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布受天下】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艳落归尘 作者:负压 文案 六岁能武,八岁有志,十岁谋局,十二岁落难。大约应该整体上来说,没有哪个公主比她还倒霉了。可是让她实在想不到的是,人森没有最倒霉,只有更倒霉。 然后她就倒霉地被人牵着鼻子走,倒霉地爱上了那个大腹黑。 ·看文贴士· 1、腹黑忠犬男主VS霸道诡谲女主,1V1,HE 2、日更有保障,有事会请假。 3、评论收藏多多益善,会有意外惊喜哟。 4、如有发现BUG等不妥之处,欢迎指出,虚心受教。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宫廷侯爵 青梅竹马 恩怨情仇 搜索关键字:主角:公仪空桐,木千青 ┃ 配角:公仪坷 ┃ 其它:腹黑男主 ================== ☆、星河陨落天地变   北襄城,晚霞通红似火。   街道上空无一人,户户屋门紧闭,那风中瑟瑟抖动的门板好似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息,止不住害怕。   沉静的皇城在丹云下依旧庄严肃穆,却压不住那越来越灼热的火光烈烈。   “空桐赶紧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一脸焦急的男人脸上黏稠的血覆盖了原本模样,他黑亮的眸中有害怕,有担心,同时更多的是不确定。   他抓住的胳膊,纤细弱小,可是胳膊的主人却有一张坚毅不屈的脸。倔强的像一只被人打趴了还要站起来重新来过的小狼,只是她一脸苍白,还是让人看着心疼。   “我不走。”   甩开紧扣着她手臂的手,空桐紧抿着唇,丝丝冰冷的声音接着说,“我倒是要看看,他到底能够残忍到什么地步。”   她口中的他,三个月前还在过招后宠溺地揉着她的头发,说桐儿越来越厉害了,日后必定是我燕秦最骁勇的女将军。   怎么只是最厉害的女将军,难道不是最厉害的将军,皇叔觉得桐儿比不过男儿吗?   她当时骄傲地仰着下巴,小麦色的脸在阳光下格外的自信明媚,惹得皇叔止不住地笑,再在她的脸上狠狠一掐,直说拿她没办法。   “空桐,这个时候你还要任性吗?你难道还在指望这是黄粱一梦,一觉醒来你皇叔还是那个对你和蔼可亲,待你如亲女的祁亲王?”   他恶狠狠地摇晃着空桐,愤怒的眼里烧的比梦星宫外的火还盛。   森白的齿间发出破碎她妄想的声音:“你清醒清醒,如今公仪睿风已经朝着圣明殿而去,下一刻你便是亡国公主,难道真的要到了阴曹地府,见到了你父皇母后,你才能清醒吗?”   身上猛然一震,空桐仰头看去眼前这张满是鲜血的脸,眸中呆滞了数秒后,她忽地撞开身前男子,提起一直都穿不惯的繁裙一路狂奔。   她一路跑得极快,周身跌跌撞撞逃命的宫女太监,尖叫着、哭号着,她都好似不知。   直到站定圣明殿外,远处的火光滔滔染天,远处的刀枪声声夺命。空桐看见那大殿上端坐龙椅的俊美男人,她的父亲,一脸的平静,正望着一步步走向他的皇弟。   一路笔直的红毯,不知是否鲜血汇聚,尽头是金龙宝座。远处周边分布高高的灯柱,灯芯未燃,光明不在,一殿的幽静配着死寂的肃杀。   “皇兄,皇弟亲自来送你。”   声音是萧笛的瑟瑟,背着殿外红霞火舌的人面容平静残忍,眼中无情无欲。轻慢的步子踏在红毯上,像一把刀穿过血域锋锐而来。   这样的人的确适合这个帝位,座上的燕秦帝王是这么想的。他轻微垂眸一笑,再抬头时却无意中看见殿外隐忍的空桐。   平静的眸中终于破裂一丝痛楚。   他最放心不下的便是这个像极了男儿的女儿,他与尘嚣的女儿。彦尘嚣,他唯一的皇后,已逝一年,这一年里他浑浑噩噩,才终于导致了皇弟的谋反成功。   从始至终,他都不害怕死亡,死去便等于再见尘嚣,他有何好怕的。他只怕自己的离开,再也护不住他们的女儿,只有十二岁的空桐。   转眸镇定。   燕秦皇帝沉痛又严苛地看去已经走到跟前的皇弟:“燕秦帝国日后交到你的手上,必要让百姓安康,国力强盛。”   燕秦皇帝身前站定的祁亲王微微一震,倏尔恢复平静,俯下身子,贴近自己叫了三十多年皇兄的男人,刀入身躯伴随着他古井无波的声音:“自然,皇兄自可放心。”   流血的疼痛让燕秦皇帝朝前倒下身子,恰恰倒在了离得极近的祁亲王,他的皇弟身上。穿过皇弟的肩头,他看见了双目猩红欲要朝着殿内奔来的空桐。   无力的手此刻奇异地力大无穷,扣着祁亲王的肩臂,燕秦皇帝痛苦的眸牢牢地瞪着不远处的女儿,无力地口型,反复着一个字。   逃……   快逃!不管怎样,你必须活下去!   可是空桐她走不动,她流着眼泪想要冲上去杀了曾经那样宠爱她的皇叔,她又想理智地听从父皇的话,忍辱负重。   沉重感来的无法抵抗,满目疮痍,泪似血涌的空桐险些跪下时,一双有力的手猛然抓住了她的手臂,拉着如同木偶的她迅速逃离了这个宛如地狱的皇宫。   火光里,他娇小坚毅的女儿渐行渐远,燕秦皇帝终于放松了苍白的五指,漂亮的眼帘即将阖上的时候,古井无波的声音再次响起。   “哥哥,你爱那个女人已经爱到这个程度了吗?死……如今也算是一种幸福了,是吗?”   他轻轻地直起身子,刀在他手的控制中拔出,鲜血腥浓的气味弥漫,“可是空桐呢?你竟然就真的放下了你唯一的女儿?”   眼帘再次抬起,那一掀的动作轻慢动人,在一个三十好几的男人身上却没有丝毫的违和,他只看了眼前的皇弟一眼,视线便落去了下方——他腹部的伤口以及皇弟手中染血的刀刃。   苍白的皇帝唇角轻勾,祁亲王的瞳孔一缩,这个笑容曾经美艳至极,只是曾经的美艳中终是带着杀伐果决,而如今只剩悲寂无边。   他的皇兄,曾经也是个轻轻一笑便令人胆寒的人,智计无双,一直是他不可企及的高山。而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高山一寸寸塌陷,陷入了他脚下,任他俯视。   皱起眉心,他不能理解自己此刻复杂莫名的心境,皇位已得,他心中那根刺为何还是没有拔出。   “你不会害空桐的,我知道。”   他听见皇兄这么说,眉心更是一皱,向后移动拉开彼此的距离,他要看清如今这个一无所有的男人,为什么还能如此自信。   脸上忽然一凉,平静的神色终于破了,微讶的眸中倒映着皇兄靠近的苍白凄美的脸,他看见了皇兄温柔的眼,想起了儿时太傅面前公然朝他做鬼脸的那个兄长。   一吻轻轻地落在祁亲王的额头,他僵硬的身子不知冷暖,听见温柔的声音最后说道:“因为她和我太像了,性子太像了,你不会伤害她的,不会。”   僵硬的祁亲王依旧没有动弹,直到身后传来沉重的步履声响,他才错愕地站直了,看去倒在龙椅上,死得安静祥和、带着微笑的……兄长?   指尖无意识地抚摸去额头,眸微眯,不会吗?   你凭什么如此自信,连你都死在我的刀下,我不会伤害空桐的自信,你倒是从哪里得来的?   新的燕秦皇帝嘲讽地一笑,一双阴蛰的眸始终定在座上的皇兄身上,他像是故意说给他听的:“来人,全力搜捕启明公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陛下!”   这一声陛下的响起,让龙椅前站定的新帝背脊一震,片刻后恢复平静,身后领命的人已经离开。   新帝平静地坐去龙椅边缘,犹豫了片刻探手抚上紧闭眼帘、容貌俊美的皇兄唇上,他平静的眸中渐渐不安、彷徨。   挥之不去的心烦意乱。   被强行拖走的空桐没有闹,没有挣扎,唯一不顺从的是那双明亮圆润的眼睛始终望着圣明殿的方向,始终不移。   “空桐……”站定江边的向南枝轻声唤着月下无神的女孩,最后血剑插入泥土,他双膝跪下,“殿下,陛下已死,如今唯一可以为陛下报仇的只有殿下了,还请殿下拼尽一切也一定要活下去!”   他抬起头,仰望着慢慢将视线凝聚在他身上的空桐:“殿下难道忘了,陛下三十岁寿辰时,您当着文武百官,当着陛下亡后的面所作的誓言?”   我公仪空桐就算身为女儿也要做一个双手撑得起燕秦帝国的女儿,因为我是彦尘嚣和公仪睿景的女儿,是燕秦帝国尊贵无比的皇嗣。   那时候的她多么骄傲,不过八岁却豪言壮志,空桐僵硬的脸上笑得苦涩。   “殿下既然依然记得,请一定要实现,那些始终忠心于陛下的人,等着殿下手刃那乱臣贼子,重建燕秦帝国!”   空桐微讶,没有发现心中所想的话,竟然说了出来,混沌到了这个地步,向南枝还妄想她能报仇吗,连她自己都不信自己了。   却没有给空桐多余的时间,远处马蹄声渐近,向南枝将空桐拉至身后,交给了自己最信任的下属武袭人,道:“保护公主,顺江而下找到陵南都城郡王。”   “是!属下必定拼死护得公主周全。”武袭人粗犷的脸上没有一丝犹豫,宛如生死早已无太多区别。   混混沌沌的空桐被武袭人拉着上了江船,江船渐离黄土,向南枝望着渐渐远去的船影,感到一丝奇怪。   空桐不该是如此的才对,就算亡国是那样的惨剧,他依旧不觉得空桐会迷茫惊恐至此才对。   身后更近的马蹄声剥夺了他更多的思考时间,血剑拔出,他剑指月轮,对着仅剩的士兵喊道:“今日就算身殉于此,我们亦是燕秦的勇士!”   “勇士!”   “勇士!”   ……   江岸上传来声声壮言,而后是阵阵刀光剑影,月影下传到江船上人的眼中,是那么的稀薄。   空桐茫然地看着那方稀薄的亮光,幽幽地问身边的人:“你叫什么名字?”   “在下武袭人,公主殿下。”武袭人回答着她的问话。   “向少师很信任你。”空桐的视线依旧不变,声音更加飘渺诡异。   “承蒙少师大人厚爱。”武袭人略微一愣,谦逊地回答。   听完武袭人的回答,空桐幽幽一叹,然后老气横秋地微勾唇角,戏谑地说:“的确是厚爱了,你怎么能背叛给你厚爱的少师大人呢?”   武袭人惊恐地抬头看去身前不足三步的人,当发现不妙的时候,连忙伸手擒人,却还是晚了一步,携着一抹始终不散的戏谑笑容,公仪空桐一步跨出,身子砰一声落入水中。   水花溅起,却再无人影。   只慌乱了一刻,武袭人眸中一冷,立即对距离稍远的三名士兵说道:“赶紧下去找人!”   四道水花溅起,悠悠的江船顺着水波微荡,没有方向。 作者有话要说:  卖萌打滚求收藏(づ ̄ 3 ̄)づ ☆、一朝梦醒民间游   “千青,三娘先和你说清楚了,你若是要救这个来路不明的小子,可得你自己出钱才行。这又是医药费又是伙食住宿,以及路费,三娘可不是开善堂的,没有这么多闲钱养闲人。”   船舱里八仙桌前坐着的女人浓妆红唇,妖妖娆娆地摆看着自己精致的指甲,轻蔑的眼神都不愿给床上昏迷不醒的人以及坐在旁边的少年一个。   那坐着的少年面容清艳,让人看了一眼便想要再看第二眼,乌黑亮丽的发衬得肌肤极透白,精致的轮廓上,五官也如精雕细刻。   犹是那双眸温柔却不多情,微乱却不慌张,淡定从容,悲悯怜惜,剔透的好似两颗琉璃水晶珠子。   这是一个第一眼便能叫人看到惊艳的少年。   他只犹豫了一刻,紧抿的唇便松开,声音竟似清风过林间般洗涤尘心:“三娘,你之前说要重金买千青入千仙阁的话,可还算数?”   木千青回头看去桑三娘,那双琉璃水晶眸子干净的让人心头一紧,一双薄唇淡色毫不鲜艳。   桑三娘立时转头看去那床上昏迷的小子,微微感到奇怪,一个素昧平生的小子为何能让千青如此牺牲自己。   轻咳一声,淡定地喝上一口茶,桑三娘觉得这些不是自己一个鸨儿应该想的,既然千青同意入千仙阁,对于她来说便是天大的好事。   她已经可以想象不久的将来,陵南都城的男人女人们会为了一个叫木千青的少年,怎样的挥金如土而不皱眉分毫,如何地思念佳人而夜不能寐。   “这话自然是作数的,可是千青你可想好了?这千仙阁可不是你如今想进,日后想走都随意的地方。”妖娆的三娘收了一分艳色,清明的眸看去木千青。   “千青明白。”这一句四字宛如叹息,悠悠长远包含着淡淡无奈心思。   再次看去床上昏迷不醒的人,木千青微垂眸,瞧见那被角隙缝中握紧的小手,麦色细腻。   听完千青的回答,三娘心中自是喜悦,面上也是笑意盈盈,可是瞧着那张粉雕玉砌的侧脸,又止不住心疼一下。   不再多做逗留,从千青房中出去的三娘只留下一句保证,保证那昏迷的小子医药费用无需千青再多做费神。   安静中,一声轻笑好似露水滴落琵琶琴弦,清脆曼妙。温柔的少年,唇角微勾,细致精巧,光色纯净的视线落在床上人的脸上。   “这江船顺流而去,目的地是陵南都城。你若是不愿到那里,晚间人少时,可在船尾寻到一小舟,干粮在我房中柜子里便有,你自可取去。”   木千青轻笑得温柔,那小舟和干粮原是他为自己准备的,只是没有想到天随人愿,他如今已经用不到了,只是他不确定她是否需要。   若是她需要,他该如何来去?   若是她不需要,那她又要怎么做呢?   心绪因一个昏迷的人可能的选择而轻易紊乱,木千青温柔的眼眸渐渐的暗淡了光芒,他其实是更希望她不需要的吧。   房中依旧安安静静,木千青说出的话仿佛投入了枯井中,不惊起丝毫的回应。手上是为她擦拭细汗的锦帕,他握的极紧,然后轻轻舒出一口气,仿佛放弃般重新湿了帕子为她擦汗。   等所有事情做完了后,木千青放下帕子,落下一分眼帘,也不知其中的幽光是明是暗。   再抬头,留下最后一句:“好好休息,你的伤势严重,若是……晚间我再来为你换药。”   阖上门的声音响起后,多许阳光透过窗棂投来,晃动了好一会儿,床上才有了一丝动静。紧闭的眼帘掀起,明亮圆润的眼睛透着一抹暗光。   侧头看了一眼门扉,然后又望去上方的木板,慢慢地眼帘又阖上,好似方才的清醒从未有过。昏迷的人神情从始至终未变分毫,苍白虚弱。   晚时,江水呈现幽红颜色,江风凌烈,声响极大。   木千青只看了一眼这样的天气,不知为何竟笑了,这一笑叫看见的厨子经不住痴看。   他大胖子在千仙阁掌厨多年,怎样的美人没有见过,却唯独没有见过木千青这般独特的。   若光论五官面容,却是比不过如今千仙阁魁首怀梦的,可是这少年身上就是有一种温柔的祥和之气,让人不由放松,不由心静,不由地一看再看。   “胖叔,粥好了吗?”   温柔的声音响起,犹如月辉落在竹林中,叫人痴醉心甘。   胖子一震,竟然不知道自己也能有这么文人墨客想法。   他憨厚地朝着木千青一笑:“好了,来这一锅你端去,还有这些素炒。胖叔知道你不爱肉食,不过年少时就该多吃些,不然以后长不高可找不到媳妇儿的。”   木千青温柔地笑,接过食盘后有礼地道谢,退出厨房后,安安静静地朝着自己的房走,神色不说极悦,却微甜。   看着纤瘦的背影飘远,胖子不由地又感叹道:美人,真是美人。感叹完了,又开始切菜烧油,却忽然一震,似乎想起了什么。   “我怎么会对他说娶不娶媳妇儿的事呢?”   胖子皱眉,这入了千仙阁的小倌,除了被一些大富大贵的公子买去当男宠,或者小姐买去当面首,便是在千仙阁过上一辈子的,哪里还有娶媳妇儿的可能呢。   胖子惊讶自己方才的口不择言,却更懊恼自己怎么说出的当下没有反应过来。想起那张温柔的笑脸,似水的明眸,胖子心里疙瘩一样的愧疚又悄悄散了。   房门推开,木千青先是看了一眼那已经清醒地靠着床边木墙,到处无助张望的……灰兔子。对于自己这样的想法,千青没有掩藏地笑了出来。   一双圆圆的眼睛,黑珠子极大,骨碌骨碌地转悠着,茫然无辜地看着房内一点一滴,麦色的侧脸上染着一抹不正常的丹红,小嘴紧抿却是苍白干燥。   许是又发烧了……木千青快了一分进屋反手阖上门,将食盘放在桌上,然后走到衣箱前,拿出几件自己最厚的衣服,为床上迷茫的灰兔子披上。   “今夜江风大作,你又有伤在身,再不可受凉染病了。”可惜已经病了,靠得近,千青能够感受到眼前人传来的不正常热度。   他眸中有些伤感,似是心疼。   灰兔子圆眼一眨,有些不明白,然后沙哑的声音说:“这里、是哪里?我、我又是谁啊?”   问得唯唯诺诺,真像一只受惊的小兔子,无辜的视线怯生生地落在木千青温柔的眼上。   好漂亮的眼睛,睫毛真长,眼轮真美,还有那眼神就像看着自己最深爱的事物一样温柔。   木千青看着那双圆眼里的惊艳,心里有一丝喜悦,平和亲切地说:“这是陵南都城千仙阁的船只,驶回陵南,至于你是谁……”   眸中一缩,木千青不知为何一下落寞,倏尔罢了,又恢复平和模样,让灰兔子以为自己看错了,心里一阵诧异。   “你是我的亲人,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肌肤似玉魄无瑕的手揉上那颗小脑袋,他宠溺的笑容,纵容的便像是对着自家无理取闹的弟妹。   空桐身上一震,这个少年好奇特,这么干净纯洁,却叫她如何都看不透。状似乖巧地低下头,可垂着叫人看不见的眼中却暗光幽转。   越是漂亮越是剧毒,这个少年……很危险……   “可、可是我不记得了。”委屈地抬头看去木千青,圆眼里盈满了泪光,却就是不落。那泪色绚丽,可以折出伤感的虹彩,叫平和的木千青心中一疼。   “你、你是我哥哥吗?可是我记不住,哥哥……”委屈地瘪着嘴,忘记自己唯一的亲人,自然罪大恶极,让忘记者深感愧疚。   空桐如今的一模一样全能融入这般情景,无害可怜,让人怜惜心疼。   叹口气,木千青轻柔地将她哆嗦的小身板揽入怀中,轻拍着她哭泣地一抽一抽的背:“没事,没事的,你不是故意的。”   埋在温暖的怀中,空桐轻易地被安慰了,点着头应诺。只是那双圆眼中漆黑一片,让人用最剔透玲珑的心思也猜不透其中究竟蕴藏着什么。   千青扶着她的肩,将她拉出怀中,柔指抹断她眼下的泪痕,轻声说:“起来用晚膳,你现在身子虚弱,只能吃的清淡些,日后再给你做好吃的,好吗?”   “嗯嗯。”一抽一抽地点头,手背蛮横地一擦脸上黏糊糊不舒适的眼泪,空桐掀开被子,下床便开始解衣服。   已经坐去桌前的木千青一愣,尴尬地连忙转身,白皙细腻的脸上疑有红云飘上。背后悉嗦声响,想来是她将侵了汗的里衫褪下,换上干爽温暖的衣物。   木千青闭着眼,等着她换好,却又听见一声稚嫩的惊奇。   “咦?我是女孩子?”那种活泼好奇的声音,明亮童稚,让人不由为她无知的话笑起。   可是木千青却伸手撑在桌上,无奈地抚住了额,闭着眼的脸上满是——无奈至极又宠爱至极的复杂神情。 作者有话要说:  卖萌打滚求收藏(づ ̄ 3 ̄)づ ☆、江船相遇年少时   桌前,两人没有刻意隔开距离,亲切地坐在一起。吧唧吧唧喝着香喷喷热粥的空桐更是毫无失忆者的害怕惶恐,对这个自称她哥哥的少年也是没有一点芥蒂地热络着。   “哥哥,我失忆了,忘记了我们的名字。哥哥名字是什么?”   忙碌地喝着粥,囫囵吞枣地吃着菜,却还是忙里偷闲地从碗里抬头看去少年,嘻嘻笑,“哥哥这么好看,名字也一定很好听吧。”   一丝羞涩喜悦浮现木千青眸中,空桐精准地捕捉住,却什么也没说,自顾自地边吃边等着他的答话。   “木千青。”唇角细致地弯起,如此温暖笑容,让饿的狼吞虎咽的空桐都停下了碗筷,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重新埋入粥菜里,空桐的眼睛却依旧不想从木千青的身上移开。眉心一皱,默念一声“木千青”,好似有些熟悉,又不太能想到自己前面的十二年,什么时候与这个名字有过交集。   温柔浅笑的千青听见空桐的细语呢喃,三字的简单竟奇妙地让他听出了缠绵。他眸中闪过一道极快的光,没有叫一直谨小慎微的空桐瞧见。   “那哥哥,我叫什么名字啊?”这一次她问得天真浪漫,还带点童稚好奇,一双圆圆明亮的大眼就那样傻傻地望着木千青。   千青没有立即回答,悠悠地转过头,落在空桐脸上的视线让空桐心口一滞,来不及反应自己的奇怪,一声春意柳絮扫过心尖的话语入了她的耳中。   “宫一……木宫一,你叫木宫一。”   空桐呆呆地看着那双眼睛,清澈纯净,没有丝毫的杂质,她知道这双眼睛漂亮,从第一眼看见的时候就知道,可是此刻她却一点都没有因为看见美丽而心情愉悦。   心头一哆嗦,方才听见木千青说宫一的时候,她仿佛听见的是公仪,这个皇姓在燕秦有谁是不知的?   空桐落下眸子,盯着自己面前的半碗粥,细细小小地说:“宫一、宫一什么都不记得了,连听见自己的名字都没有半点熟悉的感觉。”胆怯地偷偷看一眼温柔的木千青,“哥哥会不会伤心?伤心唯一的妹妹都不记得自己了?”   她说着的时候,一直观察者木千青的反应,同时那双犹如兔子一样圆润的眼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猩红起来,漫上泪水。   木千青急忙放下碗筷,一手轻轻放在她肩头,一手轻放她的手腕上,虚搂着她道:“哥哥不会怪你的,这不是你的错,宫一不用伤心。”   平实无华的话本来是毫无安抚的效果的,可是从木千青这样温柔精致的人口中说出,却像是最柔软的被子盖在最需要安睡的人身上,恰到好处的安适。   如今正式化名为木宫一的空桐小心翼翼地看去木千青,无辜委屈的表情像只受伤的小兔子,可是脑子里思揣着的道道,却和单纯的兔子毫不沾边。   这个少年如此绝色,呆在他身边的人,总是很自然的成为陪衬,受到忽视。而她如今正是需要这种被忽视,更何况她看得出,这个少年对她好是真心的。   若不是真心,又有哪个男子愿意为了别人卖身入青楼。虽然她不知道为何他会对她这样特别,但是眼下,她没有更多的选择。   自己离开,孤身一人,莫说找到郡王,集结人马为父皇报仇雪恨,就算是成功的活下来都不易。她不傻,更是极为聪明,所以她能明白一个在皇宫中娇生惯养了十二年的公主,到了民间必定一无是处,倒不如暂时跟着这个少年,伺机而动。   打定了主意,空桐便接受了眼前的木千青给她的所有设定,依偎入木千青的怀中,闭上眼睛说:“宫一会努力想起哥哥的,不让哥哥再伤心难过。”   怀中忽然靠来的娇小身体让木千青一怔,脸上渐渐绯红,僵硬地环住伤心的小兔子。他涩然一笑,心头知道她的话是哄人的,可是还是欣喜地去信了。   千仙阁的船豪华奢侈,犹是管事的上层所住厢房,绫罗绸缎华灯美饰,没有一样不是上等。这些都是她三娘多年苦心经营的成果,有人说她是奸商,也有人说她是娼妇。   可是她全然不在乎,她只知道人要活得高兴才对得起自己一生,她从小就苦怕了,最喜欢的就是金银珠宝,最放不下的就是财富利益,所以就算让她出卖自己的身子来换取华裳美服,她也愿意。   坐在镶着金边的八仙桌前的桑三娘悠闲地喝着刚刚沏好的陈年普洱,眉眼丝丝魅惑,妖妖娆娆地一点也不知道收敛,就这样问着门口的人:“千青房里的那小子如今怎么样了?”   “沉在江里的时间太长,高烧不止,若是今夜能醒便无大碍,若是不能……”低着头回答的人一把灰胡子,勾着背,年纪似乎有些大了。   “若是不能如何?”媚眼忽然一斜,有些锐利。   桑三娘神色不悦,那小子能让木千青自愿入了千仙阁,自然是让千青看重的,如今陵南都城的码头都没有看见,可不能叫他有个什么闪失。   “若是不能、若是不能,日后醒了,可能智力也犹如稚儿,再也无法成长。”老医者抖了抖胡子,最怕桑三娘这锋锐阴凉的眼神了。   皱着眉心一垂眸,桑三娘修长的食指敲打着桌面,抿着唇沉思着,一会儿后,忽地笑开了,双手空中一击,似乎极为高兴。   “你是说若是今日不醒,他便要成为傻子了?”媚笑着侧头,看见老医者点头,三娘又以袖掩面嘻嘻笑起,“我知道了,只要保住他的小命不丢了便可,你下去吧。”   老医者对于桑三娘忽然古怪的笑甚是奇怪,他当然不知道桑三娘笑什么,只因他没有桑三娘那份狡猾。   既然千青对那个小子如此特别,那么那小子傻了当然比健健康康的好多了。因为他傻了,所以需要更多的照顾,也就意味着需要更多的钱,更是意味着千青日后会愈加离不开千仙阁。   如此,她桑三娘能不笑吗?   老医者一脚踏出桑三娘的房门,另一脚还在房内,又听身后的桑三娘说道:“等等,那小子除了发热可还有其他不适的地方?”   “这个老朽也不清楚,只因木公子执意不让老朽掀开病人的衣服瞧看。”老医者回头回答桑三娘道。   “不让?”眉心又是一皱,这次却是疑惑而非不悦,悠悠思索了一阵也没想到什么,三娘一挥手示意老医者可以离开了。   房门关上,手肘撑在桌上,手背抵着侧脸的桑三娘望着窗外漆黑的江景,又低低地呢喃一句:不让?   月影朦胧,被一层黑云遮蔽。   江船甲板上忽地窜起一道人影,动作极快,刚刚睡醒想要小解的船夫揉了揉眼睛,觉得自己睡的可真昏了。   船夫小解完摇摇晃晃地又入了船舱,那朦胧的月光照在甲板上,隐隐约约几滩水渍,分布像是人的足迹。   木千青的房中,一人睡在床上,一人睡在地上。那睡在床上的人忽然睁开了眼,而后迅速地翻身而起,夺窗而出,竟然一点声响都没有发出。睡在地上的人睡得依旧安静。   一跃而上船顶,不长的黑发在江风中垂散,扬在脑后,衬得她身形更加的娇小,可是那月影下麦色的脸庞上却是不符合年纪的肃杀之气。   “我身受重伤,手中的月影刀也不见了,这样的我,你还怕,又何必来呢?”声音语气略微调戏,又有些无奈,与她此刻童稚的神情天差地别。   她总是可以做到这么诡异的程度,所以江中才能击杀其余三人而成功逃脱,暗处的人深知这一点,所以就算她说的是事实,周围也没有一丝动静。   眼看着对方是吃了称砣铁了心不出现,小小地叹了一声,然后船顶上的人便坐下了,那盘膝而坐仰望夜空,双手悠悠搭在膝头的模样,简直风花雪月,无比的风流倜傥。   “说实话我挺欣赏你的,那向南枝是什么样的人啊,睁着眼睛说瞎话,恬不知耻,脸皮比城墙还厚都是说轻了。可是你呢,竟然可以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藏了这么久,还没有被发现,更难能可贵地是你竟然成了他的心腹。”   她悠悠闲闲地分析,也不管暗处的人是否有这个闲工夫听。忽然又是一击,击在她自己的膝头,暗处的人一抖,握着短刀的手一紧,又听坐着的空桐气愤地说:“这么一想,那向南枝可真是蠢爆了。这样的人竟然是我的少师,也不知道父皇九泉之下能不能瞑目啊。”   呼吸一滞,暗处的人显然没有想到公仪空桐说到自己的父皇时,竟然能如此的淡定,甚至乎……戏谑的口吻。   然而就是这刹那的一滞,自己的耳畔忽然多了一道冰冷的呼吸,脖上不知何时被一只娇小的手扣住,那小手收紧的同时,他手上的短刀向后捅去,却还是晚了一步。   公仪空桐迅速地用另一只手的三指扣住武袭人的手腕,身体微微靠近了,凑近他耳畔说:“月影刀是把好刀,不应该在你手中被使用,我会生气的。”   轻飘飘的尾音落下,两处同时一拧,腕骨碎裂,月影刀落在空桐的手中,颈项扭曲,睁着眼睛的武袭人尚没有说出一句话就没了气息。   扣着尸体脖子的手没有松开,空桐将月影刀在空中掷了两下,而后无害地笑看着短刀道:“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瘦瘦小小的身影在月下船上移动,那小身影的身后拖着一个无力的长影,走到了船边,小胳膊一挥,一道落水声噗通,也不算太响。   短刀收入腰间,空桐拍拍手,笑得天真可爱,丰满的脸颊上隐约可见两处小酒窝,贝齿白皙,双目盈亮。   却在一转身后,笑容僵住。   前方的人纤瘦温柔,极长的黑发如同她的散落肩背,却不似她的张狂飞舞,而是慢慢的轻扬,飘渺唯美,那人的手臂上似挂着一件衣物,脸上的神情瞧不清。   月色还是太浑浊。 作者有话要说:  赏个评论呗,美丽的姑娘 ☆、陵南都城千仙阁   富丽华贵的大堂里,觥筹交错,娇声欢语。相较安静的,是西院的一间屋中,桌前坐着两人。   一人的手搭放在另一人的肩上,那人的头凑得另一人的耳畔极近,耳鬓厮磨,极为亲近的同时,似乎又极为猥琐,只因那只搁在肩头的手,十分不老实地上下捏揉着,那附在耳畔的笑声淫靡。   “刘公子,您说的事,千青答应不了。”轻笑着回应,木千青神色间没有丝毫的不适亦或不悦。他淡然,似冷漠非冷漠的气质,最是让人心醉。   来到陵南一月有余,木千青的第一次登场无疑是惊艳的。但是自那惊鸿一幕后,他再不高调地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中。   千仙阁大堂宽大的阶梯旁,立着俩儿柱子,名为千仙柱,其上刻着每一年千仙阁花魁的名字。每一年花魁之赛都在盛夏,那时的美人儿衣着单薄,最是妩媚多姿。   而如今立秋已过,才来到陵南都城的木千青实在不可能参于什么花魁之争,但是他的名字,却醒目地出现在了左边柱子正面上。   如此不公正的事,无人多议论,就算是阁里的公子姑娘们也都是静默的。   似乎,人人都觉得木千青这个人,本就该是美的代称,又或者美本就是为了形容他的。   宫一对于木千青美的兴趣不及对他这个人的兴趣大,自然不会在意他是否被认可为阁内的花魁。   如今的她一身青布男装,不长的发在头顶束起,圆圆的脸蛋上酒窝可爱,大大的眼睛也明亮无辜。手里捧着一盘子的菜,还有酒,酒的香气没有掀盖就被她嗅到了。   并非什么好酒,不过尝尝也未尝不可。   左右瞄了几眼,没有瞧见有什么人来往,宫一折过一个拐角的时候,悄悄地靠着墙,一手平肘端着盘子,一手悄悄掀开酒壶塞子。   酒香入鼻还未有几缕,一人便从宫一身后的拐角处撞了来。   要说这人也真不容易,常人拐个弯,除非瞎子,难道还有贴着墙走的道理?宫一垂着头,皱了皱眉,眸色微凉。   她捧着的酒菜未有丝毫洒落,只是她的身形略微移动。   “哪室的奴才,如此不懂规矩,见着主子也不知道避让的吗?”说话的人,声音尖锐,很容易就让宫一想到了以前常常听见的太监的声音。   冷眸又绽了笑意,稍纵即逝,再抬头时,宫一唯唯诺诺,满脸自责地望着面前粉衣粉面公子,道:“姑娘恕罪,恕罪恕罪,小的被派到这前堂没有多少日,许多规矩还不通透,望姑娘大人不记小过,饶了小的吧。”   圆眼微眯,一副讨好的模样,叫宫一做的细致到位。那刻薄尖锐的粉面粉衣公子傲慢地扬起了精巧的小下巴,似乎极为受用宫一对他的恭维。   却高傲不过一会儿,粉□□白的脸上刹那绛紫淤红,被气的。   青葱细指指着宫一的面,经不起风雨的肩膀一抖一抖的:“你,你叫谁姑娘,奴家哪一点像姑娘了,你倒是给奴家说个清楚!”   宫一目瞪口呆……奴家?这还问她为何叫他姑娘。   看着面前低头哈腰的奴才睁着一双极度疑惑、不知如何回答的眼睛看着自己,溪遥忽然也发现了自己的口误,连忙将指出的手收回,捂去了自己惊的微张的小嘴。   都怪这几日的小侯爷,非要他奴家奴家的自称,如今想改都改不过来了。   妩媚多情的眼睛怒瞪了宫一一眼,而后一跺脚,溪遥又娇嗔地离开了。去寻那祸害自己的人,求得柔声安慰。   那一撞,如同某场失败的皮影戏,剪影一出,戏就散了。   摇摇头,望着没有偷尝得嘴的酒,宫一遗憾地将酒壶塞子又塞了回去,而后端着酒菜朝着木千青的栖暖室而去。   两下轻敲,节奏轻慢,门内初春溪水的声音便唤道:“进来吧。”   “公子,您的酒菜送来了。”宫一低着头,推门而入,非常明白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的道理,可是偷偷瞄了一眼的宫一发现,她再一次失去了假装圣人的机会。   那一旁的刘公子,垂头丧气的模样,与前两日的李姓公子好生相似。宫一不禁都要怀疑这二人是不是有着什么不为人知的血亲关系。   “千青,你多思索片刻再回答我可好?”搁在桌上的拳头一握,刘公子皱着眉再抬头望去对面的人,神色不甘,“你可想过,若是跟了我日后那享之不尽的荣华富贵,可是你在这千仙阁折损一生的韶华也换取不来的。”   他煞有其事的说,宫一煞有其事地偷听,听着听着,低着头就不禁笑了。这一笑不要紧,关键是,她竟然还笑出了声音。   连忙捂住嘴,还是没能挽救。   木千青温柔从容地望向宫一,刚想开口让她出去,便被对面正兴致勃勃劝说却被宫一打断的刘公子抢了先:“你笑什么?一个奴才没大没小的,今日若不是看在千青的面子上,我非让人将你卖去黑市。”   说着这冷蛰话的刘公子,眼神还非常不含蓄地看去木千青几眼,似乎在说:你看我是多么的在乎你,为了你都可以饶过一个冒犯自己的奴才。   奈何佳人不领情,纵使刘公子这么说了,木千青的视线依旧是落在宫一身上的,淡淡的,不责备,也不关怀。   本来这一声轻笑的冒犯,就应该在宫一低头领谢然后匆忙出门后落下帷幕。   然而如今这个本该唯唯诺诺的人没有移动分毫,甚至抬头笑着看去了痴迷望着木千青的刘尚守。   黑眼珠转悠了两圈,她缓缓道:“宫一的笑,可全无冒犯刘公子之意。实在是对于刘公子要将我家公子赎买回家这件事,感到匪夷所思罢了。”   刘公子皱眉,问道:“如何匪夷所思?”有何好匪夷所思的?他喜欢木千青,想要将他赎买回家,只供他一个人天天看天天碰,有何好奇怪的。   就连木千青如今也微微仰头,眼中光色略淡,透着点点淡到让人看不出的萧瑟之意。   “这自古美人色衰则爱弛,刘公子若是如此爱慕我家公子,难道忍心日后因为我家公子的色衰而对他爱弛吗?”宫一依旧做着卑微的姿态,一本正经地说着。   “胡说八道,我对千青之爱慕天地可鉴!如何会因为他日后色衰而爱弛呢?”刘尚守愤怒,这不懂察言观色的小奴才,居然在挑拨他与千青之间的关系。   宫一又是一笑,却在刘尚守发怒之前抢先开了口解释:“刘公子莫动气,且听奴才慢慢道来。这千仙阁是个美人如云的地方,我家公子在此处能够一枝独秀,实乃气质出众使然。大片的姹紫嫣红中,独一人空谷幽兰,才最是夺人眼球。”   瞧着刘尚守似乎真的消了些气,皱眉似有所思地听着她说,宫一笑笑接着道:“如今,我家公子在这姹紫嫣红中便是那一枝独秀的空谷幽兰,若是依从了刘公子,入了刘公子的家宅……先不说是否惹人非议,单是依着我家公子这性子也是万万不能的。”   “何以见得?”刘尚守皱着眉,抬头看去低着头的宫一,实在是被宫一这突如其来的话语,弄得不明不白。   宫一眼眸一垂,藏在暗处的眸中流着狡黠的霞光,唇角轻勾又道:“奴才有个问题,不知可否大胆询问刘公子?”   “你问便是。”刘尚守不耐烦地一挥手,心想方才这奴才也没问当不当说,不也是滔滔不绝的说了半天他听不明白的话,如今还问什么当不当问。   轻勾的唇角带着狡猾的笑意,只是对面坐着的人没有丝毫察觉,宫一小心地问道:“刘公子喜爱我家公子,不知是喜爱我家公子的样貌,还是喜欢我家公子的性情?”   这句话,刘尚守倒是听明白了,若是他说喜欢的是样貌,那之前色衰而爱不弛的承诺不成了放屁?   “自然是性情,我怎会是如此肤浅,只喜欢皮相的人。”他说得真诚,无半点玩笑,双眸却沉中带着一点变扭。   “既是如此,公子便应当明白奴才方才所说了。”宫一声音轻慢,带着点点得意的笑声,“公子既是喜爱我家公子这幽谷般的性子,又如何忍心将之采摘回家,磨灭其本来性情呢?”   刘尚守听罢后,回味了一番才发现自己被一个奴才下了套,一场话语让他说不出任何反驳的话。   心中憋着一口气,吐也吐不出,刘尚守怒目瞪向宫一,只见这小小奴才依旧低头哈腰的模样,与初始没有丝毫不同。   门扉重力关上,刘尚守拂袖而去后,宫一乖巧模样立即脱了壳,衣摆一掀,大摇大摆地坐去了刘尚守之前的位置,喝起了酒吃起了菜。   木千青好笑地看她,却依旧没有丝毫的责备。   “哥哥,三娘今日只给你安排这一位恩客?”一口醇酒入口,回甘无穷。宫一恣意地放开了姿势,怎么舒服怎么坐,怎么舒服怎么吃。   “嗯,三娘体恤,这几日都只安排一位。”千青一边微笑一边体贴地为宫一布菜,清淡的笑容皎洁如月光银辉,低朗的声音溪水潺流。   银筷停滞半空,宫一看去木千青侧容的目光出现一刹那的冷寒。   这个人,自己究竟能不能信?   自那夜江船,她抛尸后转身,看见不远处少年身姿青松月下,这个问题便开始困扰着她。   月下的人美若世外仙,墨发染着月色在肩臂淌成银河星瀚,一步步走来,都踏出青莲丛生。   空桐一身素衣站在船边,微眯着双眼,微笑着樱唇,望着迎面走来的这世外仙。月影已悄无声息收入袖中,她站姿乖巧,却神色漠然。   “醒来的时候不见你人,怕你是出去觅食迷了路,便出来寻你。”皱着眉心上前,木千青温柔的眼中有着一点不认同,左右看了看公仪空桐的脸色,又道:“大病未愈,怎得不多添件衣物再出船舱。”   长袍披落空桐的身上,她乖巧地立着,任由木千青将她的发理好,将长袍系带系好。看着那双在月下极为漂亮的手为她忙碌着,空桐的眉心也小小皱起,而后冷漠地望向高她半个头的木千青。   看了好一会儿,也看不出自己想要看到的:惊恐,不解,怀疑,或者害怕。   却是一双微暖的手捧住了她冰冷的脸颊,微微错愕间便又听见面前让她看不透的人说:“冻成这样,只怕又该发热了。”   疑惑地看着木千青皱眉焦急的神色,原来那点不认同,竟是不认同她忽视自己的身体健康。公仪空桐眉心再深一分,眸中印着月辉的幽冷。   直到木千青的双眸与她的对上,探究的神色才慢慢变成笑色,两颊上乖巧的酒窝笑出,明亮圆润的眼隔着一层雾看着木千青剔透晶莹的眸。   “哥哥别担心,宫一身体好着呢,不出三日便能够痊愈。”稚嫩的小手覆上木千青捧着自己脸颊的手,一阵粗粝,让她一惊后连忙收回,又叫木千青捉住,紧紧地握在手中。   “小的时候,因为家里穷,爹娘没少让你做粗活,才让你一个女儿家的手如此……”眸微垂,木千青愧疚的语气让空桐差点信以为真,“不过以后哥哥必定将宫一护的周全,不让任何人害到宫一。”   他抬头看去空桐,那眼中认真的光让人错愕,至少让空桐愣住,微张嘴,半响说不出一句话来。   少年身后是漆黑如墨的夜色,幽冷的月光正面打来,落在了少年的脸上,却全部化作了柔情千丈。修长的睫羽此刻楚楚中满是心疼,白皙的肌肤细滑里都是温暖。   空桐微扯唇角笑了笑,笑得僵硬至极:“宫一知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  点个收藏吗【对手指 ☆、为伊甘为青楼子   乖巧的宫一将滞空的筷子放下,而后提起酒壶,倒满两杯,一杯放于木千青的面前,一杯自己喝上一口。   “哥哥,你为何对宫一如此好,竟甘愿为了宫一入这千仙阁中。”   宫一撒娇一般的口吻,没有丝毫探究的模样。可是她的话,却是最直接的探究。因为这话,几乎是在告诉他,她没有失忆,之前的种种都是她装疯卖傻。   木千青答应桑三娘入千仙阁,以换她被医治的时候,她是昏迷的,本不该知道他为她的牺牲。可是她没有忘记,就是在桑三娘走后,木千青对着“昏迷”的她说的那番话。   他说:这江船顺流而去,目的地是陵南都城,你若是不愿到那里,晚间人少时,可在船尾寻到一小舟,粮食在我房中柜子里便有,你自可取去。   木千青为何如此说,她当时没有计较也不想计较,只当是一个心善却也心思明透的少年,对一个来路不明的伤者的体贴关照。   可是这连日来,木千青不寻常的表现让她不得不做一些事,以确定木千青这个人对她是无害的。   看了一眼面前的酒杯,听了宫一的问话,木千青垂着的眼眸沉凉。   片刻后,云消雾散,他端起酒杯,一口饮尽才说:“只因你是我妹妹。”   又是一样的从容又纵容。   木千青没有问她为何身负重伤,没有问她为何杀人抛江,也没有问她为何留在此处。   她自行揭露当时没有昏迷,捅破了这层纸,而他却依然不问。   宫一袖中的月影鸣鸣微震,即将脱袖而出的时候,对面的人赫然倒下。   双颊微红,呼吸均匀。   皱起眉心,宫一冷眼探究了桌上倒着的人好一会儿,又犹豫了片刻才将月影重新收入袖中,伸手轻摇一下忽然昏倒的木千青,不见其有似乎动静,又探探他的鼻息。   “醉了?”   万般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宫一实在没有想过居然真的有人一杯倒的。   如同放弃一般的摇摇头,起身朝着门走去,宫一走到门口时忽然一个转身,月影锋芒坚寒无比,刀风掀开如墨长发,几缕断丝荡落地面,刀尖与木千青颈后肌肤直接相触。   如今情况,就算任何一个普通人,都能在眨眼间叫这昏睡的绝色从此香消玉殒。   更何况,是她公仪空桐。   圆润明亮的大眼中眼珠极黑,黑中是极为无情的冷光,时间在这一刹那静止。月影依着嗜血的本性微鸣,渴望主人狠狠将它刺入这吹弹可破的后颈。   可是主人,迟迟不见动静。   宫一缓缓直起身子,轻轻放下月影,锋利的刀刃与细腻的肌肤错过。她伸出另一手,面无表情地撩开木千青垂落的墨发柔缕,精致温和的侧脸印入宫一迷惑的眸中。   这个人,当真对她如此放松,毫无警觉吗?   还是无所谓她对他做什么,都不会怨恨呢?   好奇怪的人,但是如今还是不杀他,更有好处。   可爱的脸颊上轻轻笑出两个酒窝,宫一的唇粉嫩水润,却偏偏笑意古怪诡谲,淘气与邪气并存在她的眸中,自然和谐。   指尖划过木千青脸颊上的微热,宫一忽然觉得好玩,不自禁在那脸颊上轻掐了一下,留下两个浅浅的指印。   而后宛若什么也没有发生一般,活泼地推门而出。   来到陵南都城已经一月有余,宫一早已与千仙阁的一班下人混熟。她活泼爱笑的性子,总是让人觉得亲近,所以少有人是不待见她的。   而这少有的不待见宫一的人中,与宫一最不对路的便要数东院雪枫室薇雨姑娘的婢子,小九儿。   小九儿虽说目光有些呆滞,人有些傻气,但是长得精致,桑三娘第一眼看着的时候,本想将之当作阁中姑娘培养,哪知道这一张口却是把公鸭嗓子。   桑三娘左右思量,就算让她从此闭上嘴,当个假哑巴,就她那聪慧的程度,似乎连普通人都骗不过去,只得放弃了念想,将人指给了薇雨做丫头。   做了薇雨丫头的小九儿,傻里傻气的觉得给了自己一口饭吃,平时对自己和颜悦色的薇雨姑娘是极好的人,于是将整副心肝都掏给了薇雨。   当木千青第一次站在高楼上,出现在众人目中的时候,小九儿看见自家薇雨姑娘呆滞的模样,微微好奇,问道:“姑娘这是怎么了?需要休息吗?”   她怕薇雨累了。   仰望着金栏红灯下的人儿,没有听见身旁丫头的忧心询问,等到小九儿摇了摇她,薇雨才回神,脸微红,低头道:“无事,大概是乏了,扶我回去休息休息便可。”   小九儿不疑有他,扶着薇雨回了雪枫室。   接着的几日,小九儿便开始听见一些闲言碎语,有说木千青公子入驻千仙阁,只一日,便成为了最受欢迎的人儿,那西院的公子们,如今没有一个的价格高过木千青的。   还说,估计要不了多久,就算是东院这真宗的女儿香温柔帐也要被西院的假娘子比下去了。   犹是说道自家姑娘薇雨的时候,小九儿竖起了耳朵,认真了几分。   哪知那些人,都说薇雨姑娘年纪大了,如今鲜嫩的公子姑娘多的是,这薇雨姑娘怕是没有几日好待的了。   小九儿当时便将洗衣的盆子给砸了,面红耳赤,叉腰指着那几个碎碎念的婢子,用着那把难听的公鸭嗓子,便想骂,却脑子不灵光,半天骂不出一句来。   巧的是,当时宫一也在,蹲在一棵大树下,咬着一颗硕大的桃子,瞅见这个状况,挠挠头。而后一边咬着满嘴的桃子肉,一边嬉皮笑脸地对着小九儿道:“你可是想骂她们?”   小九儿转过头,气的上气不接下气地把宫一望着,认不出他是谁。   其实木千青公然亮相的那一日,宫一便站在他的旁侧,奈何美人光芒太盛,就算宫一自持有几分可爱,也被掩埋的渣都不剩。   不过,这便是宫一待在木千青身边的原因。   “我说,你可是想要骂她们,却不知道如何说?”咬掉最后一口桃子肉,桃子核朝后一扔,宫一拍拍手,悠悠闲闲地站起身,走到小九儿面前。   十二岁的宫一没有超前发育,只是十二岁孩童的身高,于是在明显没有延迟发育的十六岁小九儿面前,宫一不得不仰着头对视。   双手像老头儿似地背后,宫一睁着双天真无邪地眼,笑嘻嘻地问:“问你呢,怎得不说话?”   许久还是没有得到回应,向后缩一下,又黑又圆的眼珠子骨碌两圈,打量了小九儿一番,两指摸摸下巴,“莫非你是口不能言?”   宫一说得委婉,脑子本就不灵光的小九儿又在盛怒之中,眼中那没有听懂的意思很清晰地传达给了宫一。   “我的意思是,你莫非是哑巴?”无奈的自我解释一番,宫一此刻有些觉得自己多管闲事了,还管了一个极为无聊的闲事。   这回小九儿算是听明白了,也更愤怒了,公鸭嗓子没有把持住,直接怒吼尖叫了出来:“你才是哑巴,我会说话。”   宫一立时缩着脖子,捂着耳朵,面容痛苦异常,圆润的脸蛋皱成了一坨面疙瘩,小眉毛拧的极紧。   本来听见小九儿难听的怒吼而心情不好的周围人,此刻瞧见宫一这副可爱模样,又不自禁笑了。   吼完的小九儿,将周围的变化都看在眼里,原来便红的脸如今更红了,只觉得眼前的小子非常讨人厌恶,倒是忘了自己原先是气什么的。   小手从耳朵上放下,拍拍自己的小心脏,宫一皱着的眉仍未松开,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让周围的人忍不住想要掐掐她的小脸蛋,道一句怎么这么可爱啊。   平稳了心神,宫一皱着脸望了旁边的小九儿一眼,心中不禁道,可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死人啊。   小九儿犹在气鼓鼓地瞪着宫一,以为她会为自己方才的无理道歉一番,哪想宫一竟一副嫌弃地道:“你的声音怎么这么难听啊。”   瞧见小九儿似乎想要反驳,宫一立即一手止在她的面前,又道:“别说话,杀伤性武器,须得在必要时候使用,否则用之可惜、可惜。”   那小脸一副沉痛的模样,也不知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宫一又道:“方才你不是不知道如何骂人吗?如今我教你一句,算是作为方才说你哑巴的道歉如何?”   宫一微微朝着小九儿的方向倾斜身子,一手负后,一手竖于唇边遮掩,声音只够两个人听着。   小九儿将信将疑地点点头,便听见宫一用更小的声音说了句话,还让她现在便对着方才羞辱她家姑娘的婢子们用一番。   小九儿似懂非懂地挺直了腰背,不放心的瞅了宫一一眼,见宫一一副你放心的模样,才端着威严严肃的模样对着那帮婢子吼道:“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女人何苦为难女人,傻子何必侮辱傻子?”   其实,这两句话,小九儿自己也并非特别明白其中含义,不过听着很有工整,很文化,便觉着吐露这样措辞的自己,必定也非常有面子。   是以,她说了,而后她便看见那班婢子似懂非懂地看着她,再一会儿后,婢子们一脸古怪地瞧着小九儿摇摇头,抱着自己的洗衣盆,散了。   这姑娘,脑子的确不太好使,日后还是少欺负她好了。   “瞧瞧,我说的没错吧,保准她们哑口无言,灰溜溜地走人。”宫一拍拍小九儿的肩,语气是不出所料的骄矜。圆圆的脸蛋上,那笑容,格外的可爱又分外的淘气,   小九儿微低头,皱着眉,觉得眼前小子预料的分毫不差,却又觉得自己方才说的话,似乎哪里不对劲,她袖口挽起的手挠挠头,嘴微张,为想不出结论,而焦急。   前面那句她听都没有听过,但是后面那句,倒是很白话的。女人何苦为难女人,是说那班婢子与她和她家姑娘,都是女子,所以不要为难对方。   那么相似的,傻子何必为难傻子,就是说那班婢子都是傻子,又何必为难她这个同是傻子的人。   这小子骂她是傻子!   小九儿瞬间悟出了道理,愤怒地准备俯视眼前还没自己高的混账小子,却发现身前已经空无一人。   那一脸淘气活泼的圆脸小子,瞧着小九儿低头深思的模样,很是贴心地离开了。   一腔怒火无处发泄,至此之后,东院雪枫室薇雨姑娘跟前的小九儿便与那西院栖暖室木千青公子身侧的宫一结了不共戴天之仇。   自那以后,凡是宫一与小九儿相遇的地方,便会爆发一场惊天动地的声音污染,叫周围的人不得不退避三丈,稍有靠近,轻则耳鸣,重则失聪。   亏得宫一一身武艺,倒是每回都挺了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卖萌打滚求收藏(づ ̄ 3 ̄)づ ☆、东院雪枫落薇雨   走在通往厨房的路上,宫一小心翼翼地左右张望。因为她爱吃还吃的多的毛病太过明显,就连不太聪明的小九儿,都掌握了她这一大优点且弱点。   于是乎,从三日前开始,栖暖室到大厨房的这条路上,便时不时的杀出一个面容精致却开口要人命的姑娘,此姑娘名曰,小九儿。   为保自己渐日脆弱的听力,宫一不得不一步一脚印,小心踏实的前行。   “假女人,死娘娘腔,你给我站住!”   习惯到把难听听成不难听的声音从宫一背后响起,然后噌噌噌,几步扬尘,小九儿便到了宫一的面前。   宫一痛苦地低下了头,双手捂面,一失足成千古恨。她本想捉弄一下这个单纯幼稚的小婢女,哪知道人家虽傻却意志顽强且记仇心甚重。   连堵她三日不说,还化愤怒为智商,学会了私下里东院婢子间嘲弄西院公子的用词。   只不过,宫一是不会好心告诉她,用错词了的。这些词,都不该用在她的身上。   “九儿姐姐有何事找宫一啊?”讨好地笑眯了一双眼,宫一恭维地对着小九儿。   “哼,今日不是我要找你,而是我家姑娘找你。我家姑娘温柔善良,你若是敢在她面前放肆,我便……我便打断你的腿,缝了你的嘴。”小九儿一只手握拳,横于二人中间,面露凶恶。   宫一眸中一滞,却刹那恢复,神情的转变快的叫人捕捉不到:“不知道薇雨姑娘找宫一有什么事啊?九儿姐姐发发善心,提点宫一一二,莫叫宫一到时候举止不当,恼了薇雨姑娘可就不好了。”   小九儿挠挠头,耿直憨厚的性子让她听完宫一的话,当真仔细思索了一番,可有什么能够指点眼前这个坏小子一二的。   却是想来想去,都想不出分毫,最后郁闷了一张脸,怒瞪宫一道:“问这么多做什么,到了姑娘面前,你只要恭恭敬敬的听话便好。”   “是是是,姐姐请带路。”宫一听出了九儿也是个什么也不知道的,不再多做询问,伸手一请,便跟在了九儿身后,朝着东院的雪枫室而去。   薇雨姑娘在千仙阁资历可谓最深,却年纪不是最大,只因年纪小小便被无良的爹爹卖入了青楼。   又因从小便长得可人温婉,桑三娘花了大精力培养。据说当年十三岁的薇雨,初登楼台,便艳压群芳,当仁不让地成了东院最炙手可热的妓子。   如今十三年过去了,容貌虽不见衰老,却耐不住人们喜欢新鲜事物的劣性,成了东院里人人面上客气,私下里不屑的“老人”。   要说薇雨姑娘的秉性,凭着宫一的好人缘,倒是知道一二。据说薇雨艳名已消却仍被人客气的对付,除了她在千仙阁里时间长位子久,还因她冷漠不好欺负的性子。   女儿成名有钱后,无良的老爹知晓了,自然是回头诉衷肠,捞油水。   薇雨的爹便是这么做的,但是当时的薇雨,却面不改色,眸不露光的说道:“薇雨自认字以来便不知还有爹爹这种人,自幼习惯了天生地养,哪里有这个福分,有你这样爱女心切的老爹呢?老人家还是快快回去吧,免得在这烟花之地,坠了后半辈子的名声身份。”   能将女儿卖掉的老爹,哪里会是在乎名声身份的人,听了薇雨那番话,自然是要赖着不走的。而薇雨倒是也不恼,气定神闲地吩咐丫头去报官,说辞又是一番讲究。   “九儿去衙门里请请张捕快,就说薇雨这里沾染了些晦气,若是张捕快愿意帮帮忙,日后薇雨必定奉若上宾。”   那时候,谁人不知张捕快爱慕薇雨成痴,为了薇雨,能顶着他人的闲言碎语,在千仙阁的大堂里,等上薇雨一天一夜,只为等到薇雨招待完恩客后,见上她一面。   如今薇雨有难,又自动自发地求助于他,这痴恋美人的张捕快哪里会不尽心尽力的。   薇雨那无良老爹,人虽不是个好东西,却也不是个蠢货,听到了这里,也只能灰溜溜不甘不愿的离开,毕竟民不与官斗,还是他这么个低到尘埃里的小民。   今日薇雨为何找她,宫一没有任何线索可寻,唯一可以联想到的,只是木千青。   一月多前,木千青初登楼台,惊艳众人。她虽被众人忽视,众人却没有一个被她忽视的。是以薇雨那一副入了迷的神情,自然落入了宫一的眼中。   雪枫室的屋外,花卉红绿相间,不俗不雅,点到为止。海棠树下石凳石桌千尘不染,干净安宁。   宫一双目微眯,又对这薇雨姑娘多了层了解。   细致敏感,察人所不察,感人所不感。这样的薇雨,让宫一既感兴趣,又不愿多接触。   感兴趣是因这人性情难得一见,不愿多接触,只因她如今没有时间做多余的事情。她的身上有那么一样东西,压的她喘不过气,又必须苟延残喘。   九儿上前轻敲了两下门,唤了句:“姑娘,九儿将人带来了。”   “进来吧。”   相较于这丫头的公鸭嗓子,主子薇雨的声音温柔平静,平时可能算不得天籁,这个时候却是宛如天籁。   门扉被九儿推开,宫一被九儿瞪了一眼后,十分乖巧地低头哈腰入了内。瞧见一身淡紫色宽袖衣裙的薇雨正坐在窗前,一手撑着脸颊,一手拾着剥好的瓜子喂窗外的鸟儿。   薇雨没有回头,声轻音柔地说:“九儿你出去,将门关好。”手上的动作不停,宫一观着她的侧脸,那张可人温婉的侧脸没有半分表情。   可真是个冷美人啊。   九儿倒是乖巧,不问一句,便听从地退出了室内,将门好好地关上。   左右打量了一番这个雅致简单的主室,雕花如玉床,山水牡丹屏风,青釉白底瓷盆,这该有的都有,多了的点缀又都没有。   宫一看了好一会儿,等了好一会儿,依旧不见这薇雨大姐有任何指示吩咐。忍不住干咳两声,乖巧伶俐地道:“奴才宫一,早就听闻薇雨姑娘明艳动人,今日一见,真是貌若天仙,神如秋水啊。”   瓜子喂完了鸟儿,听罢了宫一有些恶心的谗言,薇雨低头轻笑,笑意却丝毫不到眼底。   伴着笑声,她轻慢地转头,媚眼如丝地望向宫一:“你这一张蜜嘴,不知哄骗了多少人,难怪不过一月,便与阁中人混了个熟悉。倒是你那主子,貌若琼玉,却人似木头。”   宫一听后一愣,仔细一想,不觉惊讶,这薇雨竟将木千青看得如此通透,那人可不是温润又木讷,美貌却性冷吗。   正在宫一晃神间,薇雨已轻动腰肢,挪着微步来到了宫一的跟前,温和平静地说:“将头抬起来,我瞧瞧。”   宫一抬头,薇雨半倾身子,剔透的明眸中,宫一看见了自己圆圆的麦色小脸蛋,又是一双傻气的眼睛,又圆又大还一动不动地望着身前的薇雨。   活像个没见过美人的痴儿。   瞧了一会儿,薇雨不觉笑了,又一轻挪,坐去了身旁的圆腿凳子上,一只手撑着脸颊,侧头看着宫一。   被人看完的宫一,非常知道分寸的羞红了脸,同时低下了头,一副被美人瞧见窘样后慌乱的模样。   “前两日,三娘找我去说了话,有意让我当一院的掌事。本来东院出来的人自然是接手东院的掌事,可是三娘却说让我自己选择。这便苦了我了,叫我搅扰了许久,三娘给我的选择究竟是何意。”   薇雨悠悠地说着,眼望着紧闭的门,说完又转头重新侧看着宫一,带着更潋滟几分的笑意道:“瞧着宫一口齿伶俐,心思必定也是玲珑的,不如帮薇雨姐姐思考思考,这三娘的话,究竟几层含义,到底希望薇雨如何选择?”   宫一低着的黑眸骨碌转上一圈,脑中过了千万种想法,而后犹犹豫豫地说:“宫一初来千仙阁,便没与三娘见上过几面。不过听闻薇雨姐姐自幼便是三娘细心栽培大的,想来三娘对薇雨姐姐必定如同亲儿,给姐姐选择,也必是希望姐姐择一个自己喜爱的院子,管的开心又尽心。”   美人侧目,清澈的眸中,幽幽深浅不明,笑着的朱唇丹色明艳,与宫一猜想的其人性情大相径庭。   可是宫一却丝毫不觉对其秉性的猜想是错的,这人,不过是习惯了用明艳的姿态来遮掩红尘外的心罢了。   姐姐?薇雨知晓这奴才是个狡猾精明的小子,却没想过顺着杆子爬的功夫使的如此娴熟,不见丝毫窘迫尴尬。   眸微凉,三日前三娘不止与她谈论了她日后的事,同时也告知了她一些她感兴趣的人事。例如谪仙般的木千青,例如木千青身旁的小奴才。   这个宫一被千青救起时昏迷不醒,清醒后据说失了忆。   可是一个失了忆的人,一月多来,却活得异常潇洒,似乎对自己没有过往记忆这件事,分毫不在意,对于莫名多了个便宜哥哥,也心安理得。   又奇怪地得到千青青睐,甚至让千青对外宣称是他失散多年的弟弟。   今日,千青作陪的刘家公子,愤然离去,从薇雨得到的消息,又是与这叫宫一的小子有关。   为何这个来路不明的小子,能在失忆后如此活泼?为何这个叫宫一的小子,让千青如此保护?   又为何这人明明站在面前,十多岁的模样,十多岁的神情,同样十多岁的少年性情,她却隐隐有着一种感觉。   感觉这人不是她看到的可爱模样。 作者有话要说:  打滚卖萌求收藏(づ ̄ 3 ̄)づ ☆、潇洒侯爷爱男儿   “若是真如宫一所说,那么薇雨应当如何选择呢?”   她抛了个没什么意义的问话给宫一,也没想过这个小子能正经回答。   薇雨的细指在茶杯的沿口来回轻抚,笑容温和又让人觉得疏离,眉目似百鸟林中画,生机勃勃却脱离人烟。   却不想,听见宫一低头正声道:“自然是选择西院。”   薇雨的指在杯口一停,神色跟着一滞,还未抬头看去,便听宫一又道,“东院的女子已经够多了,多了姐姐一人不多,少了也不少。可这西院就不同了,多了薇雨姐姐,真如锦上添花,红绿相称。”   “噗!”   没想到这人说话转折竟如此大,方才还以为正儿八经的,一会儿便突变成了满纸荒唐。薇雨略感失礼地抬袖掩面,却又止不住自己真的被逗乐后的笑意。   “合着你这么说,我在这东院便是个可有可无的咯?”   薇雨柳眉上挑,不知为何竟生出了些逗弄这孩子的心思。   许是这孩子调戏人的时候,太纯真,太可爱了,配着这圆圆的脸庞与明亮的大眼,犹是那笑起的酒窝,实在让人无法生厌。   “薇雨姐姐这是在恼宫一吗?”   听罢薇雨的戏弄,宫一当即撅起了小嘴,委屈地蹲去薇雨膝头,一双大眼似就要如此下起雨来。   三言两语间,初次相见的两人,竟然忽地如此亲近。   若不是薇雨从小对人疏离惯了的,当下倒是悟不出这一层。这孩子当真不简单,自己本是带着目的地询问试探,如今便被他顺水推舟般的套了近乎。   面上的笑意微僵片刻,心中的存虑才起刹那,薇雨的芊指便被宫一的小手握住,听他说话的声音软糯可怜。   “宫一之前受了重病,如今好了却是忆不起往昔任何的事情,唯有哥哥待宫一甚好,叫宫一宽心快活的生活,莫去烦恼过往那些烟云。”   他微低着头,浓密的睫羽遮住了大眼中的流光,小少年身姿纤弱惹人怜,瞬间姿态如同浮萍漂泊,无岸无涯,最是激起女子的同情心思。   “本来宫一为了哥哥,就算是心中再烦闷再苦恼,也是要笑的,只是这笑又有几分是真正为了自己快乐而发呢?没有过往记忆的一个人,如同一张白纸,突然来到这个世间,惶恐不安又因怕唯一的亲人担忧而不敢发作。”   圆脸忽的抬起,那满盈泪光的眼夺人心魄:“可是宫一来到千仙阁甚是欢喜,这里的人对宫一都甚好,就算是日日厌恶宫一的九儿,每每也让宫一觉得亲近。这才让宫一觉得自己在这个世上并非可有可无的,而是真实的存在他人心中的,哪怕过眼烟云。”   眸中的光透着暧昧的色彩,模糊了十方世界,却唯有一人清晰明亮,那人映在宫一的眼中,是端坐着俯视宫一的薇雨。   柳眉杏眼,朱唇粉颊,一缕青丝饶了三千情爱,一眼震惊清楚了稚儿痴狂。   薇雨被吓地慌乱抽出被宫一握着的手,纵使情场十数年的过身,经历百千诡事莫名,也不及今日从这十二岁的可爱少年眼中瞧见的叫她惊恐。   这宫一眼中的情绪,分明是痴爱。   对她的痴爱?   她今日明明第一次与宫一相见,如何就叫这少年将情错放了一个年长他如此多的女人身上。   迎着薇雨震惊慌乱的神色,宫一毫不退缩,目光炽热地道:“宫一并非第一次见薇雨姐姐的,那次哥哥登上楼台之时,宫一便站于旁侧,姐姐楼下亭亭而立,宛若芙蓉化仙,叫人不忍移目。”   “好了,你闭嘴!”杏眼睁裂,薇雨气息不稳地轻吼,而后侧头闭目,不知为何情况便成了如此荒唐模样,“你回去吧,今日之话,我便当从未听过。”   膝前悉嗦动响,宫一难过的站起身,朝着门口踱了两步,又回头看一眼闭目愤恼的薇雨,双手抚上门框时,却还是又说了两句。   “宫一猜想姐姐今日见宫一,是想要宫一收敛小聪明,勿要再如今日这般为了哥哥而肆意妄为地得罪客人,宫一明白姐姐的苦心,日后定当好好服侍在哥哥身旁。哪怕……是为了姐姐。”   那最后一句,揉断了情肠,低到了深谷,幽入了冥府。   一个十二岁的少年,如何会有这般九曲心思,又如何会有那般摄人眸光。   待到宫一离开了薇雨的雪枫室,静坐着的薇雨才缓缓睁开了眼,浑身不自禁地发寒。这个少年,连一丝一毫的感情都让人惊怖,是为何叫阁中如此多的人欢喜?   难不成,那些人眼都瞎了吗?   一路从雪枫室来到东院的入口处,九儿一直陪着,往日必定凶面相向的人,此时对着宫一倒是难得安静,只是这安静里有些局促。   “九儿不用送了,这里的路我已识得。”宫一笑得可爱亲切,圆圆的脸颊让人觉得娇气,可是麦色的肌肤又叫人觉得阳光。   这个少年长大了,必定是讨姑娘喜欢的。九儿微低头,站在宫一的面前,对着宫一的笑脸,不禁想。   “臭……宫一,你是不是喜欢我家姑娘,方才、方才你对姑娘说的那番话,我都听见了。”她双手慌乱地在腹前绞弄,声音似从胸腔而出,闷闷的。   宫一听后笑脸一呆,神色一惊,讶然道:“想不到九儿变聪明了。”   笑着将双手背去身后,宫一猫着腰,瞧了瞧九儿别扭的样子又道:“你怎么了?莫不是……莫不是你喜欢我,如今在吃味儿吧?”   惊讶地一手伸出,指去九儿的面前,满脸的不可置信与懊恼。   诚然,叫他人知晓自己喜欢一个女子,是宫一一早就想好的。自然,方才深情表露自己对薇雨的爱慕,是她随机行事也算是顺水推舟。   可是,若这傻乎乎的九儿喜欢上自己,却万万不是她想要看见的。   只因这丫头的脾性与脑子,都不是很好操控,她往日接触的都是聪明人,是以对蠢人,真是不知如何把控。   而她,公仪空桐,最不喜欢的便是无法掌控的局面。   “你瞎说什么!”   气红了脸,声音便没有把门,九儿直接朝着宫一咆哮道,“我不过是看你方才说自己说的可怜,你又喜欢上了自来不对任何人动心的我家姑娘,我不过是担心你日后更可怜罢了,别不识好人心,还给自己脸上贴金!”   气昏了头的九儿一股脑地将前一刻还算隐秘的事倒了个干净,如今这周围往来走动的人,全都一字不拉地听了个清楚。   原来西院的宫一喜欢薇雨姑娘啊,这才十二岁的少年啊,薇雨不算虚岁都二十有六了吧。   原来方才宫一去了薇雨姑娘的雪枫室啊,这孩子才来了多久啊,就入了姑娘房中,真是不简单哟。   原来这薇雨姑娘都变成老姑娘了,都魅力无边,惑住了纯真少年,了不起,真是了不起。   ……   这一下,不管是吼完的九儿,还是呆滞的宫一,都没有再说一个字,两人脑袋低地极低,就怕旁人看见他们脸上可疑的红晕更惹人笑话。   “对、对不起啊,我不是故意的。”九儿小声地嘟囔。   “没、没事。”有些强颜的声音说完,宫一便拔步走了,那背影多么的窘迫尴尬。   九儿站在原处,看着远离的那背影,不由地更加自责了。她原是想说,宫一如此可怜,她日后都不吼他了,都不骂他了。   可是,怎得说着说着,自己的脾气又没有收住呢?九儿郁闷地皱着眉,往回走去。   匆匆逃离的宫一,低着头,不防竟在入了西院口后,撞上一个人。这回儿,倒真不是旁人故意的了,宫一知道,是她自己太得意了。   得意这事情发展的太过顺利,所以低头笑的忘乎所以,才不防撞上了客人。   她抬头连忙想道歉,却看见了一张有些眼熟的面孔。   “哪里来的奴才,竟然这般不知轻重。”   一人说话的声音细柔微锐,娇嗔里带着八分的怒气,看见是宫一后,又提了几分怒火,“怎得又是你这奴才,每回走路都不长眼睛,倒不如将这眼珠子挖了便好。”   宫一看完了眼前的两人,低下头,姿态却不似往日的低头哈腰,服低做小,此刻不卑不亢,声音稚嫩却沉稳。   “公子说的是,一次权当无意,两次却有些愚蠢了,这双眼睛当真是要不得,不如公子便挖去,当个把玩的物什好了。”   “哎,你这人……”溪遥话还在喉间,便被身旁的人轻抚肩头,安抚了。   那人玉冠上配以如意玉钗,厚发如江水一泄,垂于脑后。面容俊朗异常,难得那双桃花眼明亮温柔,挺鼻如悬胆,唇薄似落樱。   那双眼悠转看去低着头的宫一,眸极黑极亮,竟与低着头的宫一有几分相似。   “溪遥莫生气,本侯想来这小公子也不是故意的,你我今日难得相见,别为了小事破坏了重聚之喜。”   宫一未动,身旁轻风擦过,便知是荒唐侯爷携着爱郎欢笑离去。头轻轻抬起,圆润的脸上,浮起一丝似笑非笑,眸中深黑若幽诡冥府,光粒不透。   才知晓,宫一的眸比方才那侯爷的更黑,更亮。 作者有话要说:  萌萌萌,收藏一个呗(づ ̄ 3 ̄)づ ☆、飞花入室纷乱起   沉冷的宫一此刻站在无人的西院入口,斜晖落地,晚霞云红,苍穹下的人孤立冷寒。   不远处的一少年,如瀑青丝垂落满肩,在斜晖夹杂的乱风中安静柔和地荡起几丝,似水琉璃的眸瞧了前方呆立许久都不曾发现他的小人,扬起微苦的笑,才轻步走去。   他轻慢的步履似能氤氲出风中清淡的莲香,孤冷的苍穹,因他的步步靠近,也渐成了和煦温柔的红日西落。   “该吃晚饭了,回去吧。”   千青的声音平静温和,却像是一把利刀,割裂了宫一眼里、神色中掩人耳目的幕帘。   她抬头看去千青的一刹那,不知为何泪满盈眶,往日灵犀的黑眸此刻死寂地望着身前的木千青。   她是怎么了?   木千青随口的一句回去吧,为何叫她心如刀割,五脏具裂般疼痛。   微凉的锦绸丝缎贴着宫一的脸颊,她被木千青拉入怀中,呆呆地没有反抗,好似一个被人遗弃的孩子,没有浮木地漂浮汪洋之上,终于瞧见一根木枝也是欢喜的。   这样如同海市蜃楼般的安稳,如何会让宫一愿意沉沦?   微痛的眼闭上片刻,再睁开时,活泼灵俏又是一个漂亮可爱的宫一。   她轻退出木千青的怀抱,仰头望着美人微蹙的秀眉道:“哥哥,你看我都饿的快哭了,快带我去吃好吃的,此刻的我仿佛能吃下一头牛。”   精致的唇角上扬出绝色的弧度,这一刻好似春风破了天地的规矩,独为美人而来,独拥二人于怀。木千青的笑温柔如暖风,淡淡地拂过宫一的心头,将方才破土而出的一点阴暗都压抑了下去。   他牵着她的手,兄长带着爱妹,回到自己的栖暖室,在一桌丰盛的菜肴前,笑着为宫一布菜。   这一个傍晚,宫一窝在木千青的怀中,安静的如同吃饱的灰兔子,腆着小肚皮,舒适地让身后的人为自己顺毛。   她的头发不似旁的姑娘公子,又长又顺。她的只是黑,极黑,黑得没有一丝杂质,却非垂直,到了末梢处顽皮的翘起,好似主人那般,没有个定性。   木千青手中的梳子梳齿极密,梳一次梳不到底,往往需要温柔的他松了梳子,用修长的五指为她将打结的发轻轻理开。   宫一闭着眼,舒服地在木千青怀中说:“哥哥身上真香,淡淡的,像莲又似兰,暖暖的,如春又若夏。真希望哥哥身上的香气能染在宫一身上,如此不管宫一去了哪里,都像是哥哥还陪在身边一样。”   她的声音带着甜腻的稚气,本该好听的叫木千青扬起宠溺的笑弧。可是此刻听完怀中人的话,木千青神情却是一滞,手中的动作跟着一停。   他心律微乱,也不知怀中的人有没有察觉,按捺着不好的预感,他说:“若是喜欢,又怕失去,不如就一直待在哥哥身边,哪儿也不去,可好?”   那最后的“可好”有些低沉,他的嗓子有些干涩,眸光在深处慌乱着,修长的指穿插在怀中人的黑发中,微微僵着身子,等着回话。   一声银铃的轻笑,宫一从木千青的怀中直起身子,抬头看着这张温柔美丽的脸庞,眼前的少年不过大她两岁,为何有着长辈的语气,长辈的呵护,长辈的关怀。   这种温柔的感觉,让她想起了慈爱的母亲,一年前微笑着病逝的国母,彦尘嚣。   小手捧着美人的脸庞,宫一笑得可爱道:“哥哥,你这般的神情语气,一点都不像一个兄长,到像一个害怕孩子远行的慈母。”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木千青,你为何对我这般好,我不细探,不深究,我知你对我没有谋害的心,只是你的好,如今的我回报不了你。   若是大业可成,我许你良田千万,佳丽盈院,做这天下最叫人羡慕的男人。   若是身死殉道,我亦九泉之下,拜冥君鬼仙,叫你一生顺畅,无灾无难。   宫一心中默默地念,她只有十二岁,却因身份环境的缘故,早早通晓事理,明白人情。自记事起,身旁待她好的人,不胜枚举,却多是阿谀奉承,图的不过是她一身荣华,日后尊贵。   唯有这个木千青,待她好的不计较,不提防。将最脆弱的后背空给她的月影,用最温暖的笑容安抚她的痛苦。   “长兄如父,我们早早没有了父母,哥哥为父为母,本就应该。只要宫一一生和顺,快快乐乐,哥哥做什么都是愿意的。”   木千青一手轻搂着她的腰,一手抓住捧着他脸庞的小手,只觉怀中眼前的人,笑得暖阳和煦,却偏偏叫人抓不着,看不透。   好似月色一晃间,人便会悄然消失,无踪无迹。   “啵”听的欢喜的宫一冲着木千青白皙的脸颊就是一记响吻,双手下滑,勾住美人的项颈,闹腾地像个撒娇孩童。   “哥哥,你这般待宫一,叫宫一日后长大了可怎么嫁啊。若是未来夫君待宫一不及哥哥的一半好,宫一不得哭死。”   她撅着嘴,撒着娇,闹着眉目似画的木千青,终是将担忧的美人逗乐了。   瞧着宫一一副委屈的模样,木千青心中无奈,这样的人怎会嫁一个对她不好的夫君,就算她同意,他亦不会同意。   宠溺地抚摸着小人的脑袋,木千青声似最柔软的羽毛飘落道:“若是未来的妹夫待宫一不好,哥哥便将宫一接回来,那样的夫婿,不要也罢。”   “哥哥的意思是,愿意养着宫一一辈子?就不怕未来的嫂嫂吃醋吗?”宫一淘气地微微脱离木千青的怀中,用一双古灵精怪的眼睛,圆圆大大地瞧着木千青。   千青轻笑,口舌上实在敌不过小人,只得无奈地伸手在小人鼻上一滑,微施惩戒。   月上柳梢,人影花灯。   千仙阁入了夜依旧热闹,或者说更为热闹。那月色朦胧的暧昧氛围,最是叫温柔乡填色增彩。别的公子姑娘房院多是华灯初上,偏就木千青的栖暖室,早早的熄了灯。   木千青今年不过十四,又因男子没有葵水一说,便也没有规定何时迎入幕之宾。如此精致,气质谪仙的人,初次接客比是一场黄白豪掷之战。   桑三娘是个会做生意的人,不会光图眼前蝇头小利,她有意在那以前叫木千青每日只陪一个客人,光喝酒奉茶聊天。   便是要故意吊足了那些觊觎之人的胃口,再到那正式迎客之日,必定财似泉涌,全入了她桑三娘的腰包里。   此刻的桑三娘正在账房看着一本本的账,一条条仔仔细细地核对,偶尔皱眉琢磨某条似有出入的。   就在这时,大堂一管事的匆匆敲门进来,满脸薄汗,惶恐地对着她说:“三娘,不好了,有人砸场子,已经赶走了我们好些客人了。”   “什么?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居然敢在我桑三娘的地盘上撒野,真当老娘吃素的?”账本啪一声合上,厉目而立的桑三娘听罢管事的话,便出了账房,落下锁后,疾步赶往大堂。   两人离开后,皎月偏移一分,便将账房外一桃树下照出一个小小的人影,人影朝着账房而去,行动间不发出任何声响,如同鬼魅魍魉。   铜锁被一只不算白皙的小手轻轻拿起,摇了两下后,一声嗤笑响起。而后一道极快的寒光闪过,铮一声,破损的铜锁被被随意扔弃一旁。   屋中没有灯,进屋的人却如行于白日,走至书柜前随意翻弄几下,又在柜内轻敲几下,发现一处响声奇特的,轻轻一压,便出了一个暗格,里面也是一本账簿,却明显不同于桌上的那几本。   来人露着皓白的齿,笑着翻开,看了两三页,便知晓是自己要的,随即合上塞入怀中。   走到桌前,提笔在一张空白的纸上,挥笔几字。完事后,大大咧咧地出了账房,一跃身便上了屋顶,再是几跃,便蹲在了千仙阁最高的迎客楼上,掀开一片砖瓦,里边大堂的热闹便尽收眼底。   “这位爷,三娘多年来老实本分,但也不是软弱可欺的。这千仙阁打开门,堂堂正正的做生意,不知哪里得罪了爷,让爷如此不快,赶走我这么多客人?”   浓妆艳抹的桑三娘立在大堂的中间,身后站着的都是胳膊比腰还粗的大汉,大汉手中抡着一根粗大的木棍,神色不善地看着那与桑三娘对立而站的负手之人。   负手之人一身黑衣锦袍,袍上绣着麒麟暗纹,黑衣领口纹着一半翻滚祥云。腰间的一把长剑,剑穗崭新。相貌英俊,气质冷冽,面容沉着,倒似一江湖人物。   那人身后又站五六个黑衣人,只是气质上差上一截,外貌上也输了几分。   “我等不是有意冒犯,听闻一月前千仙阁的江船曾途径北襄城,不知是否遇过画像中人。”他一手轻抬,身后一个黑衣人便从怀中掏出一张画像。   像中少女眉宇间英气逼人,发饰着装皆非凡品,画工的笔法不可谓不精湛,连那面容上唇角微微勾起的高傲弧度,都细致地描摹了出来。   这张画像中的少女,一看便知是个极尊贵之人。   纵使桑三娘见惯了达官显贵,也不曾见过如此贵不可言的人,还是一个少女。当即便轻轻摇头,随后再看一眼,却又不知为何这画中少女竟让人有些眼熟。   正当她想再问这画中人是何人物时,身后响起一道如风过夜下幽竹的声音。   “三娘这是发生了什么?可有千青能够帮忙的地方?”   木千青身上披着一件月白色轻衣,内里白衫白裤,青丝落于肩臂,柔顺异常,眉目间略有朦胧,似梦似醒,浑身气质柔和无害。   周围气流瞬间缓慢,明亮的灯盏也遮了层薄薄的水色。他这么一步步朝着人群走来,便这么一点点将众人的目光聚于他一人身上。   光是如此看着他,便叫人觉得入了仙境,看到了仙人。 作者有话要说:  瘦瘦瘦,收藏一个呗(づ ̄ 3 ̄)づ ☆、月有圆时亦有缺   当木千青站于桑三娘身旁,与那黑衣锦袍之人对立时,看痴了的众人才发现眼前的仙人,竟还是个少年,较之黑衣锦袍人矮了半个头。   可是那姿容气度,却丝毫不被身高的差距所影响,那样随意地站着,便叫人觉得旗鼓相当,甚至更甚一筹。   “这少女……”   众人的注意力还没有回来时,木千青从袖中轻轻伸出修长的指,指向那画中人。   随着他的话,以及指尖方向,屋顶上的人瞳孔一缩,冷寒的气息内敛而绷紧,好似在某句话后便要遮云蔽日,冰封百里。   “这位小公子可是认识画中人?”黑衣锦袍人神色一紧。   木千青却是轻轻晃首,青丝随着动作滑落,覆盖在精致的锁骨上,是那样的好看,叫人眼中痴迷。   “这少女气质不凡,必是贵女,千青平民百姓安顺度日怎会认识如此贵人。只是这少女长相可爱,倒是与家弟儿时如出一辙,是以千青才不禁开口。”   他轻轻笑起,光风霁月,面若冠玉,唇齿间月色朦胧,眉目里山林清秀,叫人又是一阵更深的痴看。   黑衣锦袍人眉心一皱,不禁失望。冷眸落下,思虑片刻,抬头又想问这少年的家弟在何处。   不怪他病急乱投医,竟连一个男孩都不放过,实在是情况紧迫,新帝登基,第一道暗谕便是找出启明公主,不论生死。   北襄城中,皇宫内廷,有谁不知这位公主年纪轻轻却精通各朝兵法布阵,擅使数类兵器武艺,为人骄傲却冷静。   最重要的是,她有着最正统的皇族血脉,是新帝登基乃至往后御国最大的隐患。   可是就在他脱口之前,他的身后,千仙阁朱红大门外走进两人,一人拥着另一人无骨细腰,摇着墨竹宝扇,风流倜傥。   还未完全走入大堂,便不羁地问:“这是怎么了?如此热闹,三娘可是惹了哪路江湖中人?”   待到风流的小侯爷搂着娇柔的溪遥站在了大堂内,侧目一看那黑衣锦袍之人,折扇倏兀一收,惊呆了桃花眼,扇口指着黑衣锦袍人:“这不是……”   “侯爷有礼,在下奉家主之命办事,若是在陵南都城给老郡王造成麻烦,还请见谅。”冷着脸,黑衣锦袍人先一步朝着小侯爷拱手弯腰,作了一揖。   恰恰止住了风流侯爷的话口。   惊讶的神色一僵,又一愣,小侯爷才算是明白过味儿来,松开搂着溪遥腰的手,顾不得佳人娇嗔神色,折扇一下一下打在手心。   “客气客气,陆公子来到我陵南都城,是陵南的富气,不知公子家主交代何事,可有在下帮的上忙的?”小侯爷笑得温和亲近,可那桃花眼却依旧风流。   “不敢劳烦侯爷,我等事情也已办完,不打搅小侯爷雅兴,这便告辞了。”被小侯爷唤作陆公子的黑衣锦袍人说完便领着手下,匆匆离开千仙阁。   小侯爷笑容一呆,连忙冲着那一队人的背影喊道:“别急着走啊,陆公子难得来到陵南都城,怎么样也要让本侯尽尽地主之谊才是。”   直到人影在千仙阁朱红大门处消失了许久,小侯爷才将望向门口的目光略略收回,极黑的眸子里安安静静,风流的韵味都遭到压抑。   身旁的娇人儿双手缠上衣袖,轻蹙眉心,望着小侯爷的侧脸柔声想问话。却叫回头的小侯爷,一指封住了朱唇。   “嘘,有话咱们回房再叙。”温柔的眉眼,多情倜傥,他笑着牵起溪遥的手,走向溪遥的鸢岚室。   与木千青擦肩而过时,风流荒唐小侯爷竟难得没有被美人吸引了目光。   其余围观的众人在桑三娘的示意下,纷纷散去,唯有木千青一身微凉地站在原地,神色莫名略有忧愁。   三娘心思微转,轻蹙眉宇对着木千青说道:“这里也无事了,你且回去休息吧。”   轻衣披肩的木千青,对着桑三娘轻轻颔首道:“千青省得,三娘早些安睡。”他笑得清朗,方才略有的愁思似乎是旁人恍惚了眼睛,看得不真切。   视线再在木千青垂眸的神色上定了一会儿,桑三娘才转身对着大堂的掌事说道:“今日便早些关门吧,让各院各室的姑娘公子日后莫要多口舌。”   掌事的应一声后,带着护院前去将大门拴上。桑三娘再没多瞧木千青,便离开了大堂,朝着内院而去。   等到灯火明亮的大堂只余几个打扫的奴才婢子时,木千青看着那紧闭的朱红大门失了神。他紧抿着唇,唇色惨淡,眸中的暖色尽退,叫人看出了凄凉。   随后,木千青一转身,步履略快地往回走,匆匆进了屋便反身将门阖上,门扉紧闭不过片刻,室内的灯火便熄了。   寂静的月空下,千仙阁难得的早早休息,而高耸的楼台屋檐上似有一道黑影快速闪过。打更的瘦汉子揉了揉眼睛,心道莫不是夜路走多了真撞了邪乎的东西,不由脚步加快。   空荡荡的码头,旁边的茶棚里,桌椅早就收拾了干净。   江水滔滔,夜风冷冽,秋寒初初卷来,将岸边大石上盘腿坐着的空桐,吹的面僵发乱。   她用手肘撑在膝头,手掌托着下颚,双目发怔地朝着幽暗的江面遥望。   北襄城皇宫的一场大火,没有人知道是一场宫变,前燕秦帝王公仪睿景并非死于火灾,而是被亲弟谋害。   她以为她的皇叔,如今的燕秦帝王公仪睿风会让启明公主也葬身火海,可是没有想到,过了一月有余,仍旧不见皇榜昭示公主死讯。   所以她这个谋逆大成的皇叔究竟在打着什么算盘?   而她又应该如何应付才对?   北襄城野村外,顺泗江而下,本意是向陵南老郡王公仪坍求兵相助,可是一月多,不管她用了什么办法都无法联系到老郡王。   现在她已经没有时间等待,公仪睿风的心腹已出,今日更是寻到了千仙阁。或许她应该北上塞外,与外邦签订契约,借兵发难北襄城。   可是……外邦诸国之中,又有哪一国是适合的呢?   “宫一,夜风寒凉,该回去了。”   空寂的码头,骤然响起一道温凉低暖的嗓音,嗓音里似乎天生藏着绝世好琴,勾抹弹敲间,竹林美景,晚霞碧落,尽数浮现眼前。   而公仪空桐却是浑身一震。   第一反应是,有人在她身后,她竟然浑然不觉,莫不是真的想的太过入神,若是说话的人换了想要谋她性命的人,她的项上人头怎可能还如此完好。   第二反应是,为何木千青知道她在码头,这个人究竟还知道多少。方才千仙阁大堂内也是,她知道木千青看见那幅画像的时候,便知道画像中人是她。   她本以为木千青会将她点出,那一刻说不出失望还是期待,她似乎会为木千青出卖她而失望,又似乎会为木千青与大多数普通人一般求生怕死而期待。   可是木千青没有,没有出卖她,甚至保护了她。   空桐双手撑在膝上,慢慢站起身子,悠悠转过,双手负后,一头又黑又厚的不长青丝束成一把,垂下的发尾不到肩臂。   露在寂月下的一张圆脸笑得春花灿烂,多像一个荒唐小儿,捣蛋生乱,多弄是非。   那双又黑又亮的眼睛,俏皮地眼尾上扬,粉色唇瓣微微勾起,似笑非笑地说:“哥哥好身手,隐藏了一月有余,叫宫一至今才知晓,真是能人也。”   空桐自然惊讶木千青的忽然而至,也好奇他为何知道她会在码头,可是冷静了片刻后,她更感到惊恐的是,木千青并非一个毫无武力的文弱小子。   这千仙阁到江岸码头少说也要半个时辰的路途,而如今黑灯瞎火,更是不可能半个时辰便到得。   她一刻前尚在千仙阁迎客楼的屋顶,坐在这儿不过一会儿,这人竟然便到了。   木千青的轻功竟然不在她之下,那么武功自然不可能弱她多少,甚至于更可能高过她,也未知。   空桐眸色一紧,唇上笑容一冷,若是木千青一直都是个会武功的,为何之前要做出一副不会武的模样,为何白日会毫无警惕地倒在她的面前?   这个人……果然信不得吗?   她对面的木千青,不听她的问话,便知她又要猜疑自己了。微微垂头,似有无奈,在这张清冷美丽的脸庞上那眉心轻蹙的小丘,让人忍不住想要为之抚平。   “宫一,我只能说,我并非有意隐瞒。”他抬眸望去宫一的眼神太过真诚,让多疑的宫一竟然有一刻就想如此完完全全地信了他。   “木千青,你看,世人都有秘密,你不愿透露为何会武,我亦不愿说出自己的来历。我谢你救我一命,来日若是可能,我定会报你救命之恩,若是不能,我也会祝你一生和顺。”   收了冷厉气息的宫一,笑得可爱活泼,眉目里莺歌草长,欢乐景致,平静的人心。她难得如此纯粹地说一番话:“只是日后我要做的事,并非你能够参和的,你我缘尽于此,就此别过吧。”   她不去追究这个人的总总,便只当他是个好的兄长,在她落难之时,伸出了援助之手,她铭记于心。   对面的人笑容不在,从来温良的眸中暗光涌动,叫难得不去猜疑计较的宫一忍不住皱眉。   木千青没有笑容地朝着空桐走去,不在意空桐微微后侧的右脚,也不在意空桐身后袖中鸣动的月影利刃。   他走到空桐面前停住,略俯视地看着她道:“方才阁里来了一群人,手中持了一幅画像,像中人物与你一般无二,可是阁里无人知道那人是你,只因画中人是女子,而你在他们眼中为男子。”   “可是宫一,你认为我会认不出吗?”木千青轻轻地问,却让空桐毫不轻松地听着。   “你想说什么?”勉力一笑,空桐身后的月影已然入了手中,她手心薄汗阵阵,心中犹犹豫豫是否应该一刀结果了眼前的人。   理智告诉她应当如此,情感却又劝阻她再且听听。   这个人不是一路要她性命的人,这个人是危难时救她一命,一路以来又时时护她的人。   “那画像中的少女,豆蔻之年,却一身贵气,眉宇之间威严甚重,若非皇室宗亲,亦是高官之后。而持像之人与小侯爷似乎相识颇深,话语之间,小侯爷又颇为敬畏重视持像之人,可持像之人状似不愿与小侯爷多做话语。”   说话的木千青眼睛从未从空桐的身上移开,他一瞬不瞬的注视,让从来冷静的空桐不由慌了一分心神,手中的月影鸣动更烈,似有脱离主人之手,自行嗜血屠戮之意。   “千青孤陋寡闻,不曾知晓朝中竟有如此厉害的人臣,能叫陵南老郡王之子,千户侯公仪坷如此敬畏他的家臣。还望启明公主殿下,不吝赐教。” 作者有话要说:  收藏~了~吧 ☆、纸窗揭破面满霜   还望启明公主殿下,不吝赐教!   空桐眸中寒若冬雪封山,万里无春,身后月影于掌心瞬间一握,右腿悄然微曲,即将出招的时候,面前之人却忽然跪地。   “木千青虽无翻天覆地之能,却也愿意为殿下,极尽一己之力,哪怕以身殉道,也在所不惜。”   他忽然地这一跪,打破了空桐原本杀人灭口之意。微微后退一步,空桐俯视着挺直了腰板,跪在自己面前垂着头的人。   手中月影重被安抚,可是空桐浑身的戒备不松。   “你这是何意?”她不点破木千青所言是真是假,只是一味引得他接着说下去,虽然她心中惶惶不安,不知听下去究竟对还是错。   但是她告诉自己要冷静,只因杀一人容易,处理杀人后引来的各种猜疑却是难的。   陆天奇才从千仙阁离开,见过木千青,若非万不得已,这木千青还是不杀为好。   “上月二十,酉时三刻,北襄城皇宫突起大火,火势汹涌,势不可挡,彼时仍是亲王的祁王殿下率领一府亲卫直冲皇宫。先皇殒身大火之中,而后祁亲王殿下昭告天下先皇身死前传位于他,逼他以公仪皇族名义起誓,护好山河百姓。”   “那又如何?”空桐苍白的唇在轻颤,她知道,可是她无法控制,说到底她不过十二岁。十二年的荣耀光辉,让她从未受过半点委屈,忍过一分不快。   而这一段时间以来,不长,却叫她似乎受尽了前面十二年应受却未受的痛和恨,悲与不甘。   木千青依旧低着头,却在空桐一声回应里,不禁颤了一下肩臂。他知道再次说起这些,会让她苦不堪言,可是他没有更好的办法。   若是眼前的人是个洒脱的性子,洒脱到父仇国恨都能忘记,他必定携她远走天涯,让她平安无忧地度过完整的一生。   若是眼前的人是稍微愚钝的秉性,愚钝到察觉不出这陵南王府对她已经没有丝毫助力,他便会让她再多保留一份遐想,直到日后这恨渐淡,再慢慢地劝她,放下仇恨。   可是这些若是都不是真的,都不会发生。   他身前的人少有睿智,幼却能忍。即能够剑拔山河,笑着一张稚嫩的脸庞说着护卫家国的话,也能够忍辱负重,混入民间扮作低下奴才。   这个人,有着自己阻不了的心智。   唯一的办法便是陪着她,护着她,直到让她到达她想要到的位置,直到让她得到她想要的结果。   “只是新皇的昭示漏洞百出,先不说皇宫重地怎会无端惹来火神肆虐,单单是亲王府兵竟能直冲皇宫而无人阻拦这点,便叫人生疑的很。再则……”   他抬起头,目中带着崇仰的光芒,光芒中温润善良,偏执不悔,叫空桐被看得心中一滞,不明白又有些惶然。   “再则,先皇独女,此刻唯一拥有正统皇脉的启明公主殿下,如今情况,新皇至今未有言语。若是新帝登基顺理成章,启明公主作为嫡脉皇嗣,难道不应该出面一言,以安天下民心吗?”   这周遭的风极静,静得恍若不在人间。对望的两人,目中幽幽深沉,各有渊谷。   直到空桐双目睁裂,声音飘在尘埃之上,沉而静,森且迫。   “可是启明公主却只是公主,她不是皇子,没有最正当的继位之权。”   她从来不在乎这些,可是如今她好恨这一点。   若是她生而为男,那么她求兵拨乱反正,便不会如此受阻。若是她生而为男,母后生前便不会有诸多大臣奏请父皇纳妃充盈后宫,最后导致母后早早薨逝。   她果真是被宠坏了,作为一个女子,没有学好女红针线,没有明白女戒夫纲,却掌握了一身武艺,习得了满腹兵法,让她执着于恨念,永不能回头。   空桐猩红的目中空洞无底,人若木偶站立,浑身僵硬不知冷暖。   忽然间,一只手轻轻握住她不知何时垂落身侧的手,手心与手心的相触,冷暖分明。   她低头看去这个跪在自己面前的少年,却分毫不觉尊卑立现,她只觉得这个人纵使是跪着,却还是貌若皎月,眸如星子,顾盼间自有光辉,气质兰桂不可轻视。   “不要这么说,天宫澄净,陛下与皇后必定是看着听着的。殿下若是如此,不是让双亲心寒心疼吗?”他的眸中星子温暖,话语在红唇皓齿间游走,叫人好是被惑。   可是回神的空桐,静静地将视线调整,缓缓地落去木千青的面庞上,看着这看杀卫玠的姿容,前一刻还是宛如木偶的空桐,骤然出手。   她一手扣住木千青细长的颈项,这白皙的肌肤触感极好,温滑而柔软,可是这肌肤下的血管却因空桐一寸寸的收紧,而血脉具张。   木千青的头因着空桐残暴的动作,不自禁地仰起,柔顺乌黑的发一刻倾泻,披落了一地。   怎样的美人才能美到如此地步,哪怕是生命最后一点点的喘息,都美的叫人不忍移目,没有丝毫狼狈。   空桐半跪在木千青的面前,她阴蛰着贴近了木千青的脸庞,目光一寸寸地在他面容上游走,似要撕碎了这层皮,看去他的骨子里。   他早有预料这样的情况,本就抱着可能因她的猜疑而死在她手下的决心而来,是以此番他毫不挣扎,不胆怯,不退缩。   “千青,你对我如此好,究竟是为了什么?你这个人,图的到底是何物?钱财?权利?自由?还是……感情?”   木千青浑身一震,他从未想过空桐如今已经会联想到感情,会在利益之外,再赋予接近她的人一种企图。   他双颊通红,在空桐瞧来是自己下手过狠了。   不见木千青有丝毫挣扎,而空桐又是认定了他是会武的,此刻便犹豫了起来,不知这人的束手就擒究竟为何。   握紧美项的手,不禁放松了一分,空桐阴郁的眸中泛起了一阵阵涟漪,困惑不解又心烦意乱。   瞧着空桐的手劲略松,木千青的视线又重新归到了地上去,他不敢看空桐,只是低低弱弱地,勉力说道:“千青自幼孤苦,身份的低微从来叫人看不起,是以希望公主大业成后,许千青荣华富贵,子孙尊贵。”   他说的毫无情感,如同照纸宣读。   空桐怒气勃然而起,手上的力道又是一紧,更是向上一提,直接将木千青的身子提得微微悬空。   “木千青,你莫真以为我念你救我一命,便不敢杀你?一次次用拙劣的谎言欺骗于我,当真认为我这双手是不曾见血的吗?”   到了这般时候,他竟然还要在她面前隐瞒,究竟是怎样的缘故,让他这般忌惮将真实的自己曝露在她面前。   他根本不是一个爱慕权利财富的人,真当她年幼无知或者愚笨不堪,如此叫他戏耍?   木千青痛苦地闭紧双目,他当然知道面前的人不是什么娇生惯养的贵女,她贵,贵不可言,可是她杀人,且杀的毫不手软。   她有历经沙场磨砺而出的将军的胆识魄力,却本该是天下最被呵护的明珠。   “千青从不敢欺瞒于你。”   他挣扎着回答她的话,不是没有看见她眼中的苦痛狰狞,想要安抚她,安慰她,却没有办法,没有资格。   这一刻,他觉得自己好无用,好失落。   许是江风太冷,或是木千青颈项弯折的模样太过凄美,空桐听罢他的话后,只觉心中堵着的一口就要塌陷,而塌陷的出口,汹涌的悲痛将从眼眶流出。   她刹那松开扣紧木千青颈项的手,骤然转身,面对着暗涌诡谲的江水,不在乎地将后背留给了一个自己不甚了解的人。   “你今日的话,我只当从未听过,没有什么公主先皇。你我从此陌路,不记恩仇。”   方方落地,尚未喘息过来的木千青浑身一滞,他怎么听不出来她话中的决绝。水晶琉璃一般漂亮的眼珠子,此刻怔妄无神地望着前方,前方一块衣角是空桐的,那是他亲自选的衣料。   他还记得自己选衣料时窃喜的心情,原来真的没有喜从天降一说,从来都是痴人的梦语。   木千青缓慢地从地上爬起来,身若无骨,长发遮去了大半边的面庞,浅月疏星下,如此一身寂寥的木千青叫人看着心神不宁。   他早知她是个一意孤行的性子,更知自己话语微薄,她不太可能会听的。   可是他没有想到,出卖了尊严,放弃了生命,在她面前,他也依旧是个可有可无,今朝聚散自随意的人。   竟然这般无足轻重?   “公仪空桐,你要走,又能走去哪里,能走多远呢?”   这声音莫名的空幽寂静,全不是空桐往日听见的温软细腻、宁静安详。这声音里似乎藏纳了一府幽冥鬼魄,一地森迫白骨,没有感情,又像是感情偏执到了极致。   空桐皱眉心慌地转身要看去,却忽然天地旋转,最后一点清明,是木千青温柔漂亮胜过满月的眼眸,含着倦倦情意,浓若墨潭。   星月疏离,夜幕空空,冷月秋寒的码头江岸,枯枝无声而动,风声寂静里,唯有一道纤细的淡影幽幽移动。   一头乌发披落满背的人,身姿玉桂,气质温和,怀中抱着一个娇小柔软的少女,从空寂无比的码头,朝着城内而去,一步步都踏的轻慢稳健。   他时不时低头看去怀中人安静的面容,便会绽放一抹摄人心魂的笑容。   那笑容,有人将之媲美仙子,有人将之视作鬼魅,也有人明白……那不过就是个疯子。   情到深处,便已病若疯癫。 作者有话要说:  藏藏藏,收藏了~ ☆、故人入梦冷眼对   门扉被轻轻踢开,淡淡的月光从门口倒入屋中,隐约能瞧见屋中坐着一个人,轮廓虽是模糊,却也不折其翩翩风姿,那双黑亮的眸带着抹风流瞧去门口的人。   木千青视若无睹地抱着怀中的人进屋,轻轻地将公仪空桐放于床榻之上,又细致地为她盖上锦被才走去一旁,挑亮烛灯。   栖暖室瞬间明亮,那坐于桌前的人,手中握着一把折扇,坐的随意洒脱,桃花眼似笑非笑,视线悠悠地在木千青身上荡着。   “更深露重,小心风寒入体,小侯爷还是早些回去吧。”   木千青站定灯柱旁,玉桂身姿,清秀挺立,眉目间自有一段风华,轻笑的唇齿疏离客气。而那双极为漂亮透亮的眸,清清冷冷,初看惊艳,瞧久了又不免为其无波无澜的沉静感到丝木讷。   公仪坷轻勾唇角,笑得风流:“从未想过千青对本侯如此关怀,早知道一月以前,本侯便舍了溪遥,来你的栖暖室了。”   “小侯爷说笑了,千青命理凉薄,没有福分伺候小侯爷此等贵人。”眼帘微敛,木千青神色淡淡,在灯光旁侧显得整个人竟有些飘渺。   公仪坷笑容幽幽,定定地看着站立灯旁的木千青,指腹在扇身上来回抚弄,不知那深黑的眸中藏着怎样的思量。   一室沉静不知几许光景,小侯爷公仪坷悠然站起,一手负后,一手轻晃着未打开的折扇,唇角又高挂一分后,朝着木千青走去。   如今已然十九的公仪坷,身高自不是十四岁少年木千青可比的。当公仪坷站定木千青面前时,身影将他笼罩其中,显得他是那般的弱小。   可是再看木千青他的表情,却无丝毫变化,从容不迫,反倒因沉静的气质与公仪坷旗鼓相当,谁也压制不住谁。   折扇轻轻撩起木千青的下巴,公仪坷俯视着面前精致美丽的面容,幽幽地说道:“巧舌如簧,莫怪不得自食其言。”   视线下沉的木千青,并未回应小侯爷的话。那一脸的淡然,好似世间什么也不会在意一般。   公仪坷瞳光微动,似乎有些灼热,不知是气还是其他。只是他说完后,只定了一会儿,便不再言它,轻笑着收了扇,离开了木千青的栖暖室。   门开启时,一缕风流进,烛影一晃,门关上后,一阵风阻断,幽烛又是一曳。   木千青微微侧目看去屋门,神色浅淡,垂眸片刻便转身走去榻前坐下,温柔地看着榻上人安静的面容。   “宫一该醒了。”轻颦的眉使温良的眸惹上哀愁,木千青的声里透着秋末的寂寥空空,低空而来,入了耳中,便是让人一阵揪心。   安安静静宛若沉睡的公仪空桐缓缓睁开眼,码头处,木千青乘她不备,点中她昏穴,幸好空桐内修精湛,不过片刻便清醒了神智。   可是让她震惊的是,清醒后的她竟然无法以自身内力修为冲破被封穴位,至今无法动弹,这也让她知道这个木千青的武艺修为绝对在她之上,是以她才假意昏迷。   “你认识公仪坷。”空桐静静地望着床顶,平静地陈述,不是问。   “不认识。”木千青平静地回答。   果不其然引来空桐怒目而视,他冲着想用目光杀了他的空桐微微一笑,笑得容貌昳丽璀璨,又宛若暖玉般温润。   那双眼中清清明明,干净的只有一个她映在其中。这不免让空桐皱眉,木千青于她不过相识一月,为何她在这双眸中看到的东西,如此深沉。   这让空桐难耐地开始苦苦回忆,是否前面的十二年里,她曾经遇见过一个绝世少年,却过眼便忘了。   可是她想了很久,依旧不记得哪一个记忆的夹缝里,有一个人双目清明宛若琉璃,笑容温润好似涓流。   “如今四更已过,宫一劳累了一日,不如早些休息吧。”   纤细修长地指轻轻地拢好空桐鬓角乱发,像个体贴周到的哥哥,细致地照顾着自己疼爱的妹妹。   “木千青,你究竟想做什么?如此困住我有何意义?难道你也想要我的命,巴不得我死了,好省去一场腥风血雨。”   她说得凌厉锋锐,可是心中断定木千青绝不会想着她死,从这一月来他毫不作假的照顾,以及时不时对她表现出的眷恋,便可以看出。   果然,话刚从她口中说完,一只手便焦急地封住了她的嘴,而那只手的主人,深深地皱着眉,似乎她说了什么天理不容的事,苦大仇深地望着她。   “以后不许这么说话,宫一一生富贵安康,绝对不会轻易殒命。满天神佛都是慈悲的,必定保佑宫一平顺幸福。”因为她的话,木千青心中不快,却也没有再多做纠缠,撤了封住空桐嘴的手,又整了整她身上的锦被,道,“快睡吧,不然天都要亮了。”   伤势刚愈,又吹了一夜的风,木千青心疼此刻躺在床上不知道爱惜自己的人。   可这被心疼的人心中又是另一番景样。她听着木千青方才的一番急语,听得出都是他的真心话。可是他为何这样护着她,护着她的同时又囚着她?   “木千青,回答我的问题!”空桐眸中一冷,不禁便将因唯一皇嗣,而自小养成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威严摆了出来。   从小当作皇子甚至太子养着的启明公主,哪里容得别人对她的问题顾左右而言他。   木千青一愣,因为空桐骤冷的语气,双目微眯,而后无奈一笑,眼睛却不再看去空桐,正要说又听空桐严厉地道:“看着我的眼睛说话!”   这个人太会用平淡的语气说谎了,可是看着她的眼睛时,他却是说不出的。空桐不知道为何有这样的认知,但是她又觉得这样的直觉是对的。   笑意收敛一分,倒不是生气,而是木千青心中有些慌乱。他本想随意找个理由,先应付了,好让她早些休息。   可是,她要他看着她的眼睛。对上那双漆黑明亮的大眼,他便会不知所措,然后便什么都听那人的了。   沉默了好一会儿,木千青还是认命地看去了空桐的双眼,对上的瞬间,他便不自禁地想要挪开视线,可是瞧着那双眼中的凶厉,又不敢了。   他不愿她恼他的,从来不愿。   “陵南老郡王公仪坍,宫一费了一月的功夫也未能联系上,想必宫一也能想到这陵南都城的兵是借不到了。所以今夜去码头,是想要到他处借兵对吗?”   木千青温柔的眼中有一抹哀伤,却因藏的太深,叫空桐看不透他哀在何处。   “没错。”既然她如今受制于人,又确定制住她的木千青绝对不会伤害她,索性抛开所有提防,坦坦荡荡地与他一说。   “宫一想要到哪里借兵?又有哪里能借?如今的局面是举国上下皆不知先皇是死于祁亲王之手,纵使有人如千青般猜到了,也绝对不敢贸然与宫一联手的,他们要顾的哪里只有国,还有那一身荣华和一族血脉。”千青颦眉略深,想到她执意要走的路,便不由为她担心不已,“这一层,宫一必定也是想得到的,那么还有哪里能借?”   北上塞外!   “北上塞外?”   两道声音,一道无声,一道有声,分别来自空桐的心中,以及木千青的口中。   漆黑的眸幽深,空桐虽已知道木千青不简单,可是仍旧为二人一致的想法而感到吃惊。   “塞外借兵,游牧之国最擅骑射,虽用兵之道逊色燕秦许多,可是耐不过他们兵强马壮,只需一个出色的领袖,挥师入关,也并非难事。可是宫一可曾想过,请神容易送神难。待到他们助你攻入皇宫,斩杀仇人之后,他们真的会甘愿回到塞外忍受苛刻的生存条件,而不贪心我们燕秦的锦绣江山吗?”   公仪空桐目光凶恶冰冷,她怎会没有想过,她自然想过。   以她启明公主之名,揭露公仪睿风的罪行,出师有名,从他国借兵绝对不难。游牧之国人强马壮,佐以她用兵之法,攻入皇宫,斩杀弑父仇人,也非难事。   可是最难的是,他国的兵,借,绝非白借。   最好的结果便是割地送礼,结两邦之好。最坏的结果……   “引狼入室,鸠占鹊巢,燕秦王朝因游牧之国铁蹄锋刃、启明公主精湛兵法而覆灭。这最坏的后果,宫一可能承受?”   看着床上的人咬紧苍白的唇,一张圆脸褪尽了血色。他不是不心疼,可是若不将话说重了,他怕她断不了急切复仇的执念。   他轻轻抚上她的发,温柔了声音劝道:“宫一,莫叫仇恨蒙蔽了你清明的双目。先皇先后在天之灵,纵使要报仇,作为他们唯一的孩子,也要护好燕秦王朝才是。”   公仪空桐此刻宛若厉鬼的双眸看去木千青,声音干涩低冷:“如你这般说,为了燕秦王朝,我便要甘心仍由杀我父皇之人悠然活于世间,甚至代替我父皇享受天下至尊的宝座。”她再说,“只因为,他也姓公仪?”   抚发的动作一停,木千青被空桐如此看的难受至极,好似他也是她的仇人,杀她父,夺她国,与她势不两立,今生不两存一般。   白皙的手颤抖地遮去空桐的双目,别用那样的眼神看着他,他会怕,从未这般怕。   忽然被遮住眼睛的空桐怒火一停,不明白木千青这么做的用意,便听他声色微抖,好似想到了什么极为叫人惊恐的事。   “怎会,千青怎会如此要求宫一。”他想如此要求,可是他不能如此无耻,“宫一放心,千青必定是站在宫一这边的,必定会不计代价助宫一报仇雪恨。”   这不计较的代价里,只除了伤害她。   他不能容忍任何人伤害她,包括公仪空桐自己。   木千青强自微笑的嘴角不住地颤抖,又慌又痛的心,叫他忍不住倾下身子,在盖在空桐双目的手背上落下一吻。   “睡吧,天要亮了。” 作者有话要说:  看到少的可怜的点击,我很惆怅自觉地去修改了下文案…… ☆、私账丢失引人疑   第二日清晨,千仙阁尚未开门迎客,木千青便遣了奴才去向桑三娘告假,只道昨夜受了风,惹了些风寒,不便陪客,望桑三娘今日不要给他安排客人。   睡眼朦胧的桑三娘听罢后,打了个哈欠,让传话的奴才告诉他好好休息,早日病愈,便又回到房中睡起了回笼觉。   传话的奴才回到栖暖室外院,正巧碰见端着一碗热姜汤的木千青,连忙要上前接过,却被木千青笑着拒绝了。   无奈,传话奴才只得将桑三娘的话转达了他。   木千青听后,笑着道知晓了。   那奴才离开前,奇怪地看了眼小心端着姜汤的木千青,心想这各个室院里的公子哪个不是整日琢磨着如何装扮美丽,可这个木公子却从未在这方面下过功夫,今日更好,竟然亲自上厨房端姜汤,做起了这等下人的事来。   一心担忧屋中人的木千青自然没有注意奴才的打量眼神,推开了房门,入了室内,侧目一看床上躺着的人。   那人平躺于榻上,偏生头要朝着床内,留了个后脑勺朝着门口的方向。   木千青莞尔一笑,走至榻前,将姜汤放于床头的长腿小桌上,而后伸手探入床上人的后颈,揽住她的肩,轻轻将人托起。   “如今已是秋寒,你之前的伤势刚愈,昨夜又受了江风,还是喝些热的姜汤,驱驱寒气为好。”看一眼不愿睁眼的人,他又道,“宫一听话,只喝一口也是好的。”   将自己视若死尸的人终于平静地睁开了眼,空洞地望着前方,幽幽地道:“你莫不是想要如此囚我一生?”   空桐的声音冷若冰霜,带着份咬牙切齿的愤怒。昨夜她尚未问出木千青究竟这么囚禁她是何用意,竟然又叫他点了睡穴,沉沉睡去。   今早醒来时,徒然想到自己几次三番栽在他的手上,怒意便更盛烈了好些。   “我并未想囚禁你一生。”不,他想,可是他不敢,“宫一,喝一口吧。”木千青哀求的语气,将汤碗凑近了空桐的唇边。   空桐侧头一躲,又说:“木千青,你可是想要我恨你?”话刚落地,她便明显感受到身后的人浑身骤然的僵硬,以及面前端着汤碗的手一颤后长久的静止。   恨他?   他知道她从未将他放在心上,可是从未想过没有得到她的爱之前,会先得到她的恨。可是他不要,他怎承受的了她的恨意。   心脏因为空桐这轻飘飘的一句冰冷,骤然紧缩,血液倒流入心口,浑身冰冷的同时,他口舌干涩,不知道怎么克制才能抑制住疯狂的咆哮质问。   茂密的睫羽宛若凤翎,轻颤着垂下,遮住那剔透琉璃眸中黑暗癫狂的光,他缓缓地平复后,再睁开眼,眼中平静不见潭底。   “江湖中有一种药,每日一小剂,累计服用一月后,人会忘记前尘过往,宛若一张白纸,重新铺排一生命轨。这种药叫奈何,宫一可知道?”他说得极轻极柔,慢慢地放下手中汤碗。   让空桐轻靠在床柱上,木千青没有看她漆黑的眸,而是悠然起身走至衣柜,将衣柜打开,不一会儿拿出一只精小的瓷瓶,白底青纹。   当他再旋身面对床上半坐的空桐时,神色淡然间恍惚晕开一抹笑意,笑得诡谲莫明。让空桐心中一颤,再看他手中精小瓷瓶,惊讶地悟了。   “木千青……”   “宫一说要恨我,也罢,既然都是要恨,千青想要宫一先爱后恨。”他抢过空桐的话,幽幽抬起头,对上来空桐震惊的眸。   “你总是问我,为何对你如此好,又为何要阻你报仇雪恨。如今我说了,皆因千青爱你,宫一莫忘了,记牢了。”   他侧身坐去空桐的身旁,打开瓷瓶,将药粉倒入姜汤中的动作雅致好看。他重新端起汤碗,凑去空桐的面前,那双异常漂亮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空桐,没有了丝毫往日的畏惧与躲闪。   此刻,空桐终知道,木千青,根本不是什么温柔的人。   空桐黑眸一冷,转瞬又换了一种颜色,眸中含泪光盈盈,楚楚可怜好似阴雨中河岸落花,惹得人止不住怜惜之情。   “哥哥,宫一不愿忘记哥哥,不要喂宫一吃药好不好?”她鼻音抽泣,唇瓣微颤,娇柔可怜地望进木千青的眼睛里。   成功在那双异常美丽动人的眼睛中看到了不舍不忍之情,空桐心中一紧,知道此刻自己必须服软,因为在木千青面前,她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屡屡挫败。   “哥哥……”   “宫一放心,千青绝不让宫一忘记哥哥,千青保证。”只动容了片刻的少年,全然不顾空桐还想再说的话,玉指极快的速度点去空桐哑穴,一手巧劲掰开空桐的口。   温热姜汤灌入后,热气在空桐腹腔升起,而同时升起的还有空桐那满腔无法发泄的怒火。   哑穴解开后,空洞怒目看着木千青轻柔地用锦帕擦净她嘴角的汤渍。他那温柔的神情,叫空桐的怒火一瞬间炸裂。   死命地咬着木千青的手背,纵使血腥味充斥了口腔,她也没有丝毫动容。她此刻恨透了这个人,阻止她复仇,迫害她丧失记忆,可是她更恨的是自己无能为力,任人宰割的虚弱渺小。   这种感觉不同于皇宫大火那时的不甘与悲切,那时的悲太痛,痛得将她对自己无能的痛恨都掩盖了一二。   而此刻在木千青面前,这种痛恨深入骨髓,充斥大脑。明明木千青是个柔弱少年,为何转瞬间便成了让她无法掌控,甚至掌控她的人。   她恨透了这种感觉,她发誓有朝一日,她必定要叫这些人付出百倍千倍的代价。   直到空桐口舌发麻,腮帮酸痛,木千青才轻轻推着她的肩,将自己的手从她的口中抽离。一只本纤细修长,肌肤细腻白皙的手,此刻变得血迹斑驳,血肉狰狞。   他毫不在意地用锦帕包裹住,不叫空桐看去那可怕的伤痕。而后无伤的手轻轻擦去空桐唇角的血渍,柔声说道:“如今尚早,宫一要不要睡一会儿,午饭我再叫你。”   “木千青。”空桐双目黑亮异常,眸中鬼风肆虐哭号,凶气难掩,她却忽然深深勾起唇角,绝艳笑起,“我恨你,日后若叫我忆起今日一幕,定要让你痛不欲生,生不如死!”   血液瞬间凝固,冰冷骤然覆身,可是又一会儿他便习惯了。他轻笑的颜色绝美凄落,透亮如同琉璃的眸染了暗沉,唇角的笑如同哭泣:“睡吧。”   他说的轻,点的轻。看着缓缓闭上双目的空桐,木千青笑意再也撑不住了,双手颤动,因为他在害怕。   克制不住浑身的惧意,他终是伸手将依着床柱昏睡的人揽入怀中。   第一次这样面对面地拥着她,从前他不敢,因为没有资格,如今他还是害怕,因为他再也不会有资格。   头埋进她的颈窝,木千青一头的墨发倾泻,覆盖了两人,好似围成了一个私密狭小又令人眷恋的空间,他舍不得离开这个空间。   门扉轻轻叩响,木千青回过神来,才轻手轻脚地将空桐放倒床上,盖好锦被,再放下床帏。   打开门,见到薇雨时,木千青从来波澜不惊的脸上也不由浮现一抹惊讶。   他与东院雪枫室的薇雨姑娘素无交情,自然惊讶她为何此时来到他的门前。而他知道薇雨这个人,实在是因为昨日宫一去过雪枫室见过薇雨,而后又传出宫一思慕薇雨的谣言。   谣言虽是底下的人口耳相传,但是奈何传的逼真又迅猛,叫他不得不听入了耳中。   “不知薇雨姑娘寻千青有何事?”木千青一边说,一边踏出门槛,反手虚掩上门扉。   薇雨站在他的面前,稍显怔忡,因为木千青准确地叫出了她的名字。她知道只因为这样便感到愉快,很没有出息,很不知矜持。   可是她身处青楼,要矜持何用,作为一个女子,要出息何用。她承认,因为木千青知晓她,这令她窃喜,令她欢快。   紧张的手在袖中一握,握到一张薄纸,方忆起自己此来原何。   薇雨轻笑妩媚多情,客气有礼间明媚大方:“薇雨今日刚刚接手西院的管事一职,听闻木公子染了风寒,特来探望。外间天凉,不若里间叙话?”   薇雨半生情场纵横,自小察人观色本领不弱,此刻的话中关怀有之,客气有之,友好有之,同时又透着让人不能拒绝之意。   木千青眸中微闪,只一瞬,快的叫人捕捉不到。而后他微侧身,轻推开屋门:“姑娘请。”   两人入屋后,屋门被木千青半掩,薇雨瞧在眼中,又知这少年心中坦荡,却也待人疏离,不易亲近。   “不知薇雨姑娘有何事询问千青?”落座后,木千青倒上两杯茶,一杯请到薇雨的面前。   从方才的话中,木千青便知晓,薇雨不是单单探病如此简单,不然不会如此强势,要求里间叙话。   知晓这少年伶俐的一面,薇雨心中又开心一分,可是当目光落下,瞧见那递茶的手包着一方锦帕,锦帕乌色微干,却仍旧辨别的出血痕。   这么多的血,那帕下的伤是有多深?   “你的手……”她声音轻颤,克制不住地心疼。   循着薇雨的目光看去自己方才被空桐狠咬的手,木千青无所谓地一笑:“无碍。”   薇雨皱眉看去木千青淡淡的神色,便知他不愿在这伤上多做口舌,抿上一口茶,平复一下心中的异样,才方方开口:“千青可知那随你而来的宫一是何来历?”   木千青听罢,指尖几不可见地轻颤了一下,微垂的眼帘下,剔透的眸泛着寒意泠泠的光。他轻轻笑起,温柔地望去薇雨反问道:“千青说过宫一是千青失散多年的弟弟,薇雨姑娘为何有此一问?”   他笑得太过温柔美丽,薇雨看呆了片刻方略微犹豫,从袖中拿出一张纸,平铺于木千青面前,说道:“昨夜,三娘命我去账房取西院的账簿回去细读,入门时发现门锁已坏,同时翻账簿时发现了插夹其中的这张纸。”   木千青拾起桌上的纸张,不过两句话,可是他却看了许久,像是细细品味,唇角抑制不住地染上笑色,笑色深入眼底,令得那双剔透的琉璃眸炫丽璀璨,异常美丽。   木千青献身之日,私账大白于天下之时。   这是一句极普通嚣张的要挟,却被木千青看出了空桐对他的几分真情,不管这情是因他救她一命,还是因他一月照料。   只要是她的情,只要是她给他的情,他都因此感到狂喜。   她的心中至少……念他一分。   “千青,这……”薇雨皱眉看着木千青忽然明艳的神情,心中一阵异样。她方想再问,便被木千青笑着打断:“这与宫一无关,薇雨姑娘,千青有一事相求,还望姑娘相助。” 作者有话要说:  我到底应该固定每天什么时候更新呢,这是个问题…… ☆、忆当初年少轻狂   “薇雨姑娘,千青有一事相求,还望姑娘相助。”   木千青的眸清如泉眼之水,泠泠水声,激荡出清冷风姿。可他笑得温良和善,唇色朱樱淡红,让瞧入魂的人多想倾身一品芳泽。   被这样的清艳惑住的薇雨,不住点了头,当发现自己并未询问何事便答应相助时,却毫不懊恼,心中仍旧是甘愿的。   窗棂前举目遥望许久,眉心轻颦,神色忧忧中有些失神。一旁端进茶水的九儿有些疑惑,上前轻推她家姑娘肩臂,低声唤一句:“姑娘?”   “何事?”薇雨身上一震,恍惚间回神,迷惑地回头看去九儿。   “姑娘自从西院回来便发呆许久了,午膳都未唤九儿准备呢。”九儿皱眉,担心薇雨,不知是在西院遇见了不高兴的事,还是身体出了什么岔子。   薇雨安抚地一笑,起身离开窗棂,走去桌前坐下:“无碍,许是刚从一个接客的姑娘转变为一院的管事,有些不习惯罢了。”她轻轻掩去眼中愁色,又对身后的九儿道,“也是时候用午膳了,九儿去准备吧。”   “九儿这便去。”见姑娘没事,九儿乖巧地应答后便出了内室。   望着九儿离开的方向,薇雨神思有些恍然。九儿如今已经十六,早过了及笄之年,但是这青楼之中,哪里有什么及笄之礼可以操办。   她心疼九儿的单纯天真,可怜她落入青楼之地,然后垂眸怜惜时又想起另一个清艳的人物,温润沉清,美的似乎不应身处凡尘。   而那样一个人,今后也是要在这青楼污秽之地,终此一生的。散乱的思绪流过这一处,便心中一滞,疼痛竟不能抑制地宣泄于眉目。   闭上眼,紧了紧手中紧拽的一把钥匙,与昨夜三娘所给一般无二。薇雨想,罢了,便是为了千青,瞒下一张纸条又如何,到时候三娘发现了,便叫她一人极力承担好了。   总是舍不得那人受到伤害的。   这世间总有这么多的痴人,付出了情,便卑微到了尘埃之下。宁可自己受尽千般委屈,也舍不得心上之人轻皱一寸眉心。   可这只要是人,便总有承受不住之时,只要是人,便总有忍不住发泄的一刻。   千仙阁西院里的鸢岚室,便有这么一个痴人,心中的委屈终于到了悬崖的边缘,要么纵身一跳,成全爱人潇洒人间,要么后退一步,还彼此海阔天空。   门框处久站的溪遥,望着院前海棠树下静坐了一夜的人,那人背影寒凉,覆了一夜的秋风,墨发倾泻,隔绝了一段不短不长,却恰恰让人不能靠近的距离。   溪遥咬牙,樱唇微颤,妩媚的眸下泛起水色的浅红,五指在门框上扣紧,指甲要陷入木中,木屑扎入指腹,却毫不知疼痛。   最终,他还是闭上了眼,压下了心口重重的悲鸣,转身进了内室,再出来时,手中多了一件衣物。   “小侯爷离开了一夜,溪遥还想是早回了侯爷府,不想竟是在溪遥的院前静候了一夜。”他轻轻地将薄衫披在这人的肩头,目中清冷地看着这人的发顶。   “想起了一些往事,不觉便忘了时辰,让溪遥挂心了。”公仪坷微笑着仰头看去身旁的溪遥,吹了一夜风也不见冷的手覆盖上自己肩头溪遥的手。   溪遥妩媚一笑,侧身坐去公仪坷身旁的石凳:“王爷说笑了,溪遥挂心又有何用,王爷自己的心都不知丢哪个丽人那儿了,溪遥的心能值几个钱?”   公仪坷侧头,看去溪遥清清冷冷的模样,唇角邪肆地勾起一笑,伸手一扯,便将溪遥拉入了怀中,环抱着闹脾气的美人,轻吻在他的唇角后说:“瞧瞧,本侯的溪遥这可是吃醋了?”   见溪遥神色寡淡不愿理会他,公仪坷又搂紧了怀中人一分:“本侯可没有去拈花惹草,溪遥这醋吃的,可真叫本侯冤枉。”   抬头怨怼地看一眼公仪坷,溪遥这才沉着气问:“侯爷昨夜为何那般作为?”   昨夜他与侯爷逛完花灯会,往回走,正巧瞧见一队黑衣人步入千仙阁。到了门口,他如往日勾着侯爷的手臂,却被侯爷一拉,站在了门口旁侧,不入门内。   他不知原由,想问时便被侯爷一指封口,看着侯爷温柔的神情,他便闭了嘴,静静地陪着侯爷等。   等到他们终于进去的那一刻,恰巧是木千青说完后,静默了少许时。   他直觉侯爷那一刻入内是刻意的,但是为何是那一刻,他不知。当看到那陆公子见着侯爷后,便要匆匆离去的样子,他又觉得侯爷那一刻入内,是因为木千青。   为何是木千青,他还是不知。   可他有一种危险的感觉,感觉侯爷待那木千青极为不同。就比如上一回,叫他刻意去撞上木千青身边小奴才宫一。一个小小奴才,为何要去找他的麻烦,就因为一个木千青吗?   溪遥心里沉痛,他在这青楼中见过太多负心薄义郎,知道小侯爷的温柔体贴难得,更知道公仪坷的风流无情残忍。   他怕公仪坷腻味了他,已经瞧上那木千青了。情爱难留,可他已经深陷,所以他怕。   “溪遥莫要多心,忧思多虑,这脸上可是要长褶子,伤面容的。”公仪坷温柔地俯头,笑看着眉目忧愁的溪遥,甜腻的语气却让人有些发寒,“许多事,溪遥都是想不得的,那可是要命的事。溪遥只需知道本侯爱来溪遥这儿,全是因为这儿让本侯轻松愉快,那些不愉快的可千万别染上溪遥的心头,否则本侯是会可惜的。”   看着公仪坷桃花眼微眯的风流神韵,溪遥心中不住的发寒颤栗,他听出了这话语里警告的意味,知道这是小侯爷不悦他问了不该问的事。   颤栗过后,是一阵一阵的悲痛。果然,他不过是青楼小倌,在小侯爷公仪坷的眼中随时可被他人替代,替代后的结果也不过是一句可惜。   溪遥埋入公仪坷的怀中,不再多言,乖巧地闭上眼,娇弱地应了一声是。   安抚了怀中的人,小侯爷公仪坷抬头望去远方,那个方向,近一些是栖暖室,远一些……是北襄城。   海棠树下,落了一肩残花败叶,这秋生的海棠不似普通花朵娇弱,就算是落地成泥,似乎也带着一份倔强。   小侯爷桃花眼中暗光收回,落去了这落花也倔强的海棠树上,悠悠地忆起一件旧事。   说是旧事,却也不算久远,约莫两年以前。   那时他再次随父入北襄城,马车在皇宫口停下,徒步入皇宫时,瞧见一年未见的稚童又长开了一些,模样似乎漂亮了,可那眉宇间的英气尊贵依旧。   “微臣拜见启明公主,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对着一个小孩弯腰拜礼,他的父亲做的比他还要好。可是父亲告诉他,这皇室中,谁的面子你都可以随意几分,唯有这启明公主的面子,马虎不得。   他不知为何,只当是父亲怕他见启明公主是个孩童,便会大意随性,这才特意嘱咐。   “老郡王又来向父皇禀报南面局势了?这一年一报的,也不知何时是个头,若是哪日郡王乏力了,可要告知本宫一声,本宫自会在父皇面前进言,替郡王说话,莫要勉强自身才好。”   软轿上自揽轿帘的女童笑得明媚如朝阳,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眸中灵气逼人,又兼具狡黠,让人不敢对视。   “为国效力,微臣纵使粉身碎骨也是在所不惜的。”老郡王低着头,严肃地回答。   天下最尊贵的女童笑着皱眉,有几分嗔怪的意味:“皇伯伯又跟空桐客气了,侄女心疼伯伯不是应该的吗?”   “哪里哪里,微臣不敢。”老郡王终于是带了几分笑意。   “好了,侄女不耽误皇伯伯面见父皇了,皇伯伯请吧。”轿帘放下前,女童意味深长地看了旁边的公仪坷一眼,才悠悠唤身旁的女婢起轿回宫。   公主软轿走后,公仪坷不明白为何父王如此卑微,禁不住询问道:“父王为何……”   老郡王一手抬起,止住了儿子的问话:“日后你便明白了,若是天下太平,日后这位公主绝不只是公主。”   那日公仪坷虽不解,却没有再问。那日面见圣上后,公仪坷被封陵南千户侯,赐侯府两座,于北襄城、陵南都城各一座。   他是郡王府三房所出,没有继承郡王封号的资格,本来一生应如寻常王侯世家中庶子一般,入朝为官,官位不重不轻,刚好是个身份。   可是那日陛下的封赏,令他错愕不已。晚间辗转思索不得其解,寻到父王的书房,却被告知一切应当是启明公主的意思。   第二日清晨,郡王府便收到请帖,由公主御下亲卫送来,邀他入宫赏花。   见到公仪空桐,礼毕过后,他随即便问:“陛下昨日封赏坷为千户侯,更赐侯府两座,不知是否是公主的意思?”   “公仪坷,你好大的胆子,这是在说本宫左右圣意,玩弄权术吗?”公仪空桐笑着说话,却不怒自威,让人望而生寒。   “微臣不敢。”公仪坷跪地,说道。   一声轻笑响起,好似灵鸟欢唱,公仪坷偷偷往上看一眼,却正好瞧见公仪空桐一瞬不瞬地望着自己,那双笑眸又黑又亮,让他又匆匆垂下眼去,不敢再看。   “说来坷与本宫原非同姓才是,老瑞王膝下无子,从旁支中捡了个庶子承欢膝下。老瑞王仙逝,唯一的养子因身份而遭权臣反对无法继承瑞王封号。父皇即位后,体恤臣子,又对瑞王养子于心不忍,这才想了折中的法子,封你父亲为郡王,授予兵权,镇守南方一带。”   “陛下仁爱。”   公仪空桐瞄了一眼神色严肃的公仪坷,又笑着道:“父皇的确仁爱,可是再仁爱也不会随便一个庶子便封侯赐地的不是?饶是你父亲,曾经与父皇情同手足,也不是因昔日情谊而获封良多,你当知晓。”   他自然知晓,父亲获封郡王,是因陛下成功即位有他一功,也是因为父亲对陛下的忠心。   公仪坷沉默,沉默时,一只水鹭掠空而过,又俯身水面,划出一道道细细波纹。波纹未散时,公仪空桐背对着日阳,微眯双目道:“你是不愿做这驸马?”   公仪坷依旧沉默,不管怎样的措辞,只要是拒绝,即便用再动人的话语装饰,在这位公主的面前,都显得拙劣。   “坷哥哥,你大我七岁,也算是看着空桐长到大的,不若告诉空桐一句实话。”小公主蹲下身子,看着他的眼睛,十岁的模样,蹲着的样子有些憨厚,“坷哥哥是不愿卷入皇权是非,还是……心中有人了?”   公仪坷眸中微闪,而空桐已经得到了答案。   她起身而去,衣袂随风带走了一抹莲香,声音有些失望却没有太浓重的感情色彩:“可惜了。”   那一年之后,纵使他再随父王入北襄城,也没再见过启明公主。   不过两年,恍若隔世,再见她的时候,实在想不到是这样的景样。   公仪坷望着海棠树上一朵初绽的秋海棠,蕊色鲜嫩,生机勃勃。他勾起一笑,笑得有些凉薄。 作者有话要说:  我准备启用存稿君了,如果有小天使想要看小剧场,请评论炸我出来吧,啊哈哈哈哈 ☆、一点一滴忆渐失   药一日日的和着稀粥送入空桐的口腹,每一次空桐都恨不得用眼神将眼前温柔的人一片片凌迟,可是每一次她都只能无力反抗地咽下。   她真后悔当初错将恶鬼当作了仙童,木千青其人缜密狠辣,全不如外表的谪仙温柔。如今的她早忘了当初对这人的感谢,对这人的怜惜。   可是她更后悔那日的冲动,明明觉出了木千青的不同寻常,却还是凭着直觉认为他不会伤害她,而漏洞百出,屡屡让他得手。   “宫一,你在这榻上也躺了十来日了,不如今日我带你出去晒晒太阳?”   当她是草吗?晒个球的太阳啊!   放下瓷碗,木千青琉璃的眸中熠熠生辉,笑得格外动人。完全没有顾床上人那恨不得拆他骨肉,嗜他鲜血的表情。   栖暖室外,屋檐下放着一张躺椅,位置刚好在屋檐阴霾之下,当木千青将空桐轻柔地放在躺椅上时,一个传话的奴才恰好迎来。   “木公子,城北南巷的刘公子送来请柬,想邀公子后日画船观景。”   木千青听后,微微颦眉,随后一舒笑颜道:“请柬送回去吧,便说千青近日身体不适,不愿外出,望刘公子体恤,千青日后再亲自向刘公子赔罪。”   “哼,伪君子。”躺在躺椅上的空桐不屑地哼声,侧目看去一旁的日阳暖照。   这十来日,她的脾气越来越不好了,容易冲动,容易口不择言,心里慌乱却没有丝毫办法解脱。她知道自己的记忆越来越模糊,如今已是记不大清楚父皇的模样,仇人的模样。   甚至乎,有时候刚刚发生的事情,让她再回忆,都要费好大的功夫。她很怕最后自己真的什么也不记得,再也不是父皇骄傲的公仪空桐。   传话的奴才听见空桐的话,不免惊奇地看去,只见那少年一脸的戾气,整个人都散发着不善的气息。   “宫一近日顽劣,我罚了他,才叫他如此生气。”木千青站在那儿,身姿宛若玉桂兰芝,微笑着解释,细白纤长的手轻揉在宫一的头顶,被她怒目一瞪。   倒是真有顽皮反骨的气恼之意。   奴才没再怎样好奇,应了木千青的话便退下了。   栖暖室外种着两株桂树,挨在一块儿,有几分相依相偎的缠绵。如今未到十月金秋,空气中便已早早的弥漫着淡甜桂香。   木千青在空桐的身旁蹲下,伸手压下空桐被风吹乱的鬓发,温暖地笑道:“金桂盛开后,这满园便会弥漫你最喜欢的桂花甜香,到时我再将花瓣收集,交给厨房的胖叔,给你做好吃的桂花糕。”   “谁说我喜欢桂香了?”空桐皱眉薄怒,烦恼木千青在身旁不断的温柔话语,她实在不想听见他的声音,也不想看见他的脸。   “宫一不记得了?一月半前,我们刚到千仙阁,三娘让我们选住所,还是宫一说喜爱这金桂满园之景,桂花甜香之气,才会住进栖暖室的。”   他宠溺地抚平空桐眉心的皱起,见她眸中泛起疑惑之色,便知道了原由,当下不再纠结于此。   “新帝的登基大典还有十日便要举行了,昨日皇榜已经贴出,启明公主因先皇去世,伤心过度,忧思成疾,如今静养梦星宫内,新帝登基大典,她不会出现。”   抱起有些呆滞的空桐,木千青坐进躺椅中,再将空桐放在自己的腿上,揽着她,看着她又皱起眉心,不由一叹:“若是记不起来,便不要勉强自己,总归人活着便是希望。”   空桐又黑又亮的眼中空空洞洞的,也不知听没听见木千青的话。她此刻不过是在想启明公主这个名字好熟悉,梦星宫这个名字也像是听过,可是父皇其他女儿的称号?   不对,若是她没有记错,父皇应当只有她一个女儿才对,那么启明公主便是说她?可是她人在这里,不在梦星宫内,为何说她忧思成疾?   还有那新帝,新帝是谁?好像是她恨的人,她为什么恨?莫不是她死命记住的杀父仇人?可是那杀父仇人是谁,长什么模样,与她什么关系?   貌似这些问题,她刚刚起床的时候还是记得的,怎么一会儿的功夫就不清楚了。   空桐脑中有着阵阵痛感,不算强烈,却就是那如同数千蚂蚁慢慢侵蚀的感觉,最让人崩溃。   “宫一,冷静冷静,别想这么多,你只需要记着木千青这个名字,记着木千青是你唯一的哥哥,便够了,其他的能忘便忘吧,别为难自己。”   当她痛的面色苍白时,一双冰冷的手覆盖在她的眼睛上,温柔似水的话被一把如同暖笛奏出的声音送入她的耳中,恰如其分地将她心中愈演愈烈的怒火压下。   “睡吧,别怕,哥哥会在宫一身边护着宫一,不让任何人伤害宫一的。”   人慢慢地失去了知觉,静静地睡在了木千青的怀中。   晌午时分,日阳正好,拥有谪仙之气的少年抱着沉睡的可爱少女,这画面不知让多少人看得入迷,直觉这世间怎会有如此如画的人物,成书的浓情。   屋顶上的人,看着这幅画,看了许久,直到一只蝶儿不知何故落在他的袖上,一声笑出惊扰了屋檐下的人,才不甘不愿地飞身下去。   公仪坷今日穿着一身月白锦袍,天青色的发带配上玉冠,将笑得风流的面容衬托的无比温柔,他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地看着平静望着他的木千青。   折扇调戏地朝着木千青怀中的人一指,道:“说来她可是差点成为本侯的未婚妻,如今看她如此娇弱地躺在你的怀中,这心里可真不是什么好滋味。”   千青双臂一紧,不怪他大惊小怪不够镇定,只是所有关于怀中人的事物,都会叫他多一分紧张,更何况公仪坷所言非虚。   “新帝登基在急,小侯爷不去北襄城观礼,怎得好闲情做起了梁上君子。”这话有些酸,可是木千青没想顾及太多,尤其是当公仪坷一双多情的眼似有似无地看着空桐的时候。   公仪坷听着这酸味的话,笑得开怀,侧身走去门框处,依靠着门框双手抱胸说:“千青又不是不知继承郡王封号的是我那嫡出哥哥,坷纵使顶着个千户侯的封号也不过是个闲人,登基大典如此隆重的事,哪里需要坷去参和。”   “老郡王的葬礼,已然妥当了吗?”木千青眸中微凉,想起曾经的和蔼长辈,如此逝去,心中不免有些发堵。   “我以为你除了她,再不会关心其他人事的。”公仪坷嘴角的笑微沉,桃花眼微眯,望着不远处的两株金桂,“都妥当了,唯一放不下的,如今也叫你安排妥帖了,没什么可忧心的。”   不至五十的老郡王是个短命的,人人称他老郡王也不过是他长相老迈,三岁如十岁孩童,二十如五十老翁。   而那唯一放不下的,是老郡王在世时让儿子不可大意对待的启明公主。他放心不下那个早慧的侄女,死前便隐约知晓了皇室的动荡,死的前一刻嘱咐他的死讯必须密不可爆,直到确认启明公主安全无恙。   因为在世的老郡王,是公仪家的一道安全壁垒,公仪空桐唯一可以仰仗的存在。死后的老郡王只能是一个被怀念的人物,于公仪空桐再多一道心伤。   “老郡王为公仪皇室所做,日后她知晓了,必定会感铭肺腑。”木千青手轻抚着空桐的发,这一头极黑的发,在他多日的细心照顾下,变得柔顺亮丽。   公仪坷侧目,看着木千青的动作,看着木千青怀中的人,声音沉着:“可是等她感铭肺腑的时候,也是对你恨之入骨的时候,你……甘愿吗?”   抚发的手一停,而后撩开黑发,垂眸深深地看着静睡之人的面容,木千青笑得清艳脱俗:“若是她,我怎样都甘愿,若不是她,我怎样都不甘愿。”   公仪坷收回视线,唇角苦涩:“还是如此,她什么也没做,却得到你所有注视。我什么都做了,于你而言依然无足轻重。有时候,你们可真像,都是冷心到了骨子里的人,除了眼中看着的人,旁的都没有丝毫意义。”   沮丧的话,他不常说,所以说了便耐不住尴尬,起身便要离去。没想过木千青会回答,可是他还是听见了他的应答。   “坷为我所做的,我欠下的,日后自然会还。坷没为她所做的,欠下的,日后也请细数清楚,双手奉还。”   木千青没有看要离开的公仪坷,分别至于他们并不少见,他只是看着怀中的人,见她睡得安宁,便觉安心。   背对着身后二人的公仪坷,笑得极苦,桃花眼里暗淡,声萧瑟一样的凄清:“坷知道。”   月白锦袍的人走的潇洒,人消失在院口后,木千青才抬眼望去,皱起眉心,秋风吹起几缕青丝,琉璃清透的双眸中泛着静静的微波,不知在思量着什么。   片刻后,他起身抱起娇小的宫一,回到了室内。 作者有话要说:  存稿君说,这个矮子收藏和没腿评论真讨厌<( ̄3 ̄)> ☆、新帝登基乾坤定   十月金秋香飘十里,栖暖室内两株金桂盛放着甜香,满树的金黄好似点缀了星子。树枝摇曳,一朵朵花瓣肥嫩的桂花洒落。   树下抬头担忧望着的木千青,终于是忍不住冲着树上的人说道:“宫一,下来吧,这些桂花够了,不需要这么多的。”   今日一早,脸颊粉嫩嫩的宫一笑得好像狡黠的兔子,扯了一方桌布,便拉着他走到桂树下。桌布铺开在地上,她人顽皮地冲着他一笑,便兴致勃勃地爬上了树去,丝毫不理会他的劝阻。   此时,树下的素色桌布上已经铺满了金桂,而树上的人却像是玩上了瘾,丝毫没有下树的意思。   木千青无奈,见宫一依旧不理会自己,不由假怒道:“宫一,你再不听话,哥哥可要生气了,罚你今夜抄写诗经五遍。”   “啊!”树上一声惨叫,那摇着树枝,晃落一地金桂的宫一立马回头,看向树下的人,又圆又大的黑眸中凄凄哀哀的,小嘴嘟起,十分不愉快。   哥哥总是这样,管不住她就发她抄诗经,明明她最讨厌诗经这种鬼东西了。可是她又赖不掉,不管她逃到哪里,似乎哥哥总有办法找着她,然后用各种办法威逼利诱她抄完足额的诗经。   不甘不愿地纵身下树,双手背后,委屈地眼睛都蒙了水雾,挪着小碎步到了木千青面前,又扭捏了好一会儿,才伸出小麦色的手扯了扯木千青的衣袖。   “哥哥,我错了,宫一不顽皮了。”她眉心一皱,极度地嫌弃,“别再叫我抄诗经了,抄的我都要吐了,现在倒着背都可以了。”   “既然诗经抄腻了,那下次就抄四书吧。”不咸不淡的口吻,木千青有一把天生如同琴瑟和鸣的好嗓音,可是这嗓音飘进了宫一的耳中,还是难敌让她胆寒的凉意。   这回,木千青的衣袖已经不是被扯一扯这么简单了,直接被宫一拽在手中,然后一阵即将哭号的低鸣:“哥哥!”   “哥哥现在让你去吃午膳,去不去?”伸手在宫一皱起的鼻上一刮,木千青笑得宠溺。那双琉璃水色眸中温柔的像是刚刚吹过一阵柳絮春风,暖的人心脾爽朗。   “去去去,哥哥的话,宫一自当奉若圣旨。”知道顺着杆子爬,且爬的从来利索,宫一讨好地笑开了脸,将丰满的脸颊挤出两处可爱的小酒窝来。   带着眼底深深的笑意,木千青牵起宫一的手,转身未及,栖暖室院外不见其人,其声却已清晰地传来:“好样的,新帝今日刚刚登基,本侯便听见了有人混淆君臣。就不知道新上任的乐知府那三把火,会不会烧到这儿来。”   “讨厌鬼怎么又来了。”宫一皱起鼻子,感受到木千青牵着她的手一紧,心想哥哥必定也是十分厌恶这个总来蹭饭的惹人嫌侯爷的,不由回握紧木千青的手一分,表达着自己与哥哥同仇敌忾的忠心。   那不见其人先闻其声的人悠悠从院墙侧面闪现身影,一身朱色华袍好不艳丽,玉冠颜色极通透亮丽,衬的其人面若皎月,桃花眼微微眯起,薄唇轻笑着一个勾人的风流弧度。   啧啧啧,骚包一个嘛。谁这么不长眼,居然封这样的人当了侯爷。   此时的宫一对于无意间骂了自己这件事,毫不知情,所以不知者无罪。   “宫一口中的讨厌鬼是谁啊,说出来,让坷哥哥为你出头,居然欺负上咱们宫一的头上了,简直太岁头上动土,不知死活。”公仪坷义正言辞地站定二人面前,严肃了神色四下望望。   白眼一翻,宫一心中实在佩服这位侯爷的脸皮,说话声懒懒散散的:“侯爷今日不会又是府中厨子家娘子生产,侯爷体恤下人辛劳,特意放了侯府厨子产假回家陪妻儿了吧。”   “唰”的一声,是折扇赫然展开,扇面仕女图颜色鲜亮,一摇一晃间,扇中美人似乎摇曳着婀娜腰肢。   小侯爷笑得春光满面,对于宫一的话,面不改色地奉承道:“宫一果然睿智过人,竟然连这种小事都意料的分毫不差。说来惭愧,这日日在千青的栖暖室用膳,脾胃居然也被养成了习惯,如今再去用其他地方的食物,还真是不能下咽啊。”   眉轻皱,小侯爷发愁的望着天,等着二人中某一个心软的,会接下他的话梗,将他留下用膳,心中带着这样的期许,滋生小小的高兴。   “既是如此,小侯爷自请出院左拐。”接话的心软之人是木千青,一把琴瑟和鸣般悦耳的好嗓音,说着微微凉的话,也是这般的好听。   好听只余,小侯爷有些觉得脱离了他事先设定好的剧本:“为、为什么啊?”   实在不能怪他说成了结巴,实在是木千青温柔的外表下藏着一颗极度阴险的心啊。他遭遇的次数多了,自然要小心谨慎。   而此刻木千青的话与他之前说的,分明前言不搭后语,叫他听得糊里糊涂的。   “小侯爷难道不知道,这千仙阁所有院室的膳食皆由厨房的胖叔一人负责,千青的栖暖室自然也不例外。小侯爷既然说吃惯了栖暖室的膳食,咽不下其他的,何不一劳永逸,去厨房花重金礼聘胖叔过府。”琉璃眸一落,思量了片刻,他又说,“千青想,胖叔会同意的。”   公仪坷嘴微张,目呆滞,被木千青的话噎的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宫一站在一旁被木千青温柔地拉着,从始至终没有插嘴,然后成功看见讨厌鬼吃瘪的模样,便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笑笑笑,怎么笑不死你。”公仪坷被宫一夸张的笑声扯回了呆滞的神思,不由怨怼地瞪着宫一。   可这话刚刚落地,公仪坷便感到两道极寒的眸光落在他的身上,不凌烈,却缠绵的细细绕上,叫人不由自主集中了所有感官感受着寒意的一点点加强,直到心脏再也受不住。   公仪坷沮丧着脸,讨好地对上神色淡薄好像蒙了层寒雾的木千青道:“我跟她开玩笑的,借我十个胆子也不敢真的这么想啊。”   木千青没再理会他,拉着仍旧捧腹大笑的宫一便朝着里屋走去。公仪坷皱着眉,巴巴地跟在后头,却在前面两人跨过门槛后,结结实实地吃了一口门灰。   差点将他英俊的悬胆鼻撞折了。   公仪坷悻悻地摸摸免遭一劫的鼻子,轻咳一声,有些尴尬地昂首挺胸而去。仕女图折扇风流摇曳,秋风徐徐,叫终于走出了西院的公仪坷闷闷地打了个喷嚏。   四下看看,似乎没人瞧见,风流侯爷再次淡定地离去。   栖暖室里屋中,坐在一桌子饭菜前,宫一终于止住了笑,端起碗筷甜甜地冲着木千青道一句,哥哥吃饭,然后欢脱地将头深深埋进了食物里。   没有讨厌鬼在,这顿饭真是无比的香啊。   木千青笑看着宫一,笑得眼底水色涟漪潋滟,凤翎般茂密修长的睫羽筛落细碎光粒,衬得玉肌泛起浅红薄光,唇色朱润,好比入了画的美人,又落了凡尘的仙人。   他视线一转,穿过了门扉,虚行千里,似乎望见了一场隆重大典,笑色淡去,瞳孔微缩,光亮被迫落入黑暗,幽幽沉沉,不见其人心思考量何在。   此刻,北襄城祭天台上刚刚完成一场新帝登基大典,新帝即位普天同庆,减稅三年,大赦天下。百姓齐呼新帝仁德天下,必定天神庇佑万岁千秋。   一时间刚刚登基的新帝便轻松收服了民心,君臣议事之所乾坤殿内,公仪睿风的一干心腹大臣无一不是面露红光,满心喜悦。   “天奇留下,其余人先退下吧。”   公仪睿风神色如故,从不起丝毫波澜,即便今日是他最荣耀尊贵的一日。   “臣等告退。”   紫袍官服的臣子纷纷退下后,大殿上便只余了禁卫军首领陆天奇与新帝二人,就算是贴身伺候陛下的阉官也被公仪睿风屏退。   陆天奇站在龙案下手,垂着头,心中明白陛下留他要问的是什么。只是寻访两月多,所有启明公主公仪空桐可能去的地方,都被他寻遍了,也没有发现蛛丝马迹。   大殿静默无声,连一丝风都没有,陆天奇额上不觉冒起了冷寒。办事不力,耗费这么多时日也没有找到任何有用的东西回来,他已经能够想见陛下会如何愤怒不已。   “便真的没有丝毫踪迹?”   公仪睿风声音如同从枯井中突然响起,让人背脊一寒,然后颤栗全身。他双目深幽地望着紧闭的殿门,明黄朝服上云腾龙飞,龙爪狰烈,龙目威严。   “微臣无能,望陛下责罚。”陆天奇苍白了脸跪地,心跳如雷。他跟在陛下身边早不是一日两日了,陛下喜怒不形于色的性格,总是让他们臣子头痛不已,可也同时让他心悦臣服。   在他眼中,陛下总是能将所有事物都了然于心,控制于手。在他眼中,公仪睿风才是天命所归的燕秦帝王。   所以他既敬又怕。   座上的公仪睿风缓缓闭上了沉静如磐石的目,向后仰去身躯,深深吐纳一口气,闭目的眼前恍惚中浮现一个人目中透着艳色的美,耳中飘来那人最后的一句话。   因为她和我太像了,性子太像了,你不会伤害她的,不会。   厉目刹那睁开,新帝眸中泛起浓浓杀气,冷绝地说:“接着找,生死不论。”   “臣领旨。” 作者有话要说:  存稿君又说,负压这个玻璃心看不到评论就躲去角落画圈圈,没出息(╬▔皿▔)凸 ☆、鱼虾惹祸深巷劫   新帝登基过后,普天同庆,连带远离皇城的陵南都城都染上了喜气,街市上熙熙攘攘,商人小贩公子姑娘络绎不绝,摩肩擦踵间都是歌颂新帝仁德的话。   昨日宫一死乞白赖地向木千青央求了许久,才得到允许今日出门游玩。她此刻快步在前,一会儿这个铺子瞧瞧,一会儿那个摊位看看。   跟在她身后的九儿,一脸的见鬼。从来不知道初次见面就捉弄她,初次见薇雨姑娘就含蓄表白的宫一,竟然如此的活泼,那种不喑世事,对什么都好奇的活泼。   “九儿,你瞧瞧这个镯子好看不?透亮透亮的。”蹲在一个小摊前的宫一,手中拿着一个血色的红镯,一双圆圆的大眼睛笑嘻嘻地望着九儿。   “好看。”九儿稍微勉强一笑。   “两位少爷小姐真有眼光。此乃西域血镯,对着阳光能看见里面的玉丝宛如人的血脉,栩栩如生。”售卖的小贩,笑意融融地介绍道。   “宛如人的血脉,这不是很可怕吗?”九儿皱起眉,总觉得这样的形容血腥异常,便更不想去看那镯子了。   小贩忽地眯起眼,神秘地笑起,倾过身躯,靠近了她们二人悄悄说道:“这位小姐有所不知了,西域异族据说有邪术,这血镯对于他们来说便如同护身符一般,既可以抵御邪术侵犯,又有增强主人体质的奇效,是以这血镯看着惊怖,可是个极为稀罕的东西。”   “这么稀罕的东西,怎么会在你这个小小摊位上售卖呢?”宫一眼尾上挑,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小贩。   真当她小孩子不懂事啊,这么好骗,随便编个故事就把这玉的品质抬高了,正好将价钱也叫的高高的,坑她钱是吧。   宫一黑眸中流光一转,倒是这玉着实好看,配着哥哥的纤美细腕必定相得益彰。   不露声色的,宫一依旧以一副不信的表情又道:“老板,这故事你就不必说了,小爷从不信这鬼神邪术之说,直接些,给个实在的价钱。”   小贩神色一敛,实在没想到这小儿这般难应付,本还想多说些,好乘机抬价,却不想今天遇见了个精明的。   他见前面半蹲着的少年,一身衣料也是上等,眉目间气宇不凡,倒是看走了眼,第一眼从外貌着装,倒是叫他以为这是个不喑世事的小公子哥了。   “行,看小少爷也是个爽快的人,就这个数吧。”说着,小贩举起右手,伸出五根手指,笑容较之之前的谄媚,收敛了不少。   宫一看罢,轻轻一笑,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那双黑眸在白牙的映衬下,更加黝黑光亮:“五十文钱对吧,老板真是个实在人。成,小爷也不多说,五十就是五十。”   笑得爽快,宫一从腰间钱袋掏钱的动作同样爽快。却是对面的掌柜,听完宫一的话,差点没哭出来。   他这镯子,虽然没有他说的那般玄乎,但是到底是真从西域运来的,买来都要三两白银啊,现在居然要五十文钱卖掉?   这怎么成?   “别别别,小少爷别戏耍我们平民老百姓了,这五十文钱哪成啊。”小贩赶紧伸手压住对面少年掏钱的手,想哭又想笑地苦涩开口,眉间扭曲的不成形状。   宫一抬头,疑惑地看去小贩:“不是你自己比划的五十吗?”疑惑神色一收,眸中凛冽的光微露,“刚说老板你是个老实人,这么快就不认帐了?还有啊,别说什么我欺负你老百姓,小爷我也是个给人做下人的,老板要抬价也别捧杀我啊。”   她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引得周围过往人纷纷侧目,瞧见一个小小少年面红耳赤地跟一个中年大叔争论,路人也难免不觉好奇有意思。   小贩见情况越来越不对劲了,若是让这小少年再说下去,自己日后的生意哪里还继续的下去哟。神色难看的小贩,侧头求救一般地看去少年身后的小姑娘。   九儿一直旁观着,见事情演变成这样,也有些心慌,又见小贩的求救眼神,不免有些心软,但是到底脑子不够灵光,不知如何救这一脸苦瓜的小贩于水深火热。   恰是此时,宫一又开始了质问:“老板你别看我姐,我姐为人忠厚老实,府里的小姐们也是见我们姐弟二人忠心乖顺,才舍了好料子的旧衣服给我们穿。如今我想买个镯子送姐姐做生辰礼物,怎晓得闹成这样,罢了罢了,咱穷就本不应该想着好东西。”   声音轻颤,宫一的眼睛本就大,如今湿漉漉的开始泛起红,更是将可怜的楚楚意味发挥的淋漓尽致。她说罢,一抬手粗粗在眼上一擦,一起身,就要拉起九儿离开。   却是那小贩连忙地拉住了宫一衣摆,委屈地道:“别走别走,我没说不买没说不买。”小贩此刻心中无比的崩溃,要是他当真让人走了,这周围已经围成圈的路人要怎么看他啊。   黑心,无良,就因着一个镯子,他日后的生意可就不用要了。小贩心里发寒,当真是觉得这个小少年可怕的厉害。   “那老板你方才是什么意思?”转过身,红着眼睛看去小贩,宫一湿漉漉的眼珠子一转,随即笑起蹲下,“难道掌柜的意思是连五十文钱也不用?”   小贩此刻当真是快要哭了,明明沮丧之极,却还是要表现出极为乐意的样子:“对,小少爷怎么说怎么对。”   哽咽,他今日出门一定是没有看黄历,怎么会遇到一个如此恶魔一样的少年。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想不到老板人这么好。”宫一忽地绽放暖阳微笑,麻利地从钱袋里掏出五十文钱,“不过老板做生意也不容易,咱们都是赚幸苦钱的,小爷也不能占你便宜。来,就五十文钱,收下吧。”   苦着一张比苦瓜还苦的脸,小贩颤抖着手接下了,心里如同滴血一般的痛,嘴里还要说着特他娘违心的话:“是是是,多谢小少爷了,多谢。”   心满意足地将血镯收入怀中,宫一拍拍小贩的肩,走之前还不忘客气一声:“下次小爷有什么需要的,一定先关照你这儿。”   在小贩痛彻心扉的泪目视线中,宫一大摇大摆地离开。穿过围观人群时,甚至笑容灿烂地互道一句:“恭喜发财,恭喜发财。”   走了一段路后,九儿神色依旧变扭,想问又不敢问的模样。宫一眼角余光看在眼中,起初是不太在意的,后来倒是心软了几分。   “九儿姐姐在想什么?”宫一侧头笑着问。   “宫一,方才……”轻皱眉心,欲言又止,九儿声音依旧难听,但是刻意放低了,倒也不是不能听。宫一从不嫌弃九儿这一把公鸭嗓,只因九儿对她很好。   她没有以前的记忆,哥哥告诉她是因为一月以前贪玩落了湖中,着凉生了一场大病,病好后脑子烧糊涂了,将之前所有的事情都忘了。   宫一初始也有些彷徨,后来倒是不在意记不记得以前的事,她性子洒脱活泼,加之哥哥又对她百般照顾,让她丝毫没有寂寞的感觉。   同时身旁的人也都有趣,小侯爷脸皮堪比城墙,九儿单纯痴傻,调戏逗乐最是容易,三娘最爱钱财,动动她的宝贝,瞧着她一副心疼的不得了的模样,更是欢畅。   她喜欢这样的日子,热闹又平静,温暖且舒适,心中非常放松,时不时的她也会做些好事,例如为眼前的痴傻丫头答疑解惑。   “九儿可是觉得我欺负了方才的小贩?”宫一笑得认真,眼睛专注地看着九儿。   羞红了脸,九儿也不知道是为自己怀疑宫一而羞愧,还是因宫一专注的眼神而羞蛮。她点点头,头都要缩到脖子后面去了。   看着这样经不起调戏的九儿,宫一心中又是一阵好笑,敛一敛神色,双手负后,宫一一边走一边正经地说道:“九儿单纯,有些人啊是知人知面不知心的,就看方才的小贩,他说的那些,表现的那些,都是为了将物品卖个更好的价钱。商人牟利,没有盈利的事,怎会去做呢。所以他既然愿意将镯子卖给我,这五十文钱的价钱便必定是赚的。”   一边洗脑,一边观察九儿眉心纠结那一副似懂非懂的神情:“九儿,宫一这么说,你可明白?”声音放轻柔,这种循循善诱的语气,让九儿觉得宫一当真是在细心为自己解释。   迟疑地点点头,九儿目中依旧茫然。宫一叹一口气,手轻轻放在九儿肩头:“九儿啊,就算你不明白,难道相比那初次见面的小贩,宫一的人品更应该被质疑不成?”   这话如同一道小小的钟鸣,在九儿的心中敲响。初次?她与宫一的初次相见,宫一的人品可万万不是什么好的。   微微斜目看去宫一似有忧郁的神色,九儿又想,不过宫一也是个可怜的,失了一次忆,又失忆一次,接二连三,估计此刻连曾经深爱过薇雨姑娘都不记得了。   九儿神色一落,又觉得自己真是不应该,怎么能为外人着想而忽视了宫一呢。   便在此时,宫一面上忧郁,心中窃喜,九儿神色失落,心中怅惘的时候,一人从旁侧小巷飞奔而来,扎扎实实地撞上宫一,又是一溜烟朝着另一侧巷子而去。   心中窃喜的宫一,没怎么在意周遭,被这么一撞,她当下还真有些懵。耳畔刚刚响起九儿询问的声音,便觉得腰间一轻,连忙朝怀中一摸。   他大爷的,小爷的东西也敢偷,太岁头上动土也不挑挑日子。   脚下生风,宫一没有理会九儿的呼喊,朝着小偷消失的方向奔去。七拐八拐地,好一会儿才终于将那小偷堵在了死路里。   “跑,接着跑啊!”宫一狞笑着看去那分明想要爬墙,却怎么爬也爬不上去的小偷一脸惶恐。   她一步步朝着小偷走去,对于这种将猎物逼到绝路的快感,不知道为何,如此熟悉,如此喜爱。   就在宫一即将到了小偷面前时,耳边划过一阵凛冽风声,依着本能一侧身一抬腿,那本要袭上她脑后的木棍被踢飞。   可是,宫一此刻没有丝毫得意,只能暗暗骂了一声娘的。   药粉吸入鼻腔,眼前一片黑暗,宫一最后一点清明的神智想着的是,让她知道是谁阴她,一定要他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作者有话要说:  存稿君还说,这大热天的,看文的小天使注意防暑啊o(* ̄▽ ̄*)ブ ☆、青楼客官心狭窄   “老大,这小子够警觉的啊,还好咱们有两手准备,否则就要失手了。”一人面容粗糙,一身黝黑,在昏迷倒地的宫一身旁蹲下,正是那方才偷宫一钱袋和血镯的小偷。   又一人走到宫一身旁,伸脚就在宫一肩上踩上几脚,干净的衣服便染上了几个重叠的黑印:“妈的,这小子腿还挺猛,那一脚踢在棍子上,震的我虎口现在还发麻。”   他抬起那方才握棍子的手看了看,又揉了揉,面容狰狞,唇角到眼角一道狭长的疤痕。   “二狗,松开你的脚,那衣服这么好,等会儿拔了,还能拿回去穿穿。”两人身后,一个身形壮硕,浑身肌肉的汉子双手抱胸看着昏迷的宫一说道。   对二狗说完,那汉子又侧头对方才叫他老大的小偷说:“三猴子,把人背上带去废庙。雇主要我们奸/污了这小子,我可不想在这里来。”   “好嘞。”三猴子欢快地应一声,就将人扛上背。跟着老大一转身,却见前面白墙不远处,斜靠着一个人。   那人一身锦白似要与墙融为一体,墨发如漆因白色锦带而成一束,一束垂落宛如瀑布银河。他侧容英俊,轮廓分明,唇角勾着风流笑意,眼尾流着桃花霞光。   色彩浓重的仕女图画扇在他手中摇曳生风,挺拔的身姿宛如艳阳下的玉桂松柏。   “什么人?”二狗厉目望去,凶神恶煞地问。   仕女图画扇啪一声合上,小侯爷公仪坷悠悠转身,笑得风流倜傥对上二狗回答:“稀奇了,这陵南都城还有人不认识我的,想必几位不是陵南中人吧。”   “我们是不是陵南人要你瞎叨叨,识相的立马让开,否则……”二狗阴毒地盯着公仪坷,手中慢慢掏出一把匕首,“休怪我不客气!”   瞧着那匕首刀刃上闪着的阳光耀眼,公仪坷眸中一亮:“哟哟哟,这匕首上刻着粗糙的凶狗图案,我猜想其余两位的武器上也分别印刻有恶熊,贼猴图案吧。”   悠然地扫视一圈对面的三人,公仪坷不闲不慢地又将折扇展开,风流韵味十足地摇着扇子,公子哥做派十成十。   “几位可是雍州城外禽风寨的?”公仪坷笑得妖妖娆娆,一垂眸一抬眸又道,“啧啧啧,大帮的兄弟被押在狱里,你们三位当家怎好自己偷生逃命呢?”   他桃花眼微眯,深处是叫人看不出的危险,而那笑起的唇角晕着一片温柔的粉光,勾着少男少女的思春情怀。   老大熊爷牛目眯成一条狭长,粗大的手瞬间握紧,骨骼发出清脆骇人的声响。一旁的二狗轻声在熊爷耳畔询问:“老大?”   “动手,不能让这个人活着离开。”熊爷说话的刹那拳已出,赫赫猎猎冲出一阵旋转的气流,朝着公仪坷的面门而去。   随后二狗和三猴子相续手持兵刃冲上前去。这个说话风流,仪姿倜傥的公子今日非死在这里不可,他们的行踪绝对不能暴露。   拳风赫赫而来,公仪坷一手负后,一手折扇挡于面前,足尖于地上轻轻一踢,人向后躲去的同时飞身而起,空中一道优雅的弧线,迅速地一转落于方才依靠的白墙之上。   熊爷等人见此人居然轻功如此了得,心中不免一阵警觉,握着兵刃的手心不觉冒出了细细冷汗。未等他们越墙而上,站于墙上的公仪坷又发话了。   只是此番话语明显不是对他们所说,并且语气里冷漠轻责:“还不出来,是想看着你家侯爷被人海扁不成?”   折扇悠悠扇动,周围安安静静,就在熊爷以为他还有援兵又见周围平静而觉得他在虚张声势的时候,公仪坷冷漠的语气变得冰冷:“再不出来,日后顿顿都叫厨房给你做黄瓜。”   话语刚落,一道黑影以肉眼难以辨别的速度惊现,落于熊爷等人身后。不及熊爷等人转身应敌,三猴子背部已经开了一道深深的口子,血流如柱。   “留活口,送去衙门。”公仪坷闲闲地跃下白墙,朝着地上昏迷不醒的宫一走去,也没理会身后的人回不回应他。   以一敌三,黑影人游刃有余,心中暗暗嫌弃,最讨厌吃黄瓜了,眉心一皱,怒火便不自禁化作匕首刀风,毫不留情地袭上三人。   公仪坷折扇在宫一额上轻点两下,低声慢语:“失个忆罢了,竟然将一身的武功和警觉都丢了,真是……”   折扇轻放宫一额上,这“真是”之后的话,他百思不得话语相接。   曾经的公仪空桐高高在上,万事在手从容不迫,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会这样俯视着被几只跳梁小丑暗算而昏迷不醒的她。   她是启明公主,六岁的武艺便技压大内禁卫,八岁便立誓撑起整个燕秦帝国,十岁懂得丰满羽翼收揽心腹,而十二岁面对亲叔叔的篡位弑父,她亦能冷静从容逃生。   公仪坷叹一口气,折扇收入腰间,双手打横抱起宫一。转身后,三人已经被打趴地上,嗷嗷叫嚷饶命。   “放心,本侯天生良善,从不加害人性命。”他笑得春光灿烂,眼角艳色冽冽,“只不过,三位当家在雍州做的事实在太厉害了些,衙门那里就不知道会不会放过三位了。”   说完温雅的话语,公仪坷便轻步抱着宫一离开,那被黄瓜逼出来的黑衣人紧跟公仪坷身后,一身的气质淡无,是个极会隐藏的人,一双眼睛无神,却始终将视线落在公仪坷怀中的宫一身上。   即将出巷子的时候,公仪坷微微侧目,平静无波地声音说道:“叫辆马车来,你便退下吧,她不会有事。”   黑衣人无丝毫情绪的脸上流露一丝犹豫,不过片刻后终是轻轻点头,一闪身便藏去了暗处,不见了人。   巷子口的九儿等的焦急,方才见宫一撒开腿便消失在了巷口,她忙想去追,却被身后一折扇压住了肩臂,一转身见是小侯爷,连忙想要行礼,又被免了。   小侯爷桃颜笑问,她断断续续焦急说完。然后被小侯爷命令等在巷口,便见小侯爷自己悠悠闲闲地朝着巷子里走去。   等了许久,不见人出来,九儿想要去报官,又想起小侯爷的命令不敢乱动,只得左右踱步,焦急一等再等。   终于看见一抹极致的白慢慢悠悠地出现在巷口时,九儿眼睛一红,连忙上前。   看见昏迷不醒的宫一,九儿眼睛又是一酸:“小侯爷,这是……”   “没什么,小贼撒了些迷药,回去给宫一灌些茶水,不一会儿便会醒了。”公仪坷说得轻松,九儿听后也稍稍安心。   三人上了公仪坷不远处的马车,回了千仙阁。打发了九儿回去,公仪坷独自抱着宫一朝栖暖室行去,越走越笑得艳艳。   他低头看一眼怀中的小脸,心中不由地开始好奇当木千青看见这样的宫一后,会有怎样的表情。必定很精彩,必定很漂亮,他是真的挺好奇的。   秋日明艳的暖阳下,那双流溢着风流韵味的桃花眼剔透出凉凉的光,睫羽细长间筛落斑驳落在白皙的脸颊上,冷冷得蛊惑人心。   入了栖暖室的院门,远远地便看见敞开的门扉里一人坐在红木桌前,一身青白,黑发如瀑。   最净白的是那握茶杯的手,墨发间露出的侧脸与颈项肌肤。最绝美的是凤翎般修密的睫羽,配上宝石般剔透的眼珠子,和着瞳孔轻灵洁净的光。   公仪坷眸中暗暗升起烈烈的隐忍,隐藏的幸苦又甘愿。他跨过门槛,看见自己一直注视着的人悠悠回眸,饶是那轻慢动作间发丝的滑落,都那么吸引人的目光。   “宫一怎么了?”木千青皱眉,语气急切,手中的杯盏放下,起身来到公仪坷面前,伸手便接过昏迷不醒的宫一。   这一系列的动作木千青毫不迟疑,注意力全全放在了宫一身上。   公仪坷落下眸,眸中泛起讽刺笑意,唇角一勾,再抬头又是风流天成:“也不怎么,不过是差点叫三个无知鼠辈毁了清白。”   他用着玩笑的语气说话,意料中地接到木千青厉眸投来的警告眼神。收起玩味的笑意,坐去桌边,提起一白杯,倒上一盏茶,轻抿慢喝时,目光却不住地看着那对面的半杯温茶。   他听到身后的脚步声,轻放声,然后是被子掀开又盖上的软响声。直到声音都停了,他才放下杯盏,收拾好心情转身,风骚地摇着仕女折扇。   “谁做的?”温柔心疼地看着昏迷的宫一,木千青凉凉地开口。   公仪坷抿唇轻轻一笑,眸中因木千青侧颜心疼的神情而泛起细细涟漪:“雍州禽风寨逃亡的三个当家,又或者是你昔日贵客城北南巷刘尚守刘公子。”   他说得简单,可是他料定木千青一点就通。其实这极好明白,更何况木千青是那么通透睿智之人。   而他没说的细节,是城北刘府近日屡屡遣人去往雍州衙门打点关系,这不妨碍木千青的判断,他猜木千青也不想知道。   木千青眉心一皱,心中有了估量,一月多前刘尚守在这栖暖室被宫一一番话堵得哑口无言,若是心胸宽广的人,或许几日便忘了,只可惜这刘尚守并非什么心胸宽广之辈。   然而他还想知道的是,为何刘尚守会找上雍州的禽风寨,从何得知禽风寨有能力又愿意为他办事。公仪坷说话精巧,这未说的一点原因,此刻木千青也猜到了一二。   他侧头看去笑得风流暧昧的公仪坷,凉凉的视线叫人莫名心慌:“小侯爷不是长情之人,您负了宫一一次,还望不要再有第二次。”   公仪坷笑,笑得桃花眼微眯,眸光里似乎粉色花瓣袅袅飘落。他很想说若是有第二次又如何,可是他始终没有开口,而是笑的风流地离开了栖暖室,离开木千青凉凉的视线中。 作者有话要说:  存稿君再说,本君出现的日子不长了,那个蠢货作者快要回来接着放存稿了【沮丧 ☆、风流人最是无心   公仪坷走后,木千青扶起床上的宫一,慢慢喂了她一口茶,然后将人放下,便默默地坐在床边注视着她,一刻没有离开。   所以当宫一醒来时,第一眼是床顶的淡青色,第二眼便是身侧眼中能够流出心疼二字的木千青。她身上忽然一个激灵,也不知为何被哥哥这般的眼神吓了一吓。   坐起身,眨了眨眼睛,完全清醒了神智后,第一反应是……那些个弄晕她的王八羔子呢?   熊熊怒火燃烧着的圆眼左右张望,然后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千仙阁,皱起眉,宫一疑惑地问身旁的木千青:“哥哥,我怎么会回来了?”   “你还不想回来吗?”木千青微微笑,笑得琉璃眼珠莹莹亮,宛如朱墨细细勾画的唇漂亮至极,却叫宫一看着有些心中打颤。   “哥哥。”宫一笑得小心翼翼,“你生气了?”   她闹不明白为何哥哥会生气,但是就是觉得哥哥生气了。这份感知很糊涂,明明上一刻还愤愤地要让暗算她的人好看,现在看见木千青的笑容又没出息地先害怕了。   “没有,哥哥怎会无缘无故地生气。”木千青漂亮的手轻轻地抚在宫一头上,笑得温柔极了,“哥哥只是觉得宫一之前说得对,诗经抄的太多了,该换本了,以后不如就抄忍经吧。”   还说不是生气!   宫一目瞪口呆,对于木千青莫名其妙对自己的惩罚无从适应。过了好一会儿才从晃神中回过神:“哥哥,宫一做错了什么,你又要罚宫一?”   她快哭了,怎么之前从不觉得哥哥这么的喜怒无常,并且喜怒毫不形于色,让人无从捕捉。   “宫一什么也没做错,做错的是别人。”木千青笑得依旧温柔,眼中清清澈澈映着一个沮丧万分的宫一。   “不是,哥哥……”宫一委屈着,欲言又止,知道此刻不管怎么问都不管用后,圆圆的眼珠子一转,硬的不行不如用软的?   想罢,眼眸一抬,湿漉漉的眼神楚楚可怜地看着木千青:“哥哥,你不知道,今日有人暗算宫一,将宫一迷晕了,差点回不来了。而且……”   “哥哥知道。”木千青笑着打断了宫一的话,“那些哥哥去处理,宫一今晚乖乖地开始抄忍经,何时抄的倒背如流了何时便不用抄了。”   说完话,木千青便不管不顾地离开了室内,徒留宫一一人云里雾里,一头雾水。   不是啊,她想说的而且,是而且那该死地小偷居然偷了她买来送给哥哥的血镯子,那镯子可漂亮了,配着哥哥白皙纤细的手腕,必定美极了。   无奈又委屈地看见房门合上,安安静静的室内只剩下她一个人。宫一扑通一声倒在床上,撅着嘴狠狠地踢了两下被子,心里又咒骂了那暗算她的贼人几遍。   此刻,千仙阁西院的鸢岚室外,秋海棠落得唯美,溪遥一身暖白色轻纱,撑着脸颊仰头望着一树的寂静。手腕上的银镯子虚虚地滑下,衬得肌肤白皙如雪。   身旁静静候着的少年低着头,没有公子的吩咐安静得如同一尊木偶。   摇着仕女图折扇的公仪坷踏进院门的那一刻稍微顿了一会儿,几不可闻地叹气一声,复又笑起,笑得风流潇洒。   “溪遥怎得一人在此独坐?这单薄的背影看得本侯,心中真是不舍。”   公仪坷走上前去,折扇收起插入腰带间,双手轻轻放在溪遥肩头,看见丽人微讶回头向上望来。那双有些凄怨的眼有些湿润,樱唇微张,神色恍惚。   “怎了?不过数日不见,溪遥便不记得本侯了?”他笑着在溪遥身后坐下,巧力将溪遥的身子掰过来,面对着他。   一旁宛如木偶的少年乖巧,瞧见小侯爷的到来,便不动声色地悄然退下。   此刻,秋海棠依旧飘落地漂亮,溪遥却无心观赏,背对着一片美景,他看着眼前一月未来的人,这人笑容依旧风流,视线依旧微暖。   溪遥忽地讽刺笑起,轻轻推开放在自己肩头的手:“侯爷生来潇洒,但却不知是不是记性不好?一月的光景在侯爷眼中,竟如数日之短。”   眼睛不敢再看去笑得风流倜傥的公仪坷,他真怕自己看见了,便会不管不顾地如同泼妇一般质问他。   质问他,为何一句解释也没有,便再也不来鸢岚室?为何一月不见,他依旧笑得自如,他却连看都不敢看他一眼?为何不来了,如今又要出现?   公仪坷不知道等待一个人,从期望到失望,从失望到绝望,从绝望再到毫无知觉,是怎样的感受。而这一月来,溪遥知道了,知道的真真切切。   当溪遥沉浸在自己的悲哀中时,耳畔响起一道比他笑容更为讽刺的笑声,笑声好似上好的竹笛吹奏出来的妙音。   妙音响起在山林之间,飘飘渺渺,毫不真实,当人被吸引着前去寻找时,又会发现妙音戛然而止,似乎从不曾出现。   而望向公仪坷的溪遥,此刻便是这样的感觉,他觉得自己似乎从未真的懂得这个风流的侯爷,他真的是在笑还是在警告?   “溪遥的话真是酸的很,可见对本侯的确是情深义重。”公仪坷唇角勾着宠溺的弧度,探手捉住溪遥放在石桌上的柔荑,眼中光泽幽暗,“不过溪遥始终身为男子,万不可做出妒妇行径。”   泛着幽暗光泽的桃花眼上挑,穿透溪遥微湿的双瞳,直直地看去他心里,骇得他心慌不已,甚至忘了手被握紧的剧痛。   “溪遥记得,日后凡与本侯作对的事,都千万别做,不管得何人相助。”   公仪坷说话声音极度的温柔宠爱,暗淡的眼眸中都泛起心疼颜色,松开握紧柔荑的手,轻轻捋了捋溪遥额前的发。   “否则,坷会对溪遥失望的。”   那淡淡的眼神好似放弃,对于感兴趣的东西,对于有些喜爱的东西,万般无奈放弃后的微微不舍。溪遥从对面人桃花眼中,看得清清楚楚。   他忽然心慌,急忙伸手想握住为自己捋顺额前发的温柔的手,却发现指骨已断,那锥心的痛令他额上冷汗阵阵,面上血色渐渐褪去,却依旧不管不顾,伸出另一只手握住了离开他额前发的手。   “侯爷,溪遥……”哽咽,他现在才知道,最怕的不是公仪坷移情别恋,而是那双桃花眼中再也没有自己的身影,“溪遥知道错了,侯爷是不是已经知道溪遥与刘……”   “嘘。”一指轻轻点在溪遥苍白的唇上,公仪坷眼中复又明亮了一些,“知道错了便好,本侯知道溪遥绝不是那般歹毒之人。只是日后须得注意些才是。”   “溪遥明白,侯爷别……”神色慌张,声音低柔,眼中泪水盈满,丰于睫翼,楚楚动人,“侯爷别不理溪遥。”   他主动投入公仪坷怀中,指骨断了的那只手依旧痛的浑身颤栗,可是他最担心的却是这个人会毫不犹豫地彻底抛弃他,彻底不要他。   公仪坷微笑着搂住溪遥的腰,轻声安抚:“本侯怎舍得溪遥,放心,别这般受不起惊吓。”   这调笑的语气是他往日最常对他说的。   可溪遥依旧忐忑,闭着眼在公仪坷怀中轻轻点头。   身后飘落的秋海棠美的卑微,悠悠旋转着落在地上,然后再也无力绽放,再也无力坠落。   鸢岚室前两人相拥着轻声慢语,直到红霞满天时,公仪坷才离开,直到公仪坷离开,溪遥都忍耐着指骨在皮肉里断裂的剧痛微笑着。   木偶一般的少年上来听候吩咐,瞧见望着侯爷离开方向出神的溪遥面色青紫,唇白如洗,惊恐问道:“公子,你可是哪里不舒服?”   脆弱地一碰就碎的美人凄冷地勾起唇角笑,笑着低头望去自己形状扭曲的左手:“没什么,找个厉害的跌打师父来。”   气若游丝。   少年听见公子这样的声音,吓得连忙点头,跑着便出了鸢岚室,寻大夫去。   由始至终都笑着的溪遥,凉凉的眸中聚起一道盈亮,盈亮一闪而下,居然是一滴泪,滴落扭曲的手背上,声音轻微却入了他的耳中。   原来这样做真的能够让他来见他。不过是那人身边的一个奴才,他都如此在意,在意到不惜废了他的一只手来让他记住教训,不敢再犯。   他想起之前浑浑噩噩的患得患失间,怀梦对他说的话。   身处红尘污秽之中,却妄想一个男子为你付出真心。溪遥,你忘了,忘了对方是陵南郡王之子,是未及弱冠便被封侯的公仪坷。   罢了罢了,你若真的想要再见他。只有一条路,善的他不会瞧,便只有恶的,才能叫他回头看来。只是就算有可能叫他记恨,叫他残忍的报复,你也不悔不怨吗?   溪遥不怨,只要他再来看我,只要他再来。   秋海棠落得好慢,好像一个秋季都不够它落完,可溪遥的泪却只有一滴,已经滴落。   在屋中郁闷了许久的宫一,终是按捺不住,跑去了雪枫室,找到九儿询问了从她昏迷到回到千仙阁的全过程。   听完了九儿老实回答后,宫一摸摸宛如没有的下巴,皱着眉思索着。   她被人暗算实在是突发事件,可是公仪坷这个讨厌鬼为什么会好巧不巧地出现?一个侯爷只身出现在闹市上便已经够古怪了,还闲得发慌找九儿一个婢女打招呼?   宫一实在不觉得这一切都是巧合,可是隐隐的有些模糊细节又想不透,最后瞧见满天丹云,正是晚饭时间,惊的跳起,匆匆挥别九儿,赶回了栖暖室。   小心翼翼地踏进屋中,看见哥哥一脸和蔼微笑地看着她,便叫她一阵头皮发麻。   “哥哥,你回来了。”讪讪地笑,宫一挠挠头,用挪的形式朝着木千青行进。   “回来有一会儿了,索性饭菜还没有凉,快坐下用饭吧。”木千青温柔的笑,琉璃般的眼漂亮至极,让宫一虽是害怕却还是忍不住一看再看,最后坐去了木千青身旁。   面前饭碗被添上一筷子菜,宫一垂头吃了一口,见木千青没有气她这么晚回来,又好奇地问道:“哥哥,白天出去做什么去了?”   “找三娘谈了一些事。”木千青平静地回答,又笑着为宫一添了一筷子肉。   咬着一嘴的饭菜,宫一含糊地应一声哦。木千青眸中带着深深的笑意,满足地看着宫一吃的欢乐的模样。   此时,门外匆匆进来一个小厮,手里拿着一封请柬。宫一随意瞄了一眼,便知道又是那个死皮赖脸从没成功过的刘公子送来的。   没多在意,接着吃,反正哥哥从来就没有答应过。宫一这么想着,却在下一刻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放下吧,告诉刘公子,千青明日便会赴约。”   没等小厮禀明,木千青已经随口回答。只是话语冰凉,白白浪费了一把宛如绝世好琴的妙嗓。   小厮如释重负地放下请柬,辞声离开。   一根青菜还叼在宫一嘴里,有些呆傻地转头看去木千青,宫一不敢置信地说:“哥哥,你……”   “吃饭,乖。”又是一筷子木耳送到宫一碗中,木千青笑得明眉皓齿,顾盼生辉。   可是宫一却看出了这笑容里一点点凉凉的危险味道,不敢再问,转回头,先乖乖地吃起了饭菜。 作者有话要说:  存稿君最后一说,即将再见的存稿君不知道有没有小天使会给点评论和收藏当作路上的粮食(●'?'●) ☆、画船同游美人笑   晚时,侯府里寂静无声,唯有公仪坷一人的室内灯火通明。一张卧椅上铺着一层虎皮,上面躺着的人面容清秀,映着烛火的光辉,柔和了棱角。   他青丝垂落,倾洒铺陈,泄落一地,身上素白的衣裤,未着鞋袜,赤着脚轻踩在椅上。手中拿着一血镯,桃花眼悠悠地赏玩。   “妗赤。”神色不动,烛辉落进眸中,他轻轻地唤。   黑影闪现,跪在公仪坷卧椅旁侧:“属下在。”声音娇柔,竟是女子。   “殿下可清醒了?”薄唇在朦胧的烛灯光亮下轻动,没有笑容的公仪坷,此刻风流之气尽敛,幽幽地让周遭有些压抑,令人莫名从平静中感到一点惧怕。   “阁主离开不久,殿下便已经清醒。”妗赤平静地回答,始终低着头,瞧不见容颜。   “那千青今日做了什么啊?”声调略低,叫人难以听出其中情绪。   公仪坷停下赏玩血镯,侧头望去旁侧的灯盏,灯焰微微摇曳,直直地看去有些刺眼,可他看着却不觉不适,仿佛穿过灯焰,看见的是觊觎而不能得的东西。   那样晦暗,那样难耐。   “木公子在殿下醒后便去找了桑三娘,直到晚饭时间才回去。晚饭时,一小厮送来刘尚守的请柬,木公子应诺明日赴约。”   “哦?”微微上扬的音调,带着些些寒意,公仪坷不自禁地微微眯起桃花眼,风流韵味又次浮现,却更加让人生寒,“行了,下去吧。”   “是,妗赤告退。”黑衣女子离去,如同来时一般,无声无息。   重又看回手中的血镯,公仪坷抿着唇,细细地想,千青想要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当然是报复了,他从小就见不得空桐受委屈,这一段时间来,让他亲眼瞧见空桐受尽了天下最大的委屈,此刻刚巧有个人适时出现,他又怎会按捺住怒火,不去泄恨呢。   妖邪地弯起唇角,公仪坷笑得宛若鬼怪。   仔细瞧了瞧血镯中的玉丝,他才回了神,注意到身后出现不久的人。没有朝后望去,公仪坷似笑非笑地说:“古又,你尽可放心,今次本侯再不会负了你家主子,下去吧。”   被称为古又的人,是今日白天被黄瓜逼出来的少年,少年从身高看去,大约十七八岁,却总是隐在暗处,出现时动作又极快,叫人看不清容貌,无法辨别真实年纪。   古又犹豫了好一会儿,似乎在辨别公仪坷话语的可信性,最后还是点了点头,一瞬便消失了身影。   公仪坷将血镯收入袖中,闭上了眼,放松地躺在卧椅里,青丝柔柔地铺陈在身侧,烛影柔光模糊了脸部线条,本就清秀的容貌,此刻又多了份朦胧美妙。   眼前却出现了记忆中的男孩,柔白如莲的脸颊,明亮如星的双目,朱唇一点宛如血鸢花,小手温暖柔软,声音总是平静软糯。   公仪坷寻着记忆中的宫殿,恍恍惚惚,不知梦里梦外,便这样在烛蜡燃尽后,到了黎明破晓。   今日木千青很早便起了身,仔细挑了件暖青色的外衫,里面的白衣素净,衬得外面青衫脱俗。他虚虚地将墨发分了两层,上面一层用青带轻轻系上,下面一层柔柔地铺散。   宫一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正瞧见木千青将衣柜的门轻轻关上。她抱着被子坐起身,带着初醒的睡梦声询问:“哥哥今日怎么起身这么早?”   “的确有些早。”木千青侧头宠爱地笑,走去榻前坐下,揉了揉宫一散乱的发,“宫一再睡会儿,回来哥哥给宫一带珍馐斋的桂花食盒。”   “真的吗?”宫一甜甜地笑,双眼还是挣不开地眯着,却努力表现自己高兴的模样,“哥哥最好了。”   忍不住抱过去,头埋在木千青的颈窝,轻嗅到淡淡的甜香,是金桂的味道,暖暖的,宫一又笑了。   木千青拍拍宫一脑袋,最后将快要在他怀里又睡过去的人扶进被子里,拽好被角,才安心地出了门。   出了西院,刚刚步入大堂,便看见早早守在大堂圆桌前的刘尚守,焦急地搓着手等待。木千青看见人的那一刻,便笑得明媚,琉璃眼珠中透着幽幽的光。   在刘尚守看来,那幽幽的光多么诱人,就像高岭上,盛开在幽月下的昙花,美的稍纵即逝,所以他怎么也挪不开眼。   直勾勾地看着美人朝自己走来,直到美人开口:“刘公子久等了。”   刘尚守才知自己丢人了,可是一月多未见,千青不知为何竟又美了好些,让他就算意识到自己失礼了,也不想为了守礼而错过看千青的每一刻。   “不不不,千青不用跟尚守如此客气。”他看得两眼发直,笑得垂涎三尺,“马车便在门口候着,千青这边请。”   “有劳刘公子。”木千青笑得不骄不媚,神色与对待别人没有丝毫区别,但是看在着了魔的刘尚守眼中,却那样的多情似水。   两人同乘一辆马车离开千仙阁,虽是早上人流稀少时,却还是引来了多人侧目。   这木千青莫不是迎客之日要来了,否则一向精明狡猾的桑三娘怎会同意这样的活招牌出门陪客?如此一思索,不少人竟也动了浮想心思。   栖暖室里,半梦半醒的宫一明白木千青要去哪里,只是困意厉害,将她那点好奇都压得服服帖帖的。   等到她再次起身,已是日上三竿,还有些没有回神,挠挠头,决定先找吃的。   从厨房叼着一个大白馒头,手里再抓着三个大肉包子,宫一大步流星地回到栖暖室,刚跨进门槛,便看见里面人鸠占鹊巢,好像主人一样坐着喝茶。   宫一一口馒头还没咽下去,便想要骂人,可是口里塞满了食物,支支吾吾了半天,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的是什么。   “喝口茶,咽下去再说也不迟啊。”公仪坷桃花眼笑得风流,贴心地倒上一杯温茶递到宫一手边。   狠狠地瞪了一眼悠闲自如的公仪坷,宫一咬着馒头灌下一大口茶,终于让所有口中的食物都进了肚子里,才坐下凶恶地开口:“讨厌鬼,你闲的发慌啊?”   她其实是想问,他来干嘛,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看见他笑得依依妖妖的便一肚子气,一点都不想对他和颜悦色地说话。   “坷怎会闲,这不是忙着陪宫一吗?”公仪坷也不在意宫一一点不好的脸色,狗腿地摇着仕女扇为宫一扇着,“千青不在,坷哥哥当然要肩负起陪宫一的责任来。”   “扇什么扇啊,大秋天的。”嫌弃地推开公仪坷的折扇,宫一皱着张圆脸看去他,“什么坷哥哥,听着怪恶心的。”   拿起一个肉包子,一边吃一边问对面的风流侯爷:“要说宫一还得多谢侯爷,昨天若不是小侯爷出手相助,宫一就要落入贼人之手了。”   瞧着宫一一点谢意都没有,公仪坷也毫不在意,只是笑得一脸灿烂望着宫一问:“是千青告诉你的?”   他送她回来的时候,人可是昏迷的,若不是有人特意告诉她,她又怎会知道。   咬着一口包子,慢悠悠地转头看去公仪坷,端详了好一会儿,宫一才皱着眉开口:“小侯爷,你这模样,该不会是……”一脸憋屈,“你该不会是喜欢我哥哥吧。”   公仪坷面不改色,又为宫一添了一杯茶,才笑得明艳道:“千青容貌昳丽,气质千华,这世间难有人不喜欢吧。”   宫一狐疑地又咬了一口包子,瞧见公仪坷微红的耳根,也不多话,喝一口茶咽一口包子:“说吧,你今天到底来干嘛了?”   翘着二郎腿,宫一望着外边的秋日明艳,金桂落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一树空枝却也不寂寥。   公仪坷笑着从怀中掏出一物,丝绸锦帕包裹,纤细的手指慢慢拨开丝绸,血镯一点点露出模样来。宫一余光不小心瞥了一眼,一下子把手中半个包子惊掉了桌上。   不顾自己双手油腻,连忙从公仪坷手中将血镯抢回来:“我的!”   拿在手中左右瞧看,确定没有破损后,宫一才安心下来。放心了血镯,又看见桌上掉的包子,瘪瘪嘴,算了,至少镯子回来了。   包好镯子放入怀中,宫一难得笑得可爱亲切,对着公仪坷道:“谢谢啊。”   公仪坷不知此刻该哭该笑:“难得宫一对我这么客气真心,竟然是为了个镯子,真是叫坷心中妒忌。”   蹬鼻子上脸,宫一收拾了桌上的残渣,又不太想理睬这个人了。   “宫一不好奇,为何千青同意赴刘尚守的邀约吗?”桃花眼满满的狡黠,公仪坷双肘放在桌上,折扇在手心一下一下地打着节奏。   擦净了手,端起茶轻抿,回视公仪坷的狡黠桃花眼,宫一平静地问:“我好奇,小侯爷会告诉我吗?我还好奇昨日小侯爷怎会如此凑巧出现在巷口,小侯爷也会告诉宫一吗?”   公仪坷笑,笑得妖妖艳艳,饶是手中色彩浓重的仕女图画扇也压不住他唇角那份由内而外的笑色。   他看着宫一圆亮乌黑的眼睛,轻轻地道:“不会。” 作者有话要说:  此刻出现的依然是存稿君,万恶的负压同学躲在角落装碰瓷:没有小天使的么么哒,人家就不起来~( ▼-▼ ) ☆、狗熊救美人落江   王八羔子!   不会问什么问,问了还说不会。   宫一觉得跟这种人说话,迟早被气死,于是乎一个眼神也不给,起身便朝着床走去,倒身便抱着被子,闭眼睡觉。   “宫一只需要知道千青做什么都是为了宫一好便够了。”公仪坷的声音平平淡淡的响起。   神经病!   宫一实在觉得这人脑子有点不正常,她哥哥对她好,这种事为什么需要他一个外人来提点,简直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依旧没有理会坐的安静沉静的公仪坷,宫一铁了心要无视那人到底。   没人理会的小侯爷倒也不觉委屈,就那么静坐着看着宫一躺在床上的背影。直到宫一真的睡过去了,也不知道公仪坷走没走。   等她再次醒来,见着的人已经换成了木千青。   一身暖青色的木千青刚刚踏入屋中,便见床上睡的人朦朦胧胧睁开了眼。他将食盒轻放在桌上,走过去将睡得昏昏沉沉的宫一扶起来。   眼中宠爱又无奈,有些责备地道:“怎么睡得昏天黑地的,我不在,午饭和晚饭可有好好吃?”   他不说还好,一说,宫一还真的饿的两眼冒星。再一看窗外的天色,居然已经半晚了,摸摸肚子,只觉得前胸贴肚皮。   一看宫一的模样,便知是两样都没有好好吃的,木千青眼中无奈又变成心疼,同时在心里又自责了一番,没有将宫一照顾妥帖。   “起来吧,给你带了桂花食盒。但别吃多,我去让人送些饭菜来。”将宫一扶下床,看着她满脸高兴地点头在桌前坐下,木千青才推门出去唤人送饭菜。   宫一一手一个糕点,嘴里再噘着一个,等到木千青再次回来的时候,食盒已经空了一半。可见她真是将自己睡饿的厉害。   抓住宫一还要抓糕点的手,对上一双湿漉漉可怜兮兮的眼睛,木千青微微严肃:“不准再吃了,要吃坏胃的,等会儿饭菜来了再吃。”   在她旁边坐下,木千青倒了一杯茶递到宫一手边。看着她喝下,他才开口:“怎得睡这么久?”   他捋着宫一的乱发,看着灯焰柔和了的圆脸,心中发涩,总觉得这一份守候来的如梦如幻。   一口一口地喝着茶,宫一听着木千青的话,想起了白日公仪坷的话和神色,又想起了怀中的血镯子,顿时眉开眼笑地拉过木千青的手。   二话不说就从怀中掏出血镯子,戴去木千青的手上,看着那莹白肌肤上血色妖娆,宫一满意地点点头,道:“我就知道这镯子配哥哥最好看了。”   木千青愣愣地看完宫一一系列动作,最后停在她光彩炫丽的眼上。一垂眸,木千青羞涩地笑起,一双琉璃眼眸暗藏光辉:“这是你特意给我买的?”   “嗯嗯,是啊。”宫一转头,认真地看着木千青颔首,“昨日宫一被小贼偷的就是这个镯子呢,还好没有弄没了,也没有坏。”   “哥哥喜欢吗?”见木千青一直低着头微笑,宫一拿不准地问道。   “喜欢,很喜欢。”声音黯哑,木千青抬头柔柔地望去宫一,那水晶一般让人瞩目的双眼此刻映着昏黄的烛灯,更是柔情似水。   宫一不禁看呆了片刻,反应过来后羞涩地笑着,不好意思地低头,瞧见桌上诱人的食盒,又见哥哥的注意力回到了镯子上,便偷偷地伸手朝着食盒而去。   哪知在即将碰到的一刻,木千青温柔的声音响起:“饭菜快来了,宫一再忍忍。”手被木千青骨指漂亮的手包裹住,宫一撅着嘴,有些不高兴到嘴的糕点就飞了。   这一晚,宫一用完了晚饭后,木千青又拉着她的手去了院中漫步消食,再回房睡的时候,较之往常晚了许多。   屋中点了沉香,饶是宫一白日睡饱了,在沉香袅袅中,还是慢慢睡去了。   可平躺在床上的木千青却睁着明亮的眼,始终睡不着,手轻轻抬起,掀开衣袖,血镯便在月辉稀薄的光中隐现。   他勾起的是抑制不住的微笑,心中一下一下的跳动,鲜明不容忽视。   他极喜欢这个镯子,只因是宫一送他的第一份礼物。他一定会好好珍藏,不让任何人破坏,不让任何人有可乘之机。   月上柳梢,侯府中,公仪坷躺在那张虎皮上,面容平静,青丝铺陈,灯光柔和着他轮廓的边角,淡化着他有些妖邪的眼尾。   妗赤跪在一旁,陈述着今日木千青在刘尚守江船上的一切。   听完了妗赤的禀报,公仪坷撑起手,抚弄了一下眉,笑容勾起:“这秋日江水凉的很,刘尚守为救美人而失足落江,实属不易,本侯也该体贴些。”   妗赤没有说话,静静等着公仪坷的命令。   “这样吧。”公仪坷似乎想妥帖了,笑得风流开口,“给刘尚守看病的大夫,去使些银子,务必让刘公子的病拖得越久越好。”   这样不惜落江博得美人瞩目的刘公子,才能更长久地得到千青的关注,他可是用心良苦呢。   公仪坷笑得妖妖艳艳,唇瓣的颜色都在灯辉下变得深沉,桃花眼微微眯起,说不出的摄人心魄。   “是,妗赤领命。”黑衣女子离开。   公仪坷起身挑灭了灯焰,才满意地踱步到榻前躺下。今晚似乎会是一个好觉,总觉得遇到了同病相怜的人,又似乎看见了比自己更惨的人,这种近乎变态的对比让他心中一畅。   第二日清晨,木千青又是起了一个大早,宫一艰难地撑起一点眼皮,虚虚地看不清个实影,懒散地问:“哥哥今天怎么又起这么早啊?”   “哥哥吵醒宫一了?”木千青系着腰带扭过头,笑得好似一朵水仙花,净白无双,“抱歉,哥哥下次动作轻些。”   明显被木千青漂亮极了的笑容闪到,宫一这会儿还真有些睡不了,她坐起身,歪着头看木千青系腰带:“哥哥今日还是赴刘尚守的约吗?”   “是,宫一不睡了?”整理妥当了衣着,木千青坐去宫一的身旁,揉了揉她的乱发,宠爱地笑着。   宫一摇摇头:“昨天睡太多了,这会儿也就没什么困意了。”她怎么好说自己是被哥哥的笑容亮醒的,太丢人,“哥哥连着两日赴约刘尚守,是有什么事吗?”   揉着宫一乱发的手一停,木千青笑着回答:“宫一怎么这么问?刘公子是客人,哥哥身为千仙阁的人,怎好得罪客人。”   宫一黑亮的眼中光色一沉,她并不觉得哥哥的话是真心话,可是这份警觉又让她不舒服,怀疑自己哥哥这种事,是个人都会不舒服吧。   她垂下头,静默了一会儿,才抬起头来,给了木千青一个大大的微笑:“好吧,宫一知道了。哥哥早去早回。”   木千青神色未变,却是心中明白宫一这藏起来的怀疑,他按捺住一丝惶恐,挪开微微颤动的手,离开前笑着嘱咐:“今日不可不顾三餐,还有晚上回来,我要看你这两日抄的忍经,知道吗?”   话落,宫一就再也笑不出来了。可是木千青没有给她宛转的余地,说完便抬脚离开了屋中,似乎有些匆匆。   望着被合上的房门,宫一深深觉得今日会是特别特别痛苦的一日,两日的忍经,她可是一点都没抄啊。   早知道就不醒过来了,睡不着也闭着眼睛数兔子算了。   “啊!”一声咆哮,惊飞了屋外无辜鸟雀。   乌江泠泠秋风之中,一艘江船徐徐绕着城行。船舱里的刘尚守穿着极不符合季节,一身厚重的裘衣领上还是狐毛,可是那张脸却非常惨白。   奈何惨白着脸色,刘尚守还是要用一副垂涎的目光望着对面优雅饮茶的少年。   是的,少年,他早就忘了对面的人甚至都算不上一个男子。可是他却痴迷了心智,再也不能将这道清丽的身影从脑海中抹去。   刘尚守端起热茶捧在手心,因为紧张,思绪有些混乱。   一会儿是昨日瞧见船边站着的木千青一个晃身险些掉入江中,还好他及时拉住,虽然最后变成他落入了江中,但是他甘愿。   一会儿是今日出门,被家丁禀报禽风寨的三个贼首被抓了,如今已经押送去了雍州衙门。可是他现在哪里有半分心思去管那些贼人,他已经心满意足待在佳人身畔了不是吗?   不,这还不算心满意足,他还想要更多的,但是却怕吓到千青,毕竟千青还只是个少年,或许连基本的床笫之事都不明白。   他虽想,却也希望美人甘愿。   “刘公子昨日为了千青落江,今日见公子身着厚重,不知是不是因落江染了病?”木千青柔和的双眸光色温暖,话语声轻慢,最是让人觉得受到关怀。   心中激动,认为千青如此在乎自己的刘尚守苍白的脸上泛起红晕,也不知是因情而动,还是因病而发。   “无、无碍,不过是伺候的小厮糊涂,错拿了件衣服,我瞧着也没什么,就没有让换去。”他解释的乱七八糟,但是乱不过心中的浮想联翩。   木千青坐在对面,似乎是信了,后又微微疑惑地问:“那、刘公子不热吗?”   问的小心谨慎,似乎在意着刘尚守的感受脸面。得心中人如此对待,刘尚守再也抑制不住地笑起,后连忙将裘衣褪下,唤进来一个小厮,让他收着。   小厮接过裘衣后面露难色,今日出门前夫人千叮咛万嘱咐,绝不可再让老爷受寒,可是如今老爷自己不顾身子在这江上褪下裘衣。   实在是让他左右为难。   木千青不动声色地喝茶,神色淡淡。刘尚守见了他的神情,以为是不喜外人在场,又见这小厮扭捏站在原地,一下便有些怒了。   “下去!”厉眸训斥一声,小厮再不敢纠结,收了裘衣便退下了。   木千青此刻抬头看去对面的刘尚守,琉璃眸中藏着深渊低处的冰寒。可是对视过来的刘尚守如何都察觉不到,只当是自己训斥小厮严厉了些,吓到了佳人。   “千青别怕。”他放低了姿态想要安抚,伸手想要覆上那只停在桌上握着杯盏的柔荑,却在触碰到的前一刻,叫木千青一抽手躲了去。   当刘尚守还在惊措时,木千青已然起身,笑得幽美出了船舱。 作者有话要说:  存稿君自言自语已经开始词穷了,有没有人搭话啊,不要钱啊 ☆、最喜兰香入梦中   连忙跟上木千青的步子,站定船边上木千青的身旁,刘尚守神色焦急,便怕自己方才的行为冲撞了佳人。   他从不认为自己耽于男色,却是在见到了身旁的少年后,一眼又一眼,欲罢不能。   “千青,我……”他想要开口缓和气氛,又不知道怎样能够达到效果。往日对待妻妾的花言巧语,在真正上心的人面前,变成口齿笨拙。   “公子为何想到秋日欣赏江景?”木千青极目远眺,江风吹起他发丝飞扬,露出侧脸完美轮廓。   还在纠结如何缓和气氛的刘尚守见木千青自己开了口,顿时喜上眉梢:“千青不喜欢?”   木千青轻轻摇头,笑得飘渺,宛如谪仙:“太空寂了,远远的只有灰突突的山,近处也只是冷清清的水。无花无草,更没有飞禽走兽。”   “想不到千青是喜欢热闹的性子。”刘尚守自然高兴木千青与自己分享喜好,却在看见他琉璃眸中暗淡颜色后,不觉心痛,“无碍,下回去千青喜欢的花草繁茂的地方。”   木千青低头,勾着的笑不到眼底。   他并非喜欢热闹的人啊,只不过他最喜欢的人是个喜欢热闹的性子。他可以忍受热闹的繁杂,却不能忍受被她排除在外的恐惧。   “刘公子会喜欢什么样的花?”木千青转过身,面对着刘尚守。   明明眼前人较之自己矮上半个头,刘尚守却丝毫没有俯视此人的感觉,反倒像是自己臣服于眼前人的气度之下。   “千青喜欢什么样的花?我对花并无十分爱好,最多也不过陪人随意观赏过几回。”他本是想要温柔软语地讨好,可是话一出口,就觉得自己说错了。   这样一说,岂非是在说二人兴趣不在一块儿,日后又要如何交流。   刘尚守连忙又想改口,却已经听木千青说道:“千青喜欢兰,幽香百里,清雅脱俗,尤其是放在房中,日日看着才是最赏心悦目的。”   “兰好,兰花好,香气浓郁芬芳。”刘尚守连忙迎合,就怕木千青回过神来,发现两人爱好不同而不能相处。   “若是公子喜欢,不如千青送公子一盆,以表公子昨日救千青的谢意。”   风又扬起木千青一缕发,掠过那如莲的唇瓣,极美的眼眸睫羽微微眯起,这般的美人,好似画中款款而出,不似凡尘人物。   刘尚守又看痴了,忘了自己听到的是什么,只知道呆滞地点头,随后反应过来千青要送他东西,先不管那是什么,只要是眼前人送的,他都欢喜的不得了。   木千青看着刘尚守痴痴地笑,自己也幽幽地扬起一抹笑弧,只是这笑意极深,深到了琉璃眸深处,也不见清晰,莫名的让周围人感到微寒,唯有迷了心窍的刘尚守浑然不知。   清晨过后,午饭的时辰都未到,公仪坷如常来到栖暖室,例行骚扰。   那把秋日里也不能休息片刻的仕女图折扇,依旧风流地摇摆在公仪坷身前,他今日穿了一身赤红,过分的耀眼,笑得更是过分的勾人。   然后站在宫一身旁,成功地引起了宫一的注意,更是成功地得到了宫一嫌弃到极致的眼神。   那眼神分明在说:这货谁啊?这副模样,为什么还能活到今天?   公仪坷自诩今日衣着鲜亮英俊,不说看杀卫玠,也该是貌比潘安。为何到了宫一眼中,哪儿哪儿不是好的,照理说真的忘了一切的宫一,不应该对他怀有这么大的成见。   除非她根本没有真的失忆,记着他以前所有的对不起她,现在才如此嫌弃他。   可是记忆若是犹在,依着公仪空桐的性格,怎可能乖乖在此蛰伏,此刻早就远去塞外,不惜葬送半个燕秦也要报复所有伤害她的人才是。   “宫一,你能不这么嫌弃我吗?人家还是会委屈的。”公仪坷画扇半遮脸庞,只留一双桃花眼湿润润地望着宫一。   宫一一侧唇角抽搐,眼底笑意全无,毫不犹豫地说:“不能。”   说完,转过头,全当作身旁的人不存在,打起十二分精神,再次战斗于墨宝之间。宫一此刻一头的冷汗,全被这既非四书也非五经的忍经逼的。   公仪坷早已习惯了宫一的漠视,方才的委屈也不过是做做样子,见宫一不上套,也懒得再装模作样,索性凑近了,看看千青又让这丫头抄什么呢。   天道不争而善胜,不言而善应。   两虎共斗,执不俱生。   一惭不忍,而终身惭乎?   ……   浓墨重彩的仕女图画扇又摇了起来,公仪坷笑得极具深意,可是自顾不暇的宫一没工夫去瞧看。   千青果然对她用心良苦,饶是此刻她过往记忆全无,也要用这样的方式将一个“忍”字的精髓贯彻于她的脑海之中。   若说先皇启明公主样样出类拔萃,胜过历朝历代的绝多数皇子,却唯有一点是致命的弱点。   便是这一个“忍”字,古之成大事者,没有一人是不能忍的,有人能忍□□之辱,日后功高盖主,有人能忍尝胆之苦,最后复国成功。   公仪坷抿着笑唇,深深地看了宫一一眼,那双桃花眼中幽冥暗沉,他此刻似乎更加明确了木千青这一切是在做什么。   是在作死!   “喂。”   沉沉的神色收回,公仪坷瞧见身前抬头看向自己的宫一,一脸的嫌弃遮都不遮掩一下。他风流勾人地笑问:“怎么了?”   “你能不能不在我身边站着,跟你共处一室,呼吸同一片空气,我会觉得浑身不畅快的。”狼毫笔还握在手中,宫一眼睛都不眨一下地说完。   折扇停了,连那彩绘中的仕女似乎都笑得尴尬。他的确是个厚脸皮,不然也不会三番五次明知被不待见还是巴巴地往这儿跑。   可是他再厚脸皮也敌不过宫一如此犀利的直接,他简直要悲极而笑了。   “我、不然我先离开?”公仪坷打着商量的语气,实在有失一个侯爷的尊严,可是他如此低声下气,好商好量的。   对面的人依旧:“那最好了!”   非常的爽快!   对于他自动请缨离开的行为,宫一没有一丝感激的同时竟然流露出少许理所当然来。   公仪坷只见宫一重新低下头,奋战纸笔间,再次忽视了他的存在。离开前,他轻咳一声,没有得到丝毫回应,踏出门槛时,他又重咳两声,依旧没有丝毫回应。   人都已经走到门口了,再转回去似乎更加古怪,公仪坷无奈,只得灰溜溜地离开了栖暖室。心想反正妗赤在暗中保护,出不了什么岔子。   等到脚步声都消失在了门外,宫一才沉冷地抬起头,望去门口的神色再无半点嫌弃烦闷的星末。那一双又黑又亮的圆眼中满是疑惑与警觉,樱唇紧抿,眉心轻颦。   方才她逼迫公仪坷离去,不全是因为不喜这个侯爷,更多的原因是公仪坷注视她的眼神太过古怪,她的确没有抬头看,却不代表她没有感知。   那种如被不知明的东西盯着看的感觉,十分不好,说不上来的压抑。   刚刚清醒,知道自己因病而记忆全失时,更多的是惶恐,惶恐这万千世界没有一处是熟悉的,渐渐适应了身边的人事,渐渐接受了木千青的亲情后。   宫一骨子里的那份警觉似乎在苏醒。   如今想来,公仪坷的所有行为都让人不能理解,为何对她一个奴才下人如此纵容,若说是因为喜欢哥哥木千青,却也不必如此卑躬屈膝。   他的那种顺从更像是一种服从,像是因她本人的服从,而不是因为其他任何人事。   宫一皱着眉心,提笔挥墨,片刻间一行行云流水、笔锋中透着一股霸气狂傲的字跃然纸上。对着这自己书写而成的字,宫一又失神了片刻。   她到底是谁?   真的仅仅是木千青的妹妹,为了方便生存于青楼之中,不得已而女扮男装的宫一吗?   而木千青,他又是谁,真的,是她的哥哥吗?   宫一不过思索了一会儿,便觉头痛欲裂,似乎有什么东西挣脱开后,会如山峦崩溃,江河决堤。   九儿今日去了集市,竟然瞧见了秋生的兰草,嗅着那芬芳便买了几株。回到千仙阁,在姑娘的雪枫室摆上了两盆,看着手中多余的,便想起了宫一。   她欢喜地捧着秋兰草走进栖暖室的院门,踏进门槛时,便瞧见坐在桌前的宫一脸色苍白宛如失了魂,双目呆滞地望着前方。   九儿连忙两步上前,兰草随手放在了桌上,走到宫一身侧矮下身子问:“宫一怎么了?不会又是生病了吧。”   她焦急地将手覆盖去宫一的额上,一手又覆在自己的额上,没觉得两只手温热不同,又觉得更奇怪了。   呆滞的人在九儿焦急的询问声里,终于眨了一下眼睛,然后缓缓将九儿的手拉下来,侧头看去慌张的九儿,微笑着回应:“没事,大约是抄书抄累了。”   九儿抬头看去桌上的书笔,书上的字倒是大多都认得,可是连在一块儿就全不知其意了。想着必定又是木公子罚宫一抄写的,心里虽然疼惜宫一,又不好说什么。   “九儿来找我做什么?”宫一握着九儿的手,微微笑起,那苍白的脸色终于红润了一些。   被这么一问,九儿才想起了自己来的原因,起身将兰草捧到宫一面前,笑得天真浪漫:“这兰草是我今早在集市瞧见的,秋生的兰草极少有人种的,姑娘的房里我已经放了几盆,还有一盆余着,便想到给宫一送来,瞧个新鲜。”   九儿除了一把嗓子让人惋惜,那眉眼模样都生的极好,如此笑起来更是让人赏心悦目。   宫一这么看着九儿的笑容,又看看九儿捧着香郁芬芳的兰草,方才因回忆往事而头痛异常的焦心痛苦便渐渐消减了。   “还是九儿最好了,什么好事都会想着宫一的一份。”笑嘻嘻地接过芬芳的兰草,宫一又凑近了闻闻,果然让人精神一振,比喝茶提神还要管用。   “宫一喜欢便最好了。”九儿知道自己嗓音难听,万不得已绝不会大声说话。从前是与宫一之间有些误会,如今对着宫一就像知心伙伴,自然更是柔声细语。   两人嘻嘻地笑,笑着又互相话了许多趣事,直到黄昏来临,丹云铺盖天地时,九儿才想起要伺候姑娘,匆匆回了雪枫室。   没过多久,提着食盒回来的木千青在踏入屋中的那一刻,忽然一顿,侧头看见宫一正捧着一盆兰草,笑着看他:“哥哥回来了,今日又给宫一带了什么好吃的?”   那兰草香郁浓盛,花瓣洁白脱俗,映在屋外照来的余晖光亮中,有些暗藏神秘的美丽。 作者有话要说:  存稿君不知道说什么 ☆、兰草送葬命已休   木千青看着那生机盎然的兰草,微微失神,等到回神的时候,浅笑着问:“宫一这兰草如何得来的?”   宫一瞧瞧兰草又瞧瞧门口站着的哥哥,然后笑得两个酒窝异常明显道:“不久前,九儿送来的,说是早市的时候瞧见市集上有卖这秋生的兰草,便送了一盆来。”   木千青放下食盒,悠悠地朝着书桌前的宫一走来,随意一眼,便瞧见了桌上未完成的忍经抄写。他抿唇笑得纵容道:“让你抄的忍经都没完成,整日便知道贪玩,将兰草给哥哥。”   双手伸过去,朝着宫一。却不想撅着嘴的宫一抱着兰草,朝后一躲,明显不愿将兰草交给哥哥处置的意思。   木千青微愣,从未想过宫一会在这种事上与自己闹别扭。他愣神的时候,低眸委屈的宫一已经开了口:“哥哥似乎不喜欢这兰草的模样,不过是个小玩意儿,哥哥也容不得吗?”   这样的话像是孩子闹脾气的时候说出的,但是从宫一的口中说出,入了木千青的耳中,却不是那样的味道了。   至少木千青听完的瞬间,想的不是这孩子又闹脾气了,而是今日的宫一怎么了?似有什么特别的事发生,使得她情绪异常。   伸出的手改了方向,隔着一个不宽不窄的书桌,揉了揉她的头发,木千青琉璃眸中是无尽的宠爱,而宠爱的深处,有一点点的晦暗,只是不知如今敏感的宫一是否察觉。   “宫一今日怎么了?似乎心情不佳。”   宫一抬头看去木千青无限包容的神情,心里一下堵住,也觉得自己方才有些矫情有些无理取闹,可是不安的感觉既已到来,便不是轻易能够挥散的。   她将兰草递过去,递到木千青的面前,然后闷声道:“没事,只是忽然很想知道没有失忆前的事,却怎么也想不起,拼命想的时候竟会头痛欲裂。”   她低眉垂眸的轻声哀诉,屋外是丹红的霞云,屋内是昏暗的光线,而宫一低着头,在书桌上投下一方孤寂的灰影。   居高临下的木千青,看着宫一的发顶,看着桌上的灰影,忽地沉默了,沉默的同时心中猛然一紧,如同窒息的错觉,然后一点点的松弛开来。   他慢慢地笑起,走到宫一的身旁,双手温柔地捧起宫一的脸,让她看着自己琉璃清透的眸,眸中关怀备至,宠爱纵容。   “宫一,哥哥在。”他的声音轻如羽毛飘落,一只如玉的手覆盖在宫一的眼上,阻断了她看去他的微痛视线,带着凉意。   “人生来赤条条,去也赤条条。过程之中爱恨嗔痴,权利财富宛若新旧衣裳替换,多少人终其一生求而不得,得后遗失。宫一既然忘记了以前的事情,何不当自己重生一遍,终究哥哥会一直陪着宫一,重新寻找生的意义,活的方向。”   木千青的声音那么凉那么轻,就像最热的天气,浸泡入了沁凉的溪水中,就像最疲惫的身躯,倘徉在了飘旋的羽毛上。   宫一不知不觉在黑暗中湿润了双眼,纵使闭着眼帘,还是抵不住泪水的溢出。她紧抿着唇,哽咽地不知道怎么说话回应。   然后她伸出来手,急切地投入木千青怀中,环住他的腰,不断地缩紧手臂,好像这样就可以保住什么,不觉得泱泱寰宇,只有她一人漂泊。   “哥哥不骗宫一吗?”小孩子一样哭着要求承诺,并且会在将来坚定地将这个承诺放在最高的位置,不容任何人侵犯。   “不骗。”极度的温柔,用木千青特有的妙音嗓子吐露。他回抱着怀中的小人,俯下身,将脸颊贴上宫一的发顶。   一个哭的撕心裂肺,一个笑得温柔似水。   多年之后,当宫一撕裂了重生的假象,回到最初的自己,想起今日的一幕,会扬起讽刺的笑容,漆黑的眸中满是阴蛰的痛恨。   而此刻的宫一,却信了,信了后开始告诫自己,有哥哥陪着便好,哥哥护着她陪着她,她也护着哥哥陪着哥哥。   安抚了受伤的小人,木千青拉着她的小手,走到桌前,得知小人三餐依旧无序,不免心中一恼,却是看见那双红如兔子的圆眼后,泄了怒气,认命地出房门唤人送来热菜热饭。   顺便,将那盆兰草,一并带了出去。   唤了人,兰草被木千青放在了院中金桂树下,他目光幽深地望着这株幽香四溢的秋兰,不禁想起了今日送给刘尚守的那株。   两株自然不同,可是他依旧不愿这株秋兰出现在宫一的面前,就好像他不愿他白日做的事,被宫一知晓一样。   如今的宫一单纯善良,偶尔淘气跳脱,也是孩子天性。他不愿再有任何晦暗阴冷的东西,打搅他们平静的生活。   就算,那些东西可能包括他自己。   转身时,衣袖轻轻摆动,风来时,扬起一阵轻尘落于兰草花叶之上。人入了屋中,那斜晖最后一缕暗红照映在两株金桂间的兰草上,若有人瞧见了,定要稀奇。   因为那兰草,此刻正已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生机迅速的流失,恰在水色月影挂上金桂枝头的时候,树下的兰草变成了一株死草。   随后近两月的时间,木千青照例早出晚归,而其原由相同,只因一人的邀约。   刘尚守。   两月前,九儿赠予宫一的那株兰草在一天中枯萎的迅速,让人好生疑惑,而木千青的解释是,秋生的兰草不易养活,放在了室外又怕是加速了死亡。   九儿与宫一虽心疼了些,却还是没有怀疑这样的解释。   不过是一株兰草,她们想。   直到腊月初一那日,千仙阁传入一件让人惊讶的事,虽是让人惊讶,却对于一些无关的人,也不是什么大事。   如同厨房的胖叔,说起这么一个人时,挠挠赘肉满满的脸颊,良久才问一句,那是谁来着?   又如同九儿,听闻这件事的时候,只是微微皱眉,感叹一声那人虽不像良善的人,却忽然说没了便没了,还是让人不免叹息。   可宫一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却是心跳一停。她蹲在厨房的门口,前面是接近晚霞的光辉,手里捧着胖叔送的糕点,一嘴的甜渣,身边是叹息的九儿。   她有一种预感,这预感极不好地隐隐指向一个人,那人与她至亲的关系,给她最大的安抚与关怀。   她最不应该怀疑的人,木千青。   当夜,城北的刘府灵堂中,坐了一地哭灵的女子,灵位上刻着三个字,刘尚守。灵位前,是一具尚未盖棺的檀木棺材,里面躺着安详平静的刘尚守,怀中是一盆花。   兰花。   据说是刘尚守死前最后一刻都要抱着的东西,刘氏遗孀无法从他的手中将那盆兰草剥出来,便只好让那兰草随着刘尚守的尸身一同入棺。   当夜,城中侯府的中庭主卧里,烛炎摇曳,窗棂大大的开着,窗前卧椅上躺着的人,侧头望着窗外黑压压的天空,听着身后半跪人的禀报。   半跪人不是妗赤,却同是一身黑衣,等他将今日所有禀报完毕后,卧椅上的人仍未回头。   只是一声轻幽幽的笑低空响起。   公仪坷回过身,平躺在卧椅上,闭上眸,舒畅地扬起了唇角,心中别样的舒服。   “既然戏已散场了,主角都退幕了,你也回来吧,刘府日后不必再去。”指尖插入柔顺的发中,公仪坷想象着那人此刻会是怎样的神情。   大概,也不过是淡淡的笑,再没有什么波澜。   “是。”黑衣人应答,他本是阁主两月前派去刘府,监视刘尚守一举一动的卧底。   只是他不明白有何必要监视一个蝼蚁人物,更不明白两月以来自己除了回禀刘府一切日常,再无其他任务,如今便要回来。   可是他的不明白,不能问,因为他只是一个死士。   公仪坷挥挥手,有些慵懒,却不难看出心情不错。死士退下后,公仪坷再次睁眼,望去窗外被乌云遮了半边的弯月。   这样的月色不算美,自然没有什么人有心观赏,大约只有一个无所事事的侯爷公仪坷。   而大多数人,如同此刻千仙阁中的木千青,便在门窗阖好的屋内,站在书桌旁,挽着云袖,磨着黑墨,督促着端正抄书的宫一。   他瞧出了宫一的不用心,笑着轻声问:“宫一有心事?”   宫一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望着前方,手握笔杆停滞空中,问道:“哥哥,今日刘尚守死的消息传遍了陵南都城。哥哥当时、当时可在场?”   她心中鼓点一样的乱跳,实在懊恼自己为何还是要怀疑到哥哥的身上,纠结了一日还是问了出来,可是又没出息地不敢看去旁边的哥哥。   木千青磨墨的动作不停,对于宫一的问题,安然回答:“今日为了去墨宝斋给宫一买笔墨,走的比往常早了些。据说刘公子是未时一刻去的,当时我并不在。”   相对于木千青的平静坦然,宫一无端的怀疑,显得更加拙劣。她紧张地握紧了笔杆,手心快要冒出了冷汗:“这、这样啊。”   “怎么了?”笑着,木千青温柔地将宫一额前的发理顺。   “没事。”宫一匆忙侧头望去身旁的木千青,触及那双琉璃眸中快要溢出来的关怀与宠爱后,还是忍不住惭愧地低下头低声说,“对不起,哥哥。”   “无碍。”木千青的笑声比溪流更清澈潺潺,笑容明媚如阳。这般的坦诚,毫无芥蒂,洞悉一切,却不对她的行为而感到失望。   宫一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看见那明媚如阳的笑在黄色的烛光映衬下,有些森冷,又匆忙抿唇回转身去,心思杂乱地重新抄写。   果然,不该怀疑哥哥的。不是吗?   可是日日相伴,两月之久的人,如今说去就去了,为何哥哥的反应,甚至比不上碎石落入湖中激的细小涟漪。   刘尚守的死,当真与哥哥无关吗? 作者有话要说:  …… ☆、魁中王者时怀梦   冬风簌簌,寒雾茫茫。   清晨,鸢岚室伺候的少年如常敲响屋门,又如常没有得到任何反应,他叹气一声,推门而入。浓郁的酒香扑鼻而来,少年皱眉快步到了窗前。   窗扉敞开,寒凉的空气冲淡了屋中颓败的酒气,少年神色担忧。   自从两月前,小侯爷从鸢岚室离开,便再也没有来过。也从那日开始,溪遥公子天天以酒度日,从前陪伴客人,尚会婉拒,如今是来者不拒,甚至主动求酒。   思索间,少年来到床前,隔着柔粉色的纱帐,隐约可见里面侧躺的背影,锦被随意地盖着,青色发尾撩人的露出床外。   “公子,该起身了。”   没有人回应,少年并不惊讶,只是平静地伸手撩开纱帐,入目素白里衫着身的人依旧背对着他,然后少年微微倾身,打算近些唤醒溪遥。   腊月梅花白映红,开到了深处,究竟是红还是黑,已经无法辨别,唯有寒冷中,那独一无二的暗香,昭示着它别样的盛开。   告诉少年,那是血。   大片大片的暗红血迹淌在溪遥的周身,沉静的溪遥闭目安详。他眉目依旧是妩媚的,只是唇色太白,肤色死气。   令惊恐不能言语的少年,冒出阵阵冷汗。   “啊!”   少年大叫一声跌落地上,地面冰冷的温度叫他清明片刻。夺门而出,仓皇地去叫主事的人,他连溪遥到底是生是死都不敢先去确认。   妩媚的溪遥终究是没死的,大夫说伤口虽深,却好在冬日体温低,血流过慢,没有造成必死的结局。   薇雨携着九儿在鸢岚室内,听完大夫的话,又吩咐九儿跟着大夫去拿药,才松一口气坐下,凝眸望去一旁低头尚有些哆嗦的少年。   “你叫什么名字?”薇雨尽量轻声地问,不想再多吓到少年。   “奴、奴才幸忍,是贴身伺候溪遥公子的。”幸忍喘了口气,压了压心里的恐慌。   “别怕,你家公子现在没有大碍,只需要多静养几日便能好的。方才大夫的话,你也是听着的。”   “是。”幸忍脸色依旧煞白,可是眸中已经清明了许多。   薇雨侧头看了看平躺在床上的溪遥,这位公子亦是从小在千仙阁长大的,什么样的场面没有见过,怎会做出这样的傻事。   那手腕上的伤,明显是自己划开的,那沾着血的银钗还死死握在另一只手上。划的那么深,他究竟是下了多大的决心,又是心中有多痛多恨,才会这般的狠绝。   “你可知道你家公子近日遇见了什么事,才这般不爱惜自己?”薇雨回头看去幸忍,瞧见他神色一动欲言又止,便知果然如她心中所想。   为情而伤,因爱自残。   幸忍垂着头,除了一开始的神色微动,再没有其他表情,他沉默不语,显然是不愿在其他人面前说自家公子的是非。   薇雨心中赞许,对幸忍又多看了两眼。以前竟没有发现,千仙阁里还有这般懂得分寸的奴才。她瞧见了少年清秀的眉目,又觉得这样的长相不该只是奴才。   三娘可是从来不放过任何有美色的人。   “幸忍伺候溪遥公子多久了?”没有再纠结于上一个问题,现如今作为西院的管事,薇雨有权利了解西院每一个人的来历。   这一次幸忍没有沉默,他乖巧地应答了:“回薇雨姑娘,幸忍来到鸢岚室已有三月。”   薇雨颦眉,眼中带着一些疑惑:“那你之前是在哪一室伺候,为何我并不知这件事。”   三月前,薇雨刚刚接手西院的事宜,虽说幸忍有可能是薇雨接手前来的鸢岚室,但作为接手的管事,她不可能连一点消息都没有。   “幸忍并非来自东西院的奴才,幸忍来自林夕院。”此刻,少年已经平静的毫无波澜,从他口中诉说出的话,不卑不亢,又恰到好处的轻柔。   林夕院……   时怀梦!   薇雨震惊,双目瞪大看去面前的少年,这轻轻的年纪,清秀的面容,内敛的气质,竟是林夕院的时怀梦手下的奴才。   片刻后,稍稍镇定了一下心神,薇雨落下眸,开始思索什么时候千仙阁唯一的魁首竟然与溪遥走的如此近。   没错,千仙阁内有很多花魁,一年一选,大堂上宽梯旁的两千仙柱便刻了历年花魁的名字。   可是,千仙阁从三年前开始,便只有唯一的一个魁首,三年不变,而见过这位魁首的人,都知道他当之无愧。   薇雨曾有幸得见一次,只一个侧脸,却叫她毕生难忘。   他有一种饶是你学富五车也不可能形容的出来的绝美气质,而那容颜在那份世间罕见的气质下,竟也不会被忽视,反而极深地印刻在人的脑海中。   他的容貌是所有美丽的集合,就算是百花之王,到了他的面前,怕也只有俯首称臣的余地。   那个他,是时怀梦。   除了绝对的美貌与气质,时怀梦还是一个极度神秘的人。   他极少出现在大众的视线中,就连接客也与常人不同。对于其他的公子姑娘,都是客人自动寻上门来,可他时怀梦却是自己送上请柬给心怡的客人。   没人知道他的来历背景,却也没人敢随意得罪他。   曾有个胆大如虎的,未收到请柬便登门拜访,被林夕院的奴才拒之门外却用武力强行闯入。最后那人是被人抬出来的,双腿废了,双眼也瞎了。   众人震惊并且暗暗期待接下来的发展,只因那胆大如虎的人是陵南老郡王的嫡子,陵南王府绝对不可能善罢甘休。   可是辜负众人期待的是,陵南王府不仅没有追究,甚至派了嫡长子公仪威登门,为自家二弟的鲁莽行为告罪。   这是怎样令人惊讶的结果,所以之后再也没有人敢得罪千仙阁的魁首,时怀梦。   等到屋中静的有些古怪的时候,九儿正好将药抓了回来,一一嘱咐着少年幸忍如何熬煮。薇雨一旁看着,瞧见幸忍极为认真。   她侧头看去床上昏迷不醒的溪遥,轻声问着旁侧的幸忍:“溪遥公子割腕的事,幸忍可送了消息去林夕院?”回头看见幸忍微愣的模样,薇雨又道,“药交给九儿吧,你快去快回便好。”   “多谢薇雨姑娘。”幸忍将药胡乱塞入九儿怀中,朝着薇雨一弯腰道谢,便匆匆出了鸢岚室。   望着幸忍小跑出去的背影,薇雨皱眉,心想这千仙阁的西院,日后或许还要有一些波折,因为林夕院那位。   当鸢岚室的消息在千仙阁传的沸沸扬扬时,栖暖室里,木千青正闲散地坐在一旁看着宫一读书。这个看倒真是扎扎实实地看,看得宫一好尴尬。   眼睛已经被书本上的字晃得眼冒金星了,却因为一旁微微笑的木千青而不敢松懈半分,就怕一不小心闭了眼,看书变成抄书。   那真是呜呼哀哉了。   “咳咳。”宫一轻咳两声,正试图挽救自己,“哥哥,你已经好几日待在栖暖室不外出了,难道没有什么客人点哥哥的名?”   “宫一很希望别人点哥哥的名?”木千青笑得清艳脱俗,悠悠地放下温茶,漂亮的琉璃眼眸一瞬不瞬地看着宫一。   宫一哽咽。   这问题问的真好,她答是嘛,说明她无情无义,竟然巴望着自己的哥哥献身于人,她答不是嘛,又莫名其妙,不然她方才为什么发问。   饶是宫一脑袋精明,此刻也找不到一个绝佳的答案,最后只得尴尬地自己引开话题:“哥哥不出门,宫一便吃不到珍馐斋的桂花食盒了,嘴总是馋的很。”   瘪着嘴,又摆出一副委屈的表情,圆眼亮晶晶地看去一旁的木千青。   木千青低头轻笑,忍不住心中的怜惜,哪里不知道这是小丫头的借口,不过是耐不住性子看这些对于她来说极为无趣的书罢了。   “当真这么看不进去?”木千青温柔地笑问道。   点点头,宫一尽量让自己眼中的委屈再委屈几分,争取能够让哥哥心软到让她从此以后再也不用看。   然而事实证明,现实总是骨干的。   “那便看完这一章,用了午膳再接着看好了。”揉揉宫一的发顶,木千青不容拒绝地说。   “哥哥……”   “宫一听话,这些书虽说无趣了些,但是对宫一日后裨益极大。”轻声止住宫一的求饶,木千青眸中琉璃光色暗淡,藏着的东西深如幽潭。   因为木千青难得的严肃,宫一落下几分眼帘,心中知道哥哥有些事不会告诉她,而从哥哥与公仪坷的各种行为,她知道自己最好不要去猜。   可是多疑的宫一啊,怎会是那样安于现状,甘愿被蒙在鼓里的人。   转过头去,接着艰难地看进书上的字。她知道自己如今知道不了什么,但是她自可以从一些蛛丝马迹中寻找真相,此刻她只要乖乖的若无其事便是最好的。   午膳时,木千青如常吃的很少,大部分时间都是笑着看宫一吃得两腮鼓胀,或是温柔地为她擦拭嘴角残渣。   “再过几日,便是宫一的生辰了,宫一可有想要的礼物?”放一杯温茶在宫一的面前,木千青问道。   听到自己的生辰,宫一明显一愣,疑惑地看去旁边的木千青。   明白她这是不知道自己的生辰是哪日,木千青笑着解释:“十二月十二日,三九的最后一日便是宫一的生辰。” 作者有话要说:  存稿君困了( ̄o ̄) . z Z ☆、不惜虐情怜痴情   三九,冬至后第三个九天,也是一年中最寒冷的一日。而她的生辰便是在这最冷的最后一日,这一日过后,暖意复归。   宫一点点头:“哥哥不说,宫一都忘了问自己的生辰是几时呢。”恍然大悟的模样,宫一看起来傻乎乎的,看得木千青笑露白齿。   “是不是宫一生辰,哥哥必定有求必应?”明白过来的宫一瞬间眼中明亮若星地看去木千青,其中的企图昭然若揭。   “只读书这件事不允与商量。”气定神闲地回答了宫一的话,木千青放下木筷,端起温茶轻轻一抿。   小嘴一嘟,两腮一鼓。宫一心想,就知道哥哥没有这么好糊弄,还好她本来便不是这样的企图,现在也没有多大的失望。   “哥哥小气!”孩子气的埋怨,她见木千青不为所动,又道,“宫一的愿望是哥哥的一个承诺。”   木千青放下杯盏,侧头温柔地看去宫一,眼神示意宫一接着说下去。   “哥哥承诺纵使青楼之中也绝不委身于人,否则宫一宁可哥哥带着宫一逃亡天涯,也不愿见到哥哥置男儿尊严于不顾。”   宫一眼眉上抬,说得极为认真,甚至连手中的碗筷都放在了桌上,圆圆的黑眸中沉静如潭,可嘴角粘着的一粒米饭让她严肃的表情有些滑稽。   木千青探手将那粒妨碍宫一严肃话语的饭粒摘下,瞧见宫一溜着眼睛看着那饭粒的苦大仇深模样,一阵好笑。   他笑得温良清淡,问道:“这话,是谁让宫一说的吗?”   他不是不信宫一对他的关心,只是不信宫一会对他如此的关心,毕竟从她丧失记忆接受他这个哥哥,也不过三月余罢了。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曾经多疑的启明公主,怎会在成为他的宫一后,便轻易信人了呢。   宫一皱眉,十分不悦木千青怀疑她的话,语气不善地说道:“为何宫一这番话不能是自己说的?难道是哥哥觉得宫一不可能这么为哥哥着想吗?”   木千青心中一紧,收回的手便空中一停。这话问的木千青心中慌乱,方知自己随心地一问,是多么的不恰当。他告诉失忆的她,他是她哥哥,那么作为妹妹关心哥哥本就应该。   而他问谁让宫一说的,便是在否认她关心他的本能,作为一个妹妹关心哥哥的本能。这是正常的吗?当然不正常。   此刻若是宫一怀疑的心思再重些,便能发现这极大的不对劲。   木千青慌了手脚,害怕这点痕迹叫宫一察觉,不由地抬头看去她黑亮的眼睛,当看见那双眼中只是单纯因他的怀疑而气恼时,心中才松了一口气。   正等着木千青回答的宫一久不见他有反应,只见他幽深地望着她,心里的恼怒又盛了几分,正想发作,望着她的木千青便笑起开了口。   “身处红尘中,便不能万事如意,哥哥不能保证的承诺不愿许给宫一。”他摸摸宫一气的鼓起的脸颊,喜悦于她对他的在乎,“宫一换个愿望可好。”   没想过木千青会拒绝她的这个愿望,宫一眸中颜色由不可思议转而愤怒不已,拂开自己脸颊上的手,不愿再应答他,埋头吃起了饭,却是只吃白饭,不夹一筷子菜。   她此刻满脑子都是木千青为何会拒绝她,难道他便真的是放荡的人,耽于男女□□,莫非他入这千仙阁都是自己愿意的,而不是为外因所迫?   她之所以会做出这样的愿望,皆是因为之前木千青陪了刘尚守两月有余,那两月她心中不知为何发堵,不算太难受,却总是闷闷的。   在宫一眼中,虽然木千青并非完全可信的人,但是相较于其他人,他是最与她亲近的人。她见不得他那般的作践自己,所以想要他做出承诺。   这并非难事,至少她觉得以木千青的智力,若是想要办到,有上千种办法。   这一顿午膳,宫一恨恨地吃完了一桶白米饭都没有咽下一口怒气,最后她凶恶地瞪了一眼旁边担忧地看着她肚子的木千青,心里独自下了个决定。   山不就我,我便就山。满足自己的愿望,不一定要他人来完成。   收回了眼神,宫一重新坐回书桌前,不再看身旁的木千青一眼,不再就自己生辰的事提起只字半句。   夜里,月色明亮,星罗棋布间风过竹叶声萧然。   千仙阁□□的林夕院里,祈梦亭中坐着一人,周围厚厚的帘布阻了寒风,其中一盆炭火烧得正旺。   琴声悠扬舒缓,弹琴的人身披厚重狐裘,墨发青丝无拘无束地散落,宛如最细致最昂贵的绸缎。抚琴的手根根如玉,最上好的暖玉,晶莹剔透毫无瑕疵。   那人唇角似有轻笑,眼中却毫无笑意,仔细了看才发现,这人竟是天生的笑唇。如同泉眼的眸清澈如许,挺直的鼻梁窄小的鼻翼,都能让人惊叹许久。   巧夺天工。   这怎会是一个凡人的长相。   他的气质似妖似仙,脱俗又魅惑,复杂地让人想一探究竟。   “心思浮沉,怎能安然,有话便问出来,我什么时候又不许你问了?”朱唇轻启,诱人一尝芳泽,若那人有这个胆子。   声音蛊惑,轻而易举便可夺人心魄。幸好身后的男子常听的,只是微微一怔,便回过神来。   “少爷,怀仁不明白。三月前是少爷说欣赏溪遥公子的痴情,教他如何让心上人回头,可是如今溪遥公子为情自杀,少爷白日为何对幸忍的禀报毫不动容、甚至失望?”   琴音缓缓停下,玉手执起一旁的锦帕优雅地擦拭玉指,桌边一炉沉香袅袅,幽香四溢。   “不爱惜自己生命的人,难道不该让人失望吗?”轻笑着回答跟随自己多年有些老实呆傻的忠仆。   “可是少爷……”顿了顿,他想问的话不知如何说出,皱着眉思索。   溪水潺潺般轻笑,站起身来,转头看一眼低头不语的怀仁,时怀梦走上几步掀开厚重帘布,仰头望着满天星辰。   “我欣赏痴情的人,只因他们勇敢,可是让痴情到丧失尊严,不惜生命,放弃一切的人是不值得被怜惜的,因为从那一刻起,他们所有的付出都变成了别人的枷锁,变成了毫无价值的东西。”   时怀梦倾世的容颜上映着皎洁的月光,天生的笑唇又勾起了几分,眼中浮现淡淡笑意,笑意有些疏冷,却不掩其绝色。   “怀仁,我来此避世并非是放下了心中所爱,相反是为了让她放下我。”他知道怀仁最终在乎的还是他罢了,见他对溪遥态度反复,也是担心他罢了。   那人曾说他的痴情、他的容貌是一场灾难,而因他的灾难还未起,实在不用过早为他感到担忧的。   对于溪遥,大概是觉得同病相怜,才产生了知己心思。可是今日溪遥的割脉自尽,却让他明白他们仍非同类人。   当初那样的场面,他都未曾动过半分轻生的念头,溪遥这微不足道的被辜负,在他看来又算得了什么呢。   “怀仁,天越来越寒了,将桃花酒挖出来吧。”转回身,时怀梦抱起桌上的琴,轻步离开了祈梦亭。   怀仁回答一声:“是。”紧随其后。   第二日午时,鸢岚室里昏迷了一日夜的人悠悠转醒,床榻旁守了一夜,趴着睡着了的幸忍感受到动静,身上一震,也跟着醒转。   他揉揉眼睛,看去醒了后便望着床顶的溪遥,惊喜地道:“公子,你醒了。”发现了溪遥的茫然,幸忍又问,“公子你怎么了?可是哪里不适?”   “我死了吗?”声音沙哑,像是在沙漠里行了数日滴水未进的迷失旅人,他的眼神空洞无神,像个活死人。   “公子活的好好的,大夫说只是失血过多,需要静养数日,便能下地活动的。”幸忍见溪遥生无可恋的模样,心中不忍连忙解释。   “谁救了我?”依然沙哑异常的嗓音平静,语气神情与之前毫无差别。   幸忍皱眉,欲言又止,正想着怎么劝慰溪遥时,只听溪遥那沙哑的声音暴烈,尖锐地似乎要撕裂出血来:“我问谁救了我!”   “公子,我……”幸忍吓得向后缩去。   “为什么救我?谁让你救我了!”猛然侧头,宛如恶鬼般瞪着幸忍,此刻的溪遥狰狞地像在地狱里匍匐爬着的魑魅魍魉,毫无人气。   惊吓地向后栽倒的幸忍,看着如此可怕的溪遥,脑中一片空白,不知道如何应答。   “为何要救我,为何不让我死了?为什么,为什么……”狰狞地望着地上幸忍,五指张烈扣在床边,溪遥似乎魔障了,呢呢喃喃不知道是在对着谁说话。   幸忍不住地往后爬,眼中积了泪,快要怕的夺门而出时又见溪遥缓缓转过头,重新望着床顶,依旧呢喃着:“为什么我还活着呢?居然没有死掉,为什么呢?”   他问得幽静稚气,似乎是真的不明白在苦思冥想,那模样与之前死寂的平静,狰狞的怒吼形成诡异的映照。   地上的幸忍隐隐不安,却不知道如何应对。等到溪遥终于平静了下来,吩咐幸忍备一些稀粥,幸忍才得以逃脱。   当幸忍离开屋中后,闭目的溪遥幽幽睁开了眸,眸中颜色艳如鬼魅,与那苍白的脸色反差极大。他无色的唇幽幽勾笑,笑着又问:“为什么还让我活着呢。” 作者有话要说:  挖啊挖,挖出一个存稿君…… ☆、阴魂不散小侯爷   外边晨色明媚,难得的好天气,风刮树枝的声音都柔和了好些。   可是屋内的宫一正悲催地睡眼朦胧对着一本古人诗卷,想要释手而不得,因为身旁坐着的人正双眼明亮地把她望着。   那眼神殷殷期盼,如同一个不辞幸苦养家糊口也要育出一个状元的慈母。   若不是宫一每晚洗浴的时候总能被自己身体的结构提醒身为女儿的事实,她真心觉得哥哥这是要将她当作状元的规格来培养。   还好,燕秦帝国还有一条明文规定,女子不得参与试举。   那余光第三十九次地瞄了瞄身旁的哥哥,宫一再次深深叹口气,不得不佩服自家兄长的好耐心,居然这么沉得住气,只是监督着她,都能这么认真,毫无倦色。   正当宫一心中长吁短叹,面上还要营造出一种孜孜不倦的神情时,门外悠悠传来一道风流的声音。   “哟,天气如此好,你们二人都闷在屋中作甚?”   这可能是宫一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 ,大概也是最后一次,觉得讨厌鬼小侯爷居然这么的识趣、讨人喜爱。   她立时放下了手中的书,毫不留恋,起身便朝着门口迎去:“今日天气好,小侯爷又来我们栖暖室蹭饭?”   面对宫一难得的好颜色,小侯爷竟然十分不适应,那只正准备踏过门槛的脚还悬在半空,一脸活见鬼地看着笑得灿烂的宫一。   “呃……”对于宫一的问话,公仪坷同样有些无措,若是平日嫌弃的语气,这会儿他便立即厚颜即可,可是此刻宫一不仅没有嫌弃,竟然有些巴不得他留下蹭饭的意思。   小侯爷惊吓住了,手中的重彩仕女图画扇凄寥地半举着,直到屋中另一道温良的声音响起,他才算是从惊吓中回过神来。   “不必惊讶,这几日我都让她在屋中看书。”木千青平静地说完,便端起茶浅浅地抿,分毫不怕小侯爷理解不了。   听罢木千青的解释,小侯爷折扇收的啪啪响,而后哈哈大笑道:“我就说嘛,宫一什么时候对我如此热情了,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有病,对你好颜色还不自在了。”低声咕囔一句,因为公仪坷的到来而将她解救于书海的那分极少的好感,也因为此人此刻的怪异行为而宣告破产。   大步坐去茶几前,宫一端起茶壶便为自己倒了一杯凉茶,庆幸自己劫后余生。未曾想,一口茶还未入口,身后一道不轻不重分外温柔的声音响起。   “许你不看了?”   宫一哽咽,呆滞数秒,转头憋屈至极地看着云淡风轻的木千青道:“哥哥,有客人来访,怎么着也要好生招待,不能失了礼数不是?”   她的解释好生牵强,方才也不知道是谁对着客人说下脸就下脸的。一旁的公仪坷在打开的折扇后,闷声笑着,又实在不敢笑得大声了,让宫一误以为他嘲笑她。   “哥哥以为,宫一耐心不佳,看来抄书还是比看书效果好些。”木千青摸着宫一的脑袋,一副仁慈的模样,“不如以后……”   “宫一这便去看书,哥哥喝茶!”手中盛着凉茶的杯子朝着木千青的手心一塞,没等木千青口中的以后如何,宫一便一溜烟坐去了书桌前。   凝目屏神,专心致志地将全副耐心都投入到了书中去。   握着手中的杯盏,感受着茶水凉意,木千青低头微微皱眉,再抬头后,满意地看一眼身后书桌前看书看得认真的宫一,这才放下杯盏,朝着公仪坷一请。   公仪坷桃花眼微眯,随着木千青离开室内前,瞧了一眼不动如山的宫一,仕女图画扇在身前要的那叫一个风生水起。   这座偏南的城,冬季是没有雪的,往年这个时候的北襄城早就厚雪兆丰年的时候,陵南都城依旧只有寒风肆虐,可是那冷却一点都不输银白的北襄城。   这种冷,是一种侵骨的冷,冷的能叫人从骨头里发哆嗦,总是穿上再多的衣服也是无济于事,唯有一盆吱吱作响的炭火是唯一的暖源。   随着木千青走到两个早就落完了黄叶的桂树下,公仪坷看见身前的人停了下来,便也跟着停了脚步。   “小侯爷今日来,是有什么事吗?”木千青问的平静温良,没有丝毫情绪起伏,只让人觉得声音听入耳中极为舒适。   “无事,坷便不能来找千青了?”桃花眼眯成一道窄缝,其中透出的光幽幽不明,唇角的笑意盎然,似调戏又似蕴藏深意。   木千青转过身,琉璃眸清透地看着他,丝毫不在意他那风流韵味:“小侯爷日理万机,若是无事实在不用费力到栖暖室纳凉。”   这句话的潜台词,是不是可以解读为,没事不要老往这里跑,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   公仪坷微愣,而后折扇一收,笑得有些欢畅,若是让宫一瞧见了这一幕,估计又要古怪这人似乎天生欠虐。   “千青这不会是在赶人吧?”   “绝无此意,小侯爷误会了。”微低头,木千青的姿态谦卑。   上前一步,公仪坷折扇抵着木千青的下巴,微微朝上一抬,他声中带着蛊惑:“千青,你总是如此无情,怎好叫人甘心为你办事?”   面对公仪坷的风流调戏,木千青毫不为所动,却在听完他的话后,眸光一厉:“小侯爷是为谁办事,请在办前思虑清楚了,下次还请不要再说这样的话。”   两道眸光的对撞,一道清澈干净却凌烈寒冷,一道风流挑逗却暗含深意。正当两人双双无话的时候,一道愤怒之极的声音从不远处响起。   “干什么呢!”   这一声的咆哮伴随着绝尘而来的风扬声,等人到了二人中间,未等任何一人开口说话,宫一已经一把推开了公仪坷的折扇,双手叉腰地站在木千青的身前。   一副母鸡护小鸡的英勇愤怒架势。   “说你呢,刚干什么呢?当我哥是什么,折扇那么用的吗?不会用是吗?不会用早说啊,小爷早就看这把破扇子不爽了,不会用小爷帮你毁了!”   边说着,宫一便伸手夺扇,一副当真要撕扇子的模样。   幸好她方才在屋中想起,之前她问公仪坷是否喜欢她哥哥,而公仪坷回答的模棱两可。幸好她心中放不下这个长得可口宜尝的哥哥,想着出来瞧瞧。   这不瞧不知道,一瞧吓一跳。居然让她撞见公仪坷色胆包天,光天化日之下居然用他那把破扇子调戏她一身清白的哥哥。   看见的那一刻,她也没多想自己心里的熊熊怒火究竟为何烧的如此猛烈,只知道此刻极为不爽公仪坷这个人以及他那把破扇子。   撕不了人,人家是侯爷,那撕扇子泄气总是容易些的。   如此想便如此做,可是公仪坷哪能让人这么就将自己的爱扇夺去人道毁灭了,故而一闪身,躲去了宫一的手。   甚至假怒道:“放肆!本侯面前,怎容得你如此无礼!”   “谁人放肆?公仪坷你再说一遍?”   宫一忽地变了脸色,方才淘气的怒气散尽后是一股不怒自威的压迫自她的一字一句,一眉一目中散发。   这脱口而出的话,将身前身后两人吓到的同时,也将宫一自己吓了一跳。她的确是个胆子大的,但是从来都知道面前的人是侯爷,身份在那儿摆着,不是随意能呵斥的人。   哪曾想这话居然不过脑子就脱口而出,好像这样的话说了无数遍,无需思考便会在特定的情况下说出。   未等宫一回味过来,身后的木千青已经从宫一紧张他的窃喜中回过神,伸手拉过她的手臂,将她拉到身后,这维护的姿势像是担心对面的侯爷责难。   “宫一无礼了,还望侯爷见谅。”话虽是如此说,可是木千青的眸中却全不是见谅的意思,分明是警告。   警告公仪坷方才对宫一的无礼行为,警告他此刻不能让宫一有怀疑的机会。   木千青是一个温良仁慈的人,却同时是个小心敏锐的人,而这敏锐的特点在面对宫一的时候,被极大的放大。   公仪坷不知道这种放大是因为宫一多疑的性子,还是因为这个人是宫一,启明公主,或者说公仪空桐。   他不知道,却只能苦笑,苦笑后又转为风流的挑逗,朝着木千青身后的宫一眨眨桃花眼:“宫一胆量不错啊,本想吓吓你,却没想到被你这小子吓了一跳。”   随后仕女图画扇又展开,摇曳着寒冷冬风,他的笑容却依旧明艳:“听说过不了几日便是宫一的生辰了,今日来本就是想问问宫一有何想要的,坷这个做兄长的也好早做准备。”   宫一一愣,看着公仪坷一副纨绔的模样,才慢慢从方才自己吓自己的话中回过神,然后一沉思,似乎真的开始思考要什么礼物了。   俗话说不要白不要,何况还是堂堂一个侯爷开的口,她若不好好思考一阵都对不起人家不辞幸苦地特意前来一问。   看着宫一皱眉沉思的小样子,公仪坷笑得潇洒宠溺,说道:“不急,宫一慢慢想,想好了差人去我府上说一声便好。”   说完,笑着的公仪坷便潇洒离去。既然该配合的已经配合到位了,该表忠的也表露完备了,离开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何况他此刻还真没什么兴趣再待下去。   好像这一幕早就应该发生,而这一幕的发生又让他怕了许多年。 作者有话要说:  哎,存稿君觉得这文都要写成BL了,谁来阻止一下负压这个蠢货(╯▔皿▔)╯ ☆、小小生辰大铺张   宫一十三岁生辰这天,木千青请来了许多人,都是与宫一相熟的。尤其是厨房的胖叔,出现的那一刻,就被宫一巴着肉乎乎的手臂,撒着娇要这样那样的吃食。   “今日宫一生辰,不知胖叔有没有带什么好食好料啊。胖叔你不知道宫一冬日里最爱的就是兔子肉了,烤的时候抹上一层蜂蜜,油爽爽的样子别提多诱人了。”   她笑得圆眼眯成了一条线,攀着大胖子的小手白嫩嫩的,自己就活脱脱像个白兔子,与刚刚从江中救上来时虚弱模样,相差甚远。   大胖子被她缠得无可奈何的笑,看着她那副馋样,也只能点着头应诺晚上便烤又肥又大的兔子给她吃,保证涂上最甜的槐花蜜,烤的黄灿灿的。   宫一异常满足地点着头欢笑,然后又开始叨念其他各色各样的美食。   木千青在一旁笑着抿茶看,不作评论。这十三岁的生辰本不该拿来庆祝,他也不过是为了让宫一开心,才聚了一些人到栖暖室。   如今看见宫一快活的模样,他便也觉得满足。   而一旁的九儿却在听见宫一要吃兔子肉的时候,浑身抖了一下,抖完了还是觉得心中打颤,不由说道:“还好姑娘说不来,否则真的叫那兔子肉端上桌,可不得吓死我家姑娘去。”   “这兔子肉为何就让人怕了?薇雨掌事胆子未免太小了些。还有,为何薇雨掌事不来,照理说哥哥相请,极少有人是不赏脸的啊。”   宫一一边说话一边朝着木千青挤眉弄眼的,似有调侃之意。她没见过薇雨,但是从旁人的口中,似乎也知道了点薇雨对自己家兄长的不同之处。   虽说这薇雨的年纪的确是比哥哥大了许多,但是好歹是个女子,光这一点,比那些个成天觊觎哥哥的臭男人好多了。   九儿心眼直爽,见宫一问了,便直接说了:“姑娘不来,还不是为了顾及你嘛。至于怕兔子肉这个,不是姑娘胆小,而是姑娘不吃肉食。”   “为了顾及我?”宫一松开大胖子的胖手臂,疑惑地皱起了眉心,暂且不去考虑为何薇雨不吃肉食这一茬。   听九儿的意思,似乎她与薇雨二人之间还有些故事的样子。莫非是她失忆前的事情?如此她便更有兴趣去知晓了。   “小侯爷不是说请了城里最好的角儿来给宫一过生辰吗?这都见午膳的时辰了,人还未到,莫不是被人拦在了外面,九儿可否劳烦走一趟去瞧瞧。”   木千青平静地打断了二人的话,九儿听后未曾多虑,便应一声出了栖暖室,去门口瞧瞧戏子们是不是被拦下了。   大胖子人虽说胖,心思却活络,听见木千青有意支开九儿,不让宫一知晓太多以前的事,想起自己身旁这个小子似乎数月里连着失忆两次,也是个命苦的。   千青这么做,可能也是为了不让宫一为了以前的事多添烦恼。于是寻了个由头,也离开屋中去厨房看宫一的长寿面做的怎么样了。   栖暖室刚刚热络了一会儿,便又只剩下宫一与木千青两人,仿佛之前的人都是幻影,由始至终相依相伴的只有他们二人。   宫一落下眉目,神色有些寥落,她何尝看不出哥哥方才故意支开九儿的行为。只是她心中好奇想要一探过往,哥哥却再三阻挠,仿佛过往的记忆是洪水猛兽,会将她生吞活剥一般。   “哥哥为何不让九儿将话说完再走?”   “宫一还是不信哥哥吗?”木千青的声音一如既往的令人陶醉,浅浅的溪流在这道声音里消磨时光,不留丝毫痕迹。   宫一抬起头,眼中失望又冷漠:“哥哥总是叫宫一信你信你。可哥哥什么也不与宫一说,宫一如何信?”她皱起眉,不能理解木千青的躲闪。   琉璃眸剔透的颜色温暖了冬季的寒凉,他悠悠地望着屋外的方向,轻声说道:“宫一失忆之前为了掩饰女儿身份,曾向薇雨掌事示爱不成。”   宫一震惊了!   示爱?还不成?   她当初是怎样的狗血蒙了心智,居然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就算被人发现了女儿身,逃就好了。居然为了掩饰,对一个女人示爱,还是一个比她大那么多的。   她自然不知道,当时的她逃不得,若不是那晚陆天奇恰巧搜访到了千仙阁,她怕是还要让谣言更盛几分。   而此刻的宫一,心中在意的竟然是……居然没有成功!她的脸日后还要不要了!   宫一的脸上五光十色的,忽红忽绿,十分之精彩。而自说完便转头瞧着宫一的木千青,自然将这各种变化,各种心思都看在眼中。   心里也不知是笑还是不笑,对于宫一这时常不在线的智力,他真是有些担忧。   不过如此甚好,若是如同未失忆前敏锐,只怕现在宫一已经完全猜出了她的身份,以及他的谎言。   木千青皱起眉心,重新看去屋外,心中忧虑应该如何做才能叫宫一彻底放弃揣测当初,安安心心地活在当下。   恰在二人心思各异时,一抹鲜艳的红从不远处越行越近。   起初回神的宫一还以为是那个骚包侯爷,当人到了眼前时,才惊讶这人居然是……不认识。   一身鲜红的人长得水灵妩媚,不过从身高发髻衣着等多处都可以看出,这是个男子。宫一心中沉痛,上一刻还为失忆前的自己智力担忧,此刻又开始对身旁哥哥性向担忧了起来。   她那抹充满了柔光的哀怨眼神,像是在说:哥哥,为何你尽招惹男的。男的是不能为我们木家传宗接代的,男的是不能给宫一生个可爱侄儿的。哥哥啊,回头是岸啊!   木千青敛了分笑意,略微尴尬,因为非常清楚地看懂了宫一的眼神。然后沉着淡定地问面前的公子:“不知溪遥公子来栖暖室有何事?”   “溪遥听闻今日是宫一小弟十三岁的生辰,千青邀了好些人来栖暖室。溪遥往日与宫一小弟有些误会,今日特意前来,便是想要冰释前嫌,不请自来,还望见谅。”   一身鲜红的溪遥,妆容艳丽华重,他轻轻抬起几近透明的手,身后跟随的幸忍便将怀中捧着的木盒放于桌上,他又道:“小小薄礼,祝贺宫一小弟生辰快乐。”   这么大的一份礼物,让宫一好奇地当下便想要打开看看是什么。小手刚刚触碰到木盒的锁扣,便被另一只微凉柔软的手抓住。   她好奇地抬头看去阻止她的哥哥,只见木千青目带薄怒地说道:“宫一,不得无礼。”   的确,当着送礼人的面拆开礼物,似乎有欠分寸失了礼数。收回手,宫一心中也未有多少不悦,只是哥哥从未对她怒颜相向过,这一点让她有些不舒服。   可是,她怎知道,木千青的怒分明不是冲着她的,只是他掩饰的太好,让人分别不出这怒究竟指向了在场的谁。   “无碍,若是宫一小弟喜欢,溪遥自然不介意宫一小弟当场拆开。”溪遥笑意盈盈地看着宫一,那眼神莫名的寒凉渗骨。   宫一觉得溪遥看着自己的眼神,不像是人的眼神,像是森林溪涧里的水蛇,像是漆黑夜下的豺狼,又像是阴冷角落里的毒蝎。   可他,分明是人。   此刻宫一终于警钟大作了,对于方才哥哥阻止她打开木盒的行为有了几分了解。怕是以前自己跟眼前的公子真的有什么过节,此人对她绝对没安好心。   宫一眼观鼻,鼻观口,静静地也不接话。   “溪遥公子客气了,宫一今日满十三也不是什么大日子,千青只为让他开心才特意邀人来聚。这份厚礼,千青代宫一接下,多谢溪遥公子。”   木千青说完便目光淡淡地瞧着溪遥,没有请坐的说辞,便是要请溪遥自己识趣,留了礼物自行离去。   怎知往日里察人颜色极为厉害的溪遥此刻却执拗了起来,他眼眸湿润,神色一转变得楚楚动人,声音像是粘了清晨的露,娇嫩清婉。   “溪遥真心赔礼,公子便不能请溪遥坐坐再走吗?”   这般的话语,叫人如何还好强硬驱逐。木千青笑着没有说话,溪遥便当是被默许了。   此时木千青的位置侧对着门口,宫一坐在他的下一个,正面对着门口,溪遥侧身走了几步,坐去了与宫一隔了一个小凳的位子。   他明白二人对他提防,聪明地选了个有距离的位子,好让二人放心。   木盒被溪遥推一下,面对着宫一笑道:“往日你我恩怨一笔勾销,此后还望宫一小弟能将溪遥哥哥当作普通大哥相看便好。”   宫一皱眉,不禁疑惑,这年头怎么人人都要当她大哥。有一个有待探究的亲大哥木千青也就算了,还有一个常常厚脸皮自称坷哥哥的讨厌鬼侯爷。   此时又多一个时而阴蛰时而柔媚的溪遥也要来当她哥哥。   她又不是八字缺哥!   “公子言重了,宫一这要是胡乱什么人都认作哥哥,叫身旁的亲哥哥心中作何感想啊。”她笑得尴尬,心里更是窘迫。   溪遥听闻也不恼怒,笑得越发明艳,那涂了厚重胭脂的唇笑开了,如同血盆大口让人好不心惊。   却未等溪遥接话,门外风流声里似带着桃花色彩飘絮而来:“今日宫一生辰,怎么人都在屋里待着?宫一啊,快出来,等会儿戏子们来了正好看戏。”   人进了屋中,一身赭红明艳,仿佛这过生辰的人不是别人而是他一般,那桃花眼笑得微眯,薄唇轻勾撩人至极。   却在看到屋中另一个不合时宜出现的人时,笑容一冷:“你怎么在这儿?”   “溪遥不能在这儿吗?小侯爷皇亲国戚的人物都能在这儿烟花之地,溪遥青楼之人便不能在吗?”   回话的溪遥粉白的面上裂了一道阴冷的缺口,他的眸从未如今日这般黑过,黑的只见九重地府不见天光晴明。一双近乎透明的手,没有丝毫人气,搭在木盒上,宛如森森白骨。   宫一这算是瞧出来了,这与溪遥有过节的人分明是讨厌鬼才是,自己往日必定是被连累的那个。   而安静的木千青此刻神色敛尽,光入了琉璃眼眸便再无踪迹,他便这么静静地看着对面的溪遥,将那张渐渐狰狞的脸上一分一毫的变化都收入眼中。   “溪遥,莫忘了本侯曾对你说的话。”仕女图画扇悠扬展开,摇在身前从容淡定,仿佛他面前的溪遥不过一阶蝼蚁,不足为虑。   便是这么卑微!   溪遥今日用朱黛细致地将眼尾勾出上扬的妖娆,选了最诱人的香料染上最漂亮的粉衣,他曾说过粉色极为适合他,他穿最美。   可是他也曾说过,别做与他作对的事,坷会失望的。   失望了会怎样呢?   溪遥幽幽地笑起,笑得好似静夜下迷香薄雾中的艳鬼,露出红唇白齿对着俊朗的负心人道:“可是溪遥今日很想看看让侯爷公仪坷失望,会是怎样的后果。”   他尾音很轻,轻轻地带动指尖按压,按在木盒上,一处突起的雕花就那样被按下去,然后木盒面对着宫一的一面,迅速地射出了什么,肉眼难辨。   “宫一!”   “千青!”“哥哥!” 作者有话要说:  死人啦,男主死啊,负压果然是个蠢货!——存稿君 ☆、血染生辰谁之过   突如其来的冲击,当宫一被连带着跌落木凳的时候,还有些恍惚。她瞧见了那射来的黑影是一支短箭,却在没来得及反应时,身前便被一道背影挡住。   身上暖和的温度来自倒在她身上的人,她迟疑了片刻想要低头看看他,却听见他痛苦地说:“别、别看别碰,宫一。”   他的声音好无力。   那把宛如绝世好琴的嗓音,此刻无力地仿佛秋风吹落的黄叶,生命已然耗尽,落了归土的宿命。   眼睛被一只冰凉的手覆盖住。   宫一僵硬地扬起轻笑,心想为何不让看,她胆子有这么小吗,最多不就是血,能有多大的事?   她此刻的镇定再没想过去追究为何,为何她在杀机面前能够临危不乱,在鲜血和可能的死亡面前能够从容不迫。   她感受到手上的温热黏稠,拉开眼睛上的凉手,看见了自己另一只手满手的黑红。   毒!   那支箭上淬了毒!   她黑眸下放,看见怀中人青白色的外衣上、腹部处有一大片黑红在渐渐扩散,她无措地伸手压住那伤口的周边,企图能够阻止血流的速度。   她用力抱住怀中的人,想要凭借这样的强迫,强留下他一身的温度,一身的淡香。她最喜欢的,似莲似兰,如春如夏。   他说要给她过一个快快乐乐的生辰的,怎么能还没过完就这样气息羸弱的躺在她怀中,他说过会给她生辰礼物的,怎么能没给就疲惫地挣不开双眼。   血一直流一直流,她止不住。   温度一寸寸的凉下去,她捂不暖。   终于镇定开始瓦解,恐惧一点点袭上。   木千青为何挡在她的身前,为何舍弃自己的性命也要护她周全?他不是有可能不是她哥哥吗,他不是有可能从头到尾都是骗她的吗?   为什么这么做?   为什么?   宫一心跳地很慢,脑中却风驰电掣,一道道痛彻心扉的雷毫不留情地劈开她麻木的大脑。她想哭又哭不出来,面上是僵若冰霜。   然后凉凉的手覆上了她的脸颊,或许是冰冷的刺激,眼泪终于流下,她后知后觉地呜咽:“哥哥、哥哥为什么?”   她落眸看着离自己极近的脸,苍白绝美,每一根睫羽都是灵动的,每一寸笑弧都是动人的。他半阖眼帘的琉璃眸中是干干净净的她,惊恐无措的哭着。   “傻丫头,别怕、别担心,哥哥会没事的,哥哥保证。”木千青在笑,笑得清艳脱俗,依旧温良慈爱地安抚着他的小人儿,用极低小的声音,只容两人能够听见的声音。   染满黑血的手无措地握住木千青随着昏迷落下的手,宫一在他合上眼的那一刻无比的慌乱、无比的无助。   直到大夫来了,溪遥被缚,木千青被抬上床,解开衣服,露出狰狞的腹部伤口,她都握着那只手,不敢放开。   当九儿领着戏子们来到栖暖室时,瞧见的便是乱糟糟的一团。地上被五花大绑捆着的溪遥与幸忍,放着一碗长寿面的桌旁坐着的面若寒霜的小侯爷。胖叔皱着眉,搓着手焦急地站在一旁。   然后不见了宫一与木公子。   她侧目一看,见屏风后似有人,不一会儿一个女婢捧着一盆血水从屏风后出来。九儿压着心惊凑上去轻声询问:“这是发生了什么事?”   女婢胆怯地侧目看看小侯爷寒霜一样的脸色,对着九儿摇摇头,不敢再多话,忙着去换一盆干净的水。前一刻还有一个女婢因为悠闲散漫,被小侯爷一脚踹出了栖暖室呢,她可不敢再耽搁。   九儿见女婢不敢言说,知道事情大了,到底是常跟着薇雨身旁,想着既然是大事,必须要告诉姑娘一声,便留下了一头雾水的戏子们,独自跑去了雪枫室。   待九儿走了没有多久,作为千仙阁的主人,桑三娘也闻风而来,瞧见了一屋中的乱糟糟,更是看见坐着如同煞神的小侯爷,脑子便直发痛。   她寻思着上前,还未等开口说话,小侯爷公仪坷已经下了逐客令:“这里本侯处理,三娘回去吧。”   往日最是潇洒不羁好说话的小侯爷,此刻说话的语气半分不容商量,那一身的戾气让人觉得谁此刻触他霉头谁就铁定遭殃,哪怕是鬼神。   桑三娘心颤了颤,又瞧了瞧地上被捆着的溪遥,闻到一室的血气,也不敢多说,便笑着又离开了。   雪枫室里,薇雨听闻了九儿的话后,皱眉沉思了好一会儿,眸中担忧一眼便可瞧见,却见她一咬牙,吩咐九儿道:“去栖暖室外等着,等老大夫出来了,问清楚情况。”   她双拳在桌上握紧,心中已经猜到了是谁出了事,见九儿心绪不宁地应声要离开,又连忙再嘱咐:“切记不可多嘴,知道吗?”   “欸,九儿省得了。”红着眼的九儿提起厚重的冬裙,又朝着栖暖室而去。那一盆的血水此刻想起来必定是有人受伤了,很严重的伤,指不定就是宫一呢。   那小小的身板,若是流了那么多的血,可不得疼死啊。九儿心疼那个叫宫一的滑头小子,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不仅仅是因为他可怜了。   可薇雨心中思索却比九儿清明的多,若是宫一受伤,小侯爷绝不至于如此冷漠,若是宫一受伤,此刻栖暖室便已紧闭大门。   她还记得三娘当初与她说的,江中救起宫一时,千青是无论如何都不让人掀衣瞧看的。   所以此刻受伤的只能是千青,只会是木千青。   薇雨咬牙,脸色苍白,她想不明白好端端的千青怎会遭了如此横祸,如今只能期望满天神佛显灵,莫要叫好人如此薄命。   同样得到消息的时怀梦正披着厚厚的貂裘,为林夕院内的冬花施肥浇水。他动作优雅干净,倾世容颜无波无澜,整个人似乎在世外桃源里独享幽静,而非在滚滚红尘中沾染烟雾。   “幸忍既是我林夕院出去的人,便没有道理劳烦侯爷惩戒。”微微弯腰,青丝从肩臂滑落,沾染花香,“怀仁你去栖暖室将人领回来,顺便带上那支千年灵芝吧。”   怀仁眼中闪烁片刻,那支千年灵芝是五年前少爷十六岁生辰的时候,被那人所赠,纵使后来发生了巨大的变故,两人彻底反目,少爷离开后来到燕秦也始终带在身边。   可是如今,少爷要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就这么送出去了吗?   “人都不在身旁,徒留这个东西又何意义呢?这灵芝如今对我无用,倒不如送去给有用的人。”没有回头,时怀梦便知晓怀仁的犹豫是为何。   他手上的动作依旧优雅从容,不见丝毫停滞。青丝柔亮,眉目柔情,瞳孔是穿透生命的沉静悠长光泽,笑唇点绛。   “是,怀仁这便去。”怀仁不再迟疑,匆匆离去。他听不得如今少爷的温凉话语,似乎整颗心都凉了冷了。   事实上,幸忍的领回极为顺利,小侯爷公仪坷听闻是林夕院中的怀梦公子要人,便将人解了绑,并且收下了灵芝。   从来到栖暖室到接手幸忍再到离开,怀仁都没有多看溪遥一眼,他知道少爷如今是不会再多对这位溪遥公子怜悯了。   “曾经以为的知己分毫不在乎自己的死活,溪遥你如今这样又是何必?”公仪坷沉着眸色,低头瞧着地上的溪遥,那张满是脂粉的苍白面容,他已经不太认得清是谁了。   溪遥幽幽地抬起了头,静静地看着座上的人,然后面无表情地道:“心尖儿上的人如今生死未卜,侯爷不将溪遥碎尸万段以泄愤恨,怎得还有功夫关心溪遥的处境了?”   忽地,他又妖艳地笑起:“本是痴情人奈何学薄情,侯爷风流模样好似三月桃花,却还是掩不住那颗心宛如冰封千年的深潭。侯爷这又是何必呢?”   他嘲讽地恣意,笑得爽快,一丝一毫也没有沦为阶下囚的害怕彷徨。他高兴之前的自尽没有成功,否则怎能看到今日的好戏。   木千青的性命垂危,木宫一的惊恐无措,公仪坷散了所有风流倜傥,冰塑周遭,表露出最真实的那个他,无情至极的他。   那双桃花眼此刻的颜色多么漂亮,像是落进了泥土里,再也没有往日的春光无限好,浑浊不堪,沉郁不堪。   他喜欢这样的公仪坷,这样被他逼出来的公仪坷。   而听完溪遥话的公仪坷却没有发狂,他只是更加沉静地看着面前的人,曾经枕畔的人,那个温柔甚至娇弱的人,此刻阴毒,乃至恶毒的人。   他本该一掌废了他,但是他没有,他冷静了下来,没有这么做。   可是没有冷静下来的人,却已经手持一把寒刃,从屏风后携着一腔难以磨灭的怒火而来。寒刃泛着厉光,刀尖对着溪遥笑得颤抖的身躯,直直而去。   “我杀了你!”   双目猩红,宫一此刻看不进任何人,只看得见溪遥那让她痛恨至极的笑,她空白的脑中终于浮现了一些东西,一个念头。   杀了他!   让他去阴曹地府为木千青忏悔!   杀了他!   让他受尽凌迟分尸之痛!   杀了他!   叫他再也不敢,叫任何人都再也不敢伤害她在意的人!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作者有话要说:  呵呵呵,女主疯了,负压果然蠢货,存稿君已经忍受不了了【摔 ☆、将计就计谁更狠   溪遥自然是没在宫一的刀下死成的。   当宫一宛如一只癫狂的小兽冲着笑得妖邪的溪遥而去时,公仪坷从后面制止了她,却不想入了魔的宫一谁的话都听不进去,脑中只有一个念头。   杀了他!   万不得已,公仪坷一个手刀下去,劈在宫一的颈窝,又抱起昏迷的宫一,将之安放在外间的暖榻上。   公仪坷皱眉,没有想过木千青的受伤会让她轻易失去理智。安放好了宫一,他走回桌前,双手负后,俯视着地上的溪遥,沉静了好一会儿后。   “来人,将他送去衙门,依法办理。”   进来的人,面容清俊,身姿挺拔,却不是熟面孔。若是周围忙碌的人中,有一人停下来看一看,便会惊奇这人是何时站在门口的,怎得之前都没发现。   “属下领命。”清俊男子单手提起地上的溪遥便往外走。   不敢相信如此简单就将自己送去衙门的溪遥,一边被强迫着往外走,一边挣扎着回头朝着屋中的公仪坷怒吼:“公仪坷,我杀的是你最爱的人,你便这么放过我,你会后悔的!”   从容地转过身,面对着渐行渐远的溪遥,公仪坷桃花眼眸中幽深如潭,直到人影不见了,他才轻轻启唇,状似呢喃:“谁说他会死?他死不了。”   正是因为有这样的自信,他才会在木千青昏迷后只是捆住了溪遥而不是一刀杀了他,正是因为有这样的自信,他才会阻止宫一手刃溪遥而不是暗中相助一臂。   木千青那个人啊,诡谲多变,心思莫测,偏偏对宫一至真至纯,怎会在宫一的未来不明的情况下轻易撒手人寰。   更何况那支短箭射出时,连他都能瞧得清楚,木千青又怎会看不清呢。他有足够的能力带着宫一一同躲过,但是他没有。   这只能说明,他有意为之。   将计就计。   这……便是他要的吗?   公仪坷侧头看去屏风后依旧忙碌着的众人,心中隐隐刺痛,眸中沉静慢慢破了冰,笑意苦涩扬起。   这一场无妄之灾直到黄昏最后一缕斜阳落尽才算是谢幕。老大夫一头大汗的收拾好东西出了栖暖室便被各院各室的人围住,询问情况。   耐不住一身的疲惫,他酸痛的双臂一震,震脱攀附他的三五手臂,然后中气十足地将木千青的情况说了一通,便不再耐烦众人的围堵,推开一条道离开。   那情况大意便是,失血过多,性命无忧,毒性不强,已经清除。   九儿默念老大夫的话,然后急匆匆地朝着雪枫室奔去。听了九儿回报的薇雨神色一松,双手合十冲着苍天闭目。   桑三娘在屋中也是焦急了许久,得知木千青安然无恙后,一颗悬着的心也算是放下了。不过通过这件事,她也算是明白过来,木千青如今深受侯爷重视,看来日后对于千青的规划要有些变动了。   林夕院里,主室内用上好的古瓷煮着香茶的时怀梦,听完来人说完,只是轻轻应了一声,没有多余的情绪。   怀仁与幸忍皆在一旁候着,幸忍不由皱眉,眼中有些犹豫。   时怀梦轻轻抬眸,那上扬的眼尾妖妖娆娆又带着仙气,笑唇微勾,问道来人:“木公子既然无恙了,那么小侯爷是如何处置溪遥公子的呢?”   “小的听闻是送了衙门依法查办。”   “也算是公正。”捻着一古瓷茶杯,时怀梦轻嗅茶香,清泉一般的眸意味深长地望着幸忍的方向,“至少没有动用私刑。”   “你下去吧。”他放下茶杯,落下眼眸,轻声吩咐。   “是。”送消息的人离开,室内三人安静无声。   好一会儿后,时怀梦那蛊惑的声音再次响起:“幸忍,你可记得我接你回来,是回来为何的?”   被点名的幸忍立时跪地,清秀的脸上苍白一片:“公子是接幸忍回来受罚的。”   “林夕院里的奴才,犯了事都是按林夕院里的规矩处罚。”他放下摆弄的香茶,捧着桌上的汤婆子入怀,“你且先说说为何会被罚。”   幸忍犹豫再三终是启口:“幸忍明知溪遥公子心生歹念却未加以阻止,甚至从旁协助害人性命,罪不可赦。”   “别动不动便罪不可赦的。”声音低凉,“说是明知,只怕你也不过是猜到了一二,未必全然得知。说是从旁协助,恐怕也不过是无意之举。”   低着的头忽然抬起,望向神色悠然的公子,他没有想到公子会知道的这么清楚,更没有想到公子会为他说出。   没错,事情发生前,他的确是有些预感,但是却不敢确定。当溪遥将那木盒交予他拿着的时候,他本好奇轻摇两下,便马上招来溪遥的斥责。   他以为是溪遥多日来的心思烦躁,却不想那木盒是杀人夺命的东西。   “你不必这般看着我。”没有看向幸忍的时怀梦却偏偏知道幸忍此刻是什么眼神,是感激的眼神,可是他实在不用感激他。   说到底,还是他将他送去的鸢岚室。   “事情既已发生,便不管你是否事先知情,是否有过协助,都与你脱不了干系。”终于,时怀梦缓缓地将视线移去幸忍的身上,与他对视,“幸忍,你当知道千仙阁你不能再待了。”   时怀梦的眼本就极美,长睫修密宛如天生画着墨黛,瞳孔深邃而眼仁清澈,此刻带着温柔怜惜的颜色,更是叫人看得如痴如醉。   至少听完自己结局的幸忍,悲伤的情绪叫这份惊艳生生压下了许多。   “幸、幸忍明白。”他慌忙垂下头,既怯懦又无措,眸中是对于木千青难以抑制的愧疚之情。   “你且放心,出了千仙阁,我会给你足够的盘缠让你到另一个地方也能一生无忧。”   “幸忍谢过公子。”泪盈于眶,幸忍不知如何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连忙叩拜。   “怀仁,带他离开吧。”时怀梦的声音宛若叹息,他说完幽幽起身,一身貂裘大袍笼罩着清俊身姿,人慢步走向了祈梦亭去。   明月当空时,栖暖室内安安静静,宫一被公仪坷劈了一掌后又点了睡穴,至今未醒,怕是不到天明不会醒转。   漆黑的屋中没有点烛,桌前一道深色的人影坐的端正,直到屏风后一道轻不可闻的细碎声响,叫他赫然起身。   转过屏风,站定在床榻前,双手负后,桃花眼借着窗外斜照入的月辉而幽亮异常。他看着床上□□一声后,除了睫羽颤动不再有别的动静。   知晓这人是醒了,可这意识只怕尚未完全清醒。   直到那修长的睫毛颤着月华的光粒掀起的时候,他僵硬了一日的脸上才稍稍松弛了神色。   见木千青睁开眼的第一件事便是在确定什么,公仪坷瞬间了然。他走到外间,从暖榻上抱起昏睡的宫一,再走回床榻前,将宫一轻放在木千青的身侧。   “如此,总该放心了吧。”他的声音在月下响起,在漆黑的屋中浮动,有些寂寥苍白。   而木千青却只是侧头,在看见呼吸均匀陷入深眠的宫一时,安心地一笑,算是回答了公仪坷的话。   “有必要对自己如此狠吗?为了得到她的全盘信任,连自己的性命都不顾了吗?”   没有得到任何的回应,当公仪坷说完话后,漆黑的室内一片宁静。最后还是他忍不下心,再次开口:“你就没有想过,若是你的命没了,日后谁去护她安稳,在她记忆全失的时候。”   专注侧头看着宫一睡颜的人,终于眸中微动,涟漪一样荡开,而后归于平静。木千青醒来后第一次开口说话,声音黯哑失色,低沉空洞。   “不破、不立。”   他说得无情果决,语气带着不容辩驳的坚持。可是不过四个气息都连不上的字,再联系今日发生的一切,让人不由惊出一身冷汗。   为了身旁的少女,少年已经抛开了一切,哪怕是生命,也在所不惜。世上怕是再没什么能够阻拦他的,若是有,怕也会叫他残忍的摧毁。   公仪坷冷冷地借着月辉看着床上的木千青,明明气息虚弱,明明面貌文弱,为何偏偏透着一股让人惧怕,让人不敢违抗的气质。   他第一眼见他时,那样阳春白雪的人儿,那样笑如花焉的人儿,就为了一个人,成了现在这般模样,心沉如墓,意坚若石。   “不惜性命也要得到的信任,只怕日后会成为真正的催命符。”   公仪坷坐去床榻旁,用着极大的耐心关怀地说道,“千青,你我都知道,失忆的宫一有多信任你,恢复记忆的公仪空桐就有多恨你。”   “你便不在乎吗?”他不信他不在乎,这个世上若有一样东西还是木千青在乎的,必定是宫一,否则他也不会煞费苦心甚至不惜让她失去记忆,也要强留下人。   “在乎。”木千青的声音轻的让人心疼,他唇似不动的说着,“但是更在乎她的性命,她的意志。她想要的,我都愿意助她得到。”   哪怕,她会恨我。木千青心想。   手在被下移动,渐渐地握上她的,那柔软的触感让木千青心安。他浅浅地笑起,无怨无悔。   公仪坷再也没有话语,凝着眉,沉下心中的怜惜,离开了千仙阁。此刻寂静的月下栖暖室中,不需要他,只需要安静,属于他们二人的安静。   他明白。 作者有话要说:  哎,男主没死成,故事还要继续,存稿君心好累(T_T) ☆、真假无妨心全付   暖阳里繁花盛开,她奔跑在宫廊上,头上彩带如飞,好似展翼的七彩凤凰,手里提着怎么看怎么麻烦的裙子,身后跟着娇声叫嚷让她慢些的女婢。   她脸上笑靥明亮,像一朵朝着太阳、开得正盛的雏菊,那双又黑又亮的眼睛此刻溢满了喜悦。每月只有一次来见那人的机会,她怎能不高兴。   到了殿外,她站定片刻,平稳了呼吸后,唤身后跟上的女婢为她整理仪容。   那人最不喜她疯疯癫癫的模样,一直都希望她能长成温婉贤淑的样子,不求她能文能武,只愿她一身平安和顺。   “快,看看还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繁复的宫衣都被她跑的七零八乱,等整理完毕了,也过了好一会儿了。   殿门推开,两个守宫女婢安静垂头,温顺和善。那人教养出来的宫人向来是宫中最温良的,从来不做娇柔姿态却安然乖巧。   她满意地踏着端庄步子朝里走去,宽大华美的殿中有淡淡的暖香,仿佛初春三月来到小丘山头,侵沐在满山花草间。   朝着内殿而去,看见一月未见的人。   那人没有戴凤冠,穿的一身也不繁华,静静地坐在桌前,摆弄着桌上颜色多彩的糕点,瞧着那晶莹剔透、糯软粉白的模样,便知必定是极美味的。   她匆匆上前,不觉加快了步子,一屁股坐去那人的身旁,娇娇地抱住她的手臂,软糯地说话。   然后那人微斥了她,说她越大越没规矩,说她好生生的女儿家却非要舞刀弄枪。然后她撅了嘴,一副郁郁寡欢的神情,忪了抱紧的手臂,连桌上的糕点都不愿多瞧。   好一会儿后,身旁人轻笑一声,她侧头看去,就见那人一脸的宠爱柔柔地望着她,那样慈祥,那样静美。   于是,她便弱了闷气,软了脸色,重新缩回女子的怀中,抱着女子的纤腰,撒着娇要喂食,宛如三岁稚儿。   她吃的欢乐,吃的忘了时辰,直到揽着她的人一阵轻咳,她才直起身,担忧地看去她。她的身体一向不好,如今更是愈发的羸弱。   女子瞧出了孩儿的忧心,强忍住喉间难受,笑起想说没事。   可,开口成殇。   那从唇角溢出的血丝越流越多,女子咳的越来越猛,无法抑制的,似要将整副心肝都咳出来。血流在素净的衣服上,却不是鲜艳红梅颜色。   那异乎寻常的黑红,刺激着神经地告诉她,这血不单单是因为身体羸弱,还因为……   毒。   她看着那黑红的血,看着眼前慈爱的女子眼中充满了宠爱,然后女子的脸渐渐扭曲,华美的宫殿渐渐扭曲。   如同一个漩涡,她深陷漩涡之中。   等一切再次归于平静,她看见的是一张清艳的脸,琉璃色眸中也是宠爱,无尽的宠爱,用生命的呵护。   这张清艳的脸扬着笑,在说:“别怕,别担心,哥哥会没事的。”   她下望,瞧见这人青白色的外衣衬的其气质出尘,然后腹部的位置出现了一点斑驳,斑驳颜色深暗,渐渐扩散,然后染满了整件出尘的青白外衣。   清艳的人缓缓阖上了眼,脸色死白,这一闭合,好似再也不会睁开。   “不!”   床上的宫一如同诈尸般弹坐起,满额的汗,冷的。   她惨白着脸色喘息,缓缓回忆方才的梦,那么真实完整,然后追溯着梦的结局往前去想,却渐渐的发现梦变得残碎,竟忆不起梦见木千青之前的场景。   她的眸色还有些涣散,仿佛出了神,不知时日地方。   “宫一做噩梦了吗?”   身后的声音轻如蝉翼,中气不足,显然是体弱或者抱病之人的声音。宫一僵硬地回头,看见正想艰难坐起的木千青苍白着脸,担忧地看着她。   “别坐起来,你身上的伤。”她轻推着他的肩,将他压回床上躺好。   噩梦消散后,身上的恶寒也退散。宫一回忆起昨日木千青为她受了伤,回忆起她想要杀溪遥,却被侯爷拦下,还被一掌劈在颈窝,直接将她劈晕了。   宫一现在气的牙痒痒,非常想现在就去侯府,将刀架在公仪坷的脖子上,逼问他溪遥现在何处,然后一刀解决了那个疯子。   她气得根本就没有心思去管溪遥为什么无端端地想加害于她,她只知道看见木千青那种濒临死境模样,她就想杀人。   小手被人握住,木千青的手有些热。宫一察觉的时候,心头一突。   “你体温怎会这么高,不会是伤口感染了,发烧吧?”她连忙抽出被木千青握住的手,探去他的额头,然后又摸摸自己的额头,对比温度。   “没事。”木千青苍白的笑,笑得很温暖,重新抓回宫一的手,想让她安静冷静下来,“别慌,哥哥说过的,不会有事,宫一别担心。”   他那双极为好看的琉璃眸有心疼的颜色,荡着层层涟漪,如一汪春水被柳枝拂面。那样静静地看着宫一,看得宫一眼眶一红,扑倒在木千青的肩头。   她呢喃如泣地说“哥哥总是让宫一乖,让宫一听话。害怕宫一有危险,连爬个树都不让。可是最不乖,最不听话的便是哥哥了。若是、若是昨日……”   她哽咽地没有说完,头顶上安抚她的手依然轻轻地抚摸着。   “若是哥哥昨日受的伤再重些,老大夫再晚到些,哥哥要宫一日后如此独活?”说道伤心处,宫一愤然撑起身子,俯看着身下的木千青。   一双又圆又亮的黑眸,牢牢地锁着他的眼睛。那眼眶里盛满的泪,摇摇欲坠,一阵风来,便是大雨倾盆的架势。   木千青温柔地笑着抬手擦去她快要溢出的泪,然后压下她的小脑袋,压进自己的颈窝,另一手环上她的腰,将她锁在自己的怀中。   担心木千青腹部的伤,宫一尽量侧身,在他的怀中却也安静,不敢乱动。   “傻孩子。”他轻轻地嗟叹,“哥哥怎舍得将宫一独自一人扔下,不会的,绝对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可是哥哥差点便是这么做的。”宫一愤然,挣扎着要起身,要看着哥哥的眼睛说话。却方方挣扎了一下,便感受到环抱着自己的人身上一僵。   显然是牵扯到了伤口。   不敢再乱动,宫一郁闷地重新埋进软香中,然后不甘心地低声说:“哥哥总是敷衍宫一,不跟宫一说实话。”   头顶上响起一阵无奈轻笑,然后她听他用绵软的声音说:“哥哥是宫一唯一的亲人,见不得宫一受伤,见不得有人伤害宫一。”   “说得好像宫一见得哥哥受伤,被别人伤害一样。”   介于方才差点扯动木千青的伤口,现下宫一是再不敢乱动了,只是依旧不满地埋着木千青颈窝,闷闷开口。   “不一样的。”琉璃眸中幽深,眼仁清澈瞳孔敛光,他绵软的语气又带了几分甜腻,“若是宫一受伤,哥哥会疯的。”   只怕不止会疯,他还会将别人逼至疯癫,人不人鬼不鬼,却仍然不够,不够弥补他的宫一受到的委屈。   听见木千青的话,宫一微微抬眸,却只看见了他消瘦的下巴,心疼地用小手摸了摸,引得木千青低头看来。   对上他的眼睛,宫一心软地败下阵:“知道了,可是哥哥向宫一保证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这么吓宫一。”   木千青宠溺的笑,揉了揉她的脑袋,又将她搂紧了几分。   只怕日后破坏她要他保证的誓言的人不是别人,就是她呢。   当宫一恢复了记忆,还会这样紧张他,关心他,对他心软吗?当宫一想起了一切,不会第一个动手要杀他,将他千刀万剐吗?   他想起第一次将奈何喂入宫一口中后,她说她恨他,说日后想起那日,必定要他生不如死。   环着细腰的手不能自控地收紧,直到将人弄疼了都没有察觉。   她不知道,当她说恨他的时候,他便已经活在了生不如死的处境之中,她不知道。   “哥哥?”宫一吃痛的出声,不明白哥哥为何忽然莫名的紧张。   木千青从失神中回来,松了松环住宫一的手,而后抓住她的一只小手揉在手心中,安抚地笑着告诉她,无事。   宫一点点头,乖巧地笑。   此时房门被叩响,最后推门而入一个女婢,手里捧着一木盘,盘上一碗热腾腾的药。药的苦香还没进屋便传入了宫一鼻中,一阵皱眉。   她利索地爬起身,心中自责光顾着埋怨哥哥让她担心,却忘了刚刚清醒的哥哥需要喝药了。   女婢站在屏风后面,没有贸然转入,只是问道:“公子,药是否现在趁热喝?”   没有人应答,却是宫一自己走了出来,她双手接过女婢手中的木盘,而后说道:“药给我便可,对了,哥哥外伤的药放在哪儿,大夫说多久换一次?”   女婢如实一一回答,宫一听后明白了,便甜甜地说一声幸苦姐姐了,才让她出去。   将木盘放在床头小桌上,将木千青扶起靠在床上,宫一捧着药碗,小心地一勺勺吹凉了再送入木千青的口中。   一边尽心尽力地喂药,一边闲来无事地嘟囔:“刚才那个姐姐之前怎么没有见过的模样?”她话一说完,心中便一紧,喂药的手也随之停下。   没有见过的婢女送来的药。   宫一低头看去碗中只剩一半的药汁,心惊不已。却没等她想明白自己的多疑本性从何而来,木千青已经握住她的手又将一勺药喂进了自己口中。   然后笑看着她说:“那样举止得宜,大家之风的婢子怎会是千仙阁中的人,怕是小侯爷留下照顾一二的。”   听完木千青的话,宫一心思便通明了,却是这个理,没再多去纠结自己多疑的奇怪性子,笑着又开始尽职尽责地给木千青喂药。 作者有话要说:  不就为你挡了一箭,不就为你吐了黑血,这样就被收买的女主真是蠢,作者居然还说她聪明,都当读者执杖啊! 存稿君:喂,幺幺零吗?这里有个间歇性精神分裂症患者,麻烦来把人带走好吗?对,伤害性比较高,还具有一定传染性。 ☆、下定决心全放下   木千青房中静养的第五日,气色已经好了许多,至少不再是惨白可怕。床是下的了,却还是不能活动太久。   而宫一自从木千青受伤后,变得乖巧多了。   至少在木千青面前。   “宫一若是在屋中闷了,可以寻九儿出去逛逛,不必一直陪着我的。”依靠着床柱,木千青墨发散落一肩,锦被盖在腿上,白皙的双手叠放在锦被上。   “不闷,哥哥今日午膳想吃什么?我待会儿找胖叔给你做。”   她不知去哪儿寻了一张藤椅,上面铺了层绒垫,挨着木千青坐下,手里一本书,正是往日木千青逼着她读的。   只是不曾想,如今的宫一却自发自觉地读起来了。   木千青感到欣慰,他笑得皓齿明眸:“宫一喜欢吃什么,便叫胖叔做什么吧,哥哥都喜欢。”   这种软糯甜腻的声线,叫宫一心头一颤,几乎想要转头将哥哥抱在怀中□□,然后道德思想还是起了作用,压抑下了她有违人伦的可怕想法。   她只是侧头,微眯圆眼,悠悠看着木千青专注于她的眼神,然后没忍住地在他脸上吧唧一口,咬出一排小齿印子。   然后飞快地出了栖暖室内,遥遥的说:“知道了,今天午膳咱们就吃全荤宴。”   声音里满是淘气欢快,开玩笑,木千青一丁点肉末都不沾染的人,若是她当真让胖叔做了全荤宴回来,估计中午只有木千青看着她吃的份了。   此时恰恰是回暖的时候,北方估计正在融雪。陵南都城里倒是阳光颇为灿烂,宫一在这样的阳光下小跑朝着厨房,脸上明媚可爱。   屋中的木千青被宫一轻薄了一下还有些愣,等人离开了好一会儿,他才微微回神,伸手摸着还有些口水印的脸颊,傻笑起来。   眼中幸福的颜色流连不去。   九儿从雪枫室出来,到了厨房,便看见宫一靠坐在一棵树下,嘴里叼着一根枯草,双手枕在脑后,一条腿曲起踩在地上,另一条搭在膝盖上。   那模样要多流氓有多流氓,要多粗劣有多粗劣。   好笑地上前,蹲在宫一身旁:“怎么?木公子全好了,你可以这样散漫地偷闲了?”   瞥一眼九儿,宫一圆眼里满是调戏,取下嘴里的枯草,逗猫儿一样逗弄着九儿的下巴:“偷闲不是散漫的,难道九儿还能认认真真的?”   被调戏了!   当时九儿的小脸就垮了下来,想要发作的时候,那根不知道沾没沾上口水的枯草就轻贴去了她的唇上,惊得她不敢开口了。   “嘘,跟你说实话吧,我方才啊,不是在偷懒,而是想清楚了一些事情,觉得轻松罢了。”   “什么事情?”   推开宫一的手,让那该死的枯草离自己远点。然后九儿见宫一慢慢地盘膝坐直了,一手撑着下巴,望着天,神色慵懒,老气横秋的。   “我决定陪着哥哥好好地在千仙阁里安生立命。”   还以为是什么大事,九儿听完后,便觉得宫一这是在没事找事,故弄玄虚。甩下宫一,不再多做搭理,起身去了厨房向胖叔点明今日午膳雪枫室要的菜色。   对于九儿的不以为意,宫一没有什么反应,她只是依然望着天,漆黑的瞳孔里敛的一丝光芒都不剩,就连眼仁都颜色深沉。   她是真的下定决心了啊,可没有胡言乱语的意思。不过没人信,没人在意也不要紧,反正她如今最在意的也只不过是哥哥一人罢了。   当多余的顾虑全都抛诸脑后,忘记多疑揣测,专注于一人一物的时候,便会发现人真的会活得非常轻松,如同她现在这样。   “宫一,你要的全素宴做好了,还不来拿。”   洪亮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宫一连忙站起,笑得可爱乖巧地朝着胖叔小跑过去。   到了跟前,又听胖叔嘟囔:“两个都还只是孩子,就这么挑食,只吃素怎么长个子啊。”   他胖嘟嘟的脸说话的时候认真又担忧,模样让宫一看着心头一暖,连忙抱着胖叔的胖胳膊。   “胖叔又不是不知道,哥哥受伤未愈,自然要吃的清淡。宫一可是超爱肉食的,等哥哥好了,宫一必定让胖叔做全荤宴给宫一吃。”   她笑得模样讨好又乖巧,让大胖子一喜,忍不住掐了掐她的圆脸,而后又叫了个人,帮宫一将饭菜端去栖暖室。   回到栖暖室,宫一将那铺了绒垫的藤椅挪开,又搬了一张小几放于床边,自己就着一张小凳挨着木千青坐下。   饭菜被放在小几上,帮宫一端菜的人便回去了。   仿佛踩着点一样,当宫一乐呵呵地给木千青布好菜,正准备下筷吃的时候,某人讨厌的声音就从门外传了进来。   “嗯,我闻道饭菜的香味了,来的好不如来得巧啊。正好赶上饭点,本侯真是有口福。”   脚步声渐快,到了床前的人一把仕女图折扇收合放于腰间,左右张望一下,搬了个小凳坐到了宫一的对面,床尾的位置去。   见桌上没有多余的碗筷,公仪坷笑眯眯地看着刚刚接过饭碗的木千青:“千青伤口刚刚愈合没有多久,正是食用稀粥的时候,这种干饭粗菜还是为兄为你解决吧。”   他话一说完,也不等旁人回答,便从木千青手里“温柔”地取走了碗筷,非常自觉地开动了起来。   宫一坐在这人的对面,脸都黑了,手里的动作停了好一会儿都没有动过分毫,心里茫然地升起熊熊怒火。   真的好想掀桌子揍人的啊!   可怜的木筷快在宫一的手中被捏断了,那磨牙的声音都吱吱的发出来了,对面一身华袍的小侯爷却是悠然自得地大吃特吃,还边吃边说香。   半点危机意识都没有。   “宫一,吃吧,不然要凉了。等你吃完,再去厨房让胖叔给我熬碗粥便好。”木千青轻推眼珠子都要瞪出来的宫一,笑得温柔善良,一点也不介意自己被人抢了碗筷。   听着木千青的话,宫一心疼地看他一眼,然后回头又瞪一眼公仪坷,一筷子夹了好些木千青爱吃的青菜,然后转身喂去木千青的口前。   发愣地看着宫一,木千青此刻的表情有些滑稽可爱,完全一副懵了的模样,琉璃色的眼珠亮亮的,眼睛眨也不眨一下。   见哥哥被自己的行为惊成这样,宫一忽地一笑,心里一阵高兴。   “哥哥介意与宫一共用碗筷吗?”她笑得狡猾如狐,圆圆的大眼睛,黑眸中满是霞光,亮晶晶地盯着木千青看。   回过神,木千青依然有些怔妄,然后笑得清艳动人,轻轻地说:“不会。”吃下了送到口边的菜。   他眸中的深邃柔情在半垂下眼帘的时候,全部乍现,再也藏不下去。   而宫一此时正好铁了心要无视对面的公仪坷,接着夹菜,打算自己吃一口再喂哥哥吃一口,腻味死对面的人。   终于在几个来回后,死皮赖脸的小侯爷也撑不住面子了。   他略带尴尬、不好意思地说:“你、你们也太狠了,当着我的面就这么腻腻歪歪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不是兄弟而是那种关系呢。”   “乱说话小心噎不死你。”恶狠狠地瞪一眼公仪坷,宫一刚刚喂了木千青一口饭。   不过经过他这么一说,她也发现了自己的行为有些暧昧不清。他们好歹是兄妹,再是亲密也不该这样,可是自己开的头,现在要改,好像也很奇怪。   “宫一先吃吧,我现在也不太饿了,等会儿让胖叔再送一些粥来便可。”一眼便瞧出了宫一的心思。   木千青心中不无失望,却也不能多做什么,只能怨怨地看一眼面露尴尬却眸中深浅不明的公仪坷。而后他便拾起了宫一放在一旁的书,安安静静地看起来。   知道自己的多嘴引来木千青的不快,公仪坷非但不觉愧疚,反而厚脸皮地说道:“都怪我抢了千青的碗筷,不如坷来喂千青吧。”   他讪讪地准备动手,可是木千青已经目不斜视地拒绝:“不了,千青不惯与别人共用碗筷。”   “你刚刚明明和宫一共用了。”公仪坷委屈。   “宫一不是别人。”清艳地抬起眸,幽幽地看一眼公仪坷,木千青说得满满宠溺绵软,让人觉出了太多感情。   瞧见讨厌鬼侯爷被拒绝,还被拒绝的这么没有面子,宫一笑得没心没肺的。然后饱含深情地瞧一眼木千青,欢快地开始大快朵颐。   才不跟讨厌鬼计较,等会儿还要给哥哥去胖叔那儿那些粥呢。可不能饿坏了她的宝贝哥哥。   因为公仪坷的多嘴破坏了木千青与宫一的亲近,使得木千青郁郁的心情,又因宫一那饱含深情的一眼而云消雾散,见阳光明媚,春回大地。   等宫一极快地吃完了,也不管公仪坷还想要继续用食,直接夺了碗筷,收拾好便出了栖暖室奔向厨房去,为木千青拿粥。   室内剩下两人。一人愣愣地看着门口,还没从宫一的暴行中回过神。一人旁若无人地看着书,神情专注静美。   “不问问我今日来可是有什么消息?”   他五日未来,可是这人却像是极为正常一样。好吧,虽然知道自己在他心中没什么位子,但是这般无所谓,还是让他的自尊心受了些打击的。   “可是乐少寒想要找我问话?”   轻松随意的回答,眼睛都没有移开过书本,显然大部分的注意力仍在书上,而非他们的对话上。   乐少寒,两月前新上任的陵南都城知府,新帝登基的同一天上任,原在北襄城也是世出的才子,却不知为何新帝登基后便被外派为官。   “我告诉过你,我将溪遥送去衙门依法查办了吗?”小侯爷疑惑地挠挠头,其模样有些呆傻懵懂,倒是有几分可爱。   可是木千青看着书,平静地说:“侯爷事忙,实在不用为了这种小事特意跑一趟。”   难得从书中抬起眼,看了一眼桃花眼笑得眯起的公仪坷,他那一眼中是不赞同的意思。   公仪坷看明白了,他掏出一方锦帕擦了擦嘴角,而后站起身,笑得桃□□人:“你的事,我何时当作过小事。”   不等木千青再应答,公仪坷便朝着门口离去,途中举起一手朝着身后床榻上的木千青挥一挥算作告别,却并不知道他还看不看他。 作者有话要说:  (-?-;)存稿君表示分裂症患者又默默地出来祸害人了…… ☆、绵里藏针话中话   小侯爷公仪坷来后的第二日,栖暖室迎来了一位越姓公子。他一身白衣,再外披一件白色斗篷,黑发如墨,笑容爽朗,青年模样,像是温和的邻家大哥哥。   “越公子,栖暖室到了。不知公子还有何吩咐。”说话的是桑三娘,她毕恭毕敬的模样,让屋中坐于木千青身旁的宫一目瞪口呆。   这位公子好大的架子啊,居然能劳驾三娘亲自带路。   “多谢三娘引路,这里便不用再劳烦三娘了。”越姓公子笑得阳光灿烂,一口白齿要亮瞎人眼。   三娘会意,刚要出去的时候,瞧见宫一这个没眼色的还杵在屋中装木头,不由瞪他一眼,想要让他知趣离开。   却是越姓公子看了一眼不愿出去的宫一,然后笑着对桑三娘说:“无妨。”   三娘干笑,也没有再说什么,便离开了屋中,出去时甚至贴心地将房门关上。一屋子静默,没有一个人说话。   而那一身白衣的公子看了宫一好半响后,才一边解斗篷一边说:“在下姓越,翻山越岭之越,不知二位谁是木千青木公子?”   斗篷解开放于一边,他姿态儒雅大方地坐下,面对着床上坐着和半靠着的二人。   宫一刚想开口,便被木千青压住了肩。他这一动作叫越公子瞧见了,不由深看了一眼。   “在下便是木千青,有劳知府大人亲自跑一趟。”木千青手在宫一的肩上借力,慢慢地撑起身子,坐的更直一些。   “哦?你怎知我是陵南知府?”乐少寒笑得坦荡又阳光,丝毫没有被揭穿的窘迫。   木千青淡淡的笑,并没有立即接话,而是转头对着身旁扶着他的人吩咐:“宫一你先出去,哥哥与知府大人有话要说。”   “能有什么话,无非不是与几日前的事……”宫一话没说完,木千青便轻皱秀眉道:“宫一听话,出去。”他揉揉她的脑袋,仿佛在看一个不听话的孩子。   宫一本想说无非与几日前的事有关,而她也是案子知情人之一,理应一起被问话。从木千青道明屋中那笑得阳光的青年是陵南知府,她便知这人来此何意了。   可是哥哥显然不愿她参与其中,虽然担心他的身体,却见他如此坚持,宫一不再强求,抿着唇,为他掖了掖被角,便起身而去。   “这位小哥好生面熟啊,不知是否哪里见过。”路过桌前端坐的陵南知府时,宫一听见这人如五月日阳的声音爽朗地说道。   宫一转身,看了一眼面前坐着的人,见他抬头望着她的神色如常,眸中漆黑。宫一皱眉想了好一会儿,并不觉得自己见过,若是失忆之前,那就未可知了。   “宫一未曾见过大人,若是以前怕是也记不起来了。”回答完知府大人的话,宫一毫停留地离开了屋中,没给乐少寒更多询问的机会。   看着人在门口消失,看着门扉被轻轻合上,乐少寒从进门开始便和煦如阳的神色终于起了一丝变化,皱起眉心,有些疑惑奇怪。   等到屋中另一道溪水潺流的声音响起,乐少寒才记起今日来,那明面上的目的。   “大人特意前来查案,奈何千青身体不适,不能下床相迎,还望大人见谅。”木千青半身罩在锦被中,神色平淡,眉目如画。   乐少寒转头看来,瞧见这少年清艳姿容,不由多看了两眼,而后垂眸沉思片刻,再抬头笑如艳阳:“本官只听说千仙阁的木公子姿容绝佳,却不知道心智也如此超群。”   “千青能够知道越公子便是乐大人,只因昨日有人相告大人不日便会前来,实在算不得什么心智超群。”木千青微微低头,以示谦逊。   “哦?不知木公子可能告知是哪位高人居然能未卜先知,知道本官不日便会来拜访。”他饶有兴趣的问。   “实不相瞒,乃是千户侯公仪坷小侯爷。”   听见公仪坷的名字,乐少寒明显一怔,仿佛从未想过会是他。再笑起的时候,他眸中有些凉意:“小侯爷素来风流不羁,不想居然与木公子也有缘分。”   那口中的不屑之意,稍有些感知的人,怕是都能听出来。木千青笑而不语,不解释也不接话,静静地等着乐少寒再问。   “既然木公子知道了本官的来意,便说说那日的情况吧。”乐少寒落下眸,随意地看着自己食指与拇指的摩擦动作,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大人。”木千青轻轻的唤了一声,却不接着说话,直到乐少寒奇怪地看来,他才平静地说道:“大人此来并非为了案子,又何必多此一举。”   闻言,乐少寒笑容尽散,看着木千青无波无澜的淡笑神色,好一会儿后才重新拾起笑容,只是笑容有了干涩,总让人觉得压抑。   “本官一城知府,不为案件而来,又是为何而来,你且说说。”他最后几字说得极为沉冷,甚至阴翳,那双和煦的眸中漆黑一片。   “大人,她失忆了,是真的。”不再侧头看桌旁的乐少寒,木千青直视着前方,虚虚不实,好似穿越了时间的阻碍,看去了远方的世界。   勉强扬起的唇角笑意,此刻也再维持不住,乐少寒终于冷下了一张脸,看着床上的木千青,似乎要将他看出一个洞来。   “木公子此话何意啊?”声音幽幽凉凉。   “便是字面上的意思。她失忆了,不记得过往的所有荣辱责任。”木千青声音神色依旧不变。   “你可知她是何人?”乐少寒的声音却越发的轻柔。   “知道。”木千青睫羽修长的眼帘微垂,声音宛若叹息,“她是最尊贵的人。”   屋中忽然陷入死一样的沉静,落针可知。然后不知过了多久,乐少寒悄然成拳的手缓缓松开,又是暖阳般笑着说:“跟木公子打了一通哑谜,倒是让本官忘了来此的原本目的。”   “大人,千青所说都是实话。对于她来说,韬光养晦才是如今最好的选择。”木千青声音哀婉,侧头看去乐少寒,皱着的眉心让人怜惜。   可是乐少寒却分毫不觉得眼前少年柔弱,相反他看不透他,这人一身清冷,话语坦白,却依旧让他看不透丝毫情绪和想法。   无疑,这是可怕的,他不能任由这样的情况发展下去。   “够了!”乐少寒满面寒霜,拍案而起,“你以为她的决定是你可以左右的吗?”她是谁,燕秦最高高在上的少女,从来没有人能够妨碍她的决定。   眼前的少年同样不可以。他们乐家世代忠良,他更是将她视为未来的陛下看待,怎能容忍一个市井之徒、青楼公子去左右她的想法决策。   “哥哥!”门外响起宫一焦急的呼唤,叩门声一声高过一声。听见屋中拍桌声响,宫一不由担心木千青,是以想要询问。   乐少寒双手负后,凝眉望着门。   木千青同样侧头看去,柔声安抚屋外的人道:“没事,宫一不必担心。”叩门声停下,便没了其他动静,木千青再劝,“宫一听话。”   而后是气恼的跺脚声,再后是渐渐低弱的脚步声。等到屋中二人确定门口的人已经离开。乐少寒才转眸严厉地审视床上靠坐的人。木千青才回眸对上乐少寒的视线。   乐少寒眉心好似深谷,声音沉冷:“她因何失忆?”   他原来想她不认他,只因如今处境所迫。他原还以为木千青所说不能信,那不过是别有所图。可是当刚刚一幕发生后,他再也不敢多想。   他视若储君的人,此刻真的失忆了,真的忘了所有荣辱责任,甚至唤一个表里不一的人作哥哥,甚至对这个人如此关心。   “她为躲避追杀,潜入泗水江中,击杀三人后也身负重伤,我救起她后,便已经如此了。”木千青平淡地说完,毫无漏洞,神色忧虑又道,“大人,如今局势已定,复仇绝不是时机。”   “可以她原本的性子必定不管不顾直入北襄城,如今她的失忆,从某方面来说,也是一件好事。至少能让她安心蛰伏一隅,韬光养晦。”   乐少寒沉默,重新坐回凳子上,垂下头思索,额前碎发遮住他沉冷神色,搁在桌上的手,指尖相互摩擦,这是他惯有的动作,只要是思索时候便不由自主地做出。   片刻后,他再抬眸,深沉的眸看去忧虑的木千青道:“你要我信你,便再回答我几个问题。若是你的答案让我满意了,我便同意你的做法。”   “大人请问。”木千青坦然。   “第一,她的失忆症是否可治。第二,这件事公仪坷参与了多少,他是否真的背叛。第三,你说如今大局已定,不是时机,那么何时才是时机,何时才适合医好她的失忆症。”   “第四,你究竟是谁,为何做这么多。”   木千青认真的听完,而后垂下来眼帘,青丝随着动作垂落,柔丽动人。他嘴角是苦涩的笑意,眼眸中是旁人看不明白的凄切。   乐少寒的四个问题不可谓不尖锐,可他不能不答。前三个问题或许尚可婉转,可是那最后一个问题,他知道若不给乐少寒一个可信的回答,他决计不会信的。   屋外的寒阳缓缓攀爬上正空,阳光透过纸窗而来,屋中无需点灯便一片明亮,相对的二人脸上一丝一毫的动静都隐藏不了。   木千青是平平淡淡的说,乐少寒却是越听越心惊不已。   院前两株桂树间蹲着百无聊赖拔草出气的宫一,一边摧残着顽强的野草,一边嘟囔着坏哥哥。她明明是担心他,却还是反复将她支开,不让她知道任何事。   她都下定决心要一心一意与哥哥过好日子了,他还是这么不放心她,小肚鸡肠,一点都不大方。   野草尚未被她拔完,身后的屋门便被打开了。出来的乐少寒一边系着白斗篷的系带,一边笑得阳光地朝她走来。   宫一站起身,正在犹豫是否进屋,乐少寒已经走到了她跟前。   他拍拍她肩上的轻尘,而后双手负后,瞧着宫一一副活见鬼的模样,语重心长地道:“好好休养,再不可任性胡闹了。”   人走后,宫一又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才急冲冲地跑进屋,扑进木千青的怀中,恶寒地抖出一身鸡皮疙瘩道:“哥哥,那乐知府有病吧。” 作者有话要说:  咳咳,极透明作者回来……稍稍看一看。 虽然没人看吧,我还是会好好写完的,毕竟现在写是真的想写好看的故事,不像那年刚刚注册笔名纯粹文慌的难受,写了个网王同人,又不负责任地开了个不知所谓的现代文。 因为没什么评论,我也很窘迫不知道作者话说什么啊。 所以之后会让存稿君持续上线,卖萌卖蠢什么的……自得其乐嘛……(●'?'●) ☆、探望溪遥寒狱中   晚间,躺在虎皮躺椅上的公仪坷撑着脸,面无表情地望着灯柱上忽闪忽闪的光,烛液融成了小池,蜡已经快燃完了,他却没有唤人进来添。   他只是悠闲地听着死士的禀报,听着听着便笑了,修长的指绕着自己的头发玩。   然后笑得幽静地说:“昔日的少傅大人甘愿远离京师,到陵南都城做一个小小的知府。咱们陵南都城的新任知府对殿下的心不可谓不忠义啊。”   曾经的三孤,少师向南枝下落不明,少傅乐少寒下贬陵南,而唯一还在北襄城内谨小慎微处事的少保就不知如何了。   也罢,就算如今时候尚早,好心给北襄城里那位提个醒也算他良心未泯吧。   想罢,公仪坷起身走去案前,提笔借着昏暗的灯光,于白宣上书写几字,写完再从身后的书柜中取出一信物,一齐交给一旁静候听命的死士。   “拿着这些,一齐送入少保大人的府中,记得小心行事。”   “是。”黑衣死士退下。   公仪坷走去窗前,不惧寒风猎猎,无畏发丝凌乱唤道:“古又。”身后阴霾处,应声出现一人,若不细看,当真无法发现。   “当年殿下将你交予我,如今也是时候让你掌管一部了。”一物从公仪坷手中向后抛去,落入古又手中,“从今往后冥阁月骑部便由你掌管,凡事无需再向我确认。”   握紧手中令牌,那上面是月下黑马惊蹄的印文,古又黑暗中不知如何神情,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悄无声息的消失。   “这债就要开始还了。”公仪坷两指捻着一缕发顺发而下,目中寥远,声音低幽。   两日后,陵南都城衙门审判千仙阁溪遥,意欲杀人未遂,索性伤者伤势已无大碍,判溪遥行墨刑,发配岐北苦寒之地服役三年,三日后出发。   判决结果出来的那日,栖暖室得到消息,宫一皱着眉一点都不觉得处罚够重,可见木千青一副闻若未闻,极无所谓的模样,又恹恹地止住了心中的不甘。   公仪坷坐在侯府中闭眼听着庭院里戏班子嗯嗯呀呀的唱戏,来人贴耳说完后,他只嗯了一声,当作知道了,神色由始至终未曾变过。   林夕院的怀仁原不想告诉自家少爷的,但是想了会儿后,还是去了书房将判决结果告诉了时怀梦。   彼时,时怀梦正裹着一身的月白色的裘衣,领上是细白的狐狸绒毛,他白皙的脸在狐毛的映衬下宛如惑人的狐妖,可那眉目间澄清的气质,又让人误以为是倾世的狐仙。   听完了怀仁的话,时怀梦放下手中书卷,拢了拢裘衣,望去外边的天寒地冻,宛若叹息地道一句:“总是该有人送他一段路,否则未免凄凉。”   怀仁听见时怀梦的话,抬头看去,心中开始懊恼自己为何多嘴。   少爷身体向来不算健朗,尤其到了冬日,最易沾惹风寒,以前在府中都是日日烧着地龙暖屋,而如今到了千仙阁自然没了这样的待遇。   怀仁尚未想出劝阻的话,便又听时怀梦说:“怀仁去备些干净暖和的衣物和容易储存的干粮,明日再多带些银两随我去一趟牢里探望吧。”   月白色狐裘裹身的时怀梦眸光幽静,虚虚地望着前方,宛如失神了一般,他天生的笑唇紧抿,脸色白皙里渐退血色。   怀仁看见这样的少爷便是一阵阵的心疼,想起曾经红衣的张扬少年,便更是眼中湿润,哽咽般地应一声便匆匆退下。   唯留枯坐的时怀梦看着仿佛逃跑的怀仁背影,一阵苦笑。他方才不过是虚虚地想起了一些曾经模糊的影子,自己都没有感伤起来,这怀仁便喧兵夺主先他一步红了眼。   重新拿起书卷,时怀梦瞳孔深邃,眼仁清澈,认真地仿佛沉浸到了书海之中。他细细密密的睫羽好似一把凤尾羽扇,有时轻轻的一动,都能勾起人心最深处的悸动。   第二日,时怀梦怀中捧着暖和的汤婆子,身穿正红色的貂裘,绒领立起遮去了他半边面庞,露出一双似仙似妖的绝美双眸,从马车中下来。   怀仁上前给狱头使了银子,人便客客气气地开了门让他们进去。   一个狱卒领着他们到了一间潮湿寒冷的牢房,生了锈的铁锁打开,狱卒吩咐一句快些说完话,怀仁笑着又递了些银子过去,狱卒才高兴地离开。   “少爷?”怀仁不确定地询问。   时怀梦接过他手中的东西,然后说:“你留在门口吧,我进去便行了。”他说得轻柔,可怀仁却苦了脸,他原不确定是想说他进去便可,不想少爷进入染了湿气。   可怀仁无力劝阻,从来他家少爷便是个执拗的性子,没人劝得了,除了那位。认命地守在门口,怀仁看着时怀梦走进了潮湿阴暗的牢房。   将东西放在牢房正中间的木桌上,时怀梦捡了窗口的位置站着,虽然因铁窗太小,能够晒进来的太阳太少,可是照着一点阳光便还是觉得暖和的。   草垫随意搭就的床上躺着的人蜷缩一团,对于进来的人不理不管,似乎已经死去,但是那时不时轻抖的身子又告诉旁人,他活着。   “此去路途漫长,岐北又是极寒之地,我让怀仁备了些干粮和棉衣,你且带上。”平平淡淡的口吻,时怀梦对着床上蜷缩的人说话好似平常说着闲话。   良久没得到回应,时怀梦也不勉强,他摸摸怀中的汤婆子暖暖渐冷的手背:“若是没有什么要说的,我便走了。”   微垂头,他最后轻声道一句:“一路保重。”提靴,准备离开的时候,床上好似死人的溪遥还是开了口:“为什么要来送我,你我本没有什么情谊。”   “萍水之缘也是缘,更何况你我同处千仙阁三年之久。”停住欲要离开的脚步,重新站回窗口,时怀梦平静温和的回答。   他的声音那样华丽,比最动人的歌声还要吸引人。可是听入溪遥的耳中,却那般的讽刺,令得他不顾一身的寒冷,强撑起身子,背靠着冷墙,面对时怀梦坐着。   “这段时间我想了很多事,也想了很久为什么一直高高在上的千仙阁魁首怀梦公子会无故帮助我一个籍籍无名的人。”   时怀梦不说话,静静地看着他,神色没有怜惜同情,也没有不悦恼怒。   “后来,我想通了。”溪遥笑得阴冷恶毒,那张满是污垢的脸早就不再美丽,“怕是让众人魂牵梦萦的怀梦公子也曾遭人遗弃,才会注意到溪遥,才会出手相助于溪遥吧。”   他早就生无可恋,在那夜划破自己的手腕时开始,但是苍天不让他死,便是要他报复伤害他遗弃他的人。   那日,他将木盒朝向木宫一而非木千青,因为他不止要公仪坷伤心这么简单,他要公仪坷也遭到爱人的遗弃,甚至怨恨。   若是木宫一死在他的手下,木千青必定会迁怒于公仪坷。让公仪坷被最爱的人怨恨,他光是想想都觉得解气。   虽然最后中箭的是木千青,但是无妨,只要木千青死了,虽没有达到他最佳的预期,却也差不了多少。却没有想到,他木千青福大命大,那样都没有死成。   这几日在牢中,溪遥想的最多的不是自己日后艰苦异常的生活,而是为什么苍天没让他死成,却也不让他报复成功。   他何曾愧对过神明,为何让他如此怀揣着怨恨的活着,为何?   正当他陷入内心深处的阴暗沼泽时,时怀梦来了,他想起时怀梦曾经的话,曾经的劝告,然后不由想为什么时怀梦会帮他。   一定是因为他也曾被抛弃,纵使美如天神,受尽众人追捧的时怀梦都被人遗弃。   一定是这样的,一定是。   站在唯一的光源处,寒柔的阳光照在时怀梦一侧的脸上,柔软了眉目,仿佛这个拥有倾世容颜的人下一刻便会随风而去,回归天界。   时怀梦坦然地望进溪遥阴毒的眼中,天生的笑唇微微扬起,他坚定清幽的声音说:“是,我帮你,的确因为曾经也有一个人抛弃了我。”   他笑得这么淡然,让人误以为那抛弃无足挂齿。可只有他知道,当时他的模样不比如今的溪遥好上多少。   只不过是那人比公仪坷更狠心些,狠得令他连恨的欲望都升不起。   溪遥震惊地看着时怀梦,震惊他为什么能表现的如此冷淡,好像无所谓一样。不该如此的,他难道不应该咬牙切齿,不应该满目寒霜吗。   只见时怀梦慢慢地走上几步,坐去了离铁窗最近的木凳上,然后仰头望着铁窗,幽幽地开口:“我曾经也住过牢房,阴冷潮湿,只有一扇铁窗透过一点点光,和这里相似。”   他的目光悠远,笑唇朱艳,睫羽上染着光粒灵动静美。   牢房中安安静静,溪遥紧抿着唇,紧锁着眉心,不发一言,只有时怀梦说话声音宛如天籁,说完静默一会儿又接着说。   “她抛弃我的时候,毫不留情地嘲笑我,鄙夷我,将我曾经对她的深爱踩进了泥土里,不屑一顾。初始,我也是恨的,可是连我的恨都被她拿来嘲讽,我便知道怎样的我都入不了她的眼。我做什么都只会引来她的厌烦,厌烦完了便丢弃一边,接着疼爱她在意的人。”   他扯了扯裘衣,转过头,似仙似妖的气质下笑唇勾着平静疏离的笑,看着溪遥道:“公仪坷不再见你,倒也算是对你存了一份柔情。溪遥,这世间比你苦比你恨的人很多,到了岐北你可能还会遇见更多。”   “你实在没什么让人可怜,让人心疼的。”   时怀梦那平平静静的语气,不知为何竟将溪遥从阴暗的泥沼中拉了出来。当他起身离去时,溪遥抱住了双腿,将头埋进了膝间。   牢房中空空荡荡,时怀梦已经离开了很久。溪遥才颤抖着肩膀,闷闷地从膝间哽咽出一句话来:“没什么让人可怜的,没什么让人心疼的吗?” 作者有话要说:  存稿君抹了抹头上的汗,觉得应该向蠢作者申请加班费了! ☆、年末同桌起守岁   溪遥启程的那日,天上降了一些霜,最后的一点寒气随着这点白霜落尽,似乎就是真正的暖意来临。   面色枯槁的溪遥,额前鬓角的发不再亮丽,遮蔽了半边面庞,却没有遮住那羞辱性、代表着他曾经为情而痴的字。   他手脚上是枷锁镣铐,出了城后,回头望去,忽然觉得陵南都城的城门如此恢宏高大,高大的好似他再也越不过去。   从前的所有都消失,他不再是千仙阁里娇娇弱弱的公子,终日以侍奉他人为己任。此赴岐北,路途遥远艰辛,能否活着到达都未知。   可是他此刻不再怨恨,他忽然不知是绝望还是幡然醒悟,这一辈子不过匆匆数十载,悲也好喜也罢,最终的结果也都是一抔黄土。   负责押运的官差不耐烦溪遥的磨叽,扯了扯手中的锁链,溪遥便是一个趔趄。他抿抿唇,看看身上的包袱,然后平静地跟上官差的脚步。   栖暖室里,木千青一直卧床休养,倒不是他真的虚弱至此,而是身边总是缠绕着一个大惊小怪的人,宫一。   宫一说,大夫让他好好卧床休养,如此才能好得快,再则伤在腹部,走动容易扯动伤口,没有必要时无需下床行动。   而在宫一看来,没有什么事是必要他下床行动的。   是以直到年末,除夕守岁前,木千青都没有下床走上一步。在此期间,若是他因太久不动而手脚不舒服了,便是宫一自发自觉地替他揉起来。   那张圆脸堆满了笑容,两处酒窝越发甜腻。木千青看着,便没有了脾性,由着她如此紧张自己。   其实他也是高兴的。   此时正午时分,用过午膳没有多久,房门敲响,然后是九儿不好听的声音:“宫一在吗?”   “在的,在的。”床上在为木千青捶着腿的宫一连忙应道,然后放下手里的活,冲着哥哥甜甜一笑,下了床跑到门口,打开门便见九儿一身红粉衣裳。   “九儿有何事?”   “今夜除夕,姑娘说守岁要人多才有意思,让我来问问木公子和宫一是否与我们一块儿守岁?”九儿压着声音,笑得甜甜的,她如今更是乖巧温婉了许多。   “好啊,好啊。”宫一喜欢热闹,自然喜欢人多,可是忽又想起哥哥的伤不宜活动,便迟疑了,“可是……”   正在宫一犹豫,九儿不明宫一在可是什么时,屋中传出清澈的声音:“薇雨管事有心了,只是千青伤未痊愈,可否请薇雨管事与九儿姑娘到栖暖室一同守岁。”   只听宫一的一句可是,木千青便已经知道她为何犹豫。心中喜悦自己在宫一心中的分量重,又不忍剥夺除夕守岁给宫一带来的快乐。   九儿听罢后,又看看宫一期待得明亮如星子的眼,悟了方才宫一可是什么了。她轻轻笑起,明眉皓齿:“姑娘早就想到了这一层,本就打算到栖暖室来守岁,木公子和宫一不用担心。”   “真的?”欢喜的宫一抓起九儿的双手,蹦腾了起来,眉目如烟花绽放,“太好了,又可以叫胖叔做好多好多吃的了。”   九儿绝倒。   她刚刚才升起的一点喜悦,都被宫一这脱线的思维打击的一点不剩,怎么什么事情似乎都能联系上吃的?他上辈子究竟是有多饿,投了胎都喂不饱似的。   相较于九儿,屋中的人却是淡然多了。他深知宫一的本性,就算是失忆了,那骨子里的坏劲还是不会轻易抹掉。   宫一这丫头不是喜欢吃,而是喜欢看别人对她无奈又对付不了她的样子。   晚间,栖暖室外放了一张大圆桌,旁边七七八八几把木凳子,当九儿与宫一帮着胖叔将饭菜都端上桌的时候,木千青正好扶着门框准备出来。   宫一瞧见了,立马上前,双手抓住他一只手臂,皱着眉,顶着一张可爱的圆脸宛如长辈般滑稽地训斥木千青:“让你在屋中待着,等我回来了再扶你出来,怎得这么不听话呢?”   一旁的九儿与胖叔看着这一幕,低着头偷笑。木千青处于当下,也窘迫了,绯红染上了耳根,绵软低柔地说:“我没那么虚弱。”   那声音软弱无力,分明是羞涩,却听在宫一耳中,理所当然地认为是他身体虚还没有完全恢复气力,不由又想多说两句,根本不在意自己此刻的行为多么的让人想笑不能笑。   “你本来是没那么虚弱,但是你受伤了你不知道吗?多大的人了,这么放纵自己,这身体怎么能好?”她一边唠叨,一边扶着木千青又回屋中多添件衣服。   木千青无奈,脸上红热的已经不敢抬头看人,由着宫一摆弄自己。   屋外的胖叔对着九儿调侃方才那一幕:“这若不是知道他们是兄弟,还以为是一对老夫老妻呢,九儿你瞧瞧宫一这人小鬼大的,还真像个唠唠叨叨的老太婆。”   还没等九儿接话,木千青便已经被宫一扶着又走出来了。只听宫一骄矜地说道:“谁说我是老太婆了,怎么着我也是老公公啊,哥哥看起来才更像美丽女子才是。”   她这话一出口就煞了两个人,不仅驳了胖叔的调侃,还顺带调戏了木千青一番。本来这添衣的功夫间,木千青已经将脸上的红晕压下,可宫一一语惊人,又让他红到了脖子上去。   低着头,只当没有听见宫一的话,却不想这无法无天的丫头还腆着脸侧头问他:“哥哥,你说是吧。”她声音柔柔软软,像是情人私语。   木千青侧头,手放在唇上,咳嗽一声避过宫一的问话。只是那掩在头发下的耳根不知为何,竟然红的如同染上了朱黛。   宫一一听他咳嗽就紧张,连忙敛了不正经,将他扶去凳子上坐好,又急冲冲跑进屋中,也不知要拿什么。   九儿看了好一会儿,笑了好一会儿,终于想起要去唤姑娘来了,也匆匆说了一声,冲着雪枫室而去。   胖叔在木千青身旁坐下,一只肥肥的熊掌拍在木千青的肩头:“千青看你瘦的只剩皮包骨了,今天胖叔做了好些温补的东西,你可得多吃些。”   被大胖子这么一拍,木千青又是忍不住咳了一下,这次倒不是装的,实在是这熊掌太不懂控制力道了。   这一咳,便又不小心扯动了腹部刚刚结了痂的伤处,一痛额上便冒了些细汗。   从屋中拿了汤婆子出来的宫一刚好看见大胖子的熊掌拍在自家哥哥脆弱的小肩膀上,顿时宛如护雏的母鸡,叉着腰便吼:“胖叔,你做什么,不知道你手劲大,我哥哥伤还没好吗。”   大胖子被这么一吼,一下子缩回了手,怯怯地缩着脖子。他哪儿知道千青这么脆弱,不过是轻轻的一搭嘛,可是见千青额上的细汗,好似自己真的用力大了些。   低头看看自己肥肥的手,肉多了就是触感差强人意啊,是不是该减肥了?   将汤婆子放入木千青雪白的披风里,宫一在他另一侧坐下,担忧地看去他的脸色。   木千青缓了缓,侧头看她,目中轻柔温暖:“我没事,宫一别这么紧张。大夫都说我的伤已经没有大碍,只要痂完全结好褪了便好了。”   等确定木千青无碍后,宫一才松了口气,瞪一眼拘谨无措的胖叔。大胖子圆硕的身形被宫一这么一瞪,抖了一下,宛如地上弹了一弹的藤球,格外的滑稽。   不多时,九儿跟在薇雨身后重新来到栖暖室,手中还多了好些包装五彩斑斓的烟花。   宫一看到的那一刻便睁大了眼,欢欢喜喜地去接过。   “宫一,吃了饭再玩儿。”木千青忍不住提醒,实在是宫一那副模样,让人怀疑她此刻就想点燃了来闹腾一番。   “好。”恋恋不舍地将烟花放置一旁,宫一坐回位置上。   薇雨坐在木千青的对面,瞧见宫一孩子的心性,又见他看向自己的眼神平平淡淡,心想之前他的那些荒唐行径应该是真的忘了。   放心下来,薇雨便也不再拘谨,端起酒杯就要敬诸位一杯。   宫一忙想说哥哥受伤不能饮酒,还是她能者多劳,喝上两杯吧。却这时一人淡青裘衣,玉冠墨发出现在院门口。   “居然这么热闹,宫一、千青你们太不够意思,这么多人一起守岁都不叫上本侯。”   那到了嘴边的话,又活生生被宫一咽了回去,她目瞪口呆地看着院门口风骚靠在白墙上的人。   只见那人双手环胸,桃花眼上扬,风流地看了一圈围着圆桌坐的众人,然后幽深的眸光落定在木千青的身上。   宫一反应极快,一只娇小的手立即五指张开挡在了木千青的面前,阻断了公仪坷不怀好意的视线。她如今已经确定公仪坷绝对对自家香甜可口的哥哥存了邪恶思想。   她绝对不能看着哥哥在龙阳之路上断送木家香火。然而周围虎狼环伺,宫一觉得自己的责任非常之艰辛重大啊。   除去莫名紧张的宫一、始终微笑的木千青,其余人回过神后,匆忙起身朝着小侯爷公仪坷行礼。   公仪坷摆摆手,算作罢了,然后走去大胖子的位置旁,看了他一眼,大胖子抖抖肥肉会意地挪了位置,将木千青身边的位置让给了他。   公仪坷还没坐下,宫一便连人带凳将木千青拉近了自己,远离了他。   木千青愣了神,茫然地看去宫一,瞧见那张圆脸上警惕的神情仿佛捍卫领地的小狗,忽然便笑了,笑得深邃,笑得昳丽。   “宫一,除夕夜你也针对我,你小子也太没心没肺了吧。”小侯爷不高兴了,皱着眉要跟宫一理论。   但他全然忘了他要理论的人,分明就是个不讲理的人。   “小侯爷也知道今夜除夕,便当与家人同过。这好端端的陵南王府您不去,跑到我们栖暖室打搅我和哥哥守岁算个什么道理。”   “你这明明还有其他人。”小侯爷委屈,皱起白净小脸。   “这在座的除了小侯爷,其余人哪个不是千仙阁里的人,难道小侯爷也要说自己是千仙阁中人?”宫一理直气壮。   这千仙阁中人不是卖身的公子姑娘便是伺候人的女婢奴才,哪一个都不是小侯爷公仪坷能干的。   “你……”小侯爷当场气竭败北。 作者有话要说:  咳咳,存稿君必须必须澄清一下,这个BG、BL傻傻分不清的作者真的和我没有半毛钱关系【嫌弃脸 ☆、月下欢庆余三人   “宫一不得无礼。”笑够了的木千青轻声制止宫一。   此时,红日已然褪尽,朦胧的月影挂上枝丫,淡淡的银光落在木千青眼角眉尾,柔和的好似丝绸划过肌肤。   宫一被木千青这美极了的眉眼摄住,乖乖地低了头不再打击可怜的小侯爷。   得到佳人相助的小侯爷,风流本性再次暴露,他双目含泪,宛如淡水湖般清澈,轻皱眉心扯动人怜惜之情,探出双手便想抓住木千青白皙的双手感铭肺腑一番。   奈何人双手在披风之中,披风之上还有一只小手压的严严实实的,就算他想要冒着风险深入一探柔荑,也被宫一随后的一句怒吼打消了念头。   “想留下就安安静静的吃饭!”   怒瞪一眼风流禽兽小侯爷,见他真的收起了恶心做派,宫一才收回压在木千青衣裘上的手。   大胖子见多了人,碗筷不够,何况对方是侯爷身份不能怠慢,忙招呼一声又去厨房拿碗筷,顺便添些菜色。   等到一桌人终于齐了,大家开始动筷后,气氛分外的冷漠古怪。   竟然没有一个人说话。   木千青本来就是清清冷冷,温温柔柔的性子,不多话。宫一则是忙着盯风流禽兽有没有小动作骚扰她哥哥,没工夫找话题。   而公仪坷则是悠闲淡定,用饭的动作斯文儒雅,细嚼慢咽,食不言寝不语,极好的规矩。   剩下的九儿、薇雨、大胖子三人则是与小侯爷公仪坷不熟,又因人侯爷的身份而不知如何举止,此刻显得异常拘谨。   等一桌的饭菜用完了,本来的一齐守岁也变成了各归各院,早些休息。   一时间,热热闹闹的栖暖室只余下了木千青、公仪坷以及宫一三人。三人面面相觑,都不知道应该做什么,奈何公仪坷又是个厚颜的,非要赖着不走。   美曰其名,守岁。   “我说我们三人这么干坐着也挺无聊的,不如玩儿点什么?”公仪坷笑眯眯地望去木千青与宫一二人,提议道。   宫一小手转着手中的空杯,斜着眼看他:“其实只要侯爷回了侯府,宫一和哥哥也是时候就寝了。”她说的已经是她委婉的极限,其实非常想直白的赶人。   可是这么对身份不凡的千户侯,估计哥哥又要说她无礼了。   “这么早,如何睡得着。来,宫一,咱们再来一杯。”完全忽视掉宫一话语的引申含义,端起酒壶又将宫一手中的空杯倒满。   公仪坷自己也拿起一杯,朝着宫一一敬,当先喝下,举止豪情,丝毫不扭捏。宫一看罢,心里起了不能输的心态,也是豪气干云,一口闷掉。   二人你来我往,很快酒壶中的酒便见了底。宫一不痛快,嚷嚷着还要喝下去,不顾木千青的阻挠,踉跄得朝着厨房的方向走去。   公仪坷本也一副微醺模样,可当宫一离开了院中后,桃花眼才微微眯起,把玩着手中杯盏,神色如常,哪里还有半点醉意。   他身旁的木千青依旧端坐,没有丝毫诧异。等到明月又亮了一分,公仪坷才平平常常地开口说话:“她什么都好,就是酒量比不上其他的能耐。”   “你有话要问,自可用其他法子支开她,又何必灌醉她呢。”木千青声音低凉,透着些心疼,想着明日酒醒,那丫头该是要头痛了。   公仪坷侧目看去,看见木千青比月影还要疏离朦胧的眉目,看见那双染了层华辉的琉璃眸干净清澈,像是海底沉寂千年的宝石。   “这丫头近日也不知为何,对旁人提防的要紧,对你小心的要紧,若不是用她最抵挡不了的酒,怎么支的开。”   “你有什么话,便快问吧,她去不了多久。”木千青神色依旧如故。   公仪坷舔舔唇,尝到唇上甘甜的酒香,侧着头的姿势久了不免难受,干脆转过身,手肘撑在桌上,掌心托着脸颊,一边望着月下美人,一边幽幽开口。   “第一次见你便知你是个温静的性子,小小年纪却仿佛对什么都不好奇。后来才知,你还是会在意、会好奇的,只是全副心思都给了一个人。”   这一年里最后的风还是有些寒,公仪坷悠悠地回忆,也没管旁边的人听没听进去,然后将杯盏凑近嘴唇,最后一点酒液送入口中后,他低垂着头。   “其实都是用情之人,溪遥也已经知道错了,你又何必赶尽杀绝呢?”   他卷翘的睫毛遮住了桃花眼中的光,也不知道其中是怜惜同情还是伤感怀念,怕是连他自己都分不清对溪遥是单纯的利用还是动了几分真情。   木千青没有看公仪坷,只是周身环伺的浓重酒气令他不住轻皱眉心,依旧是温良的神色,清艳脱俗的琉璃眸中也依旧温润。   他答:“当年,我擒下前来偷袭的所谓正道中人时,也如你这般想法,何必赶尽杀绝,不过是道不同。”   他说的当年之事,公仪坷知道,也正是发生了当年之事,他才会来不及集结冥阁人马听候公仪空桐调令,让所有人都认为,他背叛了启明公主。   微醺模样又清明几分,公仪坷看着手中空杯,眼眸明亮。   “因为这样的想法,我错过一次,所以绝不会再错第二次。”这样决绝冷然的话叫木千青说来,竟然生了几分柔情,多了一些慈悲之意。   片刻后,公仪坷慢慢地笑起,再抬头时,风流侯爷又是那不羁荒唐模样。眼眸明亮的,他看去木千青,松开空杯,他抬起手似要抚上身旁人的脸颊。   却堪堪停在半空,虚虚地动了动食指,终是没有碰上去。   “你总是这么苦着自己,不让任何人为你分担。”   “小侯爷醉了。”木千青抓住他的手腕,将他的手重新放在桌上。   月正当空,远远的一声巨响,然后广袤的夜空绽放耀眼的红花,随后一声接一声的巨响,一朵胜过一朵的烟花在浩瀚的星河间争妍斗艳。   宫一回来的时候,瞧见坐在圆桌旁的二人都仰头望着天,她醉醺醺地打了个酒嗝,也朝着天上望去,恰是百花争艳的时候。   酒坛子在桌上一放,宫一欢快地又蹦又跳,双手拍着叫好。圆脸红彤彤的,像颗硕大丰满的桃子。   木千青难得见宫一如此放松欢快,便也不自禁跟着笑开了,再不是温和却疏离的笑意,当真笑意进了眼底,使得那双琉璃眼眸分外的明亮。   竟胜过满天的星瀚,灿烂的烟花。   宫一回头看来,刚好对上这双满是笑意望着自己的琉璃眸,心中一停,她不明白自己这份悸动为何,只知道真喜欢。   醉酒的大脑不假思索便驱使着身躯凑近了那香甜可口的人,一吻落在那人眼上,她高兴极了,喜欢极了,然后撤开,盯着那被自己吻后一眨不眨的美眸。   笑嘻嘻的,高兴够了,兴致尽了,她又打一个酒嗝跑去摆弄一旁的烟花。   犹在晃神的木千青脸上的笑容僵住,满满的幸福,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笑意早已更不可抑制的流露唇角眉梢。   这一幕看在公仪坷的眼中有些酸涩,又很释然。   男装少女勾着少年的颈项,醉醺醺地吻在少年睫羽修长的眼帘上,明亮的烟花在背后绽放,绚丽的光落在二人的身上,浪漫的不知令多少求而不得的人艳羡。   “有时候,我真羡慕她。”公仪坷平静地笑说。   羡慕她如此明目张胆地亲近他,羡慕她如此肆意妄为的生活思考,更羡慕她得他如此相待。   “有时候,我也很羡慕她。”木千青重复着一样的话,可那笑容却美的无法比拟。   两人望去不远处摆弄着烟花的宫一,歪歪扭扭的身子,时不时一屁股坐去地上,最后更是干脆,坐去地上便不起来了。   木千青上前,担心她坐在地上着凉,想要将她拉起。哪知这喝醉了酒的小混蛋抓住木千青温暖柔软的手便不撒开了,再攀爬一寸,抱住他的手臂便开始犯浑。   “嗯,美人身上真香,小爷喜欢,赏!”   吧唧吧唧嘴,努着嘴使劲朝上挪,大有一亲芳泽的用意。往日漆黑精怪的圆眼此刻紧闭,那红彤彤的脸颊肉乎乎的,让人觉得格外可爱。   木千青被闹得好笑,在她脸上一掐。宫一吃痛,醒了几分酒意,小手覆上脸颊,眯着眼嘟囔:“谁掐我?”   没人应答,木千青只是温柔地笑看着她,公仪坷此刻也走上来,怀里还抱着一坛子酒,在宫一面前摇一摇,道:“宫一,还喝不喝?”   “喝!谁说不喝了?今天一醉方休,谁也不能赖!”醉糊涂的人看见酒坛子两眼就放光,抱着又大口喝了起来。   木千青原想阻止,犹豫片刻又不想破坏她难得的兴致。   “听见了?谁都不能赖!”公仪坷拿着鸡毛当令箭,笑眯一双桃花眼转头看去木千青,大有要他陪他们一同疯的意思。   木千青怎会搭理他,顿下身子,揉了揉宫一的脑袋:“宫一乖,喝酒可以,但是不要坐在地上可好?”   “哪儿来的娘子,怎么这么多话,烦的很。去去去,一边去。”   抱着酒坛子不撒手,宫一此刻是已经六亲不认了,冲着木千青喊娘子不说,还嫌他话多。若是宫一此刻有半分神智清明,都会咬断自己这爱闯祸的舌头。   她又不是闲得慌,又想抄书不成?   公仪坷一旁憋着笑,很难得见木千青吃瘪。千青无奈,劝阻无用,索性随着她去,直起身子看着她胡闹。   只是没人发现,静谧的月下,璀璨的烟花下,温静微笑,气质谪仙的人,那掩在墨发后的耳根又不争气的红了。   然后,这一夜公仪坷也放开了风流潇洒的包袱,陪着醉得乱说胡话的宫一,又是拼酒又是玩烟花,还嘻嘻丫丫地又蹦又跳,毫无即将弱冠之人的稳重成熟。   而木千青,一直在旁看着,深深地记下了这温暖人心的一幕幕。 作者有话要说:  私以为……这是要三角恋的节奏吗,虽然一直很像,但是存稿君不会透露三角固然稳定,可是在这个脑容量有限的作者笔下是极难出现滴 ☆、梅花笺纸拜年贴   第二日晨光大亮,宫一悠悠转醒时,只觉头痛欲裂,皱的一张小脸如同烂抹布般扭曲。   她双手抱头坐起来:“哎呦喂,我这头啊。”不如断了算了,怎么疼成这样啊。   “宫一醒了?”书桌前的木千青正提笔不知在写些什么,看见床上的人醒了,便放下了笔,走去床边坐下,替她揉着头,“昨夜你喝的太多了。”   虽说昨日看宫一喝的开心洒脱,他瞧着也高兴,但又看见宫一酒醒后痛苦的模样,他又心中不忍。   “你靠着闭目休息片刻,哥哥去将解酒汤端来。”在宫一的身后塞了一半的锦被,让她靠得舒服些,木千青才起身走去将炭火上温着的解酒汤和一碗粥端来。   “哥哥,我方才瞧你似乎在写些什么。”一边喝着汤,宫一一边朝书桌看去。   她从未见木千青在她面前提过笔,所以难免好奇哥哥会写些什么,更加好奇自家温柔漂亮的哥哥字迹是否如他人般温润秀气。   都说字如其人,至少不会差便是了。   “哥哥在写拜年贴。”将宫一手中的空碗接过,木千青微笑着说。   “哦?这拜年贴是要写给谁,写些什么?”好奇的宫一掀开被子就要下床去瞧,却被木千青拉住,等到一件厚重的裘衣披在身上了,他才允她下地。   裹着木千青的白裘,宫一一头黑发散落,一双圆眼亮晶晶的像只灰耳兔子般跳脱着奔向书桌前。她从白裘中伸手拿起桌上的梅花笺纸,默读上面隽秀的三行小字。   “承蒙先生曾经教诲,今特以梅笺书恩,祝新年官运亨通。落款……木宫一?”皱起了小巧的眉心,宫一不解哥哥为何落款她的名字,而且这笺上说的先生是谁。   转头看去身旁的哥哥,期待着他的解释。   木千青笑着揉揉她的脑袋,清澈动人的声音说:“此笺是送去乐大人府上的,之前哥哥受伤劳烦大人亲自来千仙阁问话,本该是哥哥亲自送去。可奈何伤势未愈,不宜多行,只能由宫一代劳了。”   听见那句伤势未愈,宫一心里就是一抽,连忙扶着他的手将他扶去椅子上坐下:“可笺上为何书了宫一的姓名啊?”   她不解,既是哥哥想要谢乐大人的体恤之恩,为何要写她的名字,而且那笺上的曾经教诲是何意思?难道哥哥以前便见过那个乐大人?也不对啊,上次相见时,二人分明是不认识的。   “笺纸既由宫一送去自然要书宫一的名字,若是写了哥哥的名字又非哥哥亲自前去,岂不是又怠慢了乐大人?”   “可那上面的教诲又是何意?他何时教诲过哥哥了?”宫一撅着嘴,似有些不情愿的意思。   木千青柔柔的勾起唇角,眼中满是温情:“宫一上次不是说乐大人走前曾对你说,以后再勿任性吗?一句话的教导也是教导,宫一应当铭记。”   此刻,宫一听完木千青的话眉心皱的更深了,她上次说的时候,明明说乐大人脑子有病才无缘无故对她说那样的话,这回倒好,哥哥竟将之当作对她的教诲了。   “若是宫一心中觉得不舒服,哥哥便再写一笺,亲自送去便可。”说着木千青便重新提起笔,抽出一张新的梅笺将要下笔。   宫一哪能真的让他拖着未愈的身体走在风霜之下,连忙压住了他的手腕,夺取了他手中的笔搁置一边。   “宫一又没说不去。”她声音郁闷,人也郁闷,面对着木千青站着,低着头,两鬓的发全落到了身前,一张小脸委屈的让人心疼。   木千青笑着宠溺地捏了捏她丰满的脸颊说:“好了,早去早回,哥哥等你回来用午膳。”他眉目似酿了最醉人的酒,叫人看着便会痴痴沉醉其中。   宫一觉得□□后的娘子必定极有富气,因为哥哥疼爱起人来真的能把人溺死在他那双美极了的琉璃眸中。   宛如此刻,她痴痴地看了好一会儿,才笑起应一声,走去一旁的屏风后换起了衣服。   依旧坐于书桌前的木千青,幽静的视线落在桌上的梅花笺纸上,神色沉静而温柔,却细看那静止上扬的唇角与安静无声的眼眸,又让人觉得有深意藏匿其间。   换好衣服出来的宫一拿起梅笺便要出门,却被木千青叫住,让她先将桌上的粥喝了,不可空腹。她喝的五大三粗的模样,让看着的木千青又是一阵皱眉。   没等木千青再说什么,宫一已经挥挥手,几步奔出了栖暖室。   望着宫一活泼的背影,木千青温柔的笑起,摇摇头。   来到衙门门口,问了站岗的衙役,知府大人可在。那衙役打量了宫一一番,宫一立即会意地塞上几两碎银道一句新年和顺。   衙役掂掂手里的碎银,似乎还算是满意,便领着宫一进了衙门找师爷,正巧乐少寒在与师爷说话,便看见了衙役身后的宫一。   “大人,这人说有事要见您,小人正不知如何处理,想找师爷询问,正巧就赶上大人也在此。”衙役见了乐少寒立马低头哈腰,哪里还有方才的嚣张气焰。   一路在衙役身后做鬼脸的宫一此刻见了乐少寒才收敛了,正了正颜色上前,从怀中掏出哥哥写的梅花笺纸递上前:“大人新年和顺,宫一来给大人拜年了。”   “哦?”乐少寒轻拧眉,笑得饶有乐趣的模样,“宫一竟然会来给本官拜年,真是稀奇。”   可不稀奇吗,往年她只要少做几件令他添堵的事情就已经是待他不错了,如今失了忆就是不一样啊,居然洗心革面懂得尊师重道了。   乐少寒放下手中的事,双手背后,见宫一依旧低着头也不顶他的话,笑得又和煦了几分,然后冲着师爷与那衙役道:“这里没你们什么事了,先下去吧。”   师爷应声退下。   那衙役忐忑地摸了摸自己怀里的碎银,也退下了,只是走前不自觉看了两眼宫一。心想他怎知道这小子竟与大人是认识的,本来还想着引见了师爷,被训一顿再把人赶出去,银子便可以白拿了。   现在他却觉得怀里的银子烫的很,早知道就不该贪心了。   人走后,乐少寒才悠闲地从宫一手中接过梅笺,坐去正对着院子的椅子上,然后指了指旁边的椅子,示意宫一也坐。   宫一坐得端正,心里却想着回去叫胖叔做什么菜肴才好,或者去珍馐斋带些糕点回去与哥哥一同吃。   梅笺上三行简单明了,乐少寒看完觉得木千青当真是个有心的,眸中和煦之色更为澄澈几分。他抬起头来,看去下手坐着的宫一神情呆滞,分明是神游太虚去了,忽然便陷入了回忆里。   记得自己第一次给空桐讲课的时候,坐在殿内正中的她也是这般心不在焉,他当时书卷轻轻在她案前一掷,原想叫她回神,而后好好反省。   怎知她竟毫不慌乱,两只小手捧起书卷,仪态万方地走到他跟前,仰着头看他说:“先生以才智营生,怎可随意将营生的工具掷下。启明再是荒唐胡闹,也从来不敢放下皇家身份的。”   小小年纪便能如此从容不迫,更为难得的是那一身不怒自威的气质,简单的言语既尊了他先生的身份,又提醒了他君臣之别,就算他是她的恩师,但他更是她的臣子。   “大人,乐大人?”宫一低声轻唤,见乐少寒看着自己发呆的模样,她心中又是一阵寒栗,越发的觉得这位大人神智不甚清明啊。   从回忆中回神的乐少寒滞了一下,而后垂头苦笑一阵,再抬头时笑得又是和煦如阳,气质儒雅:“本官初来陵南,未曾想过会有人送来年贴,是以没有备好回赠的笺书。”   宫一站起身,忙想说无妨,然后便可回栖暖室陪哥哥。   哪想乐少寒却抢先一步,起身双手负后说道:“不过我是个爱书之人,藏书最多,不如宫一随我去一趟书房,我挑几本书让你带回去,算作回礼。”   不等宫一拒绝,乐少寒便起步朝着内堂走去。宫一无奈,那到了嘴边的婉拒说辞和着唾沫又咽了回去,悻悻地跟在乐少寒身后。   到了书房,宫一忍不住好奇的本性,左右打量,却发现这位大人说自己是个爱书之人,真是谦虚了。这样的程度若不是爱书如命,怎么说的过去。   这被各式各样的书卷堆满了的书房显得狭小异常,连多一张凳子的空间怕都没有。   宫一惊呆了口目,站在门口久久不能回神,对于乐少寒怪人的认知又深了一层。光看他那一身光风霁月,和煦明媚之姿,怎会想到此人比书呆子还爱书。   一个重量压在她的手上,宫一低头一看,几本连名字都不曾听过的书便塞到了她的怀中。   “这些宫一且先拿去,若是看完了再来寻我要便是。”乐少寒说得轻巧大方,有着为人师表的谆谆之情。   奈何宫一一点也不想领情,很想将怀里重重的书砸在地上,桀骜地拂袖而去。   可她若真这么做了,必定又要被哥哥训斥。扬起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宫一一点不走心地道谢:“多谢大人赠礼,大人事忙,宫一不便打搅,这便先回去了,大人不必送。”   她一口气不带停地说完,说完便撒开丫子走人,若不是为了避免让人以为她是落荒而逃,她早就一阵风奔跑起来了。   望着宫一消失的方向,乐少寒笑得明媚阳光,摇摇头道:“还是这般厌恶古籍,只是不知木千青压不压得住她。” 作者有话要说:  喉间一点甜味,感觉自己命不久矣,熬夜是个杀手,夺走了时间又消耗生命…… 存稿君:妹啊,说人话! 咳咳……想睡觉…… 滚…… ☆、从此苦难种下了   回到栖暖室的宫一,人趴在桌上,捧回来的书卷放于一旁,神情呆滞,仿佛被鬼怪夺了魂魄去,只余下一副不太难看的空壳。   木千青见状上前询问:“宫一这是怎么了?”   “哥哥,你老实回答我一个问题。”瞳孔涣散,嘴唇丝毫不动,声音僵硬地从喉间发出。此刻的宫一,宛如一条死鱼。   “嗯?什么问题。”摸摸她的额头,觉得应当不是病了。木千青坐去宫一的旁边,随手拾起一本桌上被宫一放下的书卷。   懒懒的抬起头,整个肩膀塌下去,腰背弯曲,浑然没个正经模样,宫一呆呆地看着木千青说:“你让我去给乐少寒送拜年贴,不会是知道他藏书极多,为了从他那里坑几本书来吧。”   她那模样,望着木千青,仿佛在看一个堕落少年。好好的一个温玉般的人,怎么就为了几两银子,干出如此不光明磊落的事呢。   宫一一手撑去桌上,拖着下巴,仿佛等着木千青一承认,便要开始滔滔不绝地教导,引导迷途羔羊回归正确的羊圈。   木千青惊讶地望去她,神情僵住。   宫一瞧见,心中暗道不好,虽然她觉得自己的猜想十有□□,但是真的印证了又让她心中感伤。   她温柔水嫩的哥哥啊,究竟是哪个王八羔子将他教坏的啊。一定是公仪坷这个龟孙,下次看见他,定要多嘲讽几句。   “哥哥,你听我说……”语重心长地握住木千青的手,宫一正准备对他说,就算他们身在青楼,不是富贵人家,但是人穷志坚,贫贱不能移的美好品质是不能丢的。   那厢,木千青却是忍不住了。   “噗”一声笑出,眉目似晨曦破晓般震人心魄的美,一手扶去额上,极度无奈又笑得极度开怀。   宫一何曾见过这么放肆大笑的哥哥,那林间百鸟齐鸣的美妙笑音,加上那唇红齿白的清艳容颜,将她到口的话生生压在喉间,如何也发不出声来。   只能呆呆地看着他,看着美人恣意艳潋的笑容。   “宫一,哥哥并不知乐大人会回赠书卷作礼。不过听宫一说乐大人府上藏书极多,又乐于下赠于人,日后宫一不妨多多拜访乐大人,又可省了哥哥为宫一买书的钱。”他明亮仿若含露的眼眸看着宫一,转而又看去了桌上的书卷,接着道,“倒是极好。”   也不知他这句极好,说的是省了银两极好,还是那捧回来的书极好。   只是说完这番话后,木千青那难得敞开了心扉的大笑也堪堪止住,重新归于温润模样,再翻弄了几本书卷,也不管宫一神情如何的扭曲不情愿。   嘱咐她,从今日开始便看捧回的书,直到背的滚瓜烂熟为止。   宫一震惊,想要抗议,可是木千青却柔柔地望去她,那双眸中的温情颜色,让宫一想要拒绝的话又自动的滚回了肚子里。   曾几何时,她木宫一竟然这般心软,这般容易妥协了?   沮丧万分地看去桌上堆成小丘岭的书卷,她想,罢了,谁叫这人是她嫡亲嫡亲的哥哥呢。   “知道了。”   没有一根脊梁骨是直的,宫一塌软了身子,低垂着脑袋,闷闷地回应。得来木千青一记摸头,大约用意是,别沮丧,日后的书还很多。   当时匆匆答应的宫一其实还是很单纯善良的,直到她第二次踏上乐少寒府上时,才知道捧书回来读只是腹黑哥哥温柔教育的第一步。   因为,她不止要将书读到滚瓜烂熟,甚至还要顶得过乐少寒偶尔闲情逸致地就书发问,那问题刁钻晦涩,光是能将书上的字完全复述根本不够用,还要将书中的精髓用意吃的干干净净。   本来,依着她那没什么耐心的性子,最多三天便要焚烧书炉以示不堪受辱的决心了。可是木千青那双该死的琉璃眼眸、该死的温柔、还该死地总看她。   看得她每次都色授魂与,打碎了牙齿和血吞,不甘不愿又只能心甘情愿地重新埋头油灯下、书卷中。   连每次公仪坷来看他们,都忍不住稀奇,三天不上房揭瓦就浑身像长了虱子的宫一居然这般老实,坐在桌前提笔装起了秀才来。   第一次,宫一腾腾地站起,反讽回去。   第二次,宫一从书卷里抬眸,怒瞪一眼。   第三次,风过水无声,何人说话,与她那颗深寻黄金屋、颜如玉的心有何干系。   这便是奴性啊,竟连宫一这样的也逃不过的人性大同:习惯了一件事后,本是极为厌恶看都不想看一眼的,也会成为自然到不发生都觉得浑身别扭的。   宛如,书卷之于宫一。   春去秋来,几个寒暑。   当宫一将这样水深火热的生活过得润物细无声时,木千青的十八岁也终于过去,这也意味着他第一次的迎客即将来临。   这件事对于宫一来说,或许是一次大磨难。   但是对于木千青来说,未必。   成年的木千青与少年时相比,除了骨骼长开,多了抹男人味,面容更佳精致清晰,更让男女痴迷,气质褪了稚气,愈加沉静如水。   其他的真没什么不同。   比如少年的木千青对于迎客之事淡然处之,成年的木千青对于迎客之事也只是泰然处之。   “哥哥,这种事关男儿尊严的事,你怎可如此不关心不在意?”   一把将木千青手中书卷夺下的少年,黑发如瀑,一根黑带束成一捆,笔直的垂于脑后,那张净白的瓜子脸显得有些女气,可是眉宇间的英气逼人又不会轻易让人认为这是个女子。   那双明艳的铜铃眼此刻燃着恼怒之意看着他,仿佛他若是当真说不在意,便随时与他翻脸一般。   “宫一,我们兄妹被三娘照顾多年,到了如今三娘才让我迎客已是仁至义尽。”木千青语气绵软地说,望去她的眸中澄澈温柔,“哥哥知道宫一是担心哥哥,但是这件事我们便不再讨论了好吗?”   他一手轻轻放在宫一的手臂上,那比之年少时更加明晰动人的眉目间尽是无奈颜色。   “哥哥当真要听天由命?”铜铃眼饱含深意,可宫一此刻已怒气尽敛。   “已尽人事,何不听天之意。”木千青温柔的笑,琉璃眸清澈的宛如盛了一池天水,鬓角墨发垂落身前,衬得肌肤如白雪冰魄。   轻拂开木千青的手,宫一笑了,笑得宛如最高岭之花,修长的眉与眼尾随着笑意上挑:“哥哥的人事是已尽了,宫一的可还没有。”   说罢,她转身便走,漆黑的发尾在动作间一甩,潇洒俊逸。   巧的是,宫一方方一只脚踏出门槛,公仪坷便一只脚踏进了门槛,擦身而过。宫一狠狠地瞪了公仪坷一眼,并未停留。   “这是怎么了?你与她闹脾气了?”   早已弱冠的公仪坷今着一身玄色轻衫,上以银线绣有白梅绣纹,同色的锦缎靴上用金线勾边描巨蟒花纹,一把万年不变的重彩仕女图画扇依旧于其手中摇曳生风。   “无事,只是寻常置气罢了。”   木千青望了望门口,外边艳阳高照,万里无云,两株金桂在这般的烈日下被风吹的枝叶轻摇,镀了层金边。   公仪坷看他眉宇间略带的愁色,低眉一想,便明白过来二人究竟为何事如此大动干戈。他熟门熟路地坐去正对着门口的椅子上,桃花眼眯起也望着门外。   “对于迎客之事,你本就有十足的把握不委身于人,为何不稍微地透露一些给宫一,免得她如今这时常脱线的脑子东想西想的。”   “透露不得。”他收回视线,重新端起桌上的书卷,神情淡然,无丝毫起伏。   “你便不怕她那肆意妄为的性子,逼急了会做出些什么?”似笑非笑地望去木千青,公仪坷那双愈发惑人的桃花眼眼尾上扬。   淡然的人依旧专注于书卷之中,貌似随意地回答:“所以,你当让人盯紧些。”   啪一声,折扇合上握于掌心,公仪坷沉了沉脸色:“你真将我当作你家宫一的奶娘了,什么事都让我跟在后面帮着擦嘴。”   奈何,他已如此装模作样了,木千青依旧神色如常,问道:“三娘在北襄城的分阁便要在这两年内开了,你那边的事可都妥当了?”   “哎,你可真是一句话都离不了你家宫一啊。想我堂堂侯爷,风流潇洒、英姿飒爽却为了你们二人是操碎了心,却得不来一句贴己的话。真是悲哀,悲哀啊。”   公仪坷说着说着,折扇重新打开,半掩面庞,仿若含羞少女,犹是那双桃花眼蒙了水雾稀薄望向从容自如的木千青,好让人怜惜同情。   半响,屋中除了公仪坷似有似无的假意低泣,再没其他。   “木千青,我说你让人办事怎么总是这么一副无所谓的模样,你这样很不好,你知不知道?”折扇又是一声脆响合于掌心,公仪坷甚至双手撑去椅子扶手上,一副恨铁不成钢地看着木千青。   “不知道。”木千青淡然的回答,而后终于抬头看去一脸犹愤愤的小侯爷,他放下书卷,站起身,身姿挺拔修长,不过四年间,他的身高已不是寻常男子可以比拟,是以在气度上更为泠然。   走去门口的圆桌前坐下,一边倒茶一边道:“我说过,侯爷为谁办事请事先思量清楚,莫到了还债的时候都数不清该还什么。”   公仪坷哼哼的笑两声,两步走去木千青身旁坐下,折扇挑起木千青的下巴,又叫木千青淡然的拂开。   “你也曾说过,你欠我的总会还来,不知千青什么时候还呢?”他轻俯下身子,从下方往上望去木千青的悠然神色。   “小侯爷想要怎么还?”微垂眼帘,干净的视线落在杯中茶水上,平静无波。   公仪坷粲然一笑,凑近了木千青的耳畔,倾吐岚烟的道:“不如就让坷做千青的第一个客人如何?”   此时之客人,自然非彼时之客人。 作者有话要说:  论晚上睡不着一百零八式翻滚方式! 存稿君:不用,你只需要一种方式。 什么? 存稿君:站立式,起来嗨 ☆、诡计萌动于脑中   从栖暖室愤然离去的宫一此刻正五大三粗地坐在一家酒肆中,二楼临风口,探头下望,便是陵南都城最热闹繁华的街市之一。   青靴坊。   这个名字的由来,很简单,只需从这街头一直走到街尾,隔着乌江看过去,仔细瞧瞧江对岸那座青头山宛如一只青色锦靴的形状便知。   周围都是饮酒作乐的公子哥,唯有宫一一人衣着朴素却神色沉冷。她整个人靠在椅背上,一手伸直了拿着酒杯在桌上慢悠悠地转着玩。   往日她到这酒肆来,必定会凑热闹地跑到说书先生跟前坐下,为的便是听故事的时候更加入戏。可是如今说书先生的故事已经说到了□□处,宫一依旧僵着一张脸沉默地坐着。   她心里还在为之前与木千青的意见不合而不悦着,她知道哥哥说的都在理,但是她就是见不惯他那副无所谓的模样。   仿佛谁上了他的床都没有区别,又仿佛人人都可以上他的床。   是,他的确已经卖身千仙阁,根本没有理由拒绝桑三娘的安排,但是连一点点,只是一点点的挣扎苦恼都没有。   他难道就这么甘愿吗?   这才是宫一无法忍受的,她无法忍受木千青和旁的公子姑娘一样对于出卖自己的身体这件事情,看得如此理所当然。   狗屁理所当然!   嘭一声,是瓷杯生生被手力握碎的声音。   听书的众人一惊,纷纷不痛快地回头,只见宫一面上冷的如同结霜,一双黑眸深不见底。等到宫一凝着一张冰塑的脸转头对上他们的视线时,众人又哆嗦一下忙转回头去。   娘哎,这小少爷的眼神比说书先生故事里的恶鬼还凶。   今天,酒肆里说书先生说的是一个观音降恶鬼的故事。宫一本是不听的,但是方才一番动静后,她便不知不觉也听进了一些桥段。   此时故事正进行到最激动人心的时候,那作恶多端的恶鬼将人拖到一个屋顶没了大半边的破庙中,正欲生吞时,那杂草丛生处忽然金光乍现。   原来破庙原是一个观音祠,那繁芜的杂草后是褪了金漆的观音像。乍现的金光便是观音见恶鬼要吞人,显灵人间的意思。   宫一听到这里便嗤笑了一声,往日听得兴致勃勃的故事,此刻不屑一顾。侧头望去楼下熙熙攘攘的人群,对街一个长胡子算命先生,那算命摊位排了长龙一样的人群。   又是一个借鬼神之说欺世盗名的人。   收回神思,宫一倒满一杯酒,一边喝一边等着九儿。说来这次九儿买东西花费的时间比往日久了许多,也不知是不是被街上什么稀奇玩意吸引住了。   等到九儿终于回到酒肆寻宫一的时候,一壶兑了水的薄酒也堪堪见了底。   “宫一,叫你久等了。”九儿的声音依旧不太好听,只是年纪的增长带来了心思的沉稳,不管是神色还是气质都较之少时温婉了许多。   若九儿是寻常人家的姑娘,那提亲的人怕是早几年就踏破了门槛。   “不算久,九儿这是拿了什么,包的这么好。”宫一眼尖,一眼便瞧见了九儿小心翼翼用锦帕包着捧在手心的东西。   瞧一眼宫一俊俏的模样,九儿脸上红红的,想是怕宫一等急了,回来时快步了些。她听完宫一的问话,便柔柔地笑着将手中东西递过去给宫一。   宫一疑惑地接过,看一眼九儿,询问是否可以打开的意思,得到九儿颔首许可,她才慢慢拨开锦帕,里面是一尊观音像,木制的。   “这是?”宫一铜铃眼微微发愣,不知道九儿忽然递一个木观音给她是作甚。   “方才我在街上遇到一僧尼,看见我说我面善慈悲与佛家有缘,日后积善积德,一生必定无灾无难,然后拿了这个木制观音像,说是已在大寺由高僧开过光的。”九儿低着声音娓娓道来。   宫一听到这里,已经笑了,没等九儿喝完一口茶再说下去,她便接过了她的话:“恐怕碰巧的是,那僧尼云游至此盘缠尽数被宵小偷去,看九儿你是有缘人,便想将这木观音赠于你,再借你一些银钱作为盘缠。”   “你、你怎知道的?”九儿惊呆了,仿佛刚刚在桥头发生的一幕,宫一便在一旁似的,竟然分毫不差。   木观音重新被宫一包好,宫一悠悠闲闲地道:“这么拙劣的骗术,如今也只有九儿你这般单纯的人会信了。”   挑着眼看去九儿,宫一笑得有些痞有些邪,却最是勾女人的喜欢,俗话说男人不坏女人不爱,便是宫一这样偶尔体贴又时常不着调的让人又爱又恨。   对着这样的宫一,九儿有时也会萌动一下,比如现在,便忘了听宫一说了什么。但是她知道宫一的一门心思都在他哥哥木公子身上,怕是暂时没有谈亲说嫁娶的想法。   更何况,她还年长宫一几岁,更是不该动了浮想心思。   “只是九儿,这骗子僧尼赠予你的东西,为何你要转赠与我?”她皱起眉,眸中深浅不明的看着九儿,仿佛能将她心中想法看得清清楚楚。   九儿扭捏,而后忽然呆了呆:“骗子?哪里的骗子?”   宫一嘴角稍稍有些抽搐,然后放弃道:“没事,咱们回去吧。”不再纠结,反正她对于答案也非特别在意。   二人起身离开酒肆,走到楼下时,路过算命先生那长长的排队人,一些信徒的对话便入了耳中。   “据说这齐先生算的挂可灵验了,城南尚府的小公子从小就是个体弱多病的,齐先生上门看过后,留了一番话,烧了一张燃起蓝色火焰的符,没有多少日小公子竟体健了起来。”   有人好奇地接话:“哦?燃蓝火的符?齐先生又说了什么,这么管用?”   那人故弄玄虚地笑笑:“烧的那张符据说是收纳了尚府周围觊觎文曲星的恶灵,原来小公子乃是文曲星转世。而齐先生留的话是让尚府每日房屋院落必须干净整洁,还有尚府的老爷夫人也需表现的和和睦睦,不可冲撞了文曲星童。”   “便是这样简单?”有人疑惑,皱起眉问道。   “这对其他一些人家怕是简单,但是对于尚府的那对老爷夫人可就未必了,要知道他们夫妻几十年了还没有一天是相安无事的,就算是去他人府上拜访都不免要争的面红耳赤几番才算作罢。”   “所以说,那尚老爷尚夫人都做到了?”有人扭头插话。   “这自然是做到了,不然尚小少爷怎能好得这么彻底。”那人鄙视一眼,觉得问出这话的人实在是弱智。   宫一与九儿并肩走过,等到离那排队的熙攘人群远了好些,沉默的宫一忽然问身旁的九儿:“九儿,你信神佛吗?”   “自然相信。”九儿天真无邪地回答,不疑有他。   抬眸望着远处,视线有些飘虚,宫一再问:“那很多人都信神佛?”   “这是自然,宫一不知道下月十九便是观音三个生辰之一,如今香山寺的客房几乎全满了,都是些夫人小姐们为了家人祈求平安去的。”   听罢九儿的话,宫一抬手摸摸怀中揣着的木观音,而后笑得有些狡黠,铜铃眼微微眯起又道:“那么触犯神灵的事情,世人一定不敢做咯?”   九儿听后一惊,连忙答道:“触犯神灵之事自然不可做,那是要遭天谴的。”她说后甚至紧张地看去宫一,便怕他这胡作非为的性子又要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   只见宫一笑得潋滟,一双铜铃眼炯炯有神,唇角勾起的笑却有些邪气:“遭天谴啊,那我可得多借借神灵菩萨的佛光了。”   看着西沉的暮阳霞光落在宫一的笑容上,九儿心里总觉慌的很,好像这小子又在想什么坏主意。可是她就算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到宫一此刻想的事与木千青有关,与下月木千青登台迎客有关。   心中已然有了主意的宫一面上笑意盈盈,与离开栖暖室时满脸的寒霜形成鲜明对比。她回到千仙阁,却不是先回栖暖室,而是去找了桑三娘。   从三娘房中出来后,她心满意足地背着手,哼着歌朝着栖暖室走去。   踏进屋中时,一眼便瞧见桌上都是她喜爱的菜色,桌前坐着的木千青望着她的眼神也同样是她喜欢的宠溺之意。   “若你再晚些回来,我又该叫人去寻你了。”木千青说话的声音轻悠,好似夏季竹林里从溪上飘来的凉风,让人心中一朗。   宫一笑呵呵地走近了,流氓一样用食指勾起他精巧细腻的下巴,直勾勾地望着他美极了的琉璃眼眸:“哥哥这是想宫一了?一会儿不见便心紧难耐?”   她说话极为轻佻,惹得木千青轻轻皱眉,却没有拂去勾着他下巴的手。   “只是想着乐大人前些天送来的书,宫一是否读完了,若是实在读的厌烦,还是动笔抄写方便一些。”睫羽微微一垂,眸中潋滟的光便敛了好些。   宫一身形一晃,险些因木千青的话跪下去,她立马换了一副颜色,笑得谄媚,坐去木千青的身旁,猴子一般抱着他的手臂。   娇声娇气地说:“哥哥,人家不是陪九儿采买去了吗。要怪也怪九儿动作忒慢了些,不过几盒胭脂水粉便花了这么长时间。”   她没说回了阁内,她还去了一趟三娘的房中。   “现在是不生气了?”木千青垂头看着她装模作样,没有笑容,却还是如此温柔。   宫一自然知道木千青问的不生气是不生什么气,当即笑眯了双目:“不生气,怎会生哥哥的气,哥哥说的有理,三娘待我们恩重如山,的确不该狼心狗肺只顾着己身。”   她口是心非,自己知道,木千青也知道。只不过一个满肚子坏水毫不在乎,一个因为满心满眼都是眼前人而不想在意。 作者有话要说:  存稿君:有点无聊,抖脚 ☆、故弄玄虚假道士   当天夜里,宫一睡着前都是笑着的,而木千青则古怪了一下,后想起宫一这狡黠的性子,便也就作罢了,不再多虑。总之如今的宫一就算是胡作非为,也有冥阁人在暗中为她收拾烂摊子。   月色浓华,侯爷府里寂静无人。   已到了夜深人静熟睡时,小侯爷公仪坷却凝眉书案前,一封封的信件拆开了细细地翻阅,看完后,他仰身靠在椅背上闭目沉思。   一旁站着的妗赤依旧隐身于角落,没有露出面容,只是就身形来看,应当也是位俏丽佳人。   “北襄城里也是时候安插些人手了,妗赤你去办,不必多,只需要在消息最灵通的几处安排些便可。”睁开桃花眼,公仪坷说得平静。   原是风流公子,此刻夜幕下灯盏旁,那双桃花眼却毫无风流韵味,沉静地让人发寒,不敢轻易出声。   “是,妗赤明白。”女子的声音细却不软,同样透着些寒意。   玩着一缕黑发,公仪坷轻皱眉,又说:“下月便是千青的迎客之日,殿下甚是在意,只怕会做出些什么举动。除了古又,你也在暗中多加注意,若有异常即刻禀报于我。”   “其他事,都如常进行即可,你下去吧。”端起一杯温茶,他轻轻地抿,眉宇不松。   妗赤退下后,公仪坷一人坐在椅子上,撑着脸颊,目光发虚。手指在桌上一下一下的轻敲,他想,以千青之能,迎客之夜实在不需要担心,但是同公仪空桐一样,他还是无法全然放心。   是以今日才会对千青说由他来做他第一个客人。只要用小侯爷的名号在那里压着,他便不信还有人胆敢再觊觎木千青。   可是今日他拒绝了,拒绝得很平静,如同他以往般的平静。   “不好。”木千青只说了两个字,便打断了公仪坷心中的浮想。他有准备千青不会答应,却没准备他拒绝的如此平静。   仿佛早有所料。   公仪坷抬起头,无声地叹了一下,起身走去床上躺下,闭目要睡时想的却是,木千青何德何能竟然让他与公仪空桐都如此在意。   自嘲地一笑,这能怪旁人吗,怕是他们自己色令智昏吧。   第二日一早,宫一又出门了,只不过是和颜悦色出的门,不像昨日。   她走时,木千青只是嘱咐她早些回来,晚膳必须回来用,也没再多说什么。宫一笑盈盈地答应,出门前多揣了几两银子。   没有叫上九儿,宫一一个人悠悠闲闲地在青靴坊漫步,然后走到昨天酒肆楼下对面的面摊坐下。面摊老板立马拿着白抹布将宫一面前桌子擦了一遍,然后笑问:“这位小哥吃什么面?”   宫一不常在外面用食,也不常在面摊吃面,今日来也有一些心血来潮的意思。她看看周围寥寥无几的吃面人,看了看谁吃的最香,然后指了指吃的最香的那人。   “就要那人吃的那种面吧。”   “好嘞,小哥稍等,一会儿牛肉面就给您端上来。”老板笑眯眯地给宫一倒了一碗水,然后便去煮面了。   宫一双手叠放在桌上,心想这老板还挺热情的。然后四周望望,见出来摆摊的商贩还不多,又想自己估计出来的太早了些。   等香喷喷的牛肉面端上桌,宫一吃的极慢,等一碗面连着汤都入了肚子里,街市上已经人头如织,宫一往前面又看了看,那个位置恰是昨日算命摊位,今天却换成了一个卖水果的。   她皱起眉,叫来了面摊老板。   “小哥,面吃的可还合口味?”老板笑着问,用袖子擦擦额上的汗。   宫一凝着眉,没有答面摊老板的话,只是问道:“老板,我问你,前面这个摊位昨日不是一个姓齐的先生的算命摊位吗,今日怎么换成了一个果农?”   老板一听,又笑了,有些了然地道:“原来小哥也是为了齐先生慕名而来的啊,我说怎么方才吃面的时候都东张西望的。”   一下子解了心头惑,老实的老板就没管住自己的嘴,见眼前的小哥眉心又深了一分,连忙解释:“小哥有所不知,这位齐先生出摊的时间飘忽不定,没人知道他什么时候出摊。”   “那若是有人想要找他算命问卦怎么办?”宫一又问。   “这也好办,因为齐先生住的地方大家都是知道的。只不过若是上门求问,这用银可就不是一般的高,寻常人家没几个付得起,所以也只能等着齐先生出摊的那日。”   宫一听后点点头,又问了齐先生住址所在,然后留下几文钱,便起身朝着问来的地址走去。   到了齐先生的茅草屋,宫一先是在外面打量了一阵子,瞧见周围茂林修竹,还真有几分世外真人居所的氛围。   而后上前,轻敲竹门,应声出来一个用布巾包着头发的男童,小男童布衣青衫有点小道士的模样,见了敲门的宫一便问:“你是什么人,为何事拜访?”   宫一眼睛骨碌一转,浅浅一拜道:“在下城南尚府家的奴才,因小少爷的病情又反复了,才来叨饶先生,事从紧急,还望先生一见。”   “你等会儿。”小男童板着一张脸,说完又进了屋中。   宫一等了一会儿,碾死了几只搬碎叶子的蚂蚁,然后便见小男童又出来给她开门了。她笑得和蔼可亲地望着男童,可人家只是安分守己地开了门便引她入屋,对她慈睦的神色分毫不理睬。   第一次遇见面对她和颜悦色的模样如此冷漠的人,还是个男童,宫一不免尴尬,摸摸鼻子,乖乖地跟在男童身后,入屋便看见了闭目盘坐的齐先生。   齐先生约莫五十来岁,却一身清朗,肌肤上除了褶子也没什么斑,一头银发一嘴白胡子也都打理的干净整洁。   他坐着的蒲垫旁边放着一鼎香炉,香烟袅袅于身旁升起,又让这齐先生多了些世外仙人的气质。   小男童引了宫一进来便出去了,一句话也没说,更没有对闭目冥神的齐先生解释来人是谁的意思。   宫一觉着有趣,面对着齐先生盘腿坐下,双手随意地放于膝头,然后什么话也不说,笑意融融地把面前的老头看着。   屋中沉静了许久,那旁边燃着装气氛的香都快要燃尽了,终于忍不住睁开眼睛的齐先生皱了皱眉,然后看向依然笑得像朵花的宫一。   “小公子为何而来?”   “为先生而来。”宫一答。   齐先生一顿,眉心又是一皱:“小公子可是尚府奴才?”   “先生世外高人对人也分人三六九等?”宫一笑着反问。   齐先生唇一抿,有些挂不住面子了,往常那些登门拜访的人,哪个不是对他毕恭毕敬的,可这人怎么这么平静,像是根本没有什么事,纯粹跟他找话似的。   “小公子若是没有急事,便请离开吧。”说完,皱眉的齐先生又闭上了眼,仿佛神游太虚一般具有深邃意义的闭目。   “先生不问清在下来意,便请在下离去是何道理?莫非这便是先生的待客之道?”宫一皱眉,沉惋地道。   齐先生已经有些恼了,薄怒地睁眼道:“那么请问小公子究竟为何而来?”   这究竟二字语气略重,仿佛怕宫一听不清楚,特意着重提醒一般。   “在下说了,为先生而来。”宫一霁颜又道,双手掌心朝上一展摊开,意思仿佛是:我刚刚都说了,你怎么不听人说话呢。   竟那样的无奈。   齐先生气得开始吹胡子瞪眼,瞪了宫一好一会儿,忽然朝着屋外一吼:“送客!”小男童应声推门进来,有些不解今日先生的嗓门怎么这么大。   “不急不急,先生先不急着恼怒,且听在下将话说完,此事事关先生的名声,万不可不听啊。”宫一善良的苦口婆心的的语气让小男童犹豫了。   齐先生睁着一双大眼珠子,脸上的褶子都抖了三抖,然后见宫一拿出一方黄纸在他面前抖了抖,忽然气愤的神色便被震惊取代。   “你先出去,贫道再与这位小公子聊上几句。”   小男童再次出去,齐先生正襟危坐地问道:“不知小公子方才拿出一方黄纸是何意?”   “这可不是普通的黄纸,先生莫要看错了。”宫一正儿八经地将黄纸放于地上,然后推至齐先生面前。   齐先生身形不动面容不动,只有那眼睛转了一圈,然后视线在那方黄纸上停了一会儿。   宫一瞧见,笑得诡谲,摸摸下巴又道:“让我想想,这方黄纸的来头。”她状似苦恼地想了一会儿,然后一拍脑门对上齐先生一张想发怒又不能发的表情,“在下想起来了,这张黄纸可是藏纳了一府恶灵的。”   “荒唐,你个黄口小儿莫要在贫道面前故弄玄虚。”齐先生低声怒吼一句,瞪着眼睛看宫一。   宫一见齐先生恼怒,分毫不慌乱,反而拍手叫好道:“先生不竟洞悉人心,懂得岐黄之术,还如此临危不乱,在下佩服佩服。”   齐先生此刻已经气得脸色涨红,宫一笑够了才重新恢复正经颜色,然后拿起那张黄纸,歪着身子看,慢悠悠地说:“齐南山间多有岩洞,岩洞中有一种奇特的矿石,磨粉燃烧起蓝火。”   而这张黄纸上便涂有这种矿石的粉末。宫一打开旁边香炉的盖,将黄纸伸入一分,慢慢的起了一些白烟,黄纸竟当真燃起了蓝色火焰。   “看来齐先生当初在尚府燃烧的符与在下这张黄纸是亲戚,竟然都是蓝色火焰,先生说稀奇不稀奇?”宫一话语顽皮,神色却邪肆。   黄纸随手扔入炉中,那蓝色火焰燃了一会儿,纸成了灰烬,火焰也就灭了。   “小公子想如何?”齐先生气过了,又沉静下来,摸着胡子问道。既然眼前的小少年来找自己演了这一出,而没有直接当众揭穿,便是要拿这件事威胁他,有事要他办。   “齐先生果然是聪明人,在下最喜欢与聪明人打交道了。”宫一拍了一下手,笑得明媚如阳,“不难办的事,只是相请先生日后帮一个小忙。”   她眸中诡谲,笑得让人毛骨悚然,像是有什么坏主意在悄悄酝酿。齐先生皱眉,听着眼前公子将要他办的事说完后,竟不禁愣住。   竟这么简单?   “就是这么简单。”宫一笑着说。 作者有话要说:  翻个姿势接着无聊…… ☆、虚假故事脱身计   晚霞中回到栖暖室的宫一手里拎了一只荷叶包好的叫花鸡,她笑得像是一只偷了腥的狐狸,见到木千青在饭桌前坐着等她,二话没说便冲着那细腻无比的脸上亲了过去。   木千青一愣,琉璃眸都瞪成了铜铃,宫一的确偶尔会亲一下他脸颊,但是都不多。而今日是什么原因,竟让她心情这般好。   没等木千青发问,宫一便自发地回答道:“哥哥,你是不知道啊,宫一今日做了好事。你瞧,这是人家为了感谢宫一送给的叫花鸡。”说着,宫一还提了提手中的叫花鸡。   “哦?宫一做了什么好事,说来给哥哥听听。”木千青将宫一拉下坐去凳子上,然后先为她添了一碗汤。   叫花鸡放于一旁,宫一端起碗先喝了一口,然后才咂巴咂巴嘴说:“今日宫一在街上捡到了一只小狗,腿上受了伤走不了路,宫一便将它抱起想要送它回家。”   “一只小狗,口不能言,宫一如何知道它家在何处?”木千青笑着问,笑得饶有兴致。   “小狗虽然不会说话,可是却聪明的很,只要宫一走错了方向,它便会狂吠,若是遇到岔路选对了方向,它便会呜咽。”   “宫一怎知道不是反过来,狂吠才是找对了,呜咽才是没找对?”   宫一原是觉得自己这故事非常具有深意,可以深到人畜交流的极高层次,但是木千青连番的几个问题将她澎湃的激情打击得有些低落。   是以她低下了头,装作神情寥落地开始吃菜,不再说话。   木千青笑笑,揉揉她的脑袋,不再逗她,道:“好了,宫一说,哥哥不再打岔可好?”那双眼睛清澈见底,流着潺潺温情的溪水。   “观棋不语真君子,哥哥往日教导宫一的,临到了时候便总是忘记。”宫一放下筷子,咬着嘴里的一根青菜说道。   木千青不说话,看着她,似在等她故事的下文。   宫一将青菜咽下,而后喝了一口茶,润润嗓子道:“当宫一将那小狗交到主人家手中的时候,主人家是孤儿寡母,说这小狗如同他们的亲人,每每为他们守夜才能防止那偷鸡的黄鼠狼。”   “是以他们非常感激宫一,还邀请了宫一去他们家喝茶。入屋的时候,宫一瞧见他们的篱栏坏了好大一片哪里还能防的住黄鼠狼,便问那寡妇为何不找人修一修。寡妇说吃饭的钱他们都没有,哪里还有闲钱找人修篱栏啊。”   “哥哥,你说这一对孤儿寡母是不是很可怜?”宫一睁着一双天真的大眼睛看着木千青,那眼神仿佛一个刚刚降临世间的婴儿,对于世间的好奇只停留在善意上,不知什么是恶。   木千青笑得温柔,眸中若深,点点头道:“是挺可怜的。”   “所以啊,宫一当即提出帮他们修篱栏。那家人不好意思劳烦,再三推辞后实在耐不住宫一的热情,所以烤了个叫花鸡送给宫一做谢礼。哥哥,你说宫一是不是很乐于助人?”   宫一笑得宛如一朵大红花,仰着一张小脸,等待着木千青的赞许。眸中亮若繁星点缀,两个酒窝异常可爱。   木千青揉揉她的头,笑着说:“是,宫一做的极好。”   “那哥哥,明日你一人用晚膳,可千万不能怪宫一不相陪啊。”宫一娇蛮地抱着木千青的手臂蹭了蹭。   “所以为何宫一明日晚膳不能回来用呢?”木千青目中温柔地低头看去靠着自己的小人儿,声音软绵动听。   “哥哥不知,那家人住的极远,明日宫一去帮他们家修篱栏必定费时又费力,到时候宫一怕是心里想着哥哥要回来,这饿的发慌的胃也受不了啊。”   宫一不好意思的低着头,大约便是戳着木千青不愿见她受半点苦痛的弱点,说出这番话。   “既然如此,哥哥明白了。”木千青笑得了然,没有多做询问,便接受了宫一的故事。   故事说完了,目的也达成了,宫一欢乐的将荷叶剥开,最大最肥的鸡腿扯下来放入木千青的碗中。看见他皱着眉心一副难受的模样,也半点不心疼。   这人不吃肉怎么能行,挑食可是会弄坏身体的。若不是她早年软硬皆施逼着哥哥改了茹素的毛病,如今的哥哥怕还是曾经那副弱不禁风的模样。   可是她不知道的是,每每木千青压着胃里的难受吃下宫一送入他碗中的油腻肉食,到了晚间宫一睡下后,他都会忍不住去茅房吐个干净。   公仪坷常说,他这般溺爱宫一,迟早会将自己弄得遍体鳞伤,首先便是他这胃便要玩坏。还好他自懂医术,常常自己调理,直到今日胃都没什么毛病。   第二日宫一出门的时间不早,过了午膳后一刻才出的门。木千青同样嘱咐她早些回来,却没有再让她务必回来用晚膳。   宫一走后,木千青在屋中整理衣物,将自己的与宫一的脏衣服整理出来,拿去给女婢浣洗,他不习惯有人贴身伺候,更不习惯旁人料理他们的衣物日常。   是以这些事,都是木千青每日抽空自己完成。   拿着昨日宫一换下的衣服,木千青瞧了瞧,笑了,心想那受伤的小狗可真是干净,这衣服竟然连一点脏的痕迹都没有。   脏衣服交给了女婢,木千青刚刚回到屋中,便见一个小厮走来。他来是替三娘传话,说桑三娘此刻要见他。   千青垂眸一会儿,而后点点头跟着小厮走去了三娘的上品阁。   桑三娘的居所不在东西院,也不在后堂,恰是在这大堂所在的迎客楼最高一层,那一层没有其他的房间,只有一个上品阁,只住桑三娘一人。   入了房中,小厮退下。木千青叫了一声三娘,桑三娘便让他坐下。   木千青坐下后,观桑三娘神色纠葛,似有什么事难以解决。他坐的安安静静,也不多问,等着桑三娘说。   “千青,之前你与我提过愿随我去北襄城的分阁,如今还是想要去吗?”桑三娘粉黛浓厚的脸上,眉目紧蹙地问道。   “千青未改初衷。”木千青平静的回答,声音低沉又清朗。   “哎,这便难办了。”染着丹蔻的手抚上额头,桑三娘似对要说的事有些头痛,“是这样的千青,我原意也是带你过去,怀梦在此坐镇,可是如今怀梦也向我表达了去北襄城分阁的意思。我这……哎……”   木千青睫羽微垂,琉璃眸光婉转,平静地问道:“三娘的意思是?”   “千青,你知如今千仙阁中唯有你与怀梦能够撑得起场面,你们二人是必不能同时随我去北襄的。”桑三娘拍拍木千青的手,以示安慰之意,“下月你便要登台迎客,必定成为陵南都城最炙手可热的人物。风头正茂时便匆匆离开,并不太好。”   “三娘是准备年前便前往北襄城分阁?”木千青微微惊讶地望去苦口婆心的桑三娘。   “我的确是准备冬月便前往北襄城,如今分阁已经筹建完备,只等人住进去便可开业了,赶在年节时候开业也是个好彩头。”说到分阁开业,桑三娘眉目间又有了喜色。   木千青睫羽微垂,沉默半响后,温润地笑着回答:“千青明白了,三娘无需纠结。”他的笑容素来便是安抚人心的良药,桑三娘见木千青如此懂事,也是心中宽慰。   二人又就下月木千青登台之事多聊几句,无非是谈到登台之日定在九月十九,若是衣衫饰物有何需求大可向桑三娘开口,无非再谈到虽是第一次却也无需紧张,事前会有专人教导的。   等到二人叙完了话,木千青从上品阁出来,已经是黄昏时分。木千青回到栖暖室坐去书桌前,凝眉便陷入了沉思之中。   红霞血染碧空,地处秦楼楚馆的林夕院宛如世外桃源,院中百花齐放争妍斗艳,假湖上祈梦亭背靠百花丛,前是清澈湖水,再过去便是郁郁葱葱的青竹。   时怀梦一身素色白衫,绣着白莲的腰带将他的腰身束出曼妙身姿,一头青丝垂落并未束起。一阵风掠过湖面而来,吹起他的衣袂发丝,仿若仙子欲要乘风而去。   他坐在红木椅上,旁边的怀仁正为他沏茶,一边忙一边皱眉问:“少爷为何忽然想去北襄城了?这陵南待的不是挺好的嘛。”   “你不愿去?”那天生的笑唇朱红明艳,修长卷翘的睫羽因风轻颤一下。   “也非不愿,只不过觉得少爷的决定突然罢了。”将一杯茶奉至时怀梦面前。时怀梦接过后轻抿一口,回答他:“呆久了一个地方,心会累。”   因为对这个地方没有牵挂吧,怀仁心想,可是他家少爷的牵挂也不在北襄城,而在那遥遥千里以外的另一个国家。   怀仁没有再多问,害怕牵起时怀梦更多的思绪。他清楚少爷这几年来常常夜不能寐,或者忽然夜里惊醒,那些过往的记忆,少爷说忘了,却哪里能忘的干净。   那个让少爷牵挂的人,少爷说要令她忘了他,可少爷又怎会真的甘愿。怀仁常常觉得自家少爷虽然聪明,却是个不够果断的人。   正是这份优柔寡断所造就的阴郁气质才更让人着迷吧。他想起千里之外的那个人,那个人与少爷截然相反,虽身为女子,却果断杀伐从不懂得手软或者犹豫。   也是因为这样截然相反的性格,才令得少爷如此受伤。   怀仁想起了那人,便又想起了少爷曾受过的屈辱,他曾经很崇敬那人,像他们国家每一个百姓一样崇敬那人,但是自从那件事后,他虽不敢恨,却也希望再也不要见到那个可怕的人。   可是少爷……   怀仁眼中担忧地看去时怀梦悠远的神色,他家少爷怕是一辈子都放不下那个人的。 作者有话要说:  再翻个姿势接着无聊…… ☆、头一次拜访侯府   这天晚上宫一回来的的确很晚,且一身脏乱,仿佛下了一回田。其实若是真的帮人修篱栏,这也形同下了一回田。   可木千青分明清楚宫一根本不是去帮人修篱栏,她究竟去做了什么,他没问,没问宫一,也没问宫一身后跟着的人。   他只是如常地唤人准备热水,帮宫一找出干净的换洗衣服。他笑得温柔,指着宫一乱糟糟的模样说活像一只田鼠。   “我若是一只田鼠,哥哥不也是一只田鼠,谁叫你是我哥哥呢。”一边嬉皮笑脸地说,宫一一边朝着木千青身上蹭去。   木千青笑着躲开,闹不过她便伸手抵着她的头,将她拒于自己一臂之外,免得自己素净的衣服遭了殃。   宫一双手空中划动,仿佛划船的浆,脸颊鼓起,模样滑稽得逗乐了木千青:“好了,别闹了,累了一日还不消停。”   “哼,我力气足着呢,明日还要去寡妇家帮忙修屋顶呢。”放弃了弄脏木千青衣服的不良念头,宫一一边走去屏风后宽衣解带准备沐浴,一边说道。   木千青听见宫一的话,眸中微动:“怎得明日还要去帮忙?”他声音低缓,辨不出情绪。   宫一入了水中舒服的直舒气,闭着眼回答他:“俗话说送佛送到西,帮人帮到底。既然我帮了他们,当然要帮到底,何况他们孤儿寡母的如此凄凉,宫一看着便觉得可怜。”   从屏风后传来的声音绵软低哀,当真是心疼着别人才发的出的声音。木千青听后,清浅地一笑,倒是不知道她还有这样软的心肠。   “既是如此,你明日多带些银子买些吃的带过去,也算作哥哥的一些心意吧。”   “哥哥你人真好,只是苦了哥哥明日又是一个人用晚膳。”屏风后传来水声,是宫一一下子激动翻身趴在了木桶边沿,隔着屏风去看木千青清俊的背影。   “好好洗,别着凉了。”听见水声的木千青不知为何神色一僵,随后脸上慢慢染上绯红。他匆匆说完便推门出了屋,留宫一一人在屋中沐浴。   走在月下,木千青望着院前越来越繁茂的两株桂树,再过两月便是金桂盛开的时候,他们尚可再看一次。凉凉的晚风吹散了木千青脸上的云红,却也吹皱了他眉心的肌肤。   木千青凝眸仰头,望着无边的夜空,觉得日子过得太快了些。   他还记得宫一每次从乐少寒的府上回来时沮丧的表情,还记得每次胖叔为宫一做美食时她高兴的样子,可是再过不了多久,怕是这些都将不再重现了。   这夜宫一睡得很沉酣,想来是白日累了。另一张床上的木千青侧着身子望着宫一熟睡的背影,心中暖暖的,看着看着便也不知不觉地睡去。   梦里梦到一个小女童,五岁的模样,圆圆的脸庞,大大的眼睛,黑珠子极多,显得小女童极为伶俐,小女童一身华贵,站在他的面前朝他伸出手,将他从地上扶起来。   然后笑起,露出缺了几颗的牙齿。   清晨鸟鸣声中,宫一被闹醒,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闷哼了一声不愿起来,然后便听见一道温润的声音说道:“若是宫一觉得太累了便多睡会儿,哥哥出门一趟,晚些回来陪宫一用午膳。”   “嗯。”抱着被子,宫一胡乱地应一声,怕是都没听清楚木千青说的是什么。   穿戴整齐后,木千青出了门。他入了街巷往人不多的路走,最终走到了侯府后门。轻叩响门,不一会儿有护院来开了门,见是一清艳美人,痴了眼的同时问话的语气也软了几分。   “不知公子找谁?”   这是千户侯府,主人虽是侯爷,但是找侯爷的人必定都往前门走,有谁会走后门的,是以护院本能的认为这位宛如仙人的公子找的是侯府中的其他人。   “在下是来找侯爷。”木千青眉目如画,琉璃眸温柔多情,却是看在别人眼中的模样,他自己只觉得是平常神色罢了。   护院被美色惊艳,又被木千青话语弄糊涂,错愕地道:“这……这位公子,你找侯爷为何不从正门走呢?”   他话刚刚说完,身后便传来一道让他颤抖的声音,说着:“真是太阳从西边升起了,千青竟然亲自上侯府来寻坷。”   这道声音充满了愉悦,并且越来越清晰,明显说话的人焦急,步伐较快。等到公仪坷站定了门口,那护院侧头一看,大退一步,差点跪下,颤颤巍巍地道:“侯爷。”   “行了,这里没你的事了,下去吧。”风流小侯爷桃花眼炯亮地看着木千青,看都没看那护院,只是摆了摆手。   护院应声退下,公仪坷狗腿地想要贴近了木千青,却被木千青平静地躲开。而后公仪坷倒也不再纠缠,请木千青随他走去书房叙话。   要说为何小侯爷能够到的如此及时,真应该大大地赞扬一下那暗中保护着木千青的死士,瞧见木千青走到了侯府后门,死士们对看一眼,然后一人了然地前去禀明了公仪坷。   二人一直到了书房,公仪坷夸张的笑容都没有收敛过分毫。请了木千青入座,他又开始狗腿地为佳人倒茶。   “千青啊,这茶是新芽龙井,你尝尝,若是不喜欢,我再让人换一种。”一杯澄澈的凉茶送去木千青的面前,公仪坷歪着身子看他喝下。   茶杯放下,公仪坷刚想再问如何,茶味淡了还是浓了,喜欢还是不喜欢的时候,木千青却先开了口,他神色如常的温润平静,声音如常的清澈动人。   “千青今次来是有事想要请侯爷帮忙。”   满肚子的话被堵住,公仪坷笑容依旧灿烂却有些僵,轻咳一声,整了整身形。他自然清楚千青回来寻他绝对不是闲着无聊,可是他还是希望二人之间除了正事还能说些闲话。   目光望去门外的艳阳,公仪坷摸着手指上的扳指,还是收敛了太过灿烂的笑意,抿上一口茶,问道:“千青说吧,希望本侯帮什么忙?”   其实他大可不必如此客气,他当知道只要是他想让他帮忙,他怎会有不帮的道理。如此的客气疏离,不过是从始至终没有将他当作自己人罢了。   小侯爷心中凄凉,却没有凄凉多久,那素来潇洒的性格始终不能让他成为一个哀怨多愁之人。   “千青希望小侯爷送一封信去大夏国。”木千青一边说一边从袖中拾出一封封面没有落款的信。   公仪坷接过,眉心微皱,不明白千青何意。他望了一眼木千青询问是否可以看信的内容,得到木千青颔首许可后看完信,神色随即大变。   “千青可知你这信送给的人是什么样的人物?”素来没什么正经模样的小侯爷难得的严肃起来。   “自然知道。”木千青点点头,毫不慌乱。   公仪坷凝眉:“既然知道,千青更应该知道依照如今形势,这个人不是我们可以招惹的,更不应该卷入他们的是非之中。”   “若非万不得已,千青也不愿涉足其中。”目光放去远方,木千青叹了一声。   严肃表情松缓一分,公仪坷见素来沉稳的千青也叹息起来,不由地也有些担心究竟是何事竟然能叫千青如此重视。   他方想问,那厢木千青已然开了口:“三娘打算年前便前往北襄分阁,然此时时公子也提出愿随三娘同去分阁之意。”   “时怀梦?”公仪坷惊讶,也是没有想到平日里深居简出的时怀梦竟然会提出去分阁之意,左右思量片刻,“其实千青与宫一要回到北襄城,不一定非桑三娘不可,坷自有办法……”   “不可。”没等公仪坷将话说完,木千青便打断道,“千仙阁是最好的选择。”他没有解释为何,只是目光远远地望去门外,幽静的琉璃眸中无声的述说着深意。   公仪坷摸着玉扳指沉思许久后,终是点头道:“这件事交给坷便是,千青放心。”他能理解千青的顾虑,就身份背景而言越少掩饰便越真实,所以跟着桑三娘回到北襄城的二人才会更安全。   “小侯爷,这封信请越快送达越好,冬月将近。”冬月一到便是桑三娘携人去往北襄城之时,到了那时候若是大夏国那位还不来,他便要再做思量了。   “坷知道。”公仪坷见木千青站起身似要告辞,也同起身面对着他说道。   木千青微微颔首:“如此,千青便不叨饶侯爷了,先行告辞了。”他拱手一礼,鲜少的待公仪坷如此和气。   然,公仪坷心中却没什么感动的,他倒是情愿千青对他冷嘲热讽,那样子仿佛二人关系还亲密一些,不像现在好像君子之交。   淡如水吗?他可不愿。   桃花眼此刻又染上了风流,他走近一步,伸出指尖轻轻地顺着木千青的鬓角抚下,温柔体贴地笑着说:“你看看你,都流汗了,这大热天的,你来得急去得也急,弄的湿漉漉模样存心给谁看?”   这般的调戏,往日公仪坷可不敢做,可是今日他却是不愿克制。也不知是因为知道他即将离开陵南的不舍导致,还是他今日的客气生疏令他不悦使然。   木千青未躲,沉静地看着公仪坷,坦荡得没有丝毫尴尬之意。   存心调戏的人没有应该有的反应,小侯爷觉得很挫败,那停在木千青鬓角的手都窘迫得不知如何自处,他愣愣地看着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睛。   半响后,垂头笑起,有些自嘲地道:“你看本侯又开始犯病了。”后退一步,又坐回椅子上,他望着屋外却不像看着艳阳,仿佛看着冬雪,“千青,你说坷该如何是好?还是不甘愿放下的。”   他不甘愿放下什么,他相信木千青知道,一直都知道,只是一直都不曾挑明。他不说,他便也不说。   公仪坷甚至都不能怪他冷情,因为他分明看见了他对另一个人用情那么的深。   “千青本该就此疏远侯爷,可为了一己私欲,千青没有这么做。”木千青侧着身子对着门口的艳阳,精致的面容隐在阴影下,“千青……很抱歉。”   半响不再有人说话,公仪坷撑着脑袋歪着看站着的木千青,而后忽然爽朗地笑起来:“坷本不是什么痴情的人,荒唐潇洒惯了,千青自责个什么劲。”   “回去吧,那丫头若是瞧不见你,怕是又要疑神疑鬼了。”他端起凉茶轻抿,不再看去木千青。   直到木千青走后,从来潇洒倜傥的小侯爷公仪坷才幽幽地望去屋外,那盛烈的日阳压在门外灰黄的地上,仿佛压在他的心上。   他知道他说的一己私欲是什么,也知道他说的应该就此疏远是为何。   他没有怨,他只是想,为什么千青不表现的寡情一些,为什么要这么一心一意地爱着她,若是千青表现的稍稍迟疑一些,稍稍怯懦一些,他对他应该也能更放得下些吧。   木千青,你为何不留给我一个理由,让我将你放下。 作者有话要说:  最后一个姿势,沉思者高逼格无聊 ☆、旧巷寻人范师傅   千仙阁中西院,当木千青回来的时候,瞧见宫一正在院中玩着弹弓,朝向桂树上栖息的无辜鸟儿。那专注的小模样让他一愣,随即走近了,问道:“宫一这是在做什么?”   一颗石子射去,一只鸟儿惊吓地扑翅飞走。   宫一转头笑着,双目明亮:“哥哥回来了?这是弹弓,宫一刚刚得来,觉得有趣的很,哥哥要不要也玩一下?”   木千青摇摇头,笑着看眼前玩性大发的宫一,心想她根本无需什么弹弓,要想击落飞鸟本是易如反掌的事,若是她没有失忆。   “哥哥是怕学不会吗?这很简单的,宫一可以教哥哥。”看见木千青笑得眼中含有深意,宫一又自来认为自家哥哥文弱,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   揉揉她的脑袋,木千青温和道:“哥哥就不学了,宫一再玩一会儿也回房用膳吧。”他回来的时候本就不早,再过一会儿便是正经用午膳的时辰。   “欸,宫一知道了。”不勉强木千青,宫一乖巧的应答,笑得两处酒窝异常明显。   午膳过后,宫一如昨日一般又出了门,木千青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没有多说什么,知道那暗中跟着的人必不会让她有事。   走在大街上的宫一悠悠闲闲背着手,仿佛散漫游街,只是她走的路线毫不含糊,很有目的性。穿街过巷,入了一个旧巷子,等她停下步子的时候,面前是一扇破门。   宫一轻轻敲响门板,那门板被敲一下就晃一下,让宫一敲的胆战心惊的,生怕把门敲坏了人家老板不给她做东西。   不多时出来一个壮硕的大汉,一身肌肉喷张,一脸的络腮胡子,满面的汗津,像个粗莽铁匠,见了宫一小小模样便问:“你找谁?有什么事?”   向来顽劣的宫一此刻极有礼貌的拱手施礼,道:“在下找范师傅,想求范师傅给做样东西。”   大汉皱眉看了宫一一会儿,而后语气不善地道:“谁告诉你这里有范师傅的?没有这个人,你走吧。”一说完,大汉便要将那破破烂烂的门板再关上。   宫一连忙制止,两手扒拉着门板凑着个脑袋在门上,嬉皮笑脸地道:“大汉且慢,告诉在下范师傅在此的是一位专为人算卦卜凶吉的道人,你看这是他的信物。”   一只手不松开门板,一只手匆忙伸入怀中掏出一块玉佩,递上去给此刻凶神恶煞的大汉瞧看。宫一心中庆幸,还好问那老儿拿了个东西当信物,否则自己今天就白跑了。   大汉将信将疑地拿过玉佩,反复确认后,松开了要关门的手,又问道:“你真是齐先生介绍来的人?”   “可不是吗。在下怎敢欺瞒。”宫一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线,却不见大汉松了半分警觉,忽然觉得自己的魅力下降了,想当初装着一副可怜模样不知骗了多少千仙阁的老老少少。   哎,果然还是孩童模样容易骗人些。   正在宫一心中感慨之余,大汉这才终于信了她:“跟我进来吧。”宫一应声进屋,屋中一片漆黑,大汉却行走如故,没有丝毫障碍。   宫一跟在他的身后,心中还是有些渗得慌,却奇怪的很,在这漆黑的环境下,她竟能接着一点点微弱的光,看清周遭的一切。   她心想,自己果然身负异禀。   这是一个像客栈大堂的屋子,周围都是摆的乱七八糟的桌桌椅椅,若是不熟悉的或者不像宫一般只凭极弱的光也能视物的人进来,怕是三两步就要碰翻一些桌椅凳子。   等又到了一处门的时候,身前大汉停下,回头看了宫一一眼。宫一瞧得清楚,那眼神像是在说,这小子有两下子。   宫一不免得意,回之灿烂一笑,却不知大汉能不能看见。事实是,大汉只能瞧见她一个模糊的轮廓,那脸上的表情是怎么也看不清楚的。   他能在这桌椅间行走自如而不碰到任何东西,不过是走的次数太多了,与宫一身负绝学是不同的。   门被推开,似乎用了很大的力气,宫一入门的时候,好奇的摸了摸门板,却发现竟是面上表了层薄木的石门,那薄木下石头的凉意透过来让宫一轻易感知到。   她心中又是一声惊奇,若不是从齐老头那知道这范师傅的厉害,她还真不知道陵南都城的一个旧巷里,居然有这么一位奇人。   过了这道石门后,再行了一段路便见了耀眼的阳光,到了回廊里,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谁能想象一个旧巷子,一道破门之后竟然会有这样的清雅府邸。   宫一跟在大汉身后,左右张望,见着那些修剪精细的盆景植栽以及脚下踩着的大理石地面,暗暗道,真是有钱人,还是一个隐居市井格外雅致的有钱人。   百鸟朝凤的雕花木门被大汉轻轻推开,伸手一请,礼节周到,与之前粗莽铁匠的形象大相径庭。   宫一点头微笑着进了屋,便见太师椅上一个白发白胡子的老头儿正逗着画眉玩儿,对进来的人一点不在意。   大汉说道:“师父,这位公子是齐先生介绍来的,说是有样东西希望先生能做。”   白胡子老头儿头都没转一下,依旧逗着画眉,懒懒散散地说:“什么东西?”   大汉看向宫一,示意他可以说话了。宫一双手抬起,恭恭敬敬地给这白胡子老头儿施了一礼,道:“在下木宫一,见过范老先生。”   “嗯。”还是懒懒散散的样子,老头儿神色似乎有些乏了,抬手掩着嘴打了个哈欠,然后将关着画眉的笼子搁置一边,手撑着头,慢慢地闭上了眼。   宫一见此,也不恼,只是当作没看见老头儿闭目休憩无视她,接着说道:“在下想求老先生做的东西对于老先生来说简直易如反掌,只是一个观音像的透明琉璃瓶子。”   她眼中泛着狡黠的光,直勾勾地看着太师椅上坐着的老头儿。等到老头忽然睁开眼,宫一连忙低下了头,掩住了自己眸中的狡黠。   “琉璃?你说的可是色泽剔透,可使阳光透过的琉璃?”老先生显然有些激动了,他一生对于铸造极为精通,对于矿石也有极大的研究。   齐道人那燃出蓝焰的符咒,都是他提供的磷粉。可是他始终有一样东西做不出来,那边是只在书中见过的琉璃,琉璃石他有,琉璃母他也有,却缺少技法能将琉璃做成古人描述的那般剔透模样。   老头儿炯炯有神的老目瞬间又暗淡了,他倒是想做,可是他至今都做不出一个完美的琉璃器,神色一落寞,他望着门外叹一声:“你回去吧,这琉璃老夫做不出来。”   宫一不慌,从怀中掏出一本书,双手呈上:“在下想依凭老先生的精妙技法,做不出一个琉璃瓶,不过是缺这本书罢了。”   老头儿疑惑地皱了皱眉,接过宫一递上来的书,翻开一看,不竟狂喜染上眉梢,爱不释手地说道:“这书、这书你是从何得来?”   “偶然所得。”宫一简单回答,她料想这老头儿也没真想知道这书她是从哪里得来的,不过是想要霸占这本书罢了,“若是老先生喜欢,在下便献给老先生了。”   “好,好,好!”这进门时懒懒散散不愿理人的老头儿此刻眉开眼笑地连说三个好,眼睛就再也没有离开过手中的书本。   “只不过,老先生,不知在下所求的观音像琉璃瓶……”宫一装出一副犯难模样,似乎耻于再开口,又急于要那东西。   书本合上,老先生终于抬头看去了宫一,见这眼前人眉目清秀,气质大方磊落,举手投足都有英豪之气,叫他看来甚是合眼。   “这件事,你无需再挂心了,十日后老夫必定给你一个栩栩如生的琉璃观音瓶。”   “如此,宫一先谢过老先生了,不知老先生觉得这酬劳应该怎么算?”宫一脸上一松,像是放下了一件心事般。   “不必与老夫谈钱,日后宫一再有何需要的,来此直说便是。”老头儿摸着白胡子,大方豪气的说。   有钱就是任性啊。宫一一双铜铃眼笑成了一条缝,欢欢喜喜的模样,心里却在感叹着有钱真好。   二人又客套了一番,宫一便告辞了,大汉领着宫一原路返回,将他送出了那破门。重新回到范师傅所在的屋中,便见自家师父笑得像朵老残花似地捧着那书读。   “师父方才为何忽然对那公子如此客气?”大汉疑问。   范师傅头也没抬,道:“什么公子,那分明是个姑娘。”大汉惊讶不已,却还没来得及问,只听他师父又说,“莫说是对她客气,只要她将这本书赠予老夫,就是让老夫对她下跪磕头,老夫都愿意。”   听完师父的话,大汉更加震惊,却没给他发问的机会,便见埋头书本中的范师傅摆了摆手示意他下去,不要打搅他。   大汉退下后,范师傅愈加沉迷于书中所述技法。   他一生痴迷于铸造工艺,却止步于琉璃器的烧制技法上无从前进,如同一个武者崇尚至高武学,却到了再也突破不了自身武艺修为的地步。   这本书的到来,仿佛给他打开了一道光明的大门,门后是他痴醉的铸造技艺,让他能够更精进,甚至可能超越前人先辈。   他如何能不狂喜,这些他都没有与自己的徒弟解释,实在是心中舍不下分毫时间离开书中技法。   离开了旧巷的宫一朝着城外郊野走。她笑得含蓄却也得意,之前哥哥逼着她去乐少寒府上看书讨教,如今倒是真的用上了一回。   倒别说,那乐少寒对书的痴迷真不是盖的,竟然连琉璃的制法这样的孤本都有。每次去乐少寒府上,她除了拿走乐少寒指定的书,偶尔也会在他的书房里自己挑上几本。   那次翻到琉璃制法这本书也是偶然,却因为好奇而看的时候印象极深,加之哥哥常常要她默书背书的习惯,如今这琉璃制法竟然能让她一字不拉地默写了出来。   路过烧饼摊子的时候,宫一停下买了好几个,用油纸包着揣在怀里,到了郊野后蹲在一棵树下,掏出一张烧饼啃了起来。   边啃边望着前面半人高的草丛想,不知今晚能抓多少只流萤。 作者有话要说:  话说,流萤就是萤火虫,萤火虫之森有人看过吗,超级感人的! ☆、少女心思你别猜   这几日宫一睡的沉,每每日上三竿了也不见多清醒,时常迷迷糊糊地还在发着梦话。   木千青不知道她晚上都做了什么才会这么累,她虽口上总说去帮寡妇家的忙,可是木千青怎会信,想要问暗中跟着她的人,又不想过多的限制她。   今日已过了巳时,人虽是醒了,却抱着个被子歪着脑袋迷糊得梦里梦外都不知。木千青无奈,走上前,坐去她的身旁,一指曲起就敲在她的额心上。   披头散发的人皱着眉,娇憨憨地嘟囔:“哪个王八羔子竟然敢袭击小爷,不要命了。”那前面半句霸气十足,那后面半句又绵软无力最后气都厌了。   不是她发现了自己骂的人是她嫡亲哥哥而胆寒了,而是她眼睛又打架地慢慢阖上了。木千青好气又好笑,最后双手朝着她的脸颊上就是一捏,然后两边一扯。   疼得眼皮打架的人哎呦一声嗷嗷叫唤,最后终于痛醒了,发现这么摧残自己粉嫩小脸颊的人竟是最疼爱她的哥哥,那委屈劲一来便直漫上眼睛。   风雨欲来之势。   “好了,既然醒了,便快些起身,昨日九儿来寻过你。你回来的晚,一回来便睡下了,我便没有与你说。”温柔地揉揉小娇人的脸颊,木千青清澈如泉的嗓音成功制止了宫一即将发作的哭腔。   宫一睁着眼睛,颓废地坐在床上,怀里还抱着薄被,心安理得地让木千青为她揉脸,问道:“九儿来寻我做什么?”   “这我倒是没问。”放下手,木千青又理了理宫一那鸡窝似的乱发,笑着道,“等会儿你用了早膳,却问问九儿不就知道了。”   宫一点点头,状似乖巧地又在木千青怀中蹭了蹭才慢悠悠地挪下床,洗漱完毕后匆匆吃了早膳便朝着雪枫室而去。   入了东院,碎嘴的婢女经过她的身边,便将那些小八卦听见了耳朵里。   “唉唉,听说了吗,怀梦公子又迎客了?”   “哦?这次又是哪家体面的公子这么幸运?”这林夕院的怀梦公子鲜少迎客,因为与旁的公子姑娘不同,他是自己挑客人而不是客人选他。   所以被这样一个美的惨绝寰宇的人挑为入幕之宾,对于底下这些以八卦为精神食粮的婢女们来说,便是头顶的大事。   宫一挑了挑眉,也听过一些这位怀梦公子的传闻,传闻匪夷所思又引人遐想,是以从来对于新鲜事物好奇不已的宫一自然对这个时怀梦多了几分留意。   此刻她竖起耳朵,刻意将步伐走慢一点,走歪一点。   “听说是那陵南都城的知府大人,叫乐什么来着……”女婢似乎在苦命思考。   这厢宫一却是惊呆了口目,愣在原地走不动路了。   乐少寒?!天啊,乐师父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   她知道乐少寒长得挺阳光和谐的,笑得也温暖讨喜,但是她真的从未想过乐师父的魅力如此大,竟然能让千仙阁魁首,比哥哥还美的时怀梦看上。   真是了不得了不得,下次见到乐师父一定要客客气气地问好,顺便恭喜恭喜。   “乐知府?可是人说乐知府为人清高,从不去秦楼楚馆的。”其中一个婢女如是回答,带着疑问。   宫一心中笑了,那是你们没有见过他本人,没有跟他本人交流过。若是见过并且深刻交谈过一回,只一回,你们便会知道这人是有多无聊。   时常卖弄自身学识不说,还常常以自认为傲人的学识打压人,打压得她常常头都抬不起来!清高是有一点,不过也是自认为的清高罢了吧。   “这你就不懂了,乐知府从不逛秦楼楚馆是因为普通的胭脂俗粉入不了人家的眼,可是咱们千仙阁的魁首怎能与那些胭脂俗粉相提并论,对于这个自认清高的乐知府不就是手到擒来的事吗。”   宫一点头认同,尤其是这聪慧的丫头说到那自认为的清高的时候,头点得略重。   “咦?宫一,你怎么不在西院跑我们东院来了?不会又是找九儿的吧。”刚刚被宫一认为聪慧的女婢侧头便瞧见了原地站着不动的宫一,一阵惊奇后,想起他与九儿之间讳莫忌深的关系便笑了。   这四年来,西院的宫一与东院的九儿相交极深,多事的人常常调侃他们也算一种青梅足马,日后要成就好姻缘去。   是以,偶尔之,也有人如这个婢女这般调侃他们一二。   “二位姐姐好啊。瞧姐姐这肌肤吹弹可破的,可别叫这不怜惜人的日头给晒着了。来,宫一给姐姐们遮阳。”宫一嬉皮笑脸地没把她的调侃当回事,说着还真就举起手遮去了二人头上。   那调戏姑娘的模样,痞气里透着点风流,让说话的女婢霎时间羞红了脸,嗔怪她一声便相携着匆匆离开了,哪里还去管他宫一在这儿站着发什么呆呢。   看着二女离开,宫一也不多说什么,双手背后,心情不错地朝着雪枫室走去。   到了雪枫室外,扒着门缝往里瞧,瞧瞧九儿在不在里面伺候,若是在伺候着,那她便在外边等等,若是人不在,那她只能改日再来了。   还没看清里面的情况,后脑勺便被拍了一下,宫一假痛地哎呦一声捂着脑后,转头哀怨地看着拍自己的人。   完全不用去确认,便知道是九儿。   那帮底下闲话碎碎的女婢奴才有一点倒是说得对的,那便是宫一与九儿当真如同青梅足马一般,相互知晓极深,只是后面的成了好姻缘怕是要让人失望了,毕竟她再像男儿,本身还是个女人的身体啊。   “做什么呢,偷偷摸摸的!偷窥我家姑娘吗?”九儿皱着眉,语气并不太好,“想偷窥也没辙,姑娘今日不在雪枫室。”   “好九儿,我这可是来找你的,怎得叫你如此冤枉了去。”宫一委屈着一张脸,还不得劲地反复摸着自己完好无损的后脑勺,仿佛刚刚那一拍有多痛似的。   九儿见着有些愧疚了,扯下他的手,自己给他揉去,却又忽然想起什么,脸上一僵又将他的手盖回了那“装腔作势”的后脑勺。   宫一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道九儿这反反复复的怎么了,好像有什么心事的样子。   稀奇了!这天上要下红雨了,从来单纯又单蠢的九儿心里居然会藏事了。   这下宫一好奇了,她连忙收了假痛的样子,挽去九儿的手,笑嘻嘻地问道:“九儿这是怎么了?大清早的仿佛不快乐的样子。”   “去,这都快尽午时了,还大清早的。”推开宫一的手,九儿转身朝着院中走去,站在一棵海棠树下,戳着树皮玩。   那副欲盖弥彰的模样,宫一一眼便瞧出了一些门道,极黑的眼珠子一转,又挨上去道:“九儿这可是……可是心中有人了?”   都说思春的姑娘古怪,从来简单的九儿忽然古怪起来,宫一忽然就明白了九儿为何藏在心里都不说。   姑娘家嘛,还是会害臊的。   她笑呵呵的,觉得九儿姐人这么乖巧善良,虽然笨了些,但是必定要配个良人的,心中便想着一定要为九儿去鉴别鉴别那人是怎样的人品。   宫一这么一说,九儿忽然就僵住了,她静了好半响,久得宫一觉得她还是将话题岔开吧,否则这姑娘估计要被害羞害死了。   却听九儿低沉着声音说:“姑娘说,她要给我赎身,然后为我找户好人家说亲。”   宫一一听,喜上眉梢,别看九儿脑子不灵活,但是她伺候的主子薇雨管事却是个伶俐的人,心思活络不说,看人还极准。   是以,宫一暗自觉得自己不必为九儿的夫家人选操心了。   “哎,虽然宫一舍不得九儿嫁人,不过这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九儿能寻到一个好人家,宫一也是为九儿高兴的。”   她听出了九儿语气中的低落,以为是九儿舍不得离开薇雨管事,也舍不得离开这从小长大的千仙阁,纵使千仙阁只是个名字好听些的妓院,但是呆久了还是有感情的不是。   若是哪一日让她也离开千仙阁,怕是也会不适应一阵子。   宫一这么想着,所以说的话既表现了对九儿的不舍又表现了对她能够脱离奴籍嫁人的喜悦,自认为还是很得当的。   岂料,九儿一转身,面上隐怒要发不发地望着她道:“你当真这么盼着我嫁与别人?”   几个意思?   宫一眨了眨眼,有些没听明白九儿这话的含义,然后镇定地在心中反复揣测了一下。揣测完了还小小的震惊了一会儿,什么时候九儿的话居然需要揣测一番才能听懂了?   她是该夸九儿变聪明了,还是该骂自己变蠢了?   先不管谁聪明了谁蠢了,总之揣测了一番后,宫一大致是明白了九儿这句话的深层含义。   这反问的意思大约是恼怒她赞同她嫁人,这“别人”的意思大约是愤怒她赞同她嫁与别人,这连起了的意思就是怨怼她赞同她嫁与除她以外的人?   这回宫一是真的大大的震惊了!九儿竟然将心思放在了她的身上……这、这可超乎了她控制的范围了。   这朵桃花真是开得位置清奇啊!   “九、九儿……”宫一苦着一张脸,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难道要告诉她,她是女子,和她身体构造一般无二?还是告诉她,她不喜欢女子,要喜欢也只会喜欢男子,会不会被九儿简单的大脑认为她有龙阳之好啊?   却没等宫一组织好语言,九儿已经美目含泪地转身离开了,那最后望去宫一的一眼,凄凄哀哀,仿若深情几许皆付了东流的痛彻心扉。 作者有话要说:  怎么办怎么办,这要是百合了,我可不可以揍作者,可不可以,可不可以啊!!!!存稿君 ☆、随心至再拜师恩   从千仙阁出来的宫一午膳没有吃好,因为忧心九儿对她那不该有的心思。路过馒头铺子的时候,她多买了几个馒头揣在怀里,一边走一边沉思,一边沉思一边往嘴里塞馒头嚼。   左思右想也想不明白什么时候九儿的心思竟然错放了她的身上,她竟然还毫无察觉,真是观察力惊人的失败。   宫一越想越觉得自己很挫败,一口馒头嚼在嘴里也没什么味道,想得郁闷之极,吃得腮帮鼓起,她站定原地,一跺脚狠狠地仰头哀叹了一声。   奈何嘴被塞满了,哀叹的声音几不可闻,宫一因此又郁闷了一把,郁闷地一侧头,瞧见熟悉的匾额,熟悉的朱漆,连那站岗的人都是熟悉的。   忽然想起今早听见的八卦,宫一深深觉得独郁闷不如众郁闷,是以她决定找人晦气了,手上的半边馒头放回了油纸里包好,一嘴的馒头胡乱咬了咬咽下。   她走的大步流星,从来没有此刻般迫切地想要见到她那没有实名的师父,乐少寒。   其实轻车熟路地入了乐府的宫一,心里并不能确定乐少寒本人是在府上的,毕竟一城知府正经事还是很多的,怎么会如她这么个闲人一样正日不是四处乱逛就是窝在屋里当懒虫。   可是当瞧见正堂里,坐在太师椅上悠悠闲闲喝着茶的乐少寒时,宫一还是稍稍振奋一下,毕竟自己兴致勃勃的前来,发现想要酸的人不在,那将是一件多么扫兴的事啊。   “唉,今日风和日丽正是谈话的好时候。”大大咧咧地坐去乐少寒的下手,宫一故作风花雪月地道,那神情模样简直是怅然若失。   放下手里的茶,乐少寒瞥了她一眼:“受打击了?”   如此凉薄却笑得如同和煦日阳的人便是今早那两个姐姐口中的清高知府,宫一心中嗤之以鼻,面上笑颜如花:“是啊,今日宫一方得知周边的人是桃花朵朵开,唯有宫一这个穷小子没人瞧啊。”   她撑着下巴看乐少寒,那眼中的神色过分的哀怨。然后,自动地过滤了自己想不透的九儿。   乐少寒手上一抖,险些将茶倒到了杯子外边去,嘴上一抽,觉得这丫头又要作恶了:“怎么会,宫一样貌如此俊美,随便勾勾手,便能叫半城的姑娘暗送秋波,实在不该妄自菲薄。”   乐少寒笑得和煦又狡黠,别忘了宫一从小在谁的手下被教导,能教出宫一这样厚颜狡黠性子的人,自然不是三言两语便能被讨了便宜去的人。   听了乐少寒这话,宫一的唇角极慢的扬起,眼中明亮也是极慢的染上,然后直将乐少寒看得背脊发寒了才眉毛一挑说道:“别说半城的姑娘,就算是整个燕秦的姑娘怕是也比不上一个怀梦公子。”   宫一笑得宛如偷了腥的狐狸,当看到乐少寒因她的话抖了抖手,手中杯盏险些抖出茶水来,又再接再厉地说道:“唉,这不同人不同命啊。满天神佛怎得就不让宫一有此艳福呢。”   一边说,她一边转过身子,双手都撑去朝着乐少寒的那侧椅子扶手上,捧着脸,仿佛多么羡慕一般。然后忽然笑颜绽放,她又道:“大人可是这几日烧了高香,拜了神佛,让佛祖如此眷顾?”   乐少寒眯着眼看去她,哪里不知道这鬼丫头根本不是羡慕,恐怕是在挖坑等着他跳呢,至于什么坑,这个坑能不能叫他跳下去,就接着看吧。   一掀衣衫下摆,抖一抖不存在的灰,乐少寒正经了颜色道:“妖言惑众,宫一若是时常将神佛挂在嘴边,哪一日可是要不小心进衙门的。”   他斜着眼睛看那丫头,见那英气逼人的眉目间似有得逞之意,便知自己这话说对路数了。   “世人皆信神佛,怎么到了宫一这里就不行了,大人怎可如此薄待宫一?”宫一双手一摊,眉宇一皱,仿佛真的受了委屈不公平。   乐少寒双手放在交叠的膝上,右手食指与拇指相互摩擦,笑得明媚道:“若只是信自然无碍,可若是什么事情都归咎神佛身上,那还是别等神佛来罚你,先让本官治治你好了。”   宫一听罢,笑嘻嘻地挪了位置,坐去乐少寒旁边隔了一张茶几的太师椅上,身子歪斜靠近了道:“大人教导宫一多年,正所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父亲对待儿子再严苛,也是不愿罚重了的吧?”   “哦?师父?可是本官怎么不记得自己何时喝过一杯敬师茶啊?”乐少寒似作苦思冥想状,也歪了歪身子,却是远离宫一的方向,揉了揉眉心。   漆黑的眼眸一转,宫一立即会意,连忙起身拿起桌上一空杯,斟满一杯清茶,弯腰躬身,双手平举朝前,送至乐少寒面前,道:“师父在上,徒儿宫一奉茶了。”   知道宫一必定会这么做,却不知她能做的这么快,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好不犹豫马虎。乐少寒笑得如夏日烈阳,眉目齐霁,极为开怀。   接过杯盏,儒雅地饮下,乐少寒才气定神闲地道:“哎呀,师父今日是没有看过黄历算过八卦,并不知晓今日会倒霉的收了个劣徒,所以也没准备什么礼物。”   宫一此刻已经站直了身子,笑眯眯地望着乐少寒,心里却是咬牙切齿的,若不是求个稳妥,她怎会卖主求荣,真的坐实了乐少寒师父之名。   要知道之前的近四年里,不管是乐少寒的旁敲侧击,还是哥哥的苦口婆心,她都没有明面上应过他一声徒儿,叫过他一声师父。   老狐狸,就知道自己承认是他徒弟后,此人一定会得寸进尺,日后她怕是过得要更加水深火热了。想想看,没成为正式的师父,他尚且那般的“教诲”她读书,以后怕是更甚。   “师父哪里的话,多年来亏得师父悉心栽培,宫一才能有如今的见识能力,这便是师父给徒儿最大的礼物了。”宫一腆着脸,说着违心的话。   乐少寒手靠在额上,笑容忍耐不住地发出,他虽不知道宫一究竟要做什么,竟对他如此隐忍讨好,但是这份讨好对他来说还真的挺受用。   先不说曾经在宫里被小小年纪的空桐顶撞反驳,先说这来了陵南后,与木千青串通一气使得宫一时时上他府上听讲授课,他还是不能让她真心诚意地尊他一声师父。   如今得偿所愿,虽然还是有些差强人意,但是他心中还是很舒畅的。   “好,看在宫一如此识礼,尊师重道的份上,师父待宫一也必定既严厉却也宽容,只要不出了礼教法典之外。”   乐少寒说着话的时候,对上宫一明如星子的眼,心中不知为何一阵怅惋,可能是方才无意中想起了一些前事。   “咳咳。”宫一轻咳两声,瞧见乐少寒此刻心情好,乘热打铁地坐回方才的位子,侧身挨近了他又道,“那不知徒儿若是做了妖言惑众的事,师父会不会以知府的身份管上一管?”   乐少寒身不动,神不动,只是眼珠子平平地转过去,瞥了她一眼道:“损人利己,害人性命,身为一城知府必定要管。”   “若是不损人却利己,不害旁人性命只保自己人无恙,一城知府是否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宫一再接再厉。   收回视线,乐少寒神色闲淡:“尽忠职守的一城知府还是要管的,不过知府也是人,人就有私欲,看在一些不错的私人情分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不是不可能的。”   “那不知师徒关系算不算是不错的私人情分?”宫一笑得眉都弯起了。   乐少寒慢慢地扭过头,笑得还真像只老狐狸看去宫一,看得宫一心里直发慌时,他才说:“那就要看那个徒弟是不是真的孝敬师父了。”   宫一心头一转,连忙摸了摸怀里,发现早前买的馒头不在自己身上,侧头一看原来位子旁的茶几,迅速从上面将油纸包着的馒头拿过来,打开了呈到乐少寒面前。   “师父,这是徒儿今早才买的大白馒头,口味劲道,特意孝敬师父的。”宫一说起谎来,脸不红心不跳的。   对面的人却是尴尬了,尴尬地咳了两声。   宫一疑惑,心想难道不喜欢吃馒头?她抬头一看,却见其中半个馒头好不威风地躺在最上面。那被咬过的痕迹实在有些明显的过分,仿佛还有干了的口水。   宫一不慌不乱,拿下那半个馒头,三下五除二便解决了它。   腆着一张腮帮鼓起宛如松鼠的脸越过平举的手看去座上的乐少寒,只见他闭着眼,抖着肩膀,唇抿得发白,脸红的像猪肝,一手扶着额,皱着眉。   宫一心想,什么毛病?要笑就笑,憋成这样也不怕憋出病来。   可是那满嘴馒头,含含糊糊说的话却是:“师父,您别嫌弃,宫一如今是没什么钱,日后飞黄腾达了必定给师父送最好的礼。”   乐少寒揉揉眼,抹去了那笑出来的眼泪,然后状似十分感动地摸摸宫一的头,道:“不错不错,这样已经很好了,师父对宫一的期望也不高,只要日后承的起己身责任即可。”   那双还含了些泪的红眼,此刻晃动了些不知明的光,让宫一看得心口一酸,不知为何,却因着这份莫名的酸楚收了收不正经的模样道:“好,宫一知道了。”   最后,乐少寒也没有收宫一的馒头,还送了宫一好些精致漂亮的糕点。当宫一出了乐府时,一手油纸包的馒头,一手木盒盛的糕点,双手重量不平衡,导致心中重量也失了准。   脑子里反复出现乐少寒那双笑哭的红眼,和那眼中所盛的盈盈期盼。 ☆、琉璃观音终得手   与范师傅约好取琉璃瓶的那天,宫一起的大早,将正在整理书柜的木千青吓了一吓。   他手还放在架子上的书脊上,侧着头,有些不敢相信地问床上已经坐起身,准备穿鞋的人:“宫一这便醒了?”   木千青以为她在梦游。   “醒了醒了,哥哥吃过早饭了吗?”分毫没有睡眼朦胧的样子,宫一快手快脚地穿衣洗漱,一边问道。   见她莫名一起来便神色愉悦,木千青离开了书柜前,走到桌前坐下,看着将脸埋进水里胡乱搓洗的宫一道:“尚未,早膳已经遣人去取了。宫一这是要出门?”   那双好看的琉璃浅眸染满了惊讶,他方方对宫一这几日晚归适应了,现在又要适应她的早出吗?木千青皱起眉,是不是不应该再沉默,应该叫出那暗中的人问一问了。   “是啊。”抹了一把脸上的水,连锦帕都不用,再用袖子擦了擦,宫一打开房门后,坐去木千青的旁边,喝了一口茶,望着门外的方向,“取个早饭怎么这么久,磨磨唧唧的。”   正在宫一叨念的时候,一个小厮便端着一个木盘到了门口,瞧见坐着喝茶看着自己的宫一,一下子就惊呆了。   宫一不耐烦,催促道:“傻站着干什么,进来啊!”   小厮应声慢吞吞地走了进来,其间还是惊奇地多看了宫一两眼,仿佛在确定自己是不是眼花了。   宫一瞧着他动作这么慢,也伸手帮起了忙,弄完了见这小厮还不走,又皱眉道:“干嘛?白天见鬼了,一副失了魂的模样?”   小厮离开后,木千青才忍不住笑道:“不是他见了鬼,而是见到了辰时未到便清醒坐在这里的宫一,怕是比见鬼还要令他稀奇。”   宫一喝着粥吃着包子,含含糊糊地回答:“这有什么好稀奇的,这小厮真是没见识,少见多怪。”   抵不住她的胡言乱语,木千青再笑,用食其间不再说话,只是时不时提醒宫一慢些吃,吃的文雅一些,不要太粗痞。   “嗯嗯,我吃好了,哥哥慢用。”还不等木千青第二次提醒她粥烫,那碗白粥已经见了底,宫一一边咽着嘴里的食物,一边起身跟木千青道别。   出门前,顺手再抓了一个包子。   看着那渐渐走远的背影,木千青启唇想要唤人出来,最后却还是止住了,低头慢慢地用早饭。   清晨人少,宫一择的路本来人便不多,是以她一路走来,竟连一个人影都没有碰到。到了那破破烂烂的木门前,宫一整了整衣襟,尽量让自己看着礼貌些才敲了门。   应门声而来的脚步声停住后,木门被打开,依旧是那一身肌肉,满脸胡渣的大汉,大汉这次见了她,并没有说什么,便让开了道,请她进去。   侧身而过时,宫一笑着道一句:“谢谢。”没有多讨好的意思,却借着外面的晨光,宫一惊讶的发现大汉脸红了。   稀奇,她上次来时那般的好颜色,软语相待也不见这大汉动容一下,现在她不过是随口说了句谢谢,便让人脸红了。   宫一深深觉得,自己今天的运气会不错。   一路顺畅,到了范师傅的面前,身处却不再是十天前的雅致屋中,而是一处窑房,几处放有匣钵、正烧着松木的地方火光通明,让本来就炎热的夏末更催人落汗。   宫一抬手抹了一把额头汗,瞧着背对自己一身穿戴整齐的范师傅,心想真是厉害,这么热居然能滴汗不流。   “师父,这位……公子来取琉璃器了。”大汉一旁说道,说时还看了宫一一眼,有些古怪之意。宫一没太在意,只是看着忙碌的范师傅,殷殷期盼。   千万不要告诉她有那本书在手,范师傅还是做不出她想要的琉璃瓶。若是如此,那她该如何进行自己的计划,这陵南都城中可再也找不到比这老头儿更厉害的手艺人了。   “嗯,好,我知道了。”说知道了,却还是不见他转身。宫一心里有些急了,却不好在大汉提醒过后,再出声催促,正想先道一句问候时,那旁边的大汉对她开了口:“师父铸造的时候便是如此,公、公子切莫怪罪。窑房灼烧炎热,公子可在外边等候。”   “不敢、不敢。宫一便在这里等候即可。”宫一谦虚地笑道,见着大汉叫她叫的有些口吃,心中有异却也不多想。   静静地一边抹汗,一边等待,等到范师傅终于将一件瓷器烧制好了,宫一才见他转过身来,眉开眼笑的,然后看见她后,笑容又灿烂了一些。   那又灿烂的一笑,仿佛在告诉宫一,这老头儿方才分明没有听到大汉的话,根本不知道她来了。笑得双眼眯起,宫一心中一阵尴尬。   “先生,在下依约前来取琉璃瓶。”宫一拱手施礼,表现的对范师傅极为尊敬。   “小公子来了,先来看看老夫新制的琉璃瓷器,这个盘你别看它造型普通,可是混合了琉璃与玉瓷所造,琉璃在外,玉瓷在内……”范师傅看见送了自己书的宫一,一阵欢愉,也不顾宫一听不听得明白,便劈里啪啦地说上一通。   他说得神采飞扬,宫一听得心中苦闷,她真的对这个所谓的琉璃瓷器怎么造的、哪里美的一点兴趣都没有,她只是想要她的琉璃瓶啊。   又等到范师傅说得兴致尽了,宫一再乘机夸几句“此盘只因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瞧啊”,老头儿才终于放下了所谓的琉璃瓷器,将宫一心心盼盼的观音琉璃瓶拿了出来。   宫一接过琉璃瓶,发现当真如范师傅先前保证的那样,栩栩如生,观音笑容慈悲悯人。那瓷瓶从观音像半身处能打开,里面是空心的,可盛物,便是宫一设想的那般,又比宫一设想的美上太多。   爱不释手,当真爱不释手!   宫一再三谢过范师傅,然后在范老头儿再拉着她讨论一番铸造技法之前,逃似得告了辞。   等到窑房中又只剩下那大汉和范师傅时,大汉低着头,思索了许久还是问道:“师父,那叫宫一的公、公子当真是个姑娘?”   范师傅闻言,侧头看去自己这憨厚老实的徒儿,摸了摸白胡子心道,善信莫非是对那宫一动了心,没道理啊,若不是他点破,善信还以为那是个男子,怎会这么容易就动心了?   “是姑娘还是男子与你何干,让你铸铜器可铸好了?”不是他不愿再回答善信,实在是那丫头心思太多,并不适合心思单纯的善信。   他们隐居于此,本便是为了避难而来,最好还是少招惹那般狡猾如狐的人。   善信应声去取师父交代做的铜器,不再多问。   晚上宫一回来时,照例的一身脏乱,像是去哪个花圃间滚了一圈,一身的泥泞草叶,沾得如同一只小花猫。   她站在木千青的面前,乖乖地展开双臂,让木千青为她拣去草叶,拍去泥垢。   “哥哥,宫一觉得有哥哥这样的哥哥真是太幸福了。”宫一笑着一张花猫脸,露出皓洁的口齿,双眼眯得也像只偷了腥的猫儿。   木千青转动澄澈的琉璃眸看她一眼,笑得温良道:“你这话说的像绕口令似的,不是犯了什么错,怕哥哥罚,才故意说的吧。”   “哥哥怎能这么冤枉宫一!”方才还一副由衷喜悦的神情被木千青一番话打击得眉心皱起,小嘴嘟起,眸中莹莹闪闪仿佛要落下泪来。   拍拍宫一气得涨红的小脸,木千青笑得温柔看进了她的眼中去,低沉柔软的声音说道:“哥哥跟你开玩笑的。”转身将宫一换洗的衣物放于屏风上,“宫一去洗净了,哥哥先出去。”   在木千青与宫一擦肩而过时,宫一忍不住一手拉住了他的手臂,侧头飞快地在他脸上一吻,贴着他的耳畔低声道:“遵命,美人儿。”   再飞快地闪身进了屏风后,不给木千青训斥的机会。   听着屏风后得逞的笑声,呆愣了一会儿的木千青也不自禁地笑了,而后慢步走出了房中。   他这次走的有些远,两株桂树恰巧在他与宫一所在的房屋之间,抬首望着墙头皎洁的明月,他还是忍不住唤道:“古又可在?”   不多时,身后站立一人,一身黑衣,没有刻意站在黑暗处,月光挥洒,照在他的脸上,竟是个面容冷酷的英俊男子,身姿挺拔,眉如剑宇。   木千青没有转身,便知晓人已经到了身后,他依旧望着月问:“古又你隐身宫一身后,可知她这几日为何这么晚归?”   身后冷酷的没有一丝表情的古又似乎迟疑了一下,而后回答:“流萤。”两个字,一字一顿,没有丝毫起伏,声音冷的像是冬雪中的铁,让人触而生寒。   流萤?   木千青皱眉,是捉流萤的意思吗?古又自来不是个话多的,若不是知道一定要答话,估计连流萤二字都不会说。   “那她这几日除了捉流萤,可还见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人?”   “有。”   “哪些人?”木千青微微侧首,神色微凝。   “道士、铸造匠。”宛如面瘫的古又说道,他没有说今天殿下还见了乐大人,因为木千青说他不知道的人,而乐大人他是知道的。   而就因为错过了这么一个关键的人物,木千青听后苦思冥想了许久也不得而知宫一想要做什么。又或许是他习惯性地将宫一的行为与他自身分离开,所以就是穷思极想也不得答案。   内心深处,始终是对宫一失忆前那狠绝的话介怀的,哪怕如今他们已经亲密无间,如同真的亲兄妹。   “谢谢你,古又。”木千青依旧望着月,真诚地轻声道。身后的人闻言消失,一点声响也没有,仿佛不曾出现过。   木千青精致的脸映在月下,像一朵辽阔平原上、空寂夜月下的昙华,圣洁忧郁,让人看之心怜。 ☆、迎客前日街市游   时日匆匆,到了九月时,天总算是凉了下来。   千仙阁中为了迎接木千青的初次迎客,桑三娘不仅为木千青备了好些飘逸衣物,还嘱咐宫一从木千青的房中搬出来。   宫一不吵不闹,乖巧地听命。   一旁看着宫一收拾东西的木千青神色复杂,他望着望着便出了神,似乎觉得哪里不对,又想不透哪里不太对。   明日九月十九,观自在菩萨三大生辰之一,这样的日子让他登台迎客,似乎正常又似乎不太正常。这个日子对于信佛的人特别,对于普通人却也没什么特别的。   再来便是宫一的反应,之前为了他迎客之事,与他闹得不可开交的宫一此刻仿佛真的懂事了一样,不吵不闹,安安静静地收拾东西。   甚至……在笑?   木千青望着宫一脸上那灿烂似花的微笑,心中打着鼓,却闹不明白丫头脑子里到底想着什么。   他试探地问道:“宫一觉不觉的三娘明日叫哥哥迎客早了些?”   “早吗?不早啊,正正好。”收拾东西的宫一不假思索的回答,答完再一想似乎觉得不该这么答,可是再再一想又觉得没什么,反正事到如今,不管怎样哥哥也阻不了她。   若是非要阻她,她便把他打晕了,拖去亡命天涯。反正她是见不得旁的人碰他的,而那旁人还极有可能是男人。   千仙阁迎客,不分男女,只认手里的银子,不过对于这样的烟花之地,女子还是很少来的,一是名誉,二是财力。   不畏名誉的女子少有财力,有财力的女子又少有不爱惜名誉的。总之,千仙阁开门做生意这么多年,真正踏进来的女子一个手都数的出来,且各个身份不凡。   木千青沉眸思考着宫一的回答,想了一会儿后又问:“宫一可知明日是什么日子?”   “明日?明日是个好日子啊。”刚刚收拾好东西的宫一回头笑得灿烂看去木千青。   她当然知道哥哥其实是问,她知不知道明日是观音生辰,可是她答知道还是不知道都没什么区别。她答知道,哥哥若能联想到她要做什么,那么她答不知道,哥哥也一样能联想到。   正如木千青了解宫一的性格,宫一也同样明白木千青十分了解她。她撒谎不撒谎,对于木千青来说,都是没什么用的。   可她平日为何还要撒谎呢,为了一个理由,比如方便夜里出门捉流萤,又或者为了看木千青对她宠爱到无可奈何的样子。   仿佛这世间对于他来说没有什么比她更重要的,这让她非常满足。   “哥哥,我这便过去了,等会儿再来帮你装扮屋子。”说着宫一抱起自己收拾好的衣物用品出了门,往旁边隔了一条廊道的屋走去。   她瞧见了木千青的凝眉,只是她装作了没有瞧见。   早在四年前她便打定了注意,山不就我,我便就山,哥哥自己放弃挣扎,便由她来逆转乾坤,绝不让自己这香软可口的哥哥落入了别人口舌去。   宫一离开后,屋中的木千青再次陷入了沉思。面对宫一这莫名高兴的样子,他拿捏不准到底是为了什么,却只能等待,因为他知道就算再问古又也不会得到答案。   一段时间后,放好东西重新回来的宫一进了屋,手里却又抱着一堆东西。木千青瞧着她怀中用布包住的一堆东西微微愣了神。   东西放在桌上,布打开,里面的东西露出模样来。一个小手臂高度的木制观音像,九盏崭新的烛台。   “宫一,这些是什么?”看见这几样古怪的东西,木千青回神后似乎心里有了一丝解答。   “烛台和观音像啊,哥哥。”宫一侧目看了他一眼,仿佛在说,哥哥怎么连这都不知道呢。   木千青笑得勉强,他看懂了宫一的眼神,却不知道怎么跟宫一解释,他自然知道是观音像和烛台,可是他的本意不是要问这个。   好吧,他换一种方式:“哥哥屋中有烛台,都是三娘新换的。”这回,他是否表达得够清楚了。   “有了还能再有啊,那些是三娘为了生意的准备,这些是宫一为了哥哥的心意。”她一边摆弄一边回头看去木千青,“难道哥哥要辜负宫一的心意不成?”   木千青苦笑难明,他从来都知道宫一口才了得,时常舌绽莲花叫人无从辩驳,可是乖巧懂事的宫一对他极少如此,此番一回话下来,他才见识到这丫头……真是让人苦恼。   等到宫一将那木制观音放在了床对面的长几上,又将九盏矮烛台分隔均匀地放在了观音像前方,她才退上一步,瞧了瞧满意地拍拍手笑了。   她转过身去,便瞧见木千青的视线幽深地落在那观音像上,心中停了一下,也不知是被哥哥漂亮的眼眸颜色惑了还是怕自己的计划被拆穿的怕了。   “哥哥,看宫一!”两步走到木千青的跟前,宫一半蹲着与他平视,指了指自己的脸,见他望过来了才说,“明日便是哥哥登台迎客的日子了,只怕日后宫一就不便时常在哥哥身边转悠。”   她神色幽怨,眸中都是不舍不甘。   终于一日的不正常,让木千青瞧见了一些正常的,他摸摸宫一的脑袋道:“怎会,就算□□后迎客,也会时常陪着宫一的,哥哥答应过宫一的。”   是啊,那时候她因忘记了以前所有,又怀疑公仪坷对她的无故友好,而心中焦灼烦闷,那时候是木千青用一只温柔的手捂住了她的眼睛,让她专注于他温柔的声音。   那时候他说,宫一既然忘记了以前的事情,何不当自己重生一遍,终究哥哥会一直陪着宫一,重新寻找生的意义,活的方向。   他既然答应了陪她,必然是要陪她一辈子的,她坚信他能办到。   宫一神色飞扬,方才的郁闷烟消云散,她拉起木千青修长的手:“既是如此,今夜哥哥便陪宫一疯一次可好?左右明日之后,哥哥便要将放在宫一身上的心思分出去了。”   不等木千青的答案,宫一便拉着人朝着屋外而去。她知道木千青一定会答应自己的,毫无悬念,他从不会拒绝她。   走在街市上,宫一不便拉着木千青的手,便改成了扯着他的衣袖。   她在前面,笑意融融,时而小跑着时而停下看玩物。他在后面,被一只细软的手扯着衣袖,脸上笑容是入骨的宠溺,亦步亦趋跟着前面的人。   等到宫一将昼市逛成了夜市,天上繁星璀璨,月色浓华。木千青不住仰头望了一眼,星辉月华落入他琉璃眸中,剔透绝色。   这一幕恰被宫一瞧进了眼里,心中一颤,她悄悄松开了木千青的手,钻进了人群里。   等到木千青觉得停得有些久了,回头看宫一是否看好了东西时,发现身前空空如也,再没有一个笑如朝阳的少年模样人拉着他的衣袖。   他心中一慌,连忙四周望去,前后左右都不见宫一的人。他怕宫一是被人流冲走了,便朝前走去,不敢快又害怕慢。   快了怕错过停在某个摊位前玩乐的宫一,慢了怕赶不上被人流冲去前方的宫一,可哪里才有他的宫一驻足停留?   他没有找到,直到到了街尾的乌江堤岸。   前面是深黑的江水,泛着幽幽寒意,堤岸上、码头旁是歇了的茶棚,茶棚下桌椅已收,旁边一块大石,记忆里石上有一个盘膝而坐的少年郎模样背影。   这一刻仿佛回到了四年前,木千青赶至码头,阻止公仪空桐离开,却只得到一句:从此陌路,不记恩仇。   此刻,明亮的月华落在木千青的脸上,将他惨白的脸色照得清清楚楚,连睫羽惶恐的颤动都不会被遗落。   他心里结了冰,浑身骤寒,原来这四年的平静幸福又是南柯一梦?   “哥哥,你看我都买了什么好东西?”   身后的这道声音仿佛一缕暖阳,听入木千青的耳中,化了结冰的心第一层水露。他慢慢地转过身,竟然害怕这道声音是自己臆想的结果,而不是真的存在。   当看到那人群前站立的人,面容皎洁,铜铃圆目,灿烂耀眼,怀中抱着一堆东西,笑得宛如朝阳望着他时,足不受控制地用最快速度到了她的面前,一把将人揽入怀中。   “哥哥?”宫一轻声地询问,她被木千青抱得太紧,不太舒服,可是又不敢乱动,因为此刻抱着她的木千青浑身战栗,像个经历了可怕事情的孩子。   手中的东西又不敢放下,她没法回抱木千青安慰他。   好一会儿后,天宫的月盘又换了一个模样,披了一层灰白薄纱时,木千青才放开了宫一。借着旁边酒楼茶馆中的光亮,宫一瞧见了木千青眸中的泪花与痛楚。   她不明白这是怎么了,其实方才她一直都在哥哥身后的,不过是忽然心血来潮想要瞧瞧哥哥见自己不在后的反应,怎么就见到了这样一个让人看着便心中刺痛的哥哥。   她主动将头靠去木千青的肩上,温言软语道:“哥哥别怕,宫一方才只是去买了些东西,见哥哥看天宫美景看得出神便没有叫哥哥。”   好一会儿没有回答的声音,宫一犹豫着要不要抬头看去的时候,木千青再次将她揽住,只是这次不再颤抖,不再紧绷。   “以后不可这样。”这道声音低沉暗哑,像是被什么东西将光滑的表面磨得粗糙不堪,宫一听着心中发酸,觉得方才任性的自己简直可恶。   她抬起头,认认真真地看着木千青的眼睛说:“宫一保证,日后去哪里都必定告知哥哥,不叫哥哥再担心。”   “嗯。”胸腔发出的一声应答,宫一眼前的木千青终是笑了,只是笑得太过凄切,凉过了月宫寂寥,让宫一心中更加愧疚。 ☆、轻揉美人酒醉好   抱着怀中的果酒与木千青并肩走在无人的路上,这是通往城郊草地去的路,宫一之前的每一夜都走在这条路上。   此刻,天上星月璀璨,周围稀疏风声,旁边的木千青一直将视线落在她的身上,仿佛没有什么比她更重要一样。   宫一心中甜丝丝的,却觉得这样走路,哥哥迟早要摔跤。   忍不住提醒道:“哥哥,这条路黑的很,你若是一直看着宫一不看路,可是会摔的。”冲着他眨眨眼,淘气至极。   木千青却神色自然,他看了一眼宫一怀中瞧着有些沉的果酒坛子,然后伸出手:“这个哥哥拿吧。”宫一刚想说不用,酒坛子却已经被木千青一手抱住,然后空出一手牵住她的。   有些凉,宫一一直都知道木千青的体温偏低,虽然人总是让人觉得温暖。   悄悄地抬头看一眼哥哥,瞧见他不再看自己了,视线淡淡地放去前方,宫一坏心眼又起,试着挣脱一下被哥哥牵住的手。   果不其然,木千青的视线立即转过来,看着她,微微皱眉,似乎不解,似乎不赞同,又似乎有些隐忍夹杂其中。   宫一解读的不太真切,但是却知道自己心里因他的时刻紧张而轻飘飘的,挺舒服。   到了地方后,宫一让木千青将酒坛子放在树下干净的石头上,二人席地而坐,前面是半人高的草丛,时不时一阵风来,便可见草儿弯了腰,极远的地方是夜幕与草丛的交界处。   这一处景,没有壮阔,却让人觉得心旷神怡。满天的星辰,幽静的草丛,一棵参天大树下静坐的二人。   宫一侧头看着身旁人,一手撑着脸颊,看得专注深入,仿佛一个画手要将心中的美描摹下来般认真在意。   “怎么了?哥哥脸上有东西?”木千青疑惑地问。   将两只相握的手抬起,宫一隔着相握的手看木千青,微微皱眉,却是调戏的表情“哥哥,你不觉得咱们握的太久了吗?”   木千青指尖动了动,似乎想要松开,却又停住,似乎不愿松开。   宫一再笑,放下二人相握的手,身子凑近了,看着那双干净的琉璃眸道:“哥哥,不想松开便不想松开,左右我们是兄妹,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是?”   她的唇在月色下度了一层光晕,像是抹了一层蜜,那唇瓣轻动的弧度刺激得木千青撇开眼去,慌乱了心神竟不敢多看。   手此刻也松开了,他侧着头,若不是明月如何也不如日阳明亮,此刻他脸上的绯红定是一目了然。   身旁是肆意的笑,宫一摇头晃脑地拍着手看哥哥羞涩的模样,她双手撑去身后,仰着头,敛了笑:“哥哥,你这么容易羞涩,今夜之后可怎么接待客人啊。”   铜铃目中微寒刹那,木千青自然看不见,他只听见了宫一话语平静,似在正经与他说话。回首看去,他看见月辉下那张侧脸蒙了层淡淡的疏离,唇角的笑蔓延不去眼中。   “宫一喜欢这里的景致?”他扯开话题,其实是不知怎么回答她的问题。对待旁人,他从来淡定从容,唯有对她,容易慌乱,容易羞涩。   “喜欢啊,静谧温和,哥哥你瞧。”声音欢脱,宫一随手捡了一块石子轻轻朝着草丛掷去,石子速度极快,让一片静谧的草丛瞬间弯了腰。   那其中似乎有什么被惊扰,石子落地后,长草再次直起身子,随之缓缓升起的还有一点点光粒,光粒越来越多,仿佛从天上降下了星雨耀人眼目。   “怎样,漂亮吧。”宫一得意洋洋地冲着他笑,微扬的小脸仿佛在讨表扬。   木千青揉揉她的脑袋,剔透的水晶琉璃眼眸流转着暗光望着她,笑容静谧温良:“漂亮。”   宫一轻轻抿了一下唇,竟觉得他口中的漂亮,指的不是那草丛中的流萤,而是她。   收回视线,宫一强忍住想要放声大笑的冲动,片刻后,她越过木千青将果酒提了起来,掀开上面封的一层布,酒香和着果香的奇香四溢,醉人心脾。   她深深地嗅了嗅,脸上是极为满意的笑容,而后仰头喝上一口,那醇香入口充斥舌尖,蔓延至心肺鼻腔,让她一阵开怀。   酒坛子往旁边一递,她殷殷期盼地望着木千青。   木千青神色微动,可是深知自己的酒量还是微微摇头:“哥哥喝不了酒。”若是能喝,往日里便不会只看着她喝,其实他也很想参与到她的快乐之中的,每一种快乐。   “无事的,这是果酒,酒劲不大,醉不了人,哥哥放心。况且有宫一在旁,哥哥担心什么,就算醉了,也有宫一护着哥哥。”   她的话还是打动了木千青,想起暗中还有人时刻守护着,木千青似乎又动摇了一份。他又想起夜市上不见宫一后,他漫无目的的寻找,便觉得自己当真是愚蠢。   那时怎么没有想起宫一身后还有一个古又呢,怎么就那么容易慌了神智。   接过宫一手中的酒坛子,他喝的有些急,呛了一呛。宫一连忙为他拍背,轻责一句:“方才说不喝,一喝便这么急,有何好急的,宫一又不与哥哥抢。”   他其实没有担心谁抢酒,他只是想要快些压下想起宫一不见后那份慌乱,那份轻易要了他命的慌乱。   他想要开口解释,却还没捋顺气息,等终于平复了,不再咳了却觉得脑子昏昏沉沉,已经说不出一句话来,倒在了宫一的肩上。   肩上莫名一重,宫一好奇地推了推木千青的肩膀,询问:“哥哥?”   没人应答,宫一更奇怪了,又有些慌乱,摸摸他肌肤细腻的脸颊,有些烫,探指于其鼻下,呼吸沉重缓慢。   什么?!醉了?!   宫一简直难以想象,双手扶着木千青的肩将人扶正了面对自己,那颗漂亮的脑袋东倒西歪地不像平日端得挺直。   她终是信了,自家哥哥居然是个一杯倒的酒量,这酒还是果酒!   她的确隐隐有份期待木千青醉了后是什么模样,却万万没有预料不过第一口便醉得不省人事。   宫一皱眉无奈了片刻,而后忽然眉开眼笑地将人放倒在自己的腿上平躺着。撩开他覆在脸上的发,露出一整张白皙的脸,宫一喃喃自语。   “这可不能怪我啊,谁让你是一杯倒的酒量呢。反正我是不会让旁人碰你的,便不要计较早了还是晚了,醒着还是醉着了吧。”   她一边抚摸着他的脸,一边眸中深幽地说。那道落在木千青沉静面容上的视线,燃着炽热的暗火,偏执中带着隐隐兴奋。   她俯下身子,距离腿上躺着的人仅有一指的距离时停住:“真当我是傻子吗,便真信了你是我哥哥?虽不知道你我究竟什么关系,但是只要你不是我亲人便可。”   她笑得邪肆,眸中是对某件东西或者某个人志在必得的狂妄。指尖在那双轻轻阖着的唇肉上来回的按压厮磨,她看着自己的动作便觉得异常的满意。   然后她松开了手,用自己的唇齿替代方才指尖的动作。咬着那柔软的唇瓣,仿佛咬着她最爱的软糕,不,比她最爱的软糕还要让她喜欢。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喜欢上木千青的,等到她发现的时候,已经执着地不愿任何人碰他,想要将他关起来,只供自己一个人看,一个人碰。   当她看着他一再对迎客之事表现的淡漠时,心中的妒忌埋怨便开始一起爆发。她绝不会让人染指他,他本就是她的。   他答应她一直陪着她,绝对不会分开的。   双手慢慢地收紧,宫一将木千青半个身子抱入怀中,托着他头的手拇指抚摸着他脸颊肌肤,咬着吮吸着,她似觉还不够,腾出一手扣住他的下巴,迫使昏睡的人轻开唇齿。   她探进去,撩拨舔舐,与之共舞。   不知道多久之后,风灌入了衣襟,醉酒昏迷不醒的人似乎有些凉,有些不舒服,平静的眉心一皱,嘤咛一声。   宫一才放开了自己软香可口的哥哥。   她睁开眼睛,眸中灿若星辉,殷红的唇昭示着方才她的放纵,再看木千青的红肿光润,似乎还有一些细小的破皮。   宫一轻轻地笑起,觉得自己真像个色狼,其实也本就是了。伏身将那破皮处溢出的血珠轻轻舔去,她才心满意足地挪挪位置,将人放在怀中,头靠在自己肩上,自己背靠去树干上。   一手抄起酒坛子慢慢的饮,一手揽着怀中人的肩,她仰头望着月,觉得风很柔,夜很静。   明天之后,必定再无人敢碰你,若是再有……宫一眸中诡谲暗沉,似乎明日之后若是还有人敢不顾神佛碰了木千青一下,她必要那人付出残忍代价。   城中,千户侯府上,只着了中衣的公仪坷懒散地靠坐在长椅上,赤着双足,一腿曲起,一腿伸直。   手中翻阅的书信从遥遥北襄城而来,他看完了,便随意地放去身旁烛灯上,将之燃尽。   手背撑着下巴,目光落去窗外皎洁月华:“殿下近日可有何异常举动?”这丫头最近似乎平静了些,明日便是千青迎客之日,怎得还能这么不动声色。   旁边静站的妗赤沉思了一会儿,不知道夜夜跑去城郊捉流萤算不算异常,找了个假道士的晦气算不算异常,进了个深巷门都烂了的屋子算不算异常?   “怎么了?”见妗赤犹豫,公仪坷微微转头。   “殿下近日除了每晚都在城郊捉流萤,并无其他特别。”她想殿下找人晦气这种事往日也时常发生,时不时去个破烂酒家什么的也不是没有。   是以挑了最不像殿下平日做的事说出来。实在是他们殿下日常的行为就挺不着边际的。   “捉流萤?”公仪坷轻轻皱眉,觉得这丫头是不是对于千青要迎客的事感到压力太大了,才会做出这么无聊的行为。   他摆摆手,示意妗赤退下。人走后,公仪坷将手枕在脑后,幽幽叹一声。想着明日得了千青第一夜的人可真是要倒大霉了,且不说美人恩他无福消受,这事后必定要遭到他和宫一的双方欺压。   公仪坷笑容内敛,只是抿唇轻勾,桃花眼中倒映着月轮华丽,睫羽修长掩着眸中沉静暗光。 ☆、一段神话开启时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密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城郊外向南再行两个时程,便是陵南都城著名的香山寺。一路盘旋向上的山路不宜轿撵行走,唯有信徒们一步一脚印地徒步登山。   那隐蔽在山涧鸟鸣中的香山寺,门口一尊红鼎香炉,其中香烟袅袅直入云霄,又徐徐降下将整个红砖灰瓦的寺庙笼在烟雾中,仿佛仙家居所。   九儿随薇雨是昨夜到的,一早便伺候了薇雨洗漱着衣。她知道今日是木公子第一次登台迎客,不明白姑娘为何要选这样的日子到这寺中祈福还愿。   只不过暂时远离宫一,她又是愿意的,上一次表露心意后,她便不知如何面对他。相处四年来,她虽蠢笨却也不是毫无感知,宫一虽时时撩拨她,却是对她没有半点非分之想的。   她看得出。   却正是看得出,才更加伤心。   “九儿,祈福要诚心,不可怠慢神佛。”左前方跪在蒲垫上虔诚闭眼,双手合十身前的薇雨轻轻说话。   三十岁的年纪,岁月并没有在她的脸上留下太多的痕迹,薇雨是感恩的。所以她愿信奉神佛,愿向神佛祈福。   而这世间还有一人,谪仙气韵,却不该自降身份投身青楼,她希望神佛怜悯,庇佑那人平安康顺,免遭世间羞辱荼毒。   九儿听见了薇雨的教诲,强收了心中杂念,潜心礼佛。寺中钟鸣一阵,香客们起身腾位,九儿扶着薇雨跨过红漆门槛,走在寺庙后的山涧小路上,往来也是一干妇人姑娘。   “这次回去,柴媒人便会为你择选夫婿,你去过过眼,不要挑剔,见着合适的便来与我说。”薇雨拍拍九儿的手,说道。   “姑娘,九儿愿一辈子服侍姑娘左右。”低眉顺眼,九儿眸中忧郁。   “说什么傻话,婚嫁乃女子一生大事,必经历的阶段。”   “可是姑娘不也……”才脱口的话便立即止住,九儿心中惊呼自己为何这么笨,总是管不住自己这张嘴。   “我无法生育何必去拖累他人,其实在千仙阁中也很好,三娘待我真如亲闺女一般。”轻覆在九儿的手背上,薇雨微笑着望着远方青山,“你不一样,能嫁便嫁,不要因一时的不舍而悔不终生。”   九儿不再说话,挽着薇雨的手慢慢地行着。她心中纠葛于对宫一的情,便也没有问姑娘为何今日来还愿,她以为姑娘待木公子是特别的,必要看着他登台迎客才安心。   可九儿不知道,正是相待特别,才硬不下心肠看着那人被人折辱。   薇雨杏眼忧愁,忆起一些儿时旧事,那时候娘亲未走,她还有一个亲人可以依偎。   晚间下了淅淅沥沥的雨,香山寺笼在烟雨朦胧中更为清幽。山下的路被雨水冲出的泥土阻断,甚难通过,不少夫人姑娘都被迫留于寺中不得返还。   薇雨与九儿在寺中客房里,望着门外的雨帘,各有心思。   山下都城中,户户闭上门扉,偶有一两个蓑衣人穿行,街上寂寥。唯有一处歌舞繁华,人满为患,不受雨天阴郁影响。   那是千仙阁,陵南都城最著名的秦楼楚馆。今日观音诞辰,九月十九有些特别的日子,正是木千青首次迎入幕之宾。   四年来,遥遥观之,不可亵玩,不知吊足了多少人的胃口,如今一朝美人恩情大开,又不知道多少垂涎饿狼要倾尽一切得其温柔乡软。   二楼正对着大堂圆桌的那扇门徐徐打开,里面走出的人轻纱薄衫,眉目似天河洗涤不染纤尘浊气,琉璃浅眸中映着周围明亮烛炎,熠熠生辉又柔情似水。   没有妩媚表情,没有婀娜做派,他一身淡青色平平淡淡地走出,宛如世家公子却又多了份男人极少有的温柔。   楼下的人看痴了,目光随着丽人一步步地下得台阶,到了一楼两侧宽梯正中,却依旧不见回神。直等到旁边走来满脸粉黛的桑三娘开了口:“各位恩客,今日千青首次迎客,就不知哪位心意最诚了。”   她笑得嘴角细纹明显,□□扑通扑通地落下,周围有钱就是爷的大爷们往日必会略嫌弃地睨上两眼,此刻却一丝目光都分不出去,全聚在了一身素雅却叫人挪不开眼的木千青身上。   而木千青,神色缓和,毫不局促,对于周遭狼似的眼仿若没有瞧见一般,他的心中想的是昨夜。   昨夜他刚从宫一的肩上酒醒,周围鸟虫鸣动,天上星月依旧,前方的草丛归了平静,流萤再次蛰伏,却发现被自己靠着的人却酒醉了过去。   他看见月下那不知嘟囔着什么的小嘴红肿光润,心头便一紧,喉间干涩时一抿唇,竟发现自己嘴唇疼痛仿佛被人□□过一般。   奇怪地探手摸上去,发现自己的唇一片肿热,心下好奇时,靠着树昏睡的人哆嗦了一下,怕是冷了。他苦笑一番,便将宫一拦腰抱起,步回了千仙阁。   今日一早,他问宫一昨夜他醉酒后可有发生什么,宫一奇怪地反问他能发生什么,又嘲笑一遍他那“惊人”的酒量。   他再问:“宫一不觉得唇瓣红肿吗?”   宫一摸摸唇,眸忽地变大,仿佛被惊到:“是啊,醒来的时候倒真的觉得嘴唇红肿异常。”思量片刻,她又转而看去他,不怀好意地笑道,“哥哥,莫不是你醉酒后有胡乱亲人的毛病,□□了宫一而不自知?”   “胡、胡说什么!”   “哥哥别恼啊,宫一不过说着玩儿的,哥哥酒品极佳醉了便睡了过去。宫一看我们二人皆是如此,想来应该是被厉害的蚊虫叮咬了,那杂草繁芜的地方这种蚊虫最是多。”   “想来是吧。”低着头,连忙避开宫一的目光,木千青竟不敢再与宫一一同待在房中,随意寻了个理由,便匆匆离去。   此刻,他站在这里,仿佛货物一般被挂牌出售,却没有分毫悲悯,想的念的全是昨夜情景与今早与宫一的对话。   不由的,又开始心思浮动了。   人头如织,宫一站在大堂靠近门的西边角落里,抱手靠着墙,眸色沉静,抿唇看着前方热火朝天的争相竞价。   这竞价在千仙阁被玩出了新花样,像个好玩的游戏。   规则是每一位客人都可以向周围捧着藤篮的小厮要一小攥刀一小竹牌,然后在上面刻上自己认为的最高价格,再送回小厮另一手的藤篮中。   管理大堂事物的几名掌事会将藤篮中的竹牌齐整择选,选出攥写最高价码的那位客人,那便是最后得到登台人这一夜的客人。   宫一乘着人潮混杂也去一个小厮的藤篮中摸了一个竹牌,她手摸着竹牌被打磨的极为光滑的表面,凝视着前方,却听到身旁人交头接耳讨论价码。   那竹牌被她指尖纤长的手越握越紧,最后竟悄无声息地成了齑粉从指缝间洒落地上。   周围热热闹闹的人,没有一人瞧见了这骇人的一幕。而宫一却没有多震惊,她松了五指,拍掉手中粉末,而后侧身穿过人群离开了光辉耀目的大堂中。   人群的前方、靠东面方向的红木桌前坐着的公仪坷,一身华丽,玉带衣襟一丝不苟,想必是有用心收拾了一番。   这英俊模样若是放在女人堆里定要迷了不少姑娘的眼,放在男人堆里若是没有木千青这样的美人在,也是要令许多少年心中折服。   却偏偏,木千青夺了所有人的目光,却偏偏,他一点不恼千青夺走了他的焦点,却偏偏,他极恼怒这帮愚蠢之人。   竟然敢觊觎他都不敢觊觎的人!   “侯爷,殿下离开了大堂之中。”身后的侯府随从伏身在公仪坷耳畔轻声说道。   “哦?”惊疑一声,公仪坷眉目上了些喜色。   他就说这丫头不可能这般无动于衷,今日一早不放心地叫了妗赤再问,得知她不仅每晚捉流萤,还去找了假道士的晦气,还进了个深巷破门里,甚至主动上了回乐府。   公仪坷不比木千青,总以为他对宫一的影响不大,所以总爱将宫一古怪的行为往远了方向想。   作为旁观人,公仪坷早就发现了宫一对木千青这日积月累的变化,如今宫一怕是将木千青放在了心中首要的位置,不容任何人侵犯。   串联一下流萤、假道士、深巷破门、知府府邸、九月十九观音诞辰这几点,成一条线,不难知道她要做什么。   重彩仕女图折扇一下一下地打在手心里,公仪坷薄唇忽地粲然一笑,桃花眼深处携着狡黠的晕光,让身后的随从瞧见了后胆战心惊。   他觉得似乎某些人要遭殃了,至于遭了谁的殃,他并不能道明。   公仪坷折扇啪一声展开,他笑得宛如妖狐,鬼祟即将作乱一般。   外面雨终是停了,青瓦上滴着的雨水落地,滴答滴答闷响。千仙阁一处屋顶上仰躺着一个人,一身黑衣紧束,墨带飞扬,腰间别了一把弹弓,双手枕在脑后,铜铃眸中映着乌云散后的满天星辰。   含着似有似无的笑意,等着今夜入住此间屋的人到来。 ☆、观音在世佛光现   严姓公子是陵南都城城北的大户,祖上也曾出仕为官,而后不知哪一辈开始下海为商,混得也是风生水起,如今家财万贯,子孙承蒙祖辈荫蔽,各个吃喝嫖赌一把好手。   犹以这嫡房二少爷最是厉害,曾将一个妙龄女子折腾的面无人相,最终不忍屈辱投河自尽,可怜女儿家人不敢得罪严姓,闷着一口怨气,夫妻二人不到一年也去了。   今日来到千仙阁中凑热闹的人多,争价的人也多,却这多数里都是些明白人,不至于为了一个小倌而弄得倾家荡产。   唯有这严姓嫡房二公子不知是真的富可敌国还是太过坑爹,一出手便是千仙阁两年开门做生意的盈利,三娘乐呵呵地数着银子,心头喜悦的同时还是有些良心。   嘱咐着护院小厮道:“多派些人去栖暖室外护着,若是千青有什么叫唤的,也好及时护住了人。”她得罪不起客人,却也不愿为了客人折了自己一个台柱子。   那厢,栖暖室中灯火通明,木千青早一步在房中静候,对于大堂竞价几何并不十分知晓。面前圆桌上是银制的酒壶酒杯,造型优美奢华,被他纤长的两指捏在指间仿佛仙子捧酒般美丽。   门被人轻轻推开,伴着淫兮兮的笑声。   木千青回头看,便看见一个衣着光鲜奢华的富家公子模样人,双眼狼似地看着他,身后跟着的小厮被他粗鲁地推出去,门又轻轻被阖上。   那人坐去木千青的身旁,镶着金边的扇子放在桌上,搓搓手、心跳如雷地要去捉住木千青持杯的柔荑。   千青未躲,平静地问道:“敢问公子尊姓?”   手中是凉凉软软的触感,眼前是清艳动人的美貌,严姓公子嘴角快要裂去耳畔了,压着一股子上脑的冲动回答:“鄙姓严,表字远之,城北严家嫡房二少,你可唤我一声远哥哥。”   木千青轻笑,抽出被严远之握着不住搓揉的手,提起银壶倒满两杯银杯,动作徐徐,从容淡雅,转而面对严远之道:“远之兄请用。”   美人请酒,怎有推辞之理,严远之急忙接下,一口饮尽,而后又急色地一手揽住木千青的肩,将之往自己身上一带,贴着人耳畔说话:“千青啊,都说叫我远哥哥了,如此客气怎好,等会儿到了床上可是要少去好些乐趣的。”   木千青神色依旧如故,若说唯有一点的不同,或许是那视线凉凉地放在空了的银杯上。   “美人儿,你不知四年前你远哥哥第一次见你后,回去夜不能寐,四年来夜里时时念着你,辗转难免,如今终于如愿以偿了,我们便不要再耽搁了吧。”   他探手摸去木千青腰间,却被一只凉凉的手抓住,听见沉默的美人终于开了口:“远之兄先不急,至少也该熄了灯才是。”   熄灯?他严二公子玩人从不熄灯,没了光亮见不到妙曼胴体,见不到身下人如何告饶求恕,岂非少了好些乐趣。   若是往常,他必定怒斥一声啰嗦,直接将人打横抱起扔床上去,顾不得对方愿不愿意。可是如今对着的美人,一身清冷仿若谪仙,面容精致让他垂涎许久。   况且他费了这么多银子,可不想最后闹得不欢快,说到底,这种事还是两厢情愿才最好,何况他要上的还是个男人。   “好好,应千青的,熄了灯我们再玩儿。”严远之哄着木千青到了床上坐下,而后快速地将四周灯柱上的烛炎熄了。   猴急地一边脱衣服一边朝着床榻走去,他一双猥琐眼中的淫光乍现,脑子热乎乎的,也不知是酒劲过猛,还是自己心急吃了美人入肚。   床边的高脚几上燃着一鼎香炉,麝香袅袅入了人鼻腔,熏得人脑中浑浑噩噩,更欲逞那苟且之事。   严远之在漆黑的屋中没有得到美人丝毫的应答,心中更加急切,快上两步,被床下脚踏拌了一下,一趔趄险些跪去地上。   忽然,身后暗光乍现,严远之本能地回头望去,却见对面长几上一排蓝焰幽幽燃起,他心中一惊,嗓子眼似乎堵住了般瞪大了眼睛。   反应过来想要叫人的时候,又听嘭的一声,一尊金光乍现的观音像静静立在那排幽冷蓝焰之前。   严远之张大了嘴,惊得都叫不出声来了。他手脚并用地向后爬,却已经爬到了尽头,身后靠着的便是他之前心心念念地床榻。   “尔等凡夫俗子,色胆包天,竟欲玷污再世仙家,可知触怒上天将会引来雷火劫难,亦难消尔罪之毫末。”   这声音平静无情,一字一字地说,不急不慢,仿佛寺院里诵经弟子们重重叠叠的救世佛音。九月十九,观音诞辰,却没有人知道真的会有观音显灵。   佛音听在严远之的耳中宛如魔音入耳,让他双目忽地失神,跌跌撞撞哪管遇到的是神是魔。   统共就叫着两个字:“鬼啊!”   这两个字惊起一片夜鸦冲天,月色洗净却也蒙上了一层妖气般诡秘。栖暖室外严阵以待的护院们因这一声纷纷警醒,以为木公子真的出事了,刚想进去救上一救,便见一个披头散发,四肢乱舞的人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   其中一个护院摸摸脑门,心想:木公子怎么忽然变矮了些,还如此惊慌失措,莫非那严公子当真如此禽兽将他们千仙阁素来平和无波的谪仙都逼疯了?   另一护院此时已经止住了步子,皱着眉问道:“唉,你说这跑出来的怎么是严二少?木公子呢?怎么一点声响都没有?”   一点声响都没有?   几人面面相觑,再结合方才严二少的那一声鬼叫,心中都同时道一声:不好!   本以为他们温和谪仙的木公子已经遭了那人渣严二少的毒手,进了屋后,众护院却发现木千青正神态平和,不急不慢地一手执着火折子,一手挽着云袖将灯一盏盏点亮。   室内灯火明亮,却并无什么异样。   “木公子,方才可是发生了什么事?”一名护院问道。   木千青衣衫整洁,进来时什么模样,此刻便什么模样,连一根发丝都没有乱,他转过头来,笑得温良:“没事,想来是严公子并不满意千青,明日千青会去向三娘告罪。”   护院们相看一眼,皆不敢相信那严二少会对木公子不满意。又觉得这事还是尽早禀明掌事的才好,只是如今薇雨掌事不在阁内,恐怕还是要去叨饶那早早睡了美容觉的三娘了。   护院们告了辞,出去时将门也带上了。   等到人走干净了,木千青再来到高腿长几前,拿起一盏刚刚熄灭的矮灯台,仔细瞧了瞧里面的东西,轻嗅一下,颦眉。   再拿起烛台前的观音像,方才他在床边看得清楚,这幽光下还会金光乍现的观音像此刻却暗淡了,拿在手中细看,才发现这哪里是什么观音显灵,只不过是个琉璃瓶中装了密密麻麻的流萤。   一旦屋子陷入幽暗中,流萤的光芒便乍现。昨日宫一拿来的分明是木制观音像,此刻便换做了琉璃观音,木千青又看了一眼旁边两半木头,合在一起便该又是个观音像。   好一招“金蝉脱壳”!木千青笑得轻柔无比,织密睫羽下流光婉转。   原来她连日来晚归便是为了这个,一身泥泞,满头杂草,假道士、木观音和矮灯台中的磷粉丸。为何他之前没有想到呢,分明这么明白清楚。   木千青看着琉璃瓶的目光盈亮,承载了满溢的兴奋,当总以为对自己没什么特别的人待自己特别起来,当忽然发现渴望得到的重视终于得到时。   那个人会有什么兴奋的举动呢?   宛如木千青,他此刻迫切地想要找到宫一问一问,问她昨晚城郊是否真的有只叮人嘴唇的蚊虫,问她不愿自己迎客是否不仅仅为他考虑,还有更多她自己的不愿意。   木千青从未笑得这么天真,仿佛骨子里换了一个人,换了一个孩子心性的人,得到一点甜头便会乐上半天的人。   当桑三娘火急火燎地冲进栖暖室,看见忽然转过身面对自己的木千青时,便是见到了这样的笑容,当下便看痴了。   没错,是她发现了木千青的美,欲将之培养成千仙阁里的台柱子。可是她桑三娘活了半辈子,怎样的美人没有见过,纵使初见木千青,她都只看了一眼。   纵使如怀梦那样的绝色,她都只看了两眼,还从未有什么美色让她看痴过的。可是这样笑的木千青太干净,太纯洁,比那出淤泥而不染的莲都叫人敬畏,不敢靠近了,深怕自身浊尘沾染其人。   “三娘有事?”木千青见来的桑三娘,心中知晓还有些事须得为那丫头善后,还不是时候去急着询问。   他将手中的琉璃观音瓶放在一旁,不动神色地移动,恰巧挡在观音像前方,动作自然,不叫人察觉丝毫异样。   三娘回神,皱着眉上前,问道:“千青,听护院说严公子大叫着有鬼冲了出去,你又说是严公子对你不满意,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千青也不知。”声音平缓低弱,木千青微微垂了头,发顺着动作滑过肩膀落于身前,遮去了半边面庞,让人见之心软,不忍再问。   三娘眉又深了一分,看着眼前人心道可惜,虽是个容貌出尘绝艳的,却少了一份情趣,太过冷清,若是这样的模样安在西院其他公子身上,必定招惹疼爱的多。   可是那其他公子的气质又不及千青的万分之一,空有了他这样的美貌也是枉然。   三娘心头唯恐木千青成为第二个林夕院里的时怀梦,虽是个活招牌,可是这活招牌不生钱啊,白养着虽能聚客,却总是觉得可惜了些。   “明日我自会去问问严公子,千仙阁究竟哪里得罪了人家,你、你便早些睡吧。”始终还是对着这张谪仙气韵的脸说不出一个重字,桑三娘披着一件随意搭着的外衫又出了屋中。   木千青望着门,心想今夜是问不了宫一了。若是三娘前脚刚走,自己后脚便出门寻到宫一的房中,怕是太惹人怀疑。   再转身,瞧着那琉璃色泽剔透的观音像,木千青笑得温柔,仿佛深情地注视着爱人一般。   西院里与栖暖室隔了一条廊道的小屋中,宫一抱被闭眼,弹弓被她藏在枕头下,屋中安安静静,漆黑黑的。   平日她自是不会这么早睡的,不过明日怕是要被哥哥一通好罚,今晚当然要早睡养足了精神好去应对。 ☆、一腹更比一腹黑   晨曦刚亮,妗赤便来到了侯爷房门前,等到门扉打开,示意小侯爷公仪坷已经醒了,妗赤才走进去,站定一旁,等着侯爷洗漱清楚再做禀告。   见到大清早便来的妗赤,公仪坷稍稍吃了一惊,而后一边洗脸一边说道:“说吧,昨夜发生了什么?”   妗赤一低头,微侧身面对着公仪坷道:“昨、昨夜殿下将严二少吓跑了。”她如今想起昨晚亲眼瞧见的殿下所为都觉得脸红,装神弄鬼,还如此的……如此的,让她都不知如何形容。   “吓跑了?”公仪坷微侧头,兴趣浓厚却没什么惊讶的样子,“说说,什么情况。”   妗赤称是,缓缓将昨夜发生的荒唐事娓娓道来,越说脸色越是难看。人人都说启明公主少有睿智,狡黠过人,她承认昨夜殿下的行为确称的上狡黠二字。   但是这哪里是正常人的行为?   可公仪坷将整段故事不长不短地听完之后,已经坐在了一张樟木椅子上,气定神闲地望着屋外晨曦明亮,等到妗赤最后一个字落地,他已经笑得不能自已。   “哈哈哈哈,厉害厉害。”忍不住地拍着椅子扶手,公仪坷此刻全然没了形象,“咱们殿下纵使是失忆了都如此……如此异于常人啊。”   公仪坷闭目抚额,笑得想起了一桩陈年往事,那时候他随父初到北襄城皇宫,便见几个小藕人围在一起嘀嘀咕咕地说着什么,其中为首的那人气宇不凡,当是贵人之子。   他没听说过睿景帝除了皇后还有其他的嫔妃,当即便猜到了那是女扮男装的启明殿下,想了想,他没有上前行礼,害怕自己撞破殿下密谋而被记恨。   可当时年纪轻,管不住一颗好奇心,便尾随了过去。他见殿下躲于一道矮墙之后,前方是方才的几个臣下之子围住了宫墙角落,似乎是将什么人围住了,正在调戏欺负。   再一会儿后,殿下露出让他印象极其深刻的笑容,应当怎么形容,当时他只觉得见到了画册里的作恶狐狸,如今他倒是可以形容那就是一种诡计进行到□□时候的狞笑。   只见殿下英明神武地纵身于那些假意欺负人的小公子们身后,大喝一句:“光天化日之下,竟敢欺负良家姑娘,你们这群乳臭未干的小子当真以为无人治得了你们了吗?”   小公仪坷暗处抚额,貌似殿下您也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姑娘。那一刻他终于明白殿下这是唱的哪出了,自导自演的一出英雄救美呗。   小公仪坷自觉智商被侮辱了,正欲抬脚走人,却见欺负人的小公子们依计“落荒而逃”后,被调戏欺负的人露出了精致动人的小脸,对于他来说,多么的熟悉。   刚刚抬起的脚又放回了原处,他在考虑是否需要伸出援手。   只听那精致小人软糯可人地说:“我不是姑娘,我是男孩。”   随之静默片刻,死一样的寂静后是燕秦最高高在上的女童惊彻长空的一声:“什么?!”   小公仪坷很能明白殿下自认为自导自演了一出好戏,却最后发现自导自演了一出无比滑稽的荒唐戏后心中的沉痛。   可是他依然控制不住自己的笑意,躲在暗处的小公仪坷笑得险些摔去地上,那情形与如今坐在樟木椅子中的公仪坷一般无二。   他实在低估了殿下的能力,纵使忘记了所有,也不忘这顽劣本性,这仿佛戏折子里出来的荒诞行径,也只有殿下能做得出了。   他哪里知道,这本就是宫一那日在酒楼中等九儿时,无意中听说书先生戏说的情节。   “所以如今城中都如何传的?那严二少如今怎样了?”笑够了的公仪坷,平平静静地问道,心情不错。   “从昨夜开始便有人传千仙阁里的木公子是仙人再世,因严二少想要亵渎神灵,才会逼得观音显身。又因昨日恰是观音诞辰,如今不少人甚至认为木公子便是观音再世,更是有人开始称其为木观音。而那严二少自昨夜疯跑出千仙阁,被家丁送回了府中便开始卧床不起。”   “木观音?哈,咱们殿下真是创意独特啊。”公仪坷歪了歪身子,勾了勾唇,桃花眼微眯敛了黠光,“去让人备几分厚礼送去千仙阁,便说本侯为感念佛恩所送。”   妗赤心中一突,却没有犹豫地领命而去,只是那张从来波澜不惊最符合死士身份的冷脸终于多了一些人气,苦的如同苦瓜一样。   实在没想到殿下不正经就算了,冥阁阁主也开始不正经了。这以佛恩为由送礼至千仙阁,不更是坐实了木公子木观音之名吗。   千仙阁中,卯时刚过,宫一便已经在床上正襟危坐了起来,穿戴整齐,神情严肃,仿佛等会儿要去与人对簿公堂般谨慎。   只是这谨慎的劲头还没撑上一刻钟便塌了……娇弱地哀叹一声滚进了身后乱七八糟的被子里,一阵阵的哀嚎从中传出。   这无辜锦被也是可怜见的,今日一早也不知是第一百几十回被宫一如此□□了,崭新的、用了不过一日的被子,此刻仿佛经历了岁月的风霜,宛如一坨咸菜。   哀嚎完的人终于又鼓起了一点勇气,从被子中再弹出来,道一句英勇就义:“早死晚死都是死,长痛短痛都是痛,风萧萧兮易水寒,我就不信了,他真忍心大义灭亲!”   一腔热血被燃起,就着这点激情,宫一一甩头发,极为潇洒地顶着一头鸡窝出了门去。   于是乎,大清早刚刚起身整理完毕的木千青一开门便白日见鬼了。   “宫一?”他不是很能确认,他家宫一平日的确不修边幅了一些,但是耐不住底子好,凌乱也能当作潇洒看,况且那双铜铃眼总是熠熠生辉让人忽略了其他的糟心处。   可是眼前人是怎么回事?一头鸡窝不说,还有那垂在眼下的漆黑眼袋,熠熠生辉的黑眸呢?凌乱姿势的潇洒呢?   他家宫一哪儿去了?   “哥哥……”哀哀怨怨地鼻音。   好吧,他家宫一还在。   木千青整理了一下心情,让开了路,让宫一先进去,然后关上了门,先是取了梳子,又是取了巾帕、水盆,一齐放在宫一所坐的桌前。   一句话也没说便开始重新整理她这糟心的仪容。   宫一心里微慌,不明白哥哥这是生气呢还是消气了呢。所以她试探着说:“哥哥,昨夜宫一想着哥哥委身于人便辗转反侧一夜未眠。”   “嗯。”木千青只清清淡淡地应了一声。   咦?她自行开了个头,怎么哥哥不训斥也不教训她?这一声嗯,是在说:“嗯,我知道你昨晚做了什么好事,等会儿再跟你算清楚。”还是在说,“嗯,我知道你是担心哥哥,昨夜的事哥哥便不与你计较。”   总之,她绝不会妄想木千青至今不知昨夜怎么回事便是了。   只是哥哥这模棱两可的一个“嗯”字真是让她煞费了苦心也百思不得其解啊,所以她再试着问:“哥哥昨夜与那公子可还相处融洽?”   “尚可。”平平淡淡,两字没有丝毫音色差异。木千青此刻神情专注地为宫一理着乱发,却让他手下的这颗脑袋好生混乱。   宫一咬牙,眼珠子转个不停,等到木千青忙完了她的头发,转而要为她净脸的时候,终于是忍不住了,娇滴滴地抓着木千青拿着巾帕的手,可怜兮兮地说:“哥哥,我错了。”   “宫一错了什么?怎得就巴巴地说错了?”木千青微微地笑,恍若真的不明白她为何认错。   怨怼地看一眼木千青,宫一又垂下脑袋,心中不免埋怨自家哥哥城府真是太深了些,不动神色真是太厉害了些。   可是心中有鬼的她又不能理直气壮地埋怨,只得自己干巴巴地细数自身罪状:“宫一不该欺骗哥哥夜入城郊捉流萤,不该装神弄鬼吓跑客人,不该不知悔改企图蒙混过关。”   低头看着自己的靴履在地上碾着不存在的蚂蚁,她神色凄落,三大罪状一一供认不讳。   “哦?所以没有什么可怜的寡妇需要宫一夜夜外出帮忙?”木千青神色依旧温和,轻笑着为宫一净面。   “是。”巾帕在她脸上细细地擦,闭着眼,宫一抽空答。   “所以也没有什么观音金光现世,不过是宫一多日捕捉的流萤光火?”   “是。”   “所以宫一一脸疲倦,也不是什么担心哥哥而辗转难眠,而是担心自己被哥哥训斥,被哥哥罚所以忧心一宿未能安睡?”声音越发得绵软轻柔,低低凉凉地。   “是。”宫一头再低一寸,绞弄着指尖。   “所以前夜城郊更没有什么口味清奇的蚊虫专门叮人嘴唇?”   “是。”本能地诚实作答。宫一神色落寞,嘴撅得都能挂酒壶了。   忽然!   宫一猛然抬头,哥哥刚刚问了什么?她又答了什么?看着面前木千青昳丽生辉的笑容,宫一心想:“遭了,这千不该万不该最不该承认的一个谎言如今便这么被狡黠的哥哥骗出了真相,她还要不要脸了?”   心中惊恐万分,脸上红云弥漫,宫一甚至想夺门而出,若不是自来不愿屈服的倔强性子撑着,此刻这门怕是都被她一头撞烂了。   恰在此时,木千青眸中深幽地望着宫一欲言又止,宫一神色闪烁地看着桌面欲言又止,叩门声响起,随后一道熟悉的声音传入门中:“请问木公子醒了吗?薇雨姑娘有请。” ☆、千仙阁中木观音   一早便匆匆下山赶回千仙阁的薇雨一路上听闻的事,让她好一阵心惊,回了阁内先是被三娘唤去,被交代了事,再来便是令九儿前去请千青来一趟雪枫室。   这是木千青第一次来东院,也是第一次入雪枫室。他一路慢走,却心中想着宫一,方才他将宫一的话套出来,心中惊喜万分,尚未来得及表露心意,便被九儿的一声叩门打断了。   薇雨为何唤他,他自然知晓原由。   开门后,九儿引了木千青入内,便退了出去,门扉阖上,薇雨端坐于桌前,桌上放了个食盒,食盒有明显的红梅花纹,是薇雨刚从香山寺上带下来的斋菜。   “千青无需拘谨,坐吧。”   “多谢。”平静地应一声坐去了薇雨的对面,木千青等着她的问话。既然三娘没有寻来,薇雨便先叫了他,必定是三娘已将这件事交予她去处理。   “这是我从香山寺中带下来的斋菜,千青尝尝。”说着,薇雨打开了食盒,将其中小碟小碟朴素雅致的斋菜取了出来,一一放在桌上。   木千青看了一眼还有些微热的斋菜,而后抬眸轻勾唇望着薇雨道:“薇雨姑娘有何事便问吧,不必这么客气。”   “姑娘?”薇雨掩面笑笑,落落大方,“若是我幸运,也是能生出千青这么大的孩儿的,承你一声姑娘,真是……”真是让她不知如何说的好。   他们同处千仙阁四年,虽然薇雨为西院掌事,二人却相交甚少,甚至乎极少面对面的招呼。四年前,她还敢承一声他的姑娘,这四年后已经三十的她,再不敢厚脸皮的承一声他的姑娘了。   千青也不知如何回应,微垂了眸,也不见急迫,就这么静静地等薇雨问话。   “昨夜的事我已听说,千青无需紧张,三娘不会怪罪,相反可能因此机缘,千青会成为千仙阁另一个活招牌,无需迎客的活招牌。”   薇雨自斟自饮了一杯,心情似乎极佳,眉目舒展,笑如花开。   木千青疑惑地皱起眉心,想问的话还没问出口,薇雨便自行说道:“如今坊间盛传千青为观音转世,都称你为木观音,千青必定还不知道吧。”   他自然还不知道,今日一早见到的人便是宫一与薇雨,他要从何处知道这个荒谬的传闻,若不是薇雨如今告诉他。   想起之前古又所说宫一曾找过一个道士,看来这骤然而起且汹涌难阻的谣言也是宫一一手策划。木千青掩在微垂睫羽下的琉璃眸中暗转流光,这似乎也的确是那丫头会做的事。   凡是臻至完美,不留一点瑕疵。计谋更是要设计的□□无缝,纵使行为本身荒诞滑稽。   木千青思及此,不由地便笑了。   薇雨瞧见他这抹笑靥,以为他是不信,又道:“不管如何,这谣言因何而起,如何荒诞,只要他人信了便好,千青日后便不必……”顿一顿,神色微变,后又复平静,“总之既然连齐道长都如此说,旁人便不能不信了。”   “齐道长?”木千青抬眸,略为疑惑。怕是这齐道长便是与宫一合谋之人,只是不知他是心甘情愿的还是被逼无奈的。   “嗯,这齐道长德高望重,曾帮过不少大户解决风水鬼怪之事,深得坊间信赖。他既然说千青是观音再世,来历人间苦难,旁人自是少有不信的。”   三人成虎,只要绝大多数的人是信的,那么千青这木观音之名便是坐实了,往后那些人便再不敢随意觊觎仙人。   香山寺中,薇雨尚在佛前祈祷,祈祷眼前人平顺安康,纵使坠身青楼也能保一身清白,她原还以为自己妄念太多,害怕佛祖闭目塞听。   可是下山后,听入耳的传闻,进阁后,桑三娘的交代,一一证明佛祖是耳清目明的,又或许千青真是那再世观音,昨夜真有佛光乍现。   许是薇雨看着木千青的视线太过炽热专注,令得木千青对望过来,她才堪堪收回视线,抱歉一笑。   “千青,今日一早城中各门大户便不约而同地送了礼上门,说辞各种各样,却都围绕着一个意思,为感佛恩慈悲。我一进门便被三娘叫去,交代日后你不必特别迎客,凡是随着心性来便可。”   “多谢薇雨掌事。”千青颔首,心中明白若不是薇雨在三娘身旁说话,此刻三娘怕是不会如此快让他逍遥,定要纠结上好些时日。   薇雨微笑,真心为他感到高兴:“你现在若是不饿,便将这些斋菜带回去与宫一一道吃吧。虽然你疼爱宫一,却也不能每每拿自己的胃去疼爱。”   她知道木千青只吃素食,也知道宫一时不时便强要他食肉,这些九儿都有向她说过,不用看见,她都知道这人必定是食后到没人的地方又吐出来。   木千青没有想到薇雨竟然知道这些,当下微微讶异地看了她一眼,却见她神情坦荡没有丝毫忸怩,心中又是一放:“好,多谢薇雨掌事。”   令九儿送木千青离开后,薇雨一人坐在门口望着外边,摸了摸鬓角,轻轻地笑,手放下的时候瞧见指上缠着一根发。   取下发细看,便瞧见一段黑一段白,黑的模糊,白的堂皇。薇雨并未过多在意,随意地掷去,年老色衰本是常态,她并不惋惜,只是觉得有生之年能见恩人之子平安无事便已是心安。   提着一盒斋菜重新步入栖暖室内,便见了两个对坐下棋的人,两人皆是聚精会神,一人衣着干净却朴素,一人衣着整洁又奢华。   执子凝视棋盘的神情竟有些相似,木千青瞧着这一幕不知为何心中有些不适。   他走到宫一身后,没有顾及观棋不语真君子的圣人教诲,轻声道:“宫一怎么有兴致下棋了?”   “哥哥别吵。”宫一聚精会神地想着棋路,头也没回,正儿八经地无视了期望夺走她注意力的木千青。   木千青眸中一滞,再一想又觉自己的行为甚是无聊,便坐去了一旁,安安静静地观棋,不再言语。   只是心中乱七八糟,总是想起一些不好的东西。比如之前她曾有意让她对面这人做她驸马,比如后来她又让她对面这人替她执掌冥阁,比如再后来宫变后她第一个想到的还是她对面这人。   他知道他这醋吃的很不对劲,很不符合道理,因为她那些行为都是合情合理的,但是他还是不住地往深的想。   想宫一她之前究竟有没有真的喜欢过她对面这人。   直到棋局已见了真章,木千青都没有从自己心中反反复复的“究竟”中得到一个准确的答案。而那厢,输了几目的公仪坷已经抱怨了起来:“宫一,你便不能让让我?”   宫一鄙夷地看了他一眼,也不想想他还大她七岁呢,怎么不是他让她,而要让她来让他?虽然她也不用他让。   “不能!”拒绝得很果断,宫一对上公仪坷,一向如此。   “千青,你给评评理,你说他怎么就这么不知道尊老爱幼,谦虚有礼呢?”见木千青就在身旁,公仪坷手握折扇,恬不知耻地恶人先告状。   宫一气定神闲,抢话反问:“请问您是老还是幼?”他若是真能厚着脸皮说一声老,她必定也能厚着脸皮尊他一下,若是能腆着脸说一句幼,她也不介意摸摸他的头,道一句:“乖!”   公仪坷涨红了脸,修长地食指指着宫一的鼻子“你你你你”了半天,也“你”不出个所以然来。最后不甘得叹一声,又看一眼木千青,落下凄凉的眉目。   “宫一,薇雨掌事送了些斋菜来,你去厨房热一热。”木千青柔声说道。   “好。”宫一笑着答应,只是心中一落,知道这又是要支开她。   等人走后,风流侯爷又恢复了本来面目,没有半分刚才的落寞神情,一副悠哉游哉地把木千青望着,笑得贼兮兮地道:“开心吗?”   见木千青瞥了他一眼,没有应话,他又说:“那丫头这么在意你,费了这么多功夫,又是捉流萤,又是找琉璃匠,又是串谋假道士散布谣言,你可觉开心极了?”   木千青依旧不应,只是那唇角抑制不住地上扬弧度揭露了他心中的喜悦。   公仪坷不动声色地看着,又喝上一口茶,才说出今日来最重要的事:“我这儿有两个消息,本来都是好消息,只是如今见你与那丫头的关系,怕要变成一好一坏。”   “且说。”惜字如金,木千青神色微凝,已是想到了这两个消息来自何方。   “一个来自大夏国,一个来自北襄城。”公仪坷摸摸折扇,看看望着他的木千青,“从大夏国来的消息上说信已送到,且那位不日便要到了。”   “至于从北襄城来的消息嘛。”他故作深奥地皱皱眉,弯身凑近了木千青,忽地悠然一笑,“千青可要猜一猜?”   他用折扇绕着木千青一缕墨发玩儿,从小到大最喜欢做的无聊事就是见千青这副万年不变的温良平静神情破裂。   只是叫他失望的是,木千青此刻从容将自己的那缕墨发抽回,而后侧身,神色平静地道:“可是与启明公主有关?”   这么多年了,那位陛下终于想起先皇独女了吗?   “是。”公仪坷抿唇笑得诡谲,正回身形,桃花眼中流光溢彩,“当今陛下要为先皇独女指亲了。” ☆、黑驹入城寒入骨   “陛下欲指何人?”木千青神色平静地望着桌面问。   “似乎……欲与大夏国结秦晋之好。”公仪坷玩着手中折扇,笑得唇红齿白,望着木千青的眸中光辉熠熠,不怀好意。   木千青唇微动,却终究没有说什么,琉璃眸中光色深邃,饶是公仪坷此刻离得这么近,看得这么仔细,也不能看透他心中所思。   “如何?想要做什么?”公仪坷双手撑去椅子扶手上,兴致浓郁地问着木千青。似乎很想做一回帮手,逞凶作恶一番。   木千青摇摇头,而后朝门口看去,正巧脚步声此刻响起,越来越近。公仪坷有些扫兴地直起了身子,重新落寞起来,仿佛刚刚输棋的挫败感仍未消散。   端着热好的斋菜进屋,宫一笑得像朵花:“哥哥,这斋菜真是神奇,居然能用素菜做出肉味来,下次我们也去香山寺带些斋菜下来吧。”   一点都不掩饰自己偷食的行为,宫一说得兴致勃勃。斋菜放于桌上,公仪坷好奇地瞅了几眼便被宫一瞪了回去。   小侯爷不高兴了,本来输棋就让人心中不快,刚刚要看到千青平静破裂又被人打搅,此刻连点斋菜都不让他瞧了。   不看便不看,很稀罕吗?   小侯爷不屑地轻哼一声,收回了视线,只是人却还是不走,就这么偏着脸,似乎不愿搭理旁边二人,自顾自地玩扇子。   可旁边二人也不是时常会搭理他的秉性,此刻更是当作没有他这么个人似的,其乐融融地吃了起来,一边吃,宫一一边还言语调戏着木千青。   “哥哥真好看,吃东西的模样也好看。”双手捧脸,眼泛桃心。反正如今该知道的木千青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他也知道,倒不如不要压抑自己,怎样高兴怎样做。   而她现在觉得,调戏木千青似乎是一件让她非常高兴的事。   听着这话,木千青低着头,耳根似乎有些红,却没有搭话,脸上也不见什么极其喜悦难以压制的神情,与今早套出宫一真话时的模样有些微妙的差别。   宫一这边尚未揣摩出什么差别,那边公仪坷先不干了,怎么说他也是名满都城的千户侯,不知多少女儿梦中郎君,怎么到了宫一这里从没一句英俊、倜傥的好话呢?   他一旋身,正对着宫一,双手扶着宫一的肩将之摆正面对自己,然后桃花眼真挚地望着她道:“宫一,看看,看看你眼前这个风华正茂,气宇轩昂的翩翩公子。”   他那满脸认真的样子,仿佛在引导迷途的旅人,企图将人牵回正道上去。可宫一眨了眨眼睛,消化了一下他的话,一转身便忍不住干呕了起来。   公仪坷这厢脸色青紫十分难看,咬牙切齿的模样像是要吃人。   方才那一幕,旁边静静吃菜的木千青也瞧见了,却只是睫羽轻轻地颤了一下,还是一句话也没说。   十月金桂,香飘满城。   守城的士兵刚刚睡眼朦胧地将城门打开,便迎来了一匹傲然疾驰的黑驹,其上坐着的人一身黑衣紧束,精瘦挺拔,那笔直的背影和高高扬起的黑发让人莫名感到一阵寒冷。   士兵惊得险些坐去地上,站稳了回神后,忙想拦下那人,却被后一步进城门的人叫住:“这是通关文书,我家主子事从紧急,还望见谅。”   这道声沙哑沉冷,让人不自禁联想到沙场重戟挥舞的声音,想要拦下黑衣黑驹人的士兵随即身上一个颤抖,不受控制地哆嗦着拿过文书,仔细翻看后,便放了行。   等到那后入城门的黑驹也走远了,看守的几个士兵围做一团,摸着心口压着声音嘀咕。   “刚刚疾驰而过的人是谁啊,好可怕的气场,只是一个背影,吓得老汉我以为见到了刹神。”   “看文书上说是过境的大夏国商旅,不过瞧着他那随从的模样,也不像是普通商旅。”   “唉,你说要不要去告诉大人一声?这人一看就不简单啊。”   几人面面相觑,最后异口同声地对着那说要告知大人的人说:“你去!”   城门口重新归于平静,就连那说要告知大人的好心士兵也不说话了。毕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也不过是在这里混口饭吃,何必多事,何况那人的文书都是真的,就算人物不简单也与他们无关。   黑驹一路飙驰,速度极快,仿若一道黑影一闪而过。   索性清晨街上的人不多,看见的几个也多以为自己眼花了,没睡醒,自认为看清楚的都处于懵的状态,旁人撞撞他,他问一句看见没有,得来一句没看见,也就摸摸头,没再多言。   鬃毛整齐的黑驹停在千仙阁的门口,此时千仙阁尚未营业,大门紧闭,黑衣人从马上翻身下来,动作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双手负后,仰头望着那鎏金造的牌匾,面容冷酷。   “少爷。”跟随黑衣人入城的人也从黑驹上下来,他刚想询问便被黑衣人一抬手止住话语。   那双苍白细瘦的手五指合并竖于空中,每一段骨节都透着股刚毅,动作干净果决。若是寻常人如此抬手空中,细看必会瞧见一点晃动,可这只细瘦的手却没有一丝动静,仿佛沉静的石。   “去敲门。”   声音沉寂的比幽静夜下的坟地还要骇人,说完话,手便收回原处,双手负后,站姿如半身插入崖壁的尖刀,异常凌厉。   “是。”侍从点头,动作也如黑衣人一般干脆利落,仿佛训练多年。   门内护院被吵醒,揉着眼睛开了门,心情自然不爽快地要骂人,却见面前人凶神恶煞似乎不太好惹又生生忍住了。   客客气气地说:“请问两位有什么事?”   “我家主子找时怀梦公子。”   呵,他当是什么厉害人物,原来又是慕名而来的怀梦公子的倾慕者。这么多年来,这样的人他见多了,也打发的多了,当下便如往常一样,摆摆手,一边说:“怀梦公子你们见不着的,走吧走吧。”一边想关门。   门板被一只苍白的手压住,纵使那护院如何推动,门板硬是纹丝不动,仿佛脆弱的门板忽然间变成了千斤巨石。   护院微讶地抬头看看,顺着那苍白的手而上,瞧见了一张让他心头一寒的脸。   双目沉冷,眉飞入鬓,刀刻一样的轮廓,驼峰挺鼻,那张唇没什么血色仿佛身体不好,脸上的肤色也非红润,而是一种死白。   若不是大白天的看见,他这么忽然一看,当要以为自己遇了鬼。   这人一身简单,没有丝毫装饰,黑发又直又长束成一把垂于脑后,没有玉冠,只是一根黑带,衣襟领口似乎用暗色丝线绣有图腾,他却不敢仔细去看。   这样的人,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都让他毛骨悚然:“这位公子,怀梦公子真的不接客,您行行好,不要为难我一个看门的吧。”   怎么说千仙阁这种容易闹事的地方,请的护院不是五大三粗也是孔武有力的,如今见了面前人却如同老鼠见了猫,由衷的害怕。   他哆嗦着解释,身体不住地往门板里面塞。   “从不接客?”这声音又是一把骇人的好嗓音啊,让那门板里的护院仿佛置身于乱葬岗内,四处都是孤魂野鬼,又寂静地让人心慌。   “也、也不是,怀梦公子只接自己请的客人。”护院又挪进门内一分。   “他自己请客人?”声音沉了一分,死寂的眸似乎动了一下。   护院双手扒着门,此刻也不是想要关门的意思了,只是怕自己没个东西扶着就要跪下去,裤裆加紧,听着方才那一问,被骇的差点没尿出来。   “是、是。”他哆哆嗦嗦地回答,眼神躲闪,本能的诚实回答,又本能地觉得这个答案会让眼前人更可怕。   果不其然,门忽然被往内一推,也不见这人使劲,仿佛就是轻轻地一点,那护院便重重地摔去了地上,屁股都开花了也不敢嗷叫一声。   “时怀梦住哪院?指路。”   那护院颤抖着指了个方向,便见黑衣人的挺直的背影极快得消失在了眼前,没有多焦急的模样,却仿佛鬼魅般的身形。   他颤颤巍巍地站起来,腿还有些发软,却不敢耽搁地跑去将这件事禀明掌事的。护院摔倒的地上一滩水渍伴着骚味,竟是真的尿了出来。   林夕院中尚不知大门处发生的一切的主仆二人也是刚刚起身,时怀梦仅仅着着中衣在净脸,擦干脸上水渍后,他坐去铜镜前。   怀仁拿起木梳走到时怀梦身后,为少爷整理极为柔顺的一头如瀑黑发。   门被忽然撞开的时候,木梳还在怀仁手中,梳齿半插在时怀梦的黑发中。当二人齐齐转头看去,看见门口一步跨入的人时,皆是神色大异。   时怀梦坐在铜镜前,痴痴呆呆地看着门口背光而立的人,不禁想:“终于还是等来了这一日,可是以为的害怕紧张似乎都没有出现,出现的竟然是期盼,我果然还是期盼她出现的,期盼她来寻我的。”   “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我大夏国第一美人果然还是要做这样以色侍人、搔首弄姿的事,才最理所应当。” ☆、七年未见两相厌   她站在那晨曦绽放的门口,却不带一丝暖色,浑身的黑却比不过她本人神色气质的森郁,那如尖刀的身形立着,用她对他一贯讥讽的语气说话。   “易将军,您、您饶过少爷吧。”怀仁当即跪下,他见不得少爷伤心,可是这伤他少爷心的人却偏偏是大夏国执掌半边兵符的易云霄。   他低下头,宁愿自己受辱也不愿少爷再受半分这人的折辱。因为这人的折辱会让少爷痛得受不了的。   “七年不见,时少爷更加会教导人了,一个下人也有胆子替主人应话。”她依旧站立,依旧背光,依旧看着他。   可是一道寒风过,只听锦裂一声,怀仁闷声倒地,背上是一道狭长的血口。门口背光的易云霄,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黑鞭,漆黑的没有一分杂色。   怀仁忍着剧痛匍匐在地,不敢再多说一句,不是害怕自己再受伤,而是害怕易将军再说出什么伤害少爷的话。   时怀梦这时才微微垂了眸,抿抿天生的笑唇,起身要将怀仁扶起来,却忽然一道劲风袭来,想要扶的怀仁已经被人扔了出去。   “带下去。”她只是沉寂地看着他说话,门口的人便听命地将怀仁领了出去,门扉被关上。   那听了护院禀告,匆匆而来的掌事也被闭之门外,当下还想上前敲门,却被门口守着的锦衣人看了一眼,只那一眼,便让他胆战心惊不敢多说,不敢妄动。   随后而来的桑三娘与薇雨同样看着紧闭的门,瞄瞄门口站得如同刹神的男子,无济于事,只能干巴巴地等着那门自己从里面打开。   屋中二人静默相对,时怀梦低眉垂眼,由始至终一个字也没有说出,若不是笑唇天生,此刻的神色便要比死寂还要死寂。   易云霄看着他这张漂亮的死人脸,眸色动了又动,可若是看在旁人眼中,怕还是如初的冷酷无情。大夏国唯一的女将军,持有半边兵符最至高无上的将领,其人心思几何,的确不是一般人能够窥伺的。   “收拾东西,明日启程回国。”她冷酷地扔下一句话,不愿再对着这张漂亮的死人脸多说什么,转身快要走到门口的时候,才听到了时怀梦从见到她开始的第一句话。   “将军若是要缉拿死囚,直接一鞭子抽死便可,何需那么麻烦还要回国审理。”   一身黑衣的易云霄在这句话最后一个音落地后,站定了当下,那背影仿佛一块千年黑石,让人望而生寒。   忽然,她转身呵斥一句:“你以为我不敢吗?”这一声低低沉沉,似乎不带丝毫怒气,却是那随之而来的黑鞭,所过之处地裂石碎,怒气冲天。   一刹那,时怀梦身后的铜镜梳台裂作两半,轰然倒塌。而时怀梦却完好无损地立在一片狼藉前方,神色始终不动,只是那黑鞭来时,睫羽微颤一下。   门口听闻动静的众人,神色大异,三娘与薇雨想要上前叩门,却被锦衣人一拦,那刹神一样人朝着她们看上一眼,二人又软了腿,不敢再上去。   唯一挡得住刹神气场的怀仁虽想强行推门而入,却奈何方才受易云霄一鞭,此刻动一下都是吃力,根本心有余而力不足。   屋中,易云霄一双宛如黑曜石的眼睛一瞬不瞬地凝着时怀梦,半响才沉着气道:“回不回由不得你,若是你没什么好收拾的,便立即动身回国。”   茂密的睫羽轻颤抬眸,那双夺人心魄的美眸重新将视线落在了易云翔的身上,他瞧见她还是这么的不容人抵抗,还是这么的霸道自负。   易云翔这次没再转身出门,而是一步步地朝他走来,似乎当真要连收拾东西的时间都不给他,便要强行将他押送回大夏国。   时怀梦忽地苦笑,袖中的手骤然翻动抬起,朝着自己纤美的长颈刺去。他手中是根金钗,他虽很少用这种东西,却唯有这一根,他时常带着。   他想,既然躲不过,便别再惹人嘲笑地偷生了,本来时家便亡了,他这棵没用的独苗到了阴曹地府再向父亲母亲谢罪好了。   可是想象中窒息的刺痛没有传来,却是一道火热的痛感滑过他颈项,人重重地摔在地上,头磕上了床前脚踏。   昏迷之前,时怀梦没有想过她竟然连死都不能成全他,心中满溢的苦涩,浮现脑中的最后残影却还是她从未对他笑过的那张冷酷的脸。   又是一阵巨响传来,门外人皆是浑身一震,却依旧不敢妄动。   怀仁托着重伤的身躯想要进去看看,却动一下便浑身冷汗。那站如刹神的锦衣人终于是皱了一下眉,与其他门外的人不同,他区分的出门内两次巨响的区别。   前一声只是物裂,后一声才是人倒。他犹豫着是否应该敲门询问一下,毕竟跟随将军多年,别人瞧不出,他却是瞧得出的,将军对这比女人还美的时少爷还是很在意的。   不然也不会刚收到匿名书信,便不辨真伪地冲向这异国地域,黑鹰都要跑断腿了。   可是脚下方动一寸,门内如千年古坟的声音便传了出来:“谁也不准进来!”   得,他此刻也不敢动了。将军治军严谨,从来说一不二,如若有人敢冲撞违抗军令,轻则断手断脚,重则斩首示众。   屋内,易云霄站得笔直,她从呼吸声便能辩得出他没死,甚至那颈上的伤也不过是破皮小伤,擦了药后,过不了多久连疤都不会留下。   她自己动的鞭,她自己最清楚。   可是心中除了滔天的怒火,还是因他受伤而疼了一下,易云霄皱起了眉,又沉静了好一会儿才收了鞭,朝着地上昏迷的人走去。   铁血将军难得轻手轻脚地将人扶起,却在看到那白皙的额上鲜红的一抹时,眸中一沉。她静静地凝视了一会儿,才在床边坐下,将昏迷人揽入自己怀中,随意扯裂衣上一角,覆上那伤处。   伤口粗略地包扎好后,她将人拦腰抱起,走到门口,门外的锦衣人适时将房门推开。   屋外众人见屋中人高视阔步地抱着时怀梦出来,都惊呆了眉目,最后桑三娘挺了挺胸膛,觉得自己不该就这么样让人带着自家魁首离开。   “这位……”她犹豫了一下,这才仔细端详了黑衣人的模样身段,虽然清瘦却该凸的凸、该凹的凹,当下又是一惊,这是女子!   易云霄没有理会,依旧朝前走着。   桑三娘回神,连忙追上:“这位姑娘,你怀中人乃是我千仙阁中人,你就这么将人带走,似乎有欠妥当。”   顶着一头冷汗,桑三娘一口气将话说完,说完后小腿又开始打颤了,总觉得这女子身上的杀气太重,骇人的很。   “你有他的身契?”易云霄停下了步子,侧头看着桑三娘,竟然是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身后跟着的侍从连忙抹了一把汗,多少年没有见过将军这样的笑容了,太不能适应了。   上一次将军这样笑,第二天蛮夷一万俘虏被活活埋了,另一万都被剁了手脚制成人彘扔至敌方阵前,军心顿时大散,乱马不停蹄。那一战,他们直接不战而胜,   桑三娘心跳都停了,哆哆嗦嗦地说:“没、没有。”最后没出息地躲到了薇雨身后,顾不得这人带走的是不是自家魁首,只盼望她快点离开。   微垂眼,易云霄又笑了一下,笑得没什么意思,只不过心中惋惜,若是有就好了,身契到了她的手中,她倒要看看一向自视甚高的时怀梦在她身边终身为奴会是什么模样。   只是委屈了一旁看见这抹笑的众人,心脏都被吓的痉挛了。直到这可怕的女子离开,众人才像是终于吸入了一口气,全都瘫软在了地上。   晨间这骇人的一段告落,午时未到,栖暖室便迎来了公仪坷这个熟客。   他步伐极快,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后面追赶着他前行。到了屋中,夺下宫一刚刚倒好的一杯茶,一口饮下,似乎极渴一样。   喝完一杯,似觉不够又看一眼宫一,那眼神分明在说:再倒茶啊。   宫一瞪他一眼,当她是他侯府里的丫头啊,使唤得这么自然。哪里会去理会他,宫一倒上一杯后,抢在公仪坷夺去前连忙饮下,而后还对着公仪坷得意地笑一笑。   公仪坷瘪瘪嘴,哀怨的看一眼宫一,仿佛在说:一杯茶都不给我,幼稚。   随后四周望一眼,问道:“你哥哥呢?”   “被薇雨管事叫去了,整个院的公子都被叫去了。”宫一皱眉,想到木千青就想到他这几日来的疏远,明明那日他们都差点将话说开了,怎得忽然就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不,是比什么都没发生还差!   “哦,那想必是已经知道了。”公仪坷听后,摸摸眉,自顾自地说。   “知道什么?”宫一好奇地凑近了问,笑得讨好。   公仪坷一副‘大人的事,小孩子不要问’的神情凝了宫一一眼,而后起身说:“等千青回来了,告诉他一声,我来过,此刻便先去迎人了。”   宫一还想再问,可是这人却分毫不给机会,大步流星地离开,还自恋地留下最后一句:“宫一就不用送了。”   谁想送了?对着那风风火火来、风风火火走的人背影重重地哼了一声,扭头挺胸,喝茶等人。 ☆、有来有往为交易   正是午膳的时辰,木千青才徐徐回来,宫一坐在桌前,望着一桌子的菜流着口水等了许久才将人等回来,此刻连忙将人拉入位子上坐好。   兴高采烈地开始吃饭。   “宫一,今日侯爷可有来过?”木千青尚未执起碗筷,便问道宫一。   一口饭刚刚塞进嘴里,便听到哥哥的问话,宫一心情并不是非常愉快,不愉快于木千青为何与公仪坷这么的默契。   耷拉着眼皮,将碗又放回了桌上,一边咬着饭一边慢条斯理地说道:“人是来过,不过又走啦。”筷子闲闲地挑着菜,一副懒懒散散的模样。   “可有留下什么话?”平日里最是留意宫一神色变化的木千青此刻却仿若没有瞧见,又或者是故意不去在意。   宫一慢悠悠地放下筷子,侧头看去木千青,凝了好一会儿才说道:“哥哥什么时候起这么在意侯爷了?”   木千青温柔地笑一笑,对于宫一语气里的深探意味视若无睹:“侯爷身份显赫,自然不能怠慢。宫一,哥哥提醒过你很多次,不得对侯爷无礼。”   宫一嘴角无意义地轻勾,真好,这倒是反而训斥起她来了,不得对侯爷无礼,他倒是的确常说,却是没有哪一次如今日般认真。   宫一侧过头,重新拾起筷子挑着菜,她心中沉冷,面上却是百无聊赖地说道:“不可对之无礼的侯爷说他先去迎人了,至于迎什么人,他没说。”   木千青听后沉默了片刻,而后默默地站起身,神色有些凝重,却还是温和地对着宫一道:“宫一慢用,我先出门一趟。”   没等宫一从微惊中回神问一句,木千青已经出了栖暖室。望着空荡荡的门口,宫一放下碗筷,自嘲地笑了笑。   或许真是她会错意了吧,木千青当初收留她可能只是如同收留一只小狗一样自然,人有时候太善良了就是容易令受到恩惠的人产生错觉。   错以为这个人是喜欢自己的,是在意自己的。可是连日来木千青的所作所为,无一不在告诉她,皆是她的痴心妄想。   其实他对每一个人都好,对每一个人都会关怀。比如她,比如薇雨,比如公仪坷……   随后这一顿午饭,宫一吃得难得品相极佳,一点点地送入口中,一点点地仔细咀嚼,斯文儒雅,像个读了多年圣人书卷的人。   匆匆出门的木千青其实并不知该去哪里寻大夏国的镇国大将军易云霄,不过藏在暗中保护他们的人却必定知道他们阁主在何处。   于是走进一个无人的深巷,木千青才沉着地唤道:“你们阁主人在何处?”   四周无人,却立即有人声传入木千青的耳中:“翠云楼天字一号房中。”   “多谢。”道了一声谢后,木千青匆匆动身,赶往城南翠云楼。   方才从薇雨的屋中出来,他便感到了一丝后悔,他知道易云霄征战沙场多年,是个无比冷酷无情的女子,不然时怀梦也不会逃到燕秦来。   可是他怎么也想不到易云霄还是个专断独行的人,一句好话没有,直接将人拖走。如今真怕两个冥顽不宁的人拧起来,会自损八百。   若是其中任何一个伤了,都不是开玩笑的。易云霄自不必说,一国最高将领,在燕秦被伤,不管是背后引她来的人,还是这一城知府都难逃干系。   可时怀梦伤了,也不是什么简单的事。从他所知来看,易云霄这个人冷酷无情,对于不在意的人打杀毫不手软,却对在意的人十分护短。   时怀梦能从逆国大罪中逃生,又在陵南安生多年,必然有人在背后纵容包庇,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易云霄。   所以易云霄对时怀梦必定在意,十分在意,若是时怀梦有损,真不知道这个铁血女将军会做出什么来。   木千青步伐加快,想要赶在局面失控之前到达现场。   而那厢,翠云楼中天字一号房里,时怀梦还在床上昏睡,大夫已经看过,头上的伤并无大碍,修养几日便可,颈项上的伤更是抹些药便不算事了。   易云霄坐在桌前,对面坐着公仪坷,门外站着抱剑在身前、刹神一样的侍从。   风流侯爷此刻全没了风流模样,抬首投足之间都是贵门做派,有礼有度。   易云霄刀削似的脸面对着他,一身杀伐之气掩都掩不住,沉着眸说道:“不知侯爷因何事前来?”   “大夏国镇国大将军前来,坷作为此地千户侯自然有责任尽地主之谊。”   公仪坷笑着回答,只是手心已经冒汗了,他虽执掌冥阁多年,但是比起真正刀口上舔血又亲历宫廷洗血的易云霄,小侯爷公仪坷总觉得自己还是很良善很单纯的。   易云霄眸中一深,唇上一勾笑,却无半点笑意:“信是侯爷送的?”眸又是一沉,她紧接着又道,“可是却不是侯爷写的。”   公仪坷一惊,倒不是惊易云霄知道信是他送的。   方才他一进来便自报家门,可是易云霄却没有主动报明身份,想来必是用了其他掩人耳目的身份通关,所以他叫她镇国大将军的时候,她便能立即知道他便是送信去大夏国的人。   因为除了送信的人,本因无人知道隐匿身份的镇国大将军此刻到了燕秦的陵南都城。   可是易云霄又是如何知道这信不是他写的呢?   许是公仪坷脸上的疑问神色太重,一眼便被人看得清楚,易云霄坐姿端正刚毅,神色淡漠又道:“字如其人,匿名信中字体隽秀整洁,利落干净,笔锋藏锐,应当是个极为隐忍平和之人。”   剩下的话她没说,可是公仪坷自己也能领会,言下之意便是他并非一个隐忍平和的人呗。妄他装斯文装了这么半天,还是叫人轻易瞧出了本来面目。   公仪坷那笔直的背一散,似乎有些丧气。便在此时,该到的人也到了。   木千青站定门口,被易云霄的侍从拦下,他望去屋内对坐的二人,拱手朝着易云霄施了一礼:“在下木千青。”   易云霄在木千青身上看了好一会儿,最后对着侍从点点头,示意让他进来。人进屋后,房门依旧敞开,这似乎是易云霄的一个习惯。   木千青与公仪坷也不太在意,他们此刻在意的是易云霄与时怀梦的情况。   两人对视一眼,没等木千青转头说话,没等公仪坷开口介绍木千青什么人,易云霄又开了口:“这位便是写信的公子吧。”   好毒的眼睛!   公仪坷心中惊叹,眼中仿若闪烁着佩服崇拜的光芒,据他所知这易云霄应该没大他几岁才是,这识人的本领怎么会这么毒辣。   木千青被识破,却十分淡定,点点头道:“正是在下。”他抬头看一眼床上昏迷不醒的时怀梦,又转向易云霄,凝眉低头道,“因一些不能言明的理由,在下才写了那封言不符实的信托侯爷送去将军的手中,还请将军原谅。”   “我知那封信是假的。”幽坟里飘出来一样的声音,叫易云霄说出又多了一份沉重感。   公仪坷听完木千青的话,刚想暗斥他一句怎么就将实话说出来了,也不知道委婉一点表达。却又听易云霄那句“我知道”,整个人都懵了。   他忘了一个看人如此精准的人,对于其他的事,又怎会没有精准的判断,毕竟人才是最难看懂、看透的。   “不过你既敢承认用假信欺我,便该心中有数我不是轻易接受道歉的人。”易云霄冷漠地倒着酒,动作极为好看,因为每一瞬的动作都干净利落,没有丝毫多余的,行云流水,即收即停。   “不知将军希望在下做什么来弥补?”木千青沉着应答。   易云霄没有立即答,慢慢地喝了一口酒,如同饮茶一样自然,片刻后她才如常凌厉冷漠地说:“往日意图欺瞒我的人都是用命来还。”   她说的语气平平淡淡,仿佛在说天气如何如何一样自然。可公仪坷听后却浑身寒毛一立,最后微侧头看去木千青,却见他依旧如故,没有丝毫动容。   对面二人的神色动作都入了易云霄的眼中,虽然她没有直接看他们二人,随后无意义地勾勾唇角又道:“不过这次情况些许不同,是我唯一一次甘愿被欺瞒而来。”   她说这话的时候,沉凉的眸光似乎朝着床榻的位置移了一移,却又刹那收回,快得叫人难以捕捉。   木千青神情依旧不变,沉静地等话。公仪坷却是又端正了一些姿容,似乎有些期待又有些害怕易云霄随后的话。   酒杯送去唇边,易云霄神色忽然一冷,周遭仿佛骤然冰封,无比的吓人。黑曜石一样的双目中没有任何活物,无血色的唇贴着酒杯道:“我要他心甘情愿地随我回国。”   一杯酒一饮而尽,易云霄瞧着对面二人为难的神色,轻轻一笑,此刻竟真有些笑意进了眼底:“这件事若是阁下办成了,言不符实之信,云霄便当作从未看见。”   木千青与公仪坷二人同时望去易云霄,神色凝重,都知道她说的话未完,应当还有半句在后面,才是最关键的半句。   果不其然,只见易云霄笑得杀伐满身:“若是不成,私藏本国钦犯,燕秦国君应当不会为了区区几十人与我大夏兵戎相见。”   区区几十人,千仙阁一众人等到了那时候或许就变成了区区几十副骸骨。她说的没错,若是事情大了,区区几十人怎会比得过燕秦百万百姓重要。   木千青此刻似乎又起了一丝悔意,万万没有想到,执掌大夏国半边兵符的大将军居然如此的狂妄霸道,不给人丝毫余地。   一句“兵戎相见”竟比“这件衣服不错”还要容易脱口而出,这个女人真是太可怕了。   凝眉垂眼沉思了片刻,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木千青才重新看去易云霄,神色已然恢复如常:“若是在下办成此事,将军是否可以再应在下一个请求。”   易云霄眉尾一挑,稀奇得很,居然还有人敢跟她讨价还价,她还以为这样的人尚未出生呢。   “你说。”笑得意味深长,这个请求答不答应,自然还在于她,只看这个人要用怎样的说辞打动她。 ☆、一处和眠两处愁   夕阳斜落,栖暖室之中,宫一坐在对门的椅子上,撑着脸看着屋外那道越来越远的光线,她从下午用过午饭到现在,动作便一直没变过。   这将近晚饭时辰,她却罕见地没有去厨房缠着胖叔讨要美食。   当木千青覆了一身风尘从外面回来的时候,看见的便是一个仿佛灵魂出窍,只剩一副空壳坐在那儿的宫一。   他皱眉担忧地上前,问道:“宫一怎么了?魂不守舍的,莫不是病了?”本能地抬手想要抚摸她的额心,却被她忽然拂开。   动作不大,却很突兀很果断。令得木千青随即愣在当下,似乎不能反应过来方才发生了什么?   “哥哥回来了。”   木千青站在宫一的身前,投下一片瘦高瘦高的阴翳,宫一在阴翳里静坐,声音却比这片阴翳更阴沉,比自己静坐的姿势更冷静。   他还想再问她怎么了,可是宫一起了身,没有给他再问的机会,拂拂身上根本没有的尘,一边平平常常地说,一边往外走去。   “时辰也不早了,宫一便先回自己的房了。”说得随意,仿佛对没什么关系的人说话。   木千青极快地抓住了宫一的手臂,止住了她离开的脚步。他刚刚有一阵错觉,错以为宫一方才拂去的不是衣袂上不存在的尘,而是心中的他。   “宫一不留下来和哥哥一起用饭吗?”木千青温柔地笑着问,看着她的眼睛。   “不了。”抽离被木千青抓住的手臂,宫一回之微笑,一样很温柔,“宫一年纪也不小了,怎好时时都绕在哥哥身边,哥哥不烦,宫一都有些不耐了。”   木千青还想再说些什么,可人已经快步得消失在了眼前。他又想追出去,却像地下伸出了一双手牢牢地抓住了他的足踝,令他寸步难行。   门外红霞满天,地上是一片阴沉,两株相依相偎、相伴成长的金桂,枝丫上一朵一朵得将开未开,可甜香已经早一步悄悄散来。   木千青心中其实是明白宫一怎么了的。可他不是有意忽视她的感情,只是那天公仪坷的话提醒了他,让他害怕回应宫一。   当今陛下有意给启明公主指亲。   他怎么能忘了公仪空桐的存在,宫一不会一辈子都是他的宫一,最后留下的只会是启明公主公仪空桐。他怎么忘了空桐当初是怎么说着恨他,要他生不如死。   忆起了这些的木千青怎么都不敢再去承宫一的情,他害怕得到,因为知道必定会失去。   回到自己屋中的宫一面无表情,她躺在床上,双手平放腹前,躺得如同一具尸体,一直躺到了夜静人深时,却发现神智依旧清醒得不得了。   最后心中烦闷一起,她一掀被翻身,从衣柜中摸出了私藏的酒,抱在怀中,出门飞身上了屋顶。   仰躺着望苍穹星轨,一手枕在脑后,一手提着酒坛子,翘着二郎腿,双目明亮,却不知是星辰太亮,还是她所思太深。   秋风吹来,吹得她黑发乱舞,在空中张牙舞爪,她却全然不理。远处传来更声,到底是几更了,她也没功夫去辨别。   宫一只是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绪中,一点点的理着,那乱麻一样的思绪。   她怀疑木千青不是自己的亲哥哥,早从四年前便开始了。可是随后木千青舍身救她,令她觉得不管他是不是自己的亲哥哥,都必定是自己至亲的人,所以才下定决心陪在他的身边。   她确定木千青不是自己的亲哥哥,约莫是一年前。她无意中瞧见一对兄妹对话,那个哥哥是在训斥妹妹,训斥完了,那个妹妹一个人蹲在河边哭。   宫一好奇地上前问:“你哥哥为什么对你这么凶啊。”木千青可从来不对她大声说话的。   “哥哥说婉婉品行不端,与人嬉笑吵闹,如此下去,品行养成日后定要叫婆家嫌弃。”女孩呜咽着回答了宫一,想是宫一模样俊俏,让人心喜。   宫一摸摸下巴,又问:“没有婆家,让你哥哥养你不就好了,不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嘛。”反正若是她被所谓的婆家嫌弃,木千青必定比她还要不能忍耐,直接将她接回去养着。   “这怎么行。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谨守品行淑德,此乃人伦纲要。更何况□□后也是要娶妻生子的,怎可让我与之同住一府。”小姑娘似乎被宫一的话惊到了,当下都忘了哭。   宫一摸摸头,心中不解了,同住一府都不行?她还和哥哥同住一房呢。于是,她又问道:“那你从来不与你哥哥一个房间睡觉吗?”   小姑娘此刻是一副目瞪口呆,仿佛听到了什么极为离奇的故事,不仅哭忘了,魂怕是都被宫一吓得出窍了。   看着小姑娘的表情,宫一便明白这是什么答案了。讪讪地拍拍小姑娘的肩,宫一摸摸鼻子灰溜溜地走了。   那之后她才知道,木千青对她的所有行为都是不合常理的,没有哪个兄长是这么对待妹妹的。经此一点拨,她仿佛忽然开了窍。   许多的细节全都被她回忆了起来。比如她会武,哥哥为何不告诉她。比如女红仪德全然不顾,木千青只盯着她读书。比如宁愿一个房中放两张床也不提出分房而睡。   她觉得木千青的所有行为都像是在保护她,在有计划地引导她走上一条她不知道的路。   可她更注意到了一点,那便是木千青对她的感情,她自认不会看错,木千青对她的感情是男女之情,当她这么认为的时候没有惊措,反而由衷地升起淡淡喜悦。   怕也是那时起,她才意识到,自己对木千青的感情又何尝是简单的兄妹之情,那种想要独占,讨厌别人的觊觎,分明……也是男女之情。   可是如今呢?   宫一望着桂宫澄净明亮,抬手倒了一口酒入口中。心中幽幽地叹一句:自作多情,不自量力。   三更天过,除了少处的狗吠、风过枝叶声,再无其他声响。   翠云楼,天字一号房中,昏迷了一天的人悠悠转醒,一醒来便发现天黑了,一醒来便发现身旁竟然还躺着一个人,而那人的手臂正压在他的肚子上。   他侧头一看,心中便是一惊,因为他看见了那张总令他魂牵梦萦,却最该被他痛恨的脸。   她此刻闭上了那双黑曜石沉寂得骇人的眸,呼吸均匀沉重,驼峰鼻令得她的睡容都有些刚毅。下颚轮廓锋锐,仿佛重刀削就。   他想伸手摸摸她的脸,他从没摸过。可是他才轻轻动了一下指尖,身旁的人便睁开了眼,清明地像是从来没有睡过。   “醒了?”声音暗哑,昭示着人方才是睡着的。只是天生及后天的警觉,令得她稍有风吹草动都能瞬间清醒。   “嗯。”时怀梦不知怎么面对她,他收回了视线,想了想觉得还是不该同睡一张床,想要起身却被肚子上的那只手稍一用力压了回去。   “别动。”她轻呵道。   只是她压的那个位置有些尴尬,往上便是他的胸口,往下便是……   时怀梦撇过脸,觉得脸上有些热。   “饿了?”她轻声地问。   时怀梦摇摇头,没有说话。   “渴了?”她再问。   时怀梦还是摇摇头,没有说话。   “转过脸来,看着我出声回答!”低沉地呵斥声从她的口中而出,仿佛沉刀灌入浑厚内力砍在石地上发出的骇人闷响。   时怀梦沉默了好一会儿,并不想依言而行,却又知道忤逆她的后果并不好尝。他强自转头过去,看着她,却还是忍不住眸中闪烁,不敢对视。   “不饿也不渴。”他轻声回答,嗓子因为刚醒有些缺水的干涩,却耐不住底子好,这般也叫人觉得好听。   听见时怀梦的回答,易云霄似乎柔和了一些神色,自然这是旁人很难分辨的细小差别,更是此刻视线闪烁的时怀梦瞧不出来的。   “不渴不饿便好好安睡。”说完,易云霄便又闭了眼,手依旧搁在那个尴尬的位置,没有丝毫挪开的意思。连着脑袋都塞去了时怀梦的颈窝处。   因为她觉得……手感很好。   时怀梦又动了动,却学聪明了,知道不等易云霄问,自己便先开了口:“你我这样,太傅会误会。”   易云霄搁在时怀梦颈窝的脑袋微微抬起,黑曜石的眼眸动了动,有些不解地问:“他能误会什么?”随后想了想又道,“他误不误会与你何干,安心睡觉。”   听罢她的话,时怀梦便不动了,心中像是忽然被一块巨石压住,喘不过气来,又不敢反抗。   是啊,他一个罪臣之子、死囚,就算逃了出来,也不过成了青楼里的一个小倌,那文韬武略样样胜过自己、年纪轻轻便官拜太傅权倾朝野的人能误会他什么?   时怀梦一阵苦笑,觉得自己真是这么多年了还是改不了狂妄的毛病,竟然自不量力且自作多情地以为自己区区蝼蚁会对大夏朝中最高高在上的两个人产生影响。   他闭上眼,喉间似有些甜味,心道:“当初他们那样衣衫不整地倒在地上,叶曲生都没有丝毫怀疑,如今他们和衣而眠,又能有什么误会可疑。” ☆、抽丝剥茧生母谁   过了午饭的时辰,宫一才从梦里转醒,头有些痛,忘了昨日是怎么从屋顶上下来的,掀开被子,瞧见自己一身中衣,微微惊讶自己居然醉了都知道脱掉外衣睡觉。   坐起身来,宫一揉了揉头,看看四周还是有些不习惯没有木千青的房间。若是以往,她此刻便能看见木千青捧着一碗醒酒汤送到她的面前,温柔地望着她。   可是如今什么都没有,宫一想,毕竟是不习惯,日后就会好了。   一脸平静地洗漱干净出了门,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哪儿,去做什么。随意地朝着大门走去,路过几个小厮,听见他们的话,脸色随即一变。   拉住一个人的胳膊问:“你方才说什么?再说一遍。”   没了平日里活泼的笑容,宫一整个人看着有些不善。   小厮瞧了两眼宫一,觉得他今日有些古怪,却又瞧不出到底哪里古怪:“刚刚我们在说昨日一早有个凶神恶煞的女人将怀梦公子直接掳走了。”   “不是这一句,前一句。”宫一皱起了眉,整个人看着更加的寒冷。   小厮们说闲话本就是东一句西一句,此刻宫一揪着某一句话问,当下这小厮还真有些想不起来,挠挠头,半响后,他才顶着宫一不耐烦的眼神开了口:“是木公子与小侯爷那句?”   宫一一双眸漆黑如同深潭,便这么凝着他,凝得他毛骨悚然,神色有些闪烁地道:“昨日、昨日有人瞧见木公子与小侯爷双双从翠云楼出来,猜测……猜测……”   猜测什么他怎敢说,此刻宫一看着他的眼神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了。小厮扭扭捏捏地半响没有再挤出一个字,宫一终于不耐烦了,压着声音道:“猜测什么?”   她的声音本就没有女子的娇柔,有点像少年特有的爽朗,可是一旦压低了声音说话,便会有一种阴阴柔柔,诡秘骇人的感觉。   小厮抖了抖,才低着头说:“猜测木公子与小侯爷成了分桃好事。”说完他就后悔了,可是不说只怕会更后悔,这宫一今天是吃了火药了,怎么这么吓人。   不过也不能怪人家,谁让他好巧不巧嚼人家哥哥的舌根竟然被人家听见了,他也只能认了。   以为宫一会跟自己算账,怎知脸色骇人的宫一只是沉静了好一会儿,然后松开他的手,一句话也没说便走了。   出了千仙阁后,宫一仍然不知道要去哪里,她现在心情很糟糕。   虽然理智上明白木千青与公仪坷绝对不会有什么,可是因为木千青与自己多日的疏远,却与公仪坷出双入对,情感上她如何也接受不了。   她漫无目的地走在街头,走着走着便不知走到了哪里,再抬头看去,前面是熙熙攘攘的人群,没一个是熟悉的面孔,旁边是一面墙,倒是有些眼熟。   再转头看去另一边,好吧,为什么她会不知不觉地走到了乐府的门口?   宫一垂下头,有些丧气,心中烦乱也不知道找谁疏解,如今不知不觉走到了乐少寒的家门口,她难得的忸怩了下,最后憋不过心中一口浊气,还是想要找个人吐露吐露。   迈开了步子朝着乐府走去,进了门却被管家告知乐大人不在府上,出门去了。再问去了哪里,又被告知去了侯爷府拜访。   宫一心中一滞,心道怎么什么事都有他公仪坷,乐少寒什么时候竟也与公仪坷有了交情?说不清楚她此刻的烦闷因何而起,找不到个头来理顺,宫一礼貌地告了辞。   再从乐府出来,宫一望着繁闹的四周,却仿佛看着无人的空巷,垂眸了无意义地苦笑一声,她负手望天,寻个酒家喝酒好了。   何必庸人自扰,不爱便不爱,她还真能管得住别人的感情不成?   这厢不在府中的乐大人确是去了侯爷府,却不是为了什么交情去的,而是为了一桩刚刚发生不久的案子而来。   这案子说来奇怪,苦主一不报官,二不闹事,若不是他自己得到消息,还真不知道在他的管辖地域出了这么一桩奇案。   死者十多日前被鬼神之说吓破了胆,回到家中便卧床不起,最后神智不清,药石五灵便这么撒手人寰了,正直青年之龄。   不用猜,便是那严家二少,严远之。   乐少寒此刻坐在侯爷府的正厅里,对着门的墙上有一块匾,据说是启明公主亲赠,也不用据说,因为这块匾上便是他的笔迹,他怎会不知道是谁赠的。   隔着一张几,是笑得风流熠熠的公仪坷,他手中握着一杯茶,手腕搁在几上,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一身天青衣衫的乐少寒,道:“所以乐大人前来便是为了这桩命案?”   “正是。”乐少寒笑得儒雅谦逊,面对着公仪坷说话。   “奇怪了,他严家死了儿子,和本侯有什么关系?竟然还劳烦知府大人亲临侯府。”公仪坷转过头,望着门口的方向,手松开了杯盏,指尖轻敲在桌面上。   乐少寒垂眸一笑,真是对公仪坷的厚颜又多了一份见识,他不慌不忙两指习惯性地相互摩擦,道:“据说严夫人本是想要报官的,可是后来有名道士到了严府一番,严二少的死就成了病逝。”   看着公仪坷的侧颜,乐少寒幽静的眸不动神色地打量着:“对于这样的鬼神之说,不知侯爷怎么看的?”   公仪坷没有立即回话,指尖敲在桌上,半响后忽地笑起,桃花眼流光四溢:“乐大人还是一贯地喜欢卖关子,不如直接说正题吧,本侯懒得猜。”   “好,这鬼神之说糊弄人的事,暂且不说。”乐少寒揭开自己那杯茶的盖,脑海中忆起宫一无端去找他那次,当时他就知道这丫头无事不登三宝殿,叫他一声师父也一定尾随着一堆的麻烦而来。   只是没有想到,这麻烦居然与人命有关,他仔细查过,严远之确是惊吓过度而死,但是有一点很奇怪,到底是怎样的惊吓能让一个人短短十几日便去了,何况严远之原不是一个信鬼神邪说的人。   “只是,侯爷为何会安排人去严府,阻止严夫人报官?”乐少寒说完,喝上一口茶。若是没有查到那道士是侯爷派去的人,他怎会无端来找公仪坷,他们又不是真的有什么好交情。   不过他想不通的是,公仪坷为什么要找人去阻止严夫人报官。这让他心中存了疑虑,莫非令得严二少死于非命的,除了宫一弄出来的鬼神作祟,还另有一人参与其中?   严夫人报官,能报到那里,还不是衙门,衙门他在坐镇,根本不会让事情发展下去,牵连上宫一。这些他不信公仪坷想不到,可是公仪坷必然想到的时候,却还是去插手了。   所以就说明这件事中,绝对不止宫一一人在作乱,还有一人,而那个人他乐少寒不会管,可他公仪坷却一定要保。   “这不是为了给大人减轻负担吗?”公仪坷摸了摸杯沿,看一眼乐少寒沉静的神色,垂眸喝上一口茶。   “侯爷才说不要卖关子,此刻又做什么遮遮掩掩的?”乐少寒笑得眼微微眯起,他虽四年前听了木千青的话后,信了几分公仪坷当初的苦衷,但是四年来他与公仪坷依旧没有什么交集。   一是为了不让别人怀疑,二也是因为他心中还是有一些残念,觉得若不是公仪坷当年没能及时集结冥阁人马,此刻宫一也不会流落民间,更或者先帝也不会薨逝。   “好,我说,反正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放下杯,公仪坷忽地爽朗笑起,“千青应该告诉了大人他生父为何人了吧。”   乐少寒听闻,脸色忽然一僵,随后沉着脸点点头。   “可千青应该没有告诉大人他生母是谁,毕竟是一位不太出现的夫人。”公仪坷取出腰间折扇摸着边角,“千青生母名叫木千弦,乃是异卉谷出来的人。”   “异卉谷?”乐少寒皱眉,这是个什么地方,他读书破万卷却闻所未闻。   “这个地方,世间就没几个人知道,大人没听过也不稀奇,那个地方没有里面的人引路就算到了门口,都不得入法。”   乐少寒沉眸静听公仪坷的话,从他说起木千青那一刻起,便确定了严二少的死,另一个掺和其中的人便是木千青。   他原还在木千青与公仪坷之间徘徊,如今看来,公仪坷对木千青当真不太一样。   “异卉谷中种有许许多多的奇花异草,谷中人都是使香的好手,香料在他们手中善可救死扶伤,恶可杀人于无形。那日宫一其实是多此一举了,千青早就在房中燃了让人神智不清的香,原本严二少在千青的房中待一晚,便会自以为消受了美人恩,其实不过是一场太过真实的南柯一梦。”   听公仪坷将话到这里,乐少寒忽地一惊,他四年前因为木千青的生父而吃惊,此刻又因为他的生母而吃惊。这个木千青到底有多少骇人听闻的来历。   “当时,严二少已经中了极为厉害的香,神思不明,宫一恰又在那时装了一场鬼神,令得沉浸梦里的人忽然惊醒,才导致严二少此后魂不附体,普通的大夫自然看不出什么毛病,再加上严二少本就因终日放纵亏空了身体,自然没过多久便去了。”   “所以你压下此事,不让严氏报官,便是为了维护木千青?”乐少寒沉着脸问。   公仪坷笑容敛了些,桃花眼却微眯了起来:“大人,本侯知道宫一有事,您一定不会不管,可是木千青呢,他出了事,谁又在乎?”   好比那一年,除了他,竟然再无人伸出援手。   所以他不保,谁保?   乐少寒抬起头,神色沉了又沉,最后终是抿了抿唇道:“他若一心忠于宫一,本官自然也不会坐视不理。”   公仪坷哼笑了两声,似乎听了什么不太好听的笑话:“乐大人放心吧,从四年前先帝驾崩后,这世上怕是再也找不出比千青更在乎她的人了。”   这个她是谁,他们心知肚明。   乐少寒心中也有些惭愧,毕竟当初的确是木千青一再护着空桐,才让空桐平安至今,而从这四年来国内一派祥和的局势来看,木千青那时的话是对的。   公仪睿风怕是在当初宫变以前,便做好了十足的准备。四年前,他们若是贸然求兵攻入北襄,公仪睿风怕是早就将他们一网打尽。 ☆、冤家情缘难道明   要问的话已经问完,乐少寒正准备告辞,公仪坷却忽然像是想起什么不太重要的事般转过头来,说道:“啊,对了,不知道大人是否知道大夏国镇国大将军易云霄已经在陵南境地。”   乐少寒赫然转头,眸中沉若深渊地望着他:“你说什么?”   “大将军用了假身份通关过境,也难怪大人不知,只是如今她人是的的确确在这陵南都城境地的。”   “是你们将她引来的?”乐少寒微微眯起了眼,虽未笑,却神色已松。只是心中的疑惑浮上,为何他们要将易云霄引来。   公仪坷低头摸了摸扇子,而后笑着对乐少寒说道:“大人应该知道千青的计划是随千仙阁桑三娘去北襄分阁的名义,重回京师。”   乐少寒点点头,关于这一点,木千青曾用书信征求过他的意见,他也认为这是个最好的选择,顺理成章的回去又不引人瞩目。   “只是这与大夏国的易云霄有什么关系?”乐少寒不解地问。   “因为恰在此时,时怀梦也提出愿随桑三娘去北襄城。”   “时怀梦?千仙阁的魁首怀梦公子?”错愕,怎么与他又扯上关系了?乐少寒凝眉。   见乐少寒脸色有异,公仪坷抬头看去他,问道:“大人认识他?”他说的认识,自然不是普通的听闻,而是结识过。   因为乐少寒的反应像是在说怎么又是他?   “半月前,他曾向我府上递过请柬。”还因为这件事被宫一上门调侃了一番,只是这个他是不会说的。   乐少寒凝着神色重新坐回椅子上,觉得此刻还走不得,有些事情还需说清楚,毕竟再怎么样他们如今也是坐在同一条船上的人。   “哦?少寒居然能得时大美人的青睐,真是魅力无边啊,佩服佩服。”公仪坷拱手赞扬,挑花眼中光彩四溢,仿佛极为崇拜。   乐少寒恶寒,侧目看他一眼,这恶心做派是怎么回事,方才好好说话的小侯爷呢?还有什么少寒?他们怎么就这么熟了?   “只是时怀梦一向少送请柬,不知他送少寒请柬是为何事?”公仪坷笑容收了收,还是知道自己如今是在说正经事。   抿了抿唇,神色有些不太好看,乐少寒强压住心里想揍人的冲动,接受了公仪坷对他忽然改变的称呼,凝着眸说道:“为了溪遥。”   这个名字一出,不知乐少寒是不是看错了,他仿佛看见了公仪坷身上一僵,不过转瞬便没了,那一僵仿佛是他的错觉。   他不太清楚公仪坷与溪遥之间的牵扯,但是就算知道,他怕也不会认为公仪坷会是一个为四年前情人的名字而发颤的人。   “溪遥?本侯没记错的话,这个人四年前前往岐北时便不堪风霜病死路途中了。”   “没错,只是溪遥的父母一直想找回他的骨骸带回家安葬,四年过去也依旧寻觅无果,最后他们找到了千仙阁,时怀梦知道了这件事心中不忍,便找了我,希望本官能够帮个忙。”   乐少寒平铺直叙,言简意赅地说完。公仪坷垂着头,摸着手中的折扇,静静地没有说话,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过了半响,乐少寒忍不住问道:“你还没说为何引易云霄来此。”那个人物实在是太招人眼目了,稍有不慎都可能将宫一曝露出去。   他想不通,木千青为什么要行此险招。莫非是这时怀梦与易云霄有什么牵连,可是一个是燕秦地域待了七年的小倌,一个是大夏国位高权重的大将军,他实在想不通这两个人怎么扯上的。   “因为时怀梦是大夏国的人,严格来说应该是大夏国的在逃钦犯。”公仪坷面无表情地撑着下巴望着门外,秋光潋滟,枝影在地上曼舞。   他徐徐将这个与他们没什么关系的故事,细细与乐少寒说来。   一个历经十几年的故事,被公仪坷波澜不惊地说完,也大致概括为一个绝美少年因父谋反获狱,而那使得他父亲谋反失败,将他一府送入监牢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他曾经的未婚妻。   易云霄。   话说大夏国上一任君王的朝中有一文一武两位高官,皆是一品大员,素来交好,又是两府夫人之间私交甚重,腹中孩儿尚未出世便口头相约,若一男一女便结为亲家。   可巧,想必那两位夫人都是佛门信徒,上苍感念真就让他们一人生了个女儿、一人生了个男儿。只是女儿生在了将门,男儿生在了相府。   那个女儿便是易云霄,那个男孩便是时怀梦。   易老将军天生豪气,觉得就算是个女儿也应该承他门楣声望,从小便将人带往边塞历练,还真练出了一身虎子英气,不仅屡立战功,还在关键时候拯救国门,破了敌国大营,生擒敌国亲征的国君。   大夏国上任国君实在是无奈啊,一是国中没有封女子为官更是武官的先例,二是易云霄实在是太出彩了些,惹得百姓皆知,不论功行赏一下怎彰显他任君典范。   思了又思,最后大夏国上任国君还是力排众议让易云霄回朝受封孝勇将军,正三品大员。   从边塞回到国都的易云霄那时已经长成了大姑娘,一直在相府里娇生惯养的时怀梦也成了个大少爷。   只是大姑娘建功立业了,大少爷却……艳压群芳了。   两个性格太不同的人忽然被告知彼此是要成婚的对象,结果就是两相看厌,于是那婚约也没有随着易云霄的回都而履行。   再后来,太子谋反,丞相同谋,易云霄与当时的年轻太傅叶曲生识破阴谋,生擒众人,相府满门获狱株连,太子立时认罪被斩。   而唯一生逃出来的人便是时怀梦。   逃到陵南都城千仙阁,一逃就是七年。   “易云霄竟然会让一个人在她手中安然无恙的生逃七年?”乐少寒听罢后不可思议地出了神,两指摩擦的动作不停,眉宇紧皱。   公仪坷笑而不语,乐少寒随后又问:“那么易云霄如今可已将人带走?”他方问出,便觉得有什么不太对。   既然是捉拿在逃钦犯,为何要匿名前来?就算是为了不打草惊蛇,也应该与官府通声,可他如今才从公仪坷口中得知,便是说易云霄不愿让官府知道。   那么,她便不是来拿钦犯的。   只见公仪坷微微笑着摇了摇头,随后的话又证实了他的猜想:“易云霄要时怀梦自愿跟她回去。”   果然,若是来拿钦犯怎会等着人自愿回去,所以易云霄对时怀梦……   正在乐少寒思考间,公仪坷沉沉地叹一声:“她还说若是时怀梦最后还是不愿与她回去,怕是要殃及整个千仙阁了。”   乐少寒一皱眉,转瞬便明白了易云霄什么意思。若是不自愿跟她回去,她便要以钦犯的身份捉拿他回去,那时候千仙阁窝藏大夏国的谋逆死囚,当真是在劫难逃。   可是,这样好用的威胁,她为什么不用在时怀梦的身上。他仅见时怀梦一次,但是却知这人面冷心善,易云霄认识他十多年绝不可能不知其心性。   “我想,易云霄的意思似乎不是这么简单。”乐少寒凝眉悠悠地说道。   “哦?怎么说?”公仪坷转眸看去他,素来知晓这个少傅大人诡计多端,心思深沉,不然当初也不会深受公仪空桐的信任,是以他今日才这番长篇大论,其实也是想要听听他的意见。   “易云霄的意思恐怕是要时怀梦心甘情愿地跟她回去。”乐少寒依旧一副凝重的模样。   这厢满怀期许的公仪坷呆了,半响后,抿着唇,桃花眼中仿佛流露一行字:你他妈的不是在说废话吗?   却没有听见,乐少寒这句话的音着重在了“她”而非“回去”二字上。   酒旗随风,趴在二楼美人靠上的宫一,百无聊赖地望着下面走来走去的人,时不时提起手上的酒瓶灌上一口。   也不知是她多年来的训练还是这酒家的酒又兑了水,总之她发现喝了这许多,脑中还是一片清明,没有一丝醉意。   偶尔有姑娘抬头朝上看一眼,看见宫一那张俊俏的小脸迷迷蒙蒙的模样,便会被摄了一下,拿出手绢朝着他抛上一抛。   宫一若是看见了,便会甜甜地笑起,而后人畜无害地无辜说道:“姐姐要上来陪我喝酒吗?这么漂亮的姐姐,我请客。”   姑娘们大多都是矜持的,听了他这么放浪不羁的话,都偷笑着掩面跑了。然后宫一又恢复原来的模样,一边喝酒一边看人。   一壶酒见了底,她转身想从桌上再拿一壶,这时三楼处从一间厢房里出来两人,下楼时正好经过宫一这一桌。   她没抬头瞧人,却不妨碍人无意中瞧见了他。   “宫一?”   听到熟悉的声音,宫一半抱着酒壶抬头看去,便见到了一脸惊讶的九儿,再看她旁边的人中年模样,长得挺正派。   宫一那自认为没醉的脑子立即反应过来,这便是薇雨管事托人给九儿介绍的夫家吧。看着还不错,她心中满意,甜甜地冲着九儿道:“姐姐好。”然后又打了一个不小的酒嗝。   九儿还没见宫一这幅模样过,双目呆滞无神,脸上红云一片,虽然笑着却让人觉得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她转身对着今日相亲的李公子道:“这是我认识多年的弟弟,如今这样不好不照拂些,希望公子见谅,改日九儿再谢公子今日的款待。”   那李公子也是大方识礼的人,听了九儿这么说,只看了双目失神的宫一一眼便告了辞。   等人走后,九儿走到宫一的身旁,扶着他的肩道:“怎么醉成这样?”她神色中还是有些异样,那日之后她其实再没有正面与宫一交谈过,却不想再见是这样的。   “我没醉,九儿我没醉。”抱着酒壶,宫一柔柔软软地低声嘟囔着说,模样像个半大不懂事的孩子,铜铃眼睁得极大,若是不熟悉的人怕是还真以为没醉。   “好好好,没醉,宫一没醉,跟九儿回去可好?”九儿耐着性子哄着他,将他搀扶起来。   酒壶依旧抱在怀中不撒手,宫一脚下踩云一样软乎乎的,被九儿搀着一步一歪,嘴里依旧嘟囔着:“我没醉,九儿我真没醉,真没有。”   她真的没醉,若是醉了她怎么认得出九儿,若是醉了怎么还是将那人记得这么清楚,一闭眼便仿佛真人来了。 ☆、花开堪折直须折   清晨,木千青在香山寺,寺的后山,这里仿佛世外桃源,潺潺溪涧,清清鸟鸣,秋日正爽,这里却依旧一派生机。   垂溪杨柳前,木千青身旁的人是一身素净的时怀梦,披着一件淡红色斗篷,青丝于脑后用一根白绸束上,清丽的宛如河中清莲。   可是他的容貌,他的气质,却绝非凡尘清莲可以比拟。   在此之前,木千青并没有见过这个怀梦公子,千仙阁的魁首,正经的台柱子。可是听闻却是不少,早知这位公子容貌极美,如今看来竟比传闻更盛。   “想不到第一次见木公子是这样的情况之下。”最先开口的人,是时怀梦,他望着溪流用催人心动的声音说道。   易云霄不喜人多,只在客栈住了一晚便带着他来到了城郊的香山寺中,人微言轻,他不能拒绝,却没有想到刚到寺中便见到了不久前被传为木观音的人等候在此。   他见易云霄没有惊讶的颜色,便知道木千青的到来是她的主意又或者得到了她的默许。只是,他不能明白易云霄为何没有直接押他回国,反而带着他住在这寺中。   “听说时公子很喜欢花。”木千青瞧见溪边石边开着几支水团花,觉得这个季节竟然还能生长甚是稀奇,走上前取了下来,捏在指间看。   “我喜欢花,却不喜欢摘花。”他望着前面木千青指间的白色小花,眸中阴郁,说话的时候,没什么表情,却偏偏天生笑唇。   木千青转过身,笑得温柔,似乎不太认同他的观点道:“有一句话,想必时公子必定听过,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这话本是让人珍惜少年时,却不该牵连无辜花焉,它们的存在不是为了被人采摘的。”时怀梦声冷,仿佛压着一口气,说着话。   “花焉盛开的美丽或许是一场劫难,引来人们的喜爱而被采摘,引来蜂虫的垂涎而被摧残,纵使无波无难最后也是落地为泥的宿命。”   时怀梦凝目望着木千青,见他转过身背对着他,伸手一扬,那一支水团花便随着一道弧线落在了溪面上,溪水静静地流,丝毫不被影响,水团花随着溪流而去,不一会儿便成了一个小白点。   “可是花焉没有因为这样而含苞不放,它至少选择了一次绽放,不管最后的结果如何,它至少没有浪费自己的花期。”木千青没有回头,这样说着。   时怀梦心中一悸,像是被木千青的哪个词打中了心头,酸酸涩涩的,可是他依旧没有开口,不愿说话。   身后没有人与他对谈,木千青丝毫不尴尬,他转过身,面对着时怀梦微凉的神色,平平静静地扯动唇角,笑得温柔温暖。   “千青不知为何,今日第一次见时公子,却觉得与公子十分投缘。想要冒昧地问一句话。”木千青这样说的时候,琉璃眸干干净净的视线落在时怀梦的脸上,“公子浪费自己的花期了吗?”   那张脸美过一切,却在木千青的眼中普通得如同一个路人。   时怀梦享受过很多眼神,多是惊艳,少有如此平静的,这让他想到了那个人,那人第一次见自己同样没有一丝惊叹,更是流露了一点鄙夷。   那时候年少无知又自大妄为,不仅当中暗喻她女偷男袍、颠倒阴阳,还跟身边的朋友嘲讽她不会有人敢娶。   可最后呢?想娶的竟然是他,不想嫁的居然是她,这自打的嘴巴痛得他连叫唤的资格都没有。   时怀梦侧过身子,连带的偏移了视线,不想再看这双眼中会让他回忆起她的眼神:“怀梦只是喜欢养花,却对花的了解并不深,不明白木公子所说何意。”   “公子明白的,你曾浪费了一次花期,如今又一季了,还要浪费吗?”木千青皱了皱秀眉,琉璃眸中是关怀的暖色。   他当真是对谁都能如此温柔,让人时刻感受着温润如水的包容。   时怀梦闭目抿唇,他确实明白木千青说的是什么,什么花期不花期,其实只是坦言不坦言。可是他不明白,他没有坦言的必要,也没有坦言的机会。   他的花期早就过了,他含苞不放,所以那人飞花拂柳而过,不曾留意分毫。   “不能说,说了只会更遭唾弃。”时怀梦声音沙哑低沉,仿佛用着极大的力气才从紧涩的喉间脱齿的声音。   其实他根本没有必要与木千青说得这么掏心,他们不过第一次见面。但是便如木千青说的,他们似乎真的一见如故,又或者只是他觉得今后再也没有一个人这么听自己说了。   “从来没有说过,为何自以为会被唾弃呢?”木千青似不解,走近一步,“在千青看来,将军绝不会唾弃。”他说得极为笃信。   时怀梦忽地睁目望着他,沉静的脸上血色渐渐隐退,他笑唇无意义地勾起:“在你看来?那你可曾看见她当众拒绝我的求娶,可曾看见她领军拿下相府满门,又是否看见她负手而立站在牢门的外面轻蔑地看着我。”   斗篷下的手握的极紧,脸上的血色褪尽后,是他的唇色渐渐的发白:“在你看来,我一个死囚,她没有立即杀了我,便是恩慈。我一个红尘人物,她没有唾弃我,便是仁善。是吗?”   时怀梦说的很轻,其实这些他都是忘了的,但是方才那么一刻,不知为何仿佛被七年前的自己附了身,那个七年前的魂,阴魂不散,如今终于得了机会抢了躯壳。   他轻轻地向后挪了一步,慢慢地低下头,闭上眼平息自己有些异样的心跳。他该忘了的,否则怎么坦然回到牢中。他再也不想像个疯子一样咆哮,然后被易云霄冷漠地看着。   再也不想。   他没有再听见木千青说话,以为他已经无言以对,睁开眼后,他转过身,想要回到房中去,不想见任何人。   可是方走了两步,低垂的视线便瞧见了前方不远处一双黑靴,靴上用暗金丝线绣着麒麟凶图,这样的颜色与这样的图案相配,他只知道一个人会穿。   抬起头,见到早就猜到的那张冷脸,心里还是被狠狠刺了一下。便是这样的眼神,冷漠无情,暗藏讥讽,仿佛在看一个跳梁小丑。   忽然他心中一紧,血液急速,脸上的血色骤然全回,脑中嗡嗡作响,目中一片模糊,却还是听见了她的话。   她说:“木公子是我请来的客人。”   她说话的时候一向不会表露丝毫情绪,不管生气斥责、高兴兴奋都是一个调子,从来不变。可是他还是听出了,此刻她是不悦的,不悦他近乎无礼的行为,是吗?   时怀梦僵硬地转身,低着头,轻缓地向木千青道了一句:“木公子,方才怀梦失礼了,还请见谅。”   其实,他根本没有任何错,他只是表达了自己的看法,只是陈述了曾经的事实。可是,只因为易云霄那句她请来的客人,他便要无条件地道歉,不能有半点不甘。   很丑,很卑微,很下作是不是?   是,这便是他在她面前的时候,从来如此,以前他不知道,年少无知,后来他知道了,知道自己在她面前从来是这么不堪的样子,于是他逃,逃了七年。   却还是逃不掉。   看见这样的时怀梦,木千青心中不忍,却也只能微笑着道一句:“无妨。”   时怀梦转身离开,不得不与易云霄擦肩而过。可是她似乎并不打算这么简单地放过自己,她抓住了他的手臂,依旧是那个调子说着:“我不希望回去后到处找你。”   “我会回房。”这个答案让易云霄的手松开,让半垂着眸,睫羽阴霾遮住眸中颜色的时怀梦得以脱身。   时怀梦走后,一身黑衣的易云霄依旧原地站立不动,仿佛一块黑石。与之相隔数尺的木千青皱眉说道:“将军要时公子甘心与你回去,又何必如此待他。”   “我如何待他与他甘不甘心与我回去是两回事,就算有必然的联系也不是木公子应该置喙的,我们的交易很简单,没有一条是说你可以左右我的决定。”   这个女人一身凌厉霸道,站于无人的百草繁花间也仿佛置身于喧嚣的厮杀战场上。木千青忽然为时怀梦感到疼痛,竟然会爱上这样的一个女人。   可转而想到一双明亮的铜铃眼,他便再也痛不起来了,自己的都顾不好,哪里有资格去顾别人的。   “是千青多嘴了,还望将军恕罪。”木千青弯腰拱手,笑得有些自嘲。   “木公子今日是要无功而返了,只是我时间不多,还请公子抓紧时间。”易云霄平静地扔下一句话,转身离去,来时无声,去时亦无声。   木千青原地站了一会儿,笑得很无奈,明明是两人几句话便能说开的事,为何非要牵扯上无辜人等,虽然他们也不算无辜,毕竟是他用假信引易云霄来的,毕竟他们之间有一桩不错的买卖。   回到寺里香客院落的易云霄,推开门,便看见了坐在椅子上发呆的人。一张倾世的容颜便这么浪费在傻气十足的神游上。   “饿吗?”她如常地问,还是那样无情无欲的调子。   时怀梦回神,抿唇摇摇头,一会儿后又加一句出声的回答:“不饿。”   “午时将近了你还不饿,故意与我较劲?”易云霄笑了,却笑得很森寒。   易云霄往往是没有笑容的,就为数不多的那几次经验而言,她的笑容极为不详,那意味着她身旁的人要打起十二分精神了。   “不是,只是不觉得饿。”时怀梦尽量温柔地说话,不想抵触她的锋芒。   然后,易云霄不笑了,直直地看着他,却让他心中更慌,又不敢躲开眼神,因为必定又要叫她不满。好一会儿后,她才恢复了平常的神色,转身出门。   留下一句平和的:“我让人送膳进来。” ☆、三人相商合谋计   从香山寺中回来的木千青错过了午膳的时辰,可他回来的第一念头却是宫一是否有好好用过午膳,虽然他们昨日分开时不太愉快,但是木千青到底是放不下宫一的。   在栖暖室尚未待上半柱香的时间,木千青便来到了宫一的房门外,他举手犹豫,不知此刻敲门是否合适,或许宫一已经出门了,又或许宫一此刻依旧不愿见他。   犹豫间,房门自动打开了,木千青眸中一愣,瞧见看开门的九儿,才微微回神。   “木公子回来了?”九儿神色温婉,落落大方承了些薇雨的气质。   她看一眼放下手的木千青,又转头看一眼房中那醉得睡过去的宫一,转而对木千青道:“宫一今日不知何故在酒楼买醉,九儿恰巧看见,便将他送回来了。”   “买醉?”木千青皱眉,顾不及礼数,侧身便从九儿身旁过去,走向酒味浓浓的床榻。   他方坐下,便又听门口的九儿道:“送宫一回来的时候,他除了说自己没醉,便是唤着木公子的名字。九儿不敢乱猜,但是宫一如今不过十六,纵使荒唐了些,还请木公子看在是他兄长的份上多包容几分。”   “九儿姑娘有心了。多谢姑娘送宫一回来。”木千青转头温和地看去九儿,没有丝毫觉得她管得多的意思。   九儿微笑,方才那番话,她其实知道自己越矩了,但是那少年到底是自己放在心中的人,纵使不能与他白头,也希望他日后每一天都是快乐的。   九儿跟木千青告了辞,离开屋中后,再回头看了一眼被自己阖上的门。她感怀地一笑,觉得很多感情其实就是这般,没有那么难拿起,也就没有那么难放下。   屋中,木千青坐在宫一的身旁,醉了酒昏睡过去的人睡得难得安静,没有乱踢被子,也没有梦语连连。   他拂开挡在她脸上的黑发,便露出一张红彤彤的小脸,却眉心紧皱。他伸手欲将之抚平,却被宫一侧头躲过,他以为她醒了,却是没有。   宫一开始摇头,似乎在闭眼的世界里发生了什么事让她惶恐不安,她一开始只是摇头,最后开始晃动着双手在空中乱抓,嘴里呢喃不知说着什么。   木千青看着焦急,抓住了空中乱舞的手后,忍不住唤一声:“宫一。”想见,醉酒又昏睡的人是没有听见的,甚至挣扎着要脱离桎梏。   他无奈地俯下身子,将她压住,不让她再胡乱妄动,因为她的动作越来越大,他很怕她会伤到自己。   凑得近了,她口中的呢喃便清晰了,他听见一两个模模糊糊的词,最后再贴近去听,终于听见了她口中反反复复的是什么。   她在说:“木千青,不准走,不准离开我。”   她的声音很慌,慌得好像随时就会崩溃一样。木千青震惊,他如何也想象不到宫一会在梦中叫他的名字,会在梦里害怕他的离开。   当他的名字从昏睡的宫一口中说出的时候,他听见的时候,他忽然觉得眼眶一热,心中一痛,不太好的感觉,他却觉得极好,极欢喜。   发怔中的木千青没有注意,手中一松的时候,宫一的手从中挣脱,一个不防滑过他的脸颊,细腻的肌肤顿时划出一条血痕,不深,很浅。   有一点痒痒的刺痛,木千青抹了抹,摸到淡色的红,却是笑了。   之后,他一直守在房中,守在宫一的身旁,等着她醒来。直到屋外霞光褪尽,夜幕挂上,响起敲门声,唤道:“木公子可在?”   木千青起身去开门,见是一个眼熟的小厮,温和地问道:“有何事?”   “木公子,小侯爷与乐知府如今都在栖暖室中等您,小的原不知到何处去寻您,这才到宫一的房来碰碰运气。”看见木千青脸上的淡淡血痕,小厮原是一愣,随后知道不该多问。   “好,我这便过去。”   说完,木千青又阖上了门,回到床边将宫一的被角盖好,见人依旧辗转不安,再次伏身贴近了宫一的耳畔说道:“宫一乖,听话好好睡,哥哥不离开宫一。”   他的声音又轻又软,宠溺得让人心醉,带着丝丝甜味让梦里不安的人当真静了下来,不再彷徨,那眉间的紧皱也松缓了一分。   木千青伸手将她剩下的几分颦眉抚平,而后才起身出门,朝着栖暖室而去。   灯火明亮的室内,圆桌前对坐的两人看见屋外徐徐走来的木千青神色都定了定。   等到人入屋坐下,公仪坷瞧见木千青的脸,指着那道指甲划出的血痕,支支吾吾想问,却见木千青摇摇头,便垂眸作罢了。   乐少寒自然也看见了,只是出于礼貌并未多问。   然后公仪坷不等主人木千青说话,自己便抢先说道:“千青,我与少寒这次来正是为了怀梦公子与易将军之事。少寒已经知道一切。你且说说今早去香山寺中与时怀梦交谈的如何?”   木千青冲着乐少寒点点头,算作礼数,听见公仪坷唤乐少寒如此亲密也无丝毫异样。   他摇摇头,说道:“千青今日试着劝时公子与易将军坦白言说,可是时公子似乎心结太深,根本已经抱着必死的打算。”   “这能不心结深吗?自己曾经喜欢的人将自己一家子送进了大牢,最后还为了追捕自己到了燕秦来,这又爱又恨的,搁谁那儿都不好受啊。”公仪坷摸摸扇子开始说闲话了。   乐少寒仿佛没有听见公仪坷说话,转而面对木千青道:“我这里有个疑问,不知千青能不能替少寒解答。”   “你怎么叫得这么亲密,什么时候你与千青这么熟了?”公仪坷皱眉问,仿佛咽了口醋的表情。   “你能闭嘴吗?”乐少寒无比地嫌弃瞥了他一眼,实在是连基本的礼数都不在乎了。   公仪坷恹恹地闭了嘴,摸摸鼻子,心道这师徒二人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性格啊,宫一怎么嫌弃他的,这乐少寒便怎么嫌弃他,连眼神都懒得换一种。   “少寒请问。”木千青分毫不受影响,温和平静地开口。   “千青送信引易将军来此,意在将时怀梦送回大夏国,如此桑三娘便没有选择地必带千青去北襄。可是时怀梦死囚的身份被带回去必定活不了,若是这样千青必定不忍,所以千青事先就知道易将军绝不会让时怀梦出事。对吗?”   “对。”   “那么少寒料想,易将军来燕秦之前便已经用了手段撤了时怀梦的罪名,此次带他回去也不是为了送入大牢,而是因为……”   他这因为没有说出来,只是看着木千青,似乎料定木千青能够知道他的意思。   果不其然,木千青笑得沉婉:“没错,如少寒料想一般。”   “哎哎哎,你们倒是把话说清楚了啊,这暗送秋波的是几个意思啊?不把本侯爷放在眼中了是吧。”公仪坷本听得津津有味,可这两人居然这般厚颜无耻地点到为止了。   他折扇敲在桌上,像是在为他委屈的申诉伴奏一般。   乐少寒好心瞥了他一眼,然后没做理会。木千青却是依旧看也未看一眼,等着乐少寒接下来的话。   “既然他们二人是两情相悦的,为何这件事被侯爷说的很难办?”乐少寒认真地问道。   “难便难在一个不愿问,一个不愿说。更怕的是,就算问了说了,时公子还是不能放下往日的恩怨,甘心跟易将军离开。”木千青幽叹般解释道。   乐少寒凝眉,思虑了片刻后,诚恳地道:“虽然易将军与时公子家族的灭亡没有必然的关系。”   “怎么没有必然的关系了?人不是易云霄捉的?谋逆阴谋不是易云霄与那太傅叶曲生破的?照我看来,时怀梦见到易云霄的时候,没有拔刀砍过去已经算是想得开了。”   乐少寒忍不住又瞪了公仪坷一眼,心道:“要是人人如你这般简单思维,莽撞性格,倒是真的不用过太平日子了,就算杀父之仇也要讲个理啊。”   然而被瞪了的公仪坷一派悠闲,仿佛觉得终于被重视了一下,还挺乐呵。其实,他怎么不知道这家族灭亡是时家咎由自取,根本与人无尤。   易云霄纵使告破了计谋,捉拿了相府满门,也是尽职报国,也是问心无愧的。   “时公子虽知道时家是咎由自取,但是易将军与他之间怕不是简单因为这件事而不能坦言相对。”木千青沉眸将今日一早在香山寺中的情况与二人说了一番。   哪知,乐少寒听完后忽地一笑,二人奇怪地看去他,只见他淡定地喝上一口茶,似乎对于什么已经了然于心了。   “木公子今日所见易将军对时公子的态度倒是让少寒想起了一件有意思的旧事。”他放下杯盏,仿佛说着风花雪月。   公仪坷脸上一急,道:“都什么时候,你还有功夫重温旧事。”   “别急。”乐少寒一抬手止住了公仪坷的聒噪,而后看去木千青,见他轻轻颔首才将这旧事说起,“这件旧事还是与宫一小时候有关。”   乐少寒神色淡了淡,公仪坷与木千青听到宫一的名字,也不由脸色变了变。   这个旧事发生在当年启明公主的爱驹上,众人皆知六岁的公仪空桐身手便胜过禁军统领,而七岁的她,当时有一匹爱驹,鬃毛齐整,嘶鸣声洪亮。   公仪空桐爱这匹马,爱到会亲手为它梳毛,给它喂草。   可是有一天空桐的爱驹遇见了一匹新进的宝马,那宝马嚣张异常,冲着空桐的爱驹直喷气,像是在嘲讽一样。   然后空桐的爱驹不堪受辱,冲着那宝马也鸣叫了起来。当空桐终于闻声而来时,众人以为这新进的宝马要遭殃了,却哪知空桐拿起鞭子抽在了自己的爱驹身上。   直将其抽到不敢嘶鸣为止。众人不解,为何公主殿下不维护自己的爱驹,反而痛斥它。   “小侯爷可明白宫一为何这么做?”乐少寒笑眯眯地看去公仪坷。   公仪坷很想说他明白,因为公仪空桐天生爱作恶,还最爱作身旁人的恶,简直是天生的恶魔,不受人间约束啊。   可是他不敢说,所以很含蓄地摇了摇头。   然后,乐少寒又问木千青道:“千青呢?可能明白?”   “自己的东西顶着自己的名字,一举一动都代表着自己。”木千青平淡地说,眸中沉沉若深。   乐少寒点点头,觉得木千青的确是了解宫一的,随后又道:“那么易将军对时公子的行为,二位可能明白了?”   木千青点点头,可是忧思依旧未解,就算知道也只是枉然,因为他们不能将易将军的意思传达到时怀梦的心里去。   公仪坷茫然地摇摇头,觉得这二人真是打哑谜的高手。可他乖乖摇头的模样,像是触动了乐少寒哪一根软弦,居然一叹息忍不住为他解释了起来。   “易将军之所以这么对待时公子,只是因为在易将军心中时公子是她的自己人,所以时公子的一举一动其实都牵连着易将军,是以她才如此严苛不让时公子在人前表现得有丝毫不妥之处。”   “易云霄在意喜欢时怀梦又不是什么新鲜事了,这不是早就知道的吗?有何好再三重复的?”   乐少寒用一种朽木不可雕的眼神望着公仪坷摇头,而后万般无奈地解释道:“只是在意心喜不至于要求到言行上,易将军此来接走时公子是为了接他回去成亲!”   非要人说得这么明白通透,乐少寒怕是从没见过这么榆木的脑袋,气得他匆匆端起一杯茶饮尽。   “啊?”公仪坷震惊了,半响回不过神来。   这厢乐少寒已经不想理他了,转而面对木千青道:“我知道千青忧虑什么,少寒这里有一个主意,千青且听听,若是合适,近日便可实施。”   木千青点点头,认真地听乐少寒所述。公仪坷这边也差不多回过味儿来,凑过耳朵也听了起来。   二人听完后,木千青眸中有一点古怪的颜色看去乐少寒,却随即点了头表示认可。那公仪坷听罢后,则是抿着嘴,两唇角下拉。   心里暗暗地道:终于知道宫一为什么总是想出那么多狗血淋头的计谋了,原来恩师在这儿啊! ☆、桂香密林终述情   清晨醒来的时候,宫一睁开胀痛酸涩的眼,一手撑着床,一手扶着额,一声痛都叫不出,起了身还是觉得昏昏沉沉的。   闭眼清醒了一会儿,再抬起望去窗外知道现在怕是时间还早。双目呆滞地望着前方,宫一慢慢回忆起了昨日是怎么回来的。   然后她垂了垂眸,觉得现在尚且不饿,便又慢慢地倒回床上,闭目,一手靠在眼睛上。   没有多久,宫一听见推门声,她迟疑了片刻拿开挡住眼睛的手,转头看去门口。不是料想中的九儿,而是木千青。   看见木千青捧着一个冒着热气的碗进屋,宫一心中迷茫,双目出了神,视线落在木千青身上跟着移动,有些呆呆傻傻。   久久不能回神。   “宫一醒了吗?”此时木千青已经走到了宫一的身上坐下,他拉下宫一移到额上去的手,温柔地望着她。   “嗯。”鼻音沙哑,她还不是很能分辨此刻看见的木千青是梦里的还是真实的。   木千青笑笑,而后扶着她的肩将人拉起来道:“不要总是纵酒,对身体损害太大,知道吗?”   宫一愣愣地被他拉着走到桌前坐下,心道自己并未刻意纵酒,不过是喝着喝着便忘了喝了多少了。   面前是一碗冒着热气的醒酒汤,她听木千青叫她慢些喝下,双手捧起,她便听话地慢慢喝。喝完后,木千青拿起一块方帕为她擦嘴,动作轻柔像是在擦易碎的瓷。   “哥哥今日不忙吗?”宫一平静地问,面上没什么笑容,怕是笑了会比不笑更难看,便干脆不要憋屈自己了。   “不忙,今日想陪宫一去做几套衣服,快要入冬了,也该早些准备了。”他放下方帕,说的话像是往常一样,二人之间仿佛什么隔阂也没有。   宫一微微不适,刚想拒绝,却被一只凉手握住,她诧异地看去他,见他望着她的那双琉璃明眸熠熠生辉,光彩照人。   到了口的拒绝,便说不出了,良久只能吐出一个“好”字。   裁缝铺里的老板娘见了木千青与宫一便笑得乐呵,多少年的熟客了,她一见便知是要做什么衣服的。   上前随即说道:“这新来的段子还在后房搁着,没有摆出来,千青和宫一可要去后房选选?”   木千青点头有礼地道:“麻烦王嫂了。”   宫一愣愣地被木千青牵着亦步亦趋地朝着后房而去,王嫂瞧见二人相握的手觉得有些古怪,可是人兄弟二人的事,她就算是再熟也不好过问。   入了后房,打开门窗,屋中无需灯台便明堂一片。宫一被木千青拉着选料子,却只是嗯嗯好好,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意见。   往年,宫一必定是活泼开朗地扯着王嫂聊天,然后抽空看见木千青手中的布料不合心意便说一句“那个不要”。   而如今宫一却仿佛被抽去了所有的精力,没有一点活力地站着,听着木千青说,任着木千青选。   料子选好后,王嫂道:“尺寸变了吗?”   说来可能奇怪,她从来没有给宫一量过身形,都是木千青报给她的。可是这么多年都是如此,她倒是像习惯了。   木千青将宫一如今的尺寸报了出来,而后又补了一句:“王嫂做了这些,还请再做几件大些的。”   “哦?是千青要穿?”王嫂问道,若是千青的话,她就要拿东西来好好量量了。木千青与宫一差了一个头,再来肩宽腰围都不同,便不是做大的事了。   “不是,还是宫一的,只是您知道他如今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木千青答。   王嫂颔首明白了,让千青放心,过一段时间来取便好。   木千青称谢后领着宫一又出去了,他走在路上侧头问身旁的宫一道:“宫一想去哪里吗?”   宫一摇摇头,抽了抽手想要脱离木千青的手中,却被木千青一紧,挣脱的行径失败。   她疑惑地抬头望去木千青,皱着眉,没有笑意。木千青笑着抚上她的眉心道:“别皱眉。”这声音太轻,轻得让宫一又觉得木千青满心满眼中都只有她一个人。   她眼中泛酸,不知道是不是昨日的酒劲还没过去,连忙侧过头,不再看木千青。   “若是想不到去哪儿,哥哥带宫一去一个地方如何?”木千青温柔地询问。   宫一不置可否,没有回答他的话,由着他牵着她的手将她带到一片密林中。直到这时,宫一才像是回了神,周围棵棵桂树仿佛缀满星子,萦绕周身的是扑鼻甜香。   头顶的秋日被盖天的枝叶筛落成地面一块块的光斑,脚下软软的是一层一层的落叶。偶有几声鸟鸣脆响,然后又复归静谧。   宫一侧头看去木千青,眸中尽是不解。   “宫一喜欢桂香,所以我想宫一必定很喜欢这里。”他温柔地将她鬓角的发挽去耳后,又轻轻地用拇指在她脸颊上抚弄。   声音轻慢动人,笑容柔情似水。宫一看着这样的木千青,承受着他此刻近乎暧昧的动作,痴妄了好一会儿,又重新皱起眉心。   这一次不再甘愿被他握紧手,她奋力挣脱,后退一步,拂开自己脸颊上的手。凉凉地看着他道:“哥哥这是做什么?”   没等木千青说话,宫一便幽幽笑起了,笑得带着一抹艳色:“宫一知道哥哥的美意了,不过还是早些回去吧,如今时公子不在阁中,唯一的顶梁柱出来太久,三娘该疑神疑鬼了。”   她说完转身便想走。   却被木千青快步上前拉住,他拉着她的手,又走近一步,贴着她的背,从后面一手环住她的腰,感受到怀中人猛然一震又想挣脱。   他随即说道:“宫一喜欢哥哥吗?”这声音轻的像是一阵绵软的风飘入她的耳中。   一口怨气直直地从心中升起,又被她深深压在喉间。她忽然觉得木千青好无耻,怎么能够在用疏离告诉她答案,令得她决定放弃之后,再一次坦白无畏地问她。   喜不喜欢他?   她咬着牙,没有吐露一个字,喉间甚至感受到了一丝甜味。她双手握成拳,血液仿佛在全身倒流。   “宫一知道千青不是你的亲哥哥了,对不对?”他在她的耳畔这样轻声的问,手顺着她的手臂而下碰上了她成拳的手,五指灵巧地一点点将她掰开,然后慢慢地与她十指相扣。   相扣的那一刻,宫一浑身一震,仿若一道闷雷落在她的身上,震散了她的七魂六魄。   “哥哥喜欢宫一,一直都喜欢,很喜欢。”他甜腻腻地述情,让宫一没有防备的心中猛然一悸,而后又听他落寞一分的声音道,“可是又不敢太喜欢。”   忽地,宫一猛然转身,狠厉地推了他一把。木千青猝不及防跌倒在地上,错愕地朝上看去宫一,却见人已经飞快地扑向自己,重重的拳头悉数落在身上。   她一边死命地揍,一边怒吼:“你是混蛋吗!”   宫一揍人一点都不含糊,更何况如今是真的恨极了,她咬着牙,憋着眼里的眼泪,将一腔怒火全都发泄在了拳头上。   木千青平静地承受着,不反抗,反而慢慢地笑起,他身上不可能不痛,毕竟宫一不是普通女子只有粉拳,她那一身功夫可不是绣花用的,可是他高兴她的反应。   他知道她已经极为喜欢他了。   等到宫一终于打累了,木千青此刻也已经一身狼狈,却笑得还是那么温柔。宫一恨恨地看着他,双目猩红,唇色发白。   木千青平复一下想呕出一口淤血的痛感,握住她的手道:“宫一喜欢千青吗?”   “你白痴吗?”没有丝毫好表情,宫一再次怒吼道,这一次放开了压抑的声音,惊飞了一林子的鸟儿。   木千青闻声而笑,笑得露出极白牙齿,灿烂里带着纯真,像是孩子得到糖果一样纯粹的高兴。他未等宫一再骂,拉着她的手将她扯入怀中。   双唇印上她的双唇,柔软微凉,这是木千青的唇。宫一一腔的怒火便被这样无耻地熄灭,她闭上眼,张开了齿,任由他放肆又温柔地闯入。   攻城夺地间,她痴迷地勾住他纤美的颈项,腰间一紧,她靠得他更近了,人跪在地上,他的双腿间。   他坐着揽着她的腰,她跪着勾着他的颈项。她痴迷于与他缠绵,才终于知道自己怕是再怎么潇洒,也说不出那句:不爱便不爱,她怎管得了他人的情。   她要管,从此以后他的情只由她管!   此刻,桂树密林芬芳中有人相亲相爱,耳鬓厮磨。此刻,千仙阁上品阁中有人焦头烂额,心急如焚。   这已经是时怀梦被易云霄掳走的第三日了,桑三娘却依旧没有报官,一是一旦想起那个一身黑衣的女人就令她胆寒,二是时怀梦身旁的奴才怀仁再三恳求她不要报官。   可是如今已经近三日了,她连时怀梦的半分消息都没有。这人如今是活是死都未知,她真是不知道怎么办了。   于是今日万般无奈还是将薇雨和身受重伤的怀仁都叫了来,打算好好地讨论一番,不能就这么搁着。   “怀仁,你老实告诉我那天来将你家公子掳走的女人到底是谁,为何你一再强调不能报官。”三娘脸色不太好,都是这几天被这件事搅扰的,连厚厚的脂粉都不顶事。   怀仁脸色同样不太好,一是鞭伤太重,二是担心他家少爷,撑着一口气坐在这里,也是害怕三娘一旦报了官,事情便越闹越大。   “三娘,那位……那位不是你我能够得罪的人物,就算是这一城知府同样不能。”   “不能不能,你又不说她是谁,你叫三娘怎么放心,若是过个几天得到怀梦死的消息,你让我怎么处理!”桑三娘口气不太好,实在是这么多年还从没遇到这么荒谬的事。   直接掳走人还不能报官,这还有没有王法了?   怀仁心头同样不好受,不过未免三娘焦急之下做出不利于少爷的事,他觉得还是透露一些为好:“三娘放心,如今少爷是安全的,那位现在还不会动少爷。”   “你怎知?”三娘问道。   “那日跟随那位一起来的人告诉怀仁,少爷如今是安然无恙的。”他皱眉,其实将军随从来告诉他的是将军不会对少爷怎么样,并提醒他不要去找他家少爷,否则惹怒了将军谁都不好受。   也因为这样他才一直待在千仙阁中,而不是一能下地便四处寻找时怀梦。   “你认识那个人?”三娘又问。   怀仁摇摇头,镇国大将军手下的副将怎会是他能认识的人物,随后又觉这样不能让三娘安心,便补了一句:“不过那人说的话不会有错。”   “三娘,既然怀仁也这么说,三娘且安安心。况且就薇雨那日看来,那名女子应当不会伤害时公子的。”薇雨一旁宽慰道。   “你又怎知?”三娘皱眉,疑惑地看去她。   薇雨笑笑,然后分析给她听:“三娘想想,那日时公子是怎么被带走的?是被那名女子抱走的,若是有害人的心思又怎会亲自去抱,她身后不是还跟着个人吗。”   三娘听后似觉有些道理,点点头。   薇雨见三娘已经有些听进去了,又道:“况且如怀仁所说,那名女子若是连陵南知府都不敢得罪的人物,薇雨说句不好听的,时公子纵使在她手中怎样了,我们也无可奈何。于其忧心忡忡,不如放下心来,静观其变。”   听了薇雨这么一说,三娘也觉得自己的忧心有些多余了,怕是再怎么忧心也是徒劳。她伸手摸摸发痛的额,然后闭目叹一声,道:“也只能这样了。” ☆、莫待无花空折枝   香山寺后院的正堂中,乐少寒坐于易云霄的右手边,他忍不住又侧头瞧了一眼一身黑衣,面色泠然的女将军。   屋外秋日爽朗,枫叶落下一片,斜着飘入屋中。易云霄喝上一口茶,杯盏放下后,坐姿挺拔地望着屋外道:“大人不是说有话要说吗?”   方才乐少寒见了易云霄,先是自报了家门,而后言有话要与她说,寻了这处正堂。可是二人静坐了许久,也不见他说一句话。   易云霄在战场上是个极有耐心的人,可是在不感兴趣没必要的事上,耐心却极差。   乐少寒瞧出了她平静的脸上那一点不耐,爽朗地笑着说:“在下久闻将军威名,如今得见将军不免有些惶恐失礼,还望将军不要见怪。”   “请说。”毫无起伏的调子,易云霄神色与姿势不动分毫。   乐少寒想了想应当如何启齿,最后皱起眉心还是决定单刀直入:“是这样的,本官听闻将军三日前曾将千仙阁中的时怀梦公子带走,不知是否真有此事?”   “是。”惜字如金的易将军,不动如山的易将军。   乐少寒忽地觉得有些窘迫,仿佛一拳打在了软绵花上,而那棉花分明一点都不在乎自己有没有掳人。   他两指在袖中摩擦了一会儿后,又道:“只是不知时公子是不是自愿跟将军走的?”   一直都没怎么正眼瞧他的易云霄此刻忽地转头看了他一下,乐少寒没有想到会这么突然,那双黑曜石一样的眼眸定定地将视线落在他的身上,只那一眼便像是给他下了定身咒,再也不敢动一下。   “是与不是又有什么区别?又或者与大人有什么关系?”易云霄神色依旧平如千尺深潭。   乐少寒此刻有一种感觉,感觉易云霄还能叫他一声大人已经是极为给他面子了,又仿佛这声大人是在警告他,不要再触及她的底线。   而她的底线到底在哪里?乐少寒心里忽然起了一些兴致,痒痒地想要探一探。   他轻咳两声,重新组织了一下语言道:“不瞒将军,在下也曾被时公子细心招待过,是以时公子若是有何得罪将军之处,在下愿替时公子跟将军赔个不是。”   时怀梦递了请帖给他,他赴了约,也算得上是时怀梦的客人,只是这个词他不太敢说,害怕易云霄联想到什么不好的东西,何况本来他们就什么都没做。   他可是个清白的男子。   “哦?大人曾是他的客人?”易云霄忽然笑起,笑得原本浅色的唇莫名的朱艳,仿佛抹了一层鲜血,令人看到就胆战心惊。   乐少寒很想让她别笑了,可根本不敢出声。果然,在这位面前不管怎么委婉的说辞都没用,人家不仅能征战沙场,也能肃清朝堂,怎会听不出他这点心思。   他想要挽救一下气氛,却话还没有说出口,便叫原本惜字如金的易将军夺了话语权:“大人要替他赔不是,看来你们二位相交甚深。不知大人是怎么看待他这个人的?”   乐少寒见易云霄又转过头去望着屋外,那幽冷神色让他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去。等到易云霄收敛了些笑意,垂眸平静地喝茶,乐少寒才恢复了些勇气。   他说:“时公子平日里身体不太好,深居简出,不过为人仗义。就拿上一次请本官一见吧,便是为了一个朋友的家人。”   黑曜石的眼珠子一凝,易云霄不动声色地听入了那句身体不太好,她记得以前时怀梦虽也文弱却从来还算健康。   “既然将军问了在下,在下也想问将军同样的问题,将军又是怎么看待时公子的呢?”乐少寒笑得和煦,通常挂着这样笑容的他,常人都不会拒绝他的问话。   可是这位,实在不像是常人。   只见易云霄放下杯盏,半垂的眼帘轻慢地掀起,望去乐少寒,这一系列动作明明平常至极,却让乐少寒从她的身上看到了腾腾杀气。   咽了一口口水,他已经觉得这计划恐怕要失败了。果然啊,大夏国镇国大将军,铁血手腕,精睿过人,不是这么好忽悠的。   谁知就在乐少寒以为易云霄不会答的时候,她却偏偏平静地开口了。   “狂妄自大,惹是生非,优柔寡断。”她一次三个词便点评了一番,乐少寒以为她说完了,却见她顿了顿又道,“那是以前的他,如今的他,我只看到了生无可恋。”   后半句的话,易云霄竟然说出了柔情,令乐少寒震惊了一下,他从来不知道一个女子刚毅过头后忽然的柔情是这么的摄人心魄。   拾回了一些理智,乐少寒接过话:“看来将军与时公子是旧识,那么在下方才说替时公子赔罪的话倒是狂妄了些。”   易云霄似笑非笑地转头看着乐少寒,让乐少寒心中一紧,仿佛什么心思都被她看去了一般,一下子觉得自己要做什么,她都是知道的。   可是愣了好一会儿,她还是一个字都没有说。   乐少寒收了收心,顶着压力又道:“既然二位是旧识,不知将军忽然将人带走是为何?若是好好说,在下想时公子也不会抵触的才是。”   “成亲。”易云霄很爽快地吐露二字。   就这简单的两个字,砸得乐少寒眼冒金星,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一愣一愣地看去旁边端坐的人。根本没有想到方才还那么难套话的人,此刻这么简单就自己说了。   “我与他自小便有婚约。”久见乐少寒不能回神,易云霄干脆自己说了个清楚,“只是因为一些事,我们一直没有履行婚约。”   “不知在下能否一问,因何事而阻挠了婚约履行?”为了成就大事,曾经的乐少傅已经连基本的君子之礼都不顾了。   什么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统统滚远。   “大人,装得太过就不像了。”   “……将军说的对。”乐少寒摸摸鼻子,尴尬了一下,“在下的确知道时公子便是大夏国曾经的相府公子,只是他如今待罪之身,跟将军回去了也是死囚一个,如何还能活着与将军拜天地?”   “他的追捕令早就废了。”不然他怎会在此逍遥七年之久,“来此之前,我也已经将他的罪名消除,他如今是清白之身。”   “在下……斗胆还想再问一问。”乐少寒迟疑了一下,觉得有一点细节刚刚被他捕捉到了。   “问。”   “时公子在陵南的事,将军是否从七年前开始便是知晓的?”他眼睛一转,又想起一件坊间津津乐道的旧事,“或者说,这七年来时公子的一举一动都在将军的眼中?”   当乐少寒问完后,室内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呼吸可闻。   与此同时,与这正堂相隔一道墙的另一间屋中,木千青对身旁的时怀梦道:“到了如今,你依旧没有什么要当面问她的吗?”   原来香山寺这一处的正堂有个极巧妙的地方,左边墙壁上一副画的背后有好几处圆孔,圆孔通往木千青等人此刻所在的房间,由小变大,宛如一个喇叭形状。   使得正堂中人所说的话,能被木千青等人所在的房间中人听的一清二楚。   而在乐少寒与易云霄进入正堂之前,木千青、公仪坷与时怀梦三人便已经在这个内有乾坤的隔壁房间静候。   是以,方才乐少寒与易云霄所说的所有话,时怀梦都听的一清二楚。当他听到易云霄要他回去与她成婚时,他当即呆了,脑中一片空白,茫茫然仿佛忽然陷入了虚像中。   再听易云霄后面说,追捕令已撤,死囚身份已消。他忽然觉得这是有人在开玩笑,而他还不能从这份震惊中回过神,他又听见乐少寒问了。   只是这次良久,易云霄都没有回答。他同样在等着答案,木千青便对他说:到了如今,依旧不敢当面问她吗?   他踌躇,想问不敢问,他怕若是他问,得到的便不是他要的答案,他怕他一问,最后会证明前面所有都是他的幻听。   便在他犹豫不决的时候,易云霄的声音再次传来。   “这个问题我希望由他亲自问我。”依旧是熟悉的冰冷语气,紧接着她又补了一句,似乎带了一些笑意,“若是到了这个程度,他都不敢问我,如此胆小如鼠,那他也就不必再知道答案。”   那笑意森寒迫人,那话语无情至极。不知是不是被易云霄的话刺激了,她话语刚落,时怀梦便再也不犹豫了。   他推门而出,又背着秋阳入正堂。从他出现的那一瞬,易云霄便看着他,那双眼睛照不入丝毫阳光,他却觉得无比的清晰。   时怀梦看着易云霄对于他的出现毫不惊讶,看着她似笑非笑地等着他问的模样,终于知道她一直都知道他在听,她回答乐少寒的所有话都是说给他听的。   尾随而来的木千青与公仪坷、一直坐在易云霄身旁的乐少寒,三人瞧见易云霄不变的神色,也同时明白过来,这样的小花样怎逃得过易云霄的耳目。   她由始至终都是在配合他们的计划而已。   “我问你,我逃亡的七年,你是否一直都知道我在燕秦陵南?”他站在她的面前,问道。   “是。”她坐在他投下的阴霾中,答道。   “我再问你,这七年来,我的所作所为你是否全部知晓?”   “没错。”她轻轻地颔首,带着份笑意。   “你这次来不是要捉捕我归案,而是要寻我回去成亲?”他的声音在颤抖,修密的睫羽在颤栗。   “自然,我说过你如今已是亲白之身。”她说得很温柔,慢慢地站起了身,双手负后。   “我最后问你一问。”   “好。”   “你与叶太傅之前是否……”   是否两情相悦,是否情投意合,可是这是否之后接上哪一个词,他似乎都说不出来。忽地,他低下头,觉得自己还是懦弱。   如她所言胆小如鼠。   正在他咬着牙痛恨自己不敢问时,一只掌心粗粝的手将他的脸捧了起来,他愣愣地望着这个忽然对他如此亲密的人,听见她说:“是否什么?心心相惜、琴瑟和鸣?”   泪盈于睫的眸望着她,令得从来心硬的易云霄难得地不想再为难他:“不是,我与他从来都只是合作的关系,从来无男女之情。”   她的话,令他心中狂喜,刚想笑开,却忽然心口一痛,嗓间一甜。绵软的身子倒在她的怀中,闭上眼的那一刻他听见她焦急地唤他怀梦,忽然觉得就算这么去了,也是高兴的。   一口血吐在易云霄的黑衣上,她接过他的身体,眉心紧皱的同时有一杀人的冲动腾腾而起。   木千青急忙上前探脉,而后舒了一口气道:“将军放心,这口淤血是时公子郁结之症,吐出来倒是好事。”   “他为何会无端吐血?”搂着怀中人的肩,易云霄冰冷地皱眉问道。   “怕是方才一番让时公子情绪波动太大,才令其吐出淤血。”木千青解释道。   易云霄不再多问,拦腰抱起时怀梦便大步流星地朝着房中而去。木千青紧随其后,公仪坷一旁震惊这突来的变化,然后也想跟着走去,却觉得手臂上一紧。   他侧头一看,见乐少寒竟然还坐着,公仪坷微恼地道:“你怎么还坐着啊,也不看看你的好计谋害得时怀梦都吐血了,我瞧易云霄方才的眼神色都要杀人了。”   “你以为我想啊。”乐少寒也恼了,随后又松了一点口气,“扶、扶我一下。”   “你干嘛了这是?”公仪坷狐疑地扶起乐少寒,见他两腿似乎隐约颤抖,心中一转,随后大笑道:“你、你不是吧,这么胆小?”   “你行!你行,你不来套易云霄的话?”乐少寒更恼了,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这不是你的主意吗,何况我来套话你们放心吗?”公仪坷双手扶着乐少寒,一边还嬉皮笑脸地道,“不过你好歹也曾是三公之一,什么样的场面没有见过,怎么会跟易云霄套个话就胆寒成这样?”   乐少寒似乎有些窘迫,犹豫了一下,才小声道:“我之前相处的都是文官。”   闻言,公仪坷懂了,军人肃杀之气太重,就算刻意去收敛都让人感到不适,更何况像易云霄这样身负杀戮众多还根本不掩杀气的主,让乐少寒这样几乎只余文官打交道的人遇见了确是不太好受。   转而又想起一个人,他又疑问道:“不对啊,那向南枝呢?”向南枝一身武艺卓绝,还曾是军旅出身。   并且曾经三公的关系还是不错的,若是传闻无误的话。   “他脑子不好使。”哪像这位一身杀伐还如此精明,一眼便像是要将人看个对穿似的。   公仪坷,默。 ☆、一口淤血心结解   安安静静的室内,没有一人出声。时怀梦躺在床上,无声地合着双目,他身旁坐着的人面容冷酷,仿佛一把刀不像一个人。   木千青与公仪坷、乐少寒三人静站一旁,还有一个锦衣侍从站在他们的对面,仿佛一块石头,僵硬的不行。   公仪坷看了那人两眼,觉得真是稀奇,怎么会有这样的侍从,一身硬朗却面上流露胆怯,而且这人还是易云霄的下属。   他手中拿着仕女图折扇,慢慢地抚摸着扇身,一双桃花眼百无聊赖地四处打望,只是依旧不敢出声说话就是了。   而他对面的锦衣侍从同样在打量着这个小侯爷,心道这人胆子实在大,令他好生佩服。他家将军如今散发着这么可怕的气息,这些人都没有感受到吗?   好吧,他知道他家将军隐藏情绪实在是太厉害了些,若不是他常年跟在将军身边,对于将军一举一动都极为熟悉,恐怕也不能感受到将军此刻平静如常的神色下,正冒着极度想要杀人的念头。   而他又不好提醒这几位,实在是……只能祈祷他们自求多福了。   “他为何还不醒?”易云霄看着时怀梦苍白的脸色,平静地问。只是那调子终于不再无情无欲,而是充斥着血腥气息,阴冷无比。   悠哉游哉地小侯爷终于抖了抖心肝,不自禁站直了,转着眼珠子瞧见身旁的乐少寒冲他露出会心一笑,仿佛在说:恭喜恭喜,您也被吓到了。   “再过一会儿应当就会醒了。”木千青温和地回话。   易云霄不再说话,又是一炷香的时间过去,屋中静谧地让人觉得如入古坟墓场,黑鸦也不敢轻易飞掠的地界。   等到大夫来了,刚刚踏入屋中,床上昏迷许久的时怀梦竟醒了。周围站着的人偷偷松了一口气,提起的心终于可以放下了。   而易云霄神色依旧不变,让开身给大夫为时怀梦看诊。醒来的时怀梦双目仿佛发了怔,只盯着易云霄一人看,纵使易云霄的视线不在他身上也不移开分毫。   把过脉后,大夫收了脉枕,轻描淡写地道:“这是多年郁结之症,如今心口淤血吐出,便好办多了,日后要事事宽心不可忧思过妄,再配上一些药调理个一两年便无碍了。”   “多谢大夫。”易云霄平静道谢。   那大夫闻声望去,只看了这黑衣女子一眼,却周身发寒,一抖胡子什么也不敢再说,写下药方搁下几副药便匆匆走了。   易云霄再次坐去床边,平静地看去时怀梦。一旁三人本就是担心时怀梦醒不醒得来而等候,如今见这样的情况,也知不该打搅,三人齐齐告辞,锦衣侍从也出门守候。   门扉打开又关上,时怀梦依旧像是失了魂一样看着易云霄,仿佛眨一下眼睛,眼前的画面便会碎一般,不敢动作。   易云霄微微勾唇,笑意浅薄,却还算温润,她执起时怀梦的手搁入被中,问道:“可还有什么想问的?”   时怀梦摇摇头,依旧望着她,随后又忽然半垂眼帘,唇瓣轻动,似乎有些话要说,又难以启齿。   易云霄见他这副模样心弦一动,他本就模样好的离奇,第一次见他的人中不乏误将他认作仙妖的,纵使是她第一次见他,心中也是惊了一下。   心道,怎会有这么美的人,超乎男女,理应脱于凡尘。   易云霄黑眸微眯,她忽地俯下身,咬上了他的浅唇,利齿在他柔软的唇上厮磨,黑曜石的瞳孔盯着他的眼睛看,看到那摄人心魄的眸中参着震惊、害怕、喜悦、忧郁。   她一直看着他的眼睛撕咬着他的唇,直到那苍白的唇被她咬得红润光泽,她才停了停,唇贴着他的唇,她轻声问:“继续吗?”说话间摩擦着他红肿的唇。   她声音低沉又带着笑意,这笑意神秘蛊惑,让时怀梦心尖一颤,条件反射地点了点头。   此刻点头的时怀梦,双颊丹红,唇色润泽,一双美眸染着迷蒙的雾气,神情迷离却出乎意料地让易云霄极为喜欢。   易云霄再俯下一□□子,一只手撑在他的头顶,一只手在被中握着他的手。时怀梦看见她再靠近一分,身体本能的绷紧,听见她说:“闭眼。”他本能听话地闭眼。   然后料想中的疼痛没有到来,这一次易云霄是吻,她轻轻地舔舐他的唇,仿佛要为他消肿,然后慢慢用舌尖抵开他的贝齿,他身上一颤,她的舌已经伸了进去。   她的吻很轻,可是这么轻却依旧霸道,不容得他有丝毫地分神。他感受到她被下的手放开了他的手,然后抚摸着他扶去他的肩头,她撑在床头的手慢慢下滑扶住他的后脑。   她将他抱离了床,将他抱入了怀中,然后云卷疏狂地在他口中攻城略地。   时怀梦慢慢地忘了害怕了,他回抱住她,刚刚清醒时那点仿若梦中的彷徨终于一点点消失。他想,此生应该再没有哪一刻比这一刻更美好。   当易云霄放开时怀梦的时候,她看着他更红润的脸色,摸了摸他更红肿的唇,忽然便笑了,笑得阳光明媚,一扫周身环伺的阴森杀气。   “痛吗?”她轻抚他的红唇,轻声问道。   时怀梦抬眸深情地看着她,抓住她抚摸他唇的手,轻轻摇头:“不痛。”他声音沙哑微颤,颤得人邪念顿生。   易云霄黑眸骤然眯起,却最后还是松开了手,照顾着眼前人病体虚弱。   她将他放于床柱上靠着,抽手的时候,被他忽然抓住,她疑问地看他,听他认真地说:“这一次回去便立即成婚吗?”   易云霄笑,笑得微凉,然后抓住她手的人手劲又紧了一分,她任由他抓紧,分毫不觉得疼痛。   “我给你这么多年的自由,原以为你想通了,任性够了也就会回去,谁知道到了最后还是别人看不下去你的胡闹,送信给我。”   七年来,他一直等着他来找她,她本想磨掉他一身无用傲骨,让他明白什么叫人情冷暖,让他痛知他本不是什么天之骄子。   可她等了七年,也没等到他的服软认错。于是,一封对于她来说荒诞可笑的信,便让她心甘情愿地到燕秦来寻他,再也不想等他服软的那一天。   “什么信?”时怀梦问,握紧她的手不松。   “一封说你心仪江湖游侠,愿与之携手天涯不问世事的信。”   这样的信,她怎会相信,七年来时怀梦所有的动向都有人向她汇报,别说携手江湖,就算是有人夜宿他房中,她的人都会轻易将人废了。   她不是因这封信而来,那信不过是给她一个不够充分的理由,让她差点骑废了黑鹰到这陵南来。   易云霄伸手抚摸上他手感极好的脸颊,目中幽静,她一直以为她要他服软,要他承认曾经狂妄自大,不知天高地厚,可当她真的看到他软弱可奴,看到他眼中没有生气的时候,她才知道,这根本不是她想要的。   她还是喜欢那个红衣张狂,笑容倾尽天下的人。   “回去后,再着红衣给我看,只给我一个人看。”易云霄霸道地说道,语气里理所应当,没有丝毫回旋的余地。   可时怀梦却笑了,他知自己喜欢的女子不是普通女子,这个女人比天下大多数男人还要霸道,还要强势,可她有霸道强势的资本。   况且,她只对他一人如此不是吗?   “那你也只能笑给我一个人看,不能对战戟笑,不能对叶曲生笑。”他将她的手抓至他的心口搁着,笑得温柔。   “好。”她应得毫不犹豫,似乎不觉得为难,又笑得满目星辰,眉目似景。   时怀梦心满意足地起身,伏在她的肩头,双手环住她的腰,耳鬓厮磨地倾吐兰音:“陪我躺会儿。”   “好。”同样毫不犹豫地答应,易云霄和衣躺入被中,二人相拥着。   十月中旬,易云霄与时怀梦离开的那日黄昏,天色极美,仿佛红墨轻泼。城门口停着的马车旁除了易云霄近身的侍从战戟,还多了好几个布衣人。   时怀梦站在马车前,面对着送行的众人,抿唇一笑。他看去木千青,轻轻点头:“三娘那里,劳烦木公子替怀梦说一声,若是哪日去到大夏国国都,怀梦必奉为上宾。”   “必定,时公子一路保重。”木千青温润如玉,笑道。   而后时怀梦又看向公仪坷,却只是定睛笑笑,没有多言。小侯爷风流多年,从未被如此轻描淡写地对待过,不免有些想要说话,却见对面锦衣侍从战戟狠狠瞪了他一眼,又看了看车厢。   好吧,他闭嘴。   此时,时怀梦又转向乐少寒,他说:“乐大人磊落多智,溪遥父母的事,望大人再帮上一帮。”   “自然,乐某为人父母官,此事本是职责所在,时公子放心。”乐少寒谦逊道,笑得光风霁月。   时怀梦还想再说时,车帘被一直苍劲的手掀起,里面传来冷酷无情的声音:“上车。”   很明显一向果决利落的易将军已经忍受不了这唠唠叨叨的告别了,时怀梦苦笑一下,却眸中温软灵动,他抱歉地朝着众人一颔首,转身便要踩着矮凳上车。   手刚刚抚上车身,白靴刚刚踩上矮凳,远处便传来一声高呼:“少爷!”   怀仁跑得一身热汗,到了马车前,气喘吁吁地道:“少爷不要怀仁了吗?”   时怀梦略疑惑尴尬,因为云霄急着回大夏国,而怀仁身受鞭伤未愈,不宜舟车劳顿,是以他已让人去告知怀仁等他伤好了再回国寻他。   怎么?送消息的人没有将消息送到?   见怀仁一脸的惶恐不安,他便知是没送到了,刚想下了矮凳,与怀仁说明原由,那扶着车身的手便被人一抓一提,他整个人便忽地略略飞起,心下一惊,等人稳当后,已经在车中易云霄怀里了。   “启程!”   马车应声跑动起来,时怀梦想起怀仁,一慌道:“怀仁身上……”   易云霄没等他说完,便冲着车外说道:“留一匹马。”   时怀梦躺在她的怀中还欲再说的时候,易云霄准确地咬住了他的唇,慢慢地厮磨,等看到他眼中除了迷离惊讶再没有为他人的焦急时,她才撬开他的口齿,深入浅出地吻他。   一吻结束后,她收紧手臂,贴着他的耳畔低哑地说:“我不喜欢他离你这么近。”   时怀梦笑了,笑得幸甚至哉。   陵南都城城门口,木千青已经回去,公仪坷本也要离开,却见乐少寒依旧站在原地,兜着袖子望着那马车早就消失的方向。   他摇着折扇,凑近了顺着乐少寒看的方向看去,一皱眉问道:“看什么呢?马车早就走远了,有什么好看的?”   “看偶像。”没等公仪坷再问,乐少寒已经转身朝衙门走去,心中觉得替爱徒看够了。   公仪坷不甘心,觉得狡猾得像只狐狸的乐少傅居然有偶像,而且极有可能是那冷面骇人的易云霄,便兴致勃勃地跟上去,问:“易云霄是你偶像?”   “不是我的。”乐少寒慢悠悠地回答,走路也慢悠悠的。   这答案公仪坷就不满意了,觉得这乐少傅一定是害羞不好意思承认,于是一路跟在他走,一会儿说不用羞涩,一会儿说人年轻的时候哪能没个崇拜的对象。   乐少寒充耳不闻,只是微微眯起眼,有些替爱徒叹惋,如此近的距离,却未能得见一面。这可是她从小崇拜的孝勇将军,如今的镇国大将军啊。 ☆、61   时怀梦跟易云霄回大夏后,怀仁也托着伤体追随而去。   千仙阁中忽然少了时怀梦这个活招牌,三娘心中十分郁闷,是以对木千青愈加的客气亲和,对于他希望带上宫一一同去北襄的要求,满口答应,毫不犹豫。   栖暖室外的两株金桂尽数开了,一院子的甜香充斥空中,宫一窝在木千青的怀中望向窗外的满树金桂,笑得仿若朝阳。   “哥哥,你说这桂花除了能做桂花糕,还能做什么呢?”   “宫一想吃什么?”木千青了然地问。   宫一转头,笑得像只黄鼠狼:“酒,你说桂花酒是个什么滋味?”   点点宫一的鼻子,木千青宠溺得无可奈何,只好收紧手臂,将她抱得更紧一些:“贪杯成这样,都成小酒鬼了。”   “不怕,有哥哥在,宫一就算醉的不省人事也不担心。”宫一爽快地说道。   木千青眸光清幽地看去宫一望着窗外的侧脸,瞧见那粉嫩耳垂,一下没把持住轻咬上一口,在怀中人颤栗一下的时候,将她抱得更紧。   他贴着她的耳轮,压着声音道:“宫一对哥哥这么放心,哥哥不知道是高兴好还是伤心好。”   木千青忽然暧昧至极的话让宫一心尖不住地颤抖,她忽而翻身将木千青压在躺椅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铜铃圆目暗暗斥责。   语气却十分的似孩子赌气:“妖孽!”怎么可以咬她耳垂,还用那样的语气对她说话,她很容易心猿意马的,他知不知道?   木千青自然是知道的,正是因为知道才会这么做。此刻他扶着她的腰,躺着往上看她娇气隐怒的眸,笑得仿若一朵山涧中水仙。   盯着那抹笑,宫一同样没忍住,一口咬在木千青的下巴上,愤愤地道:“哥哥不准这么诱拐宫一,太过分了!”   木千青被她这又是愤怒又是撒娇的语气动作逗乐了,笑得胸膛闷震,搂着她的肩让她趴在他的身上,顺从地开口:“好,哥哥不诱拐宫一。”   “宫一喜欢北襄城吗?”木千青这样问,声音有些飘渺。   抓起木千青修长的手玩,仿佛刚刚的娇气未过,宫一答话的声音还有些闷闷的:“又未曾去过,宫一怎知会不会喜欢呢。”   木千青闻言,没有搭话,另一只手轻轻地抚着宫一的头,琉璃眸中晕着淡色的光,莹莹得仿若阳光落在溪面上。   “哥哥,你手上这处咬痕是怎么回事啊?怎么这么深?”宫一抓着他的手,反复瞧看那极深的齿痕,能咬成这样,那人必定是恨极了木千青的。   可是哥哥如此温润和善的人,她实在想不到什么人会如此心狠,将他咬成这样。   木千青身上一僵,周身温度快速冷掉,他抽回被宫一瞧得仔细的手,环去她的腰间,另一手压着她的脑袋,将她满是疑惑心疼的脸压在他的颈窝。   “没什么,早年遇见一个落难人,为他处理伤口的时候,他疼痛难忍无意咬伤我的。”   “怎么有这种人?哥哥你也是,怎么都不知道躲一躲,或者拿根木头给他咬啊。”宫一愤然地抬起头,脸色不愉地看着木千青。   木千青摸摸她的小脸,见她那为他而起的愤怒,为他心疼的双眸,心下一阵感动。轻吻落在宫一的唇上,成功让愤愤然还欲斥责的小人闭了嘴。   他温柔地劝道:“没事,如今已经不疼了,何况哥哥也是自愿的。”   宫一被他如此小心的安抚后,怒气也渐消,重新躺回木千青怀中,小手不乖顺地玩着他的衣襟,时不时淘气地一指探入戳戳他精致的锁骨。   木千青浑然不阻,淡淡的视线落去放在宫一腰上自己的手上,那上面的齿痕如初始一样清晰,没有丝毫差别,至今他都还能忆起宫一当时咬完他后,满嘴鲜血地对他说的话。   她说:我恨你,日后若叫我忆起今日一幕,定要让你痛不欲生,生不如死!   他光是想起宫一那时狰狞仇视的眼神便浑身战栗,不自禁地双手将怀中人搂得更紧,他将脸颊贴在她的发顶,闭上眼寻求黑暗中的安心。   宫一没有问他为何突然又向她坦诚了心意,为何疏远后又更加溺爱她。这个问题就算宫一问了,他也不敢答的,那个答案令他害怕,光是想想就生不如死。   时怀梦与易云霄的故事在他面前如此鲜活的呈现,七年之久,二人才收获幸福。可是他与宫一怕是七年再七年也不能如他们那般冰释前嫌,携手白头。   所以他才不想放下这片刻的虚梦,在宫一还只是宫一的时候,两个人两情相悦,在纷乱之中,抽出一点点空隙,让他告诉她,他有多爱她,多不能失去她。   如此,以后他死在她的手中,有这片刻的相拥回忆,也能安息了吧。   “哥哥?”宫一轻抚着木千青的背,想要叫浑身隐隐战栗的木千青停下来。她不明白他怎么会忽然如此惶恐,她想要安抚他。   木千青深深吸了一口气,将自己抽离痛苦的思绪中,微微松开宫一,笑得有些苍白道:“宫一想喝桂花酒是吗?”   宫一心疼地摸了摸他褪尽血色的脸,然后忍下了心中的疑惑,温顺乖巧地点了点头。   “那么我们便酿两坛桂花酒,等到日后宫一想喝的时候便可以挖出来喝。”木千青眸中是温柔到痛的颜色,执着宫一抚着他脸颊的手。   “好。”   二人离开屋中,用布收集了好些新鲜桂花,问厨房胖叔要了两个酒坛与糖。回到院中,两人不急不慢地将筛选好的桂花腌入糖中,几个时辰后又将腌好的桂花沉入酒中。   宫一将封酒坛的布盖上,木千青用细线一圈一圈细致地绕紧坛口。两坛酒被他们一人一坛埋入栖暖室外的桂树下,一棵树下一坛。   宫一蹲在自己那坛前,看着那方泥土,眉开眼笑地道:“哥哥可不能背着宫一偷喝,日后一定要与宫一一同开封。”   “好。”木千青望着她,温柔地答。   宫一转头冲着木千青灿烂一笑。   木千青轻笑着伸手揉在她的发上,轻声地说:“宫一,冬月随哥哥一同去北襄可好?”   他的琉璃眼眸宛如两面干净清晰的镜子,宫一这么看着,便能清晰地看见自己眉目如画,笑颜如花的模样。   她乖巧地点头:“好,与哥哥一起,去哪儿都好。”   冬月初十,桑三娘领着木千青等人步上了去北襄城的马车。那日天已经很寒了,宫一抱着之前木千青带她去王嫂那儿新做的衣服包裹站在他的身旁。   九儿跟在薇雨掌事的身后站在他们的面前,三娘嘱咐着薇雨道:“三娘不在的这段时间,这千仙阁便托给你了,可千万要给三娘好好看着知道吗?”   她抚了抚薇雨的垂髻,持着薇雨的手,慈爱地仿佛母亲。宫一看得动容,觉得这一幕真是温馨,从来敛财成性的三娘居然还有这么仁慈的一面。   “薇雨知道,三娘且放心。”薇雨面露不舍,温婉地回答。   三娘点点头,便离开门口,去后面几辆马车看看收拾的怎么样了。   薇雨抬眸看去木千青,眸中犹豫,最后还是从九儿手中拿过一带东西亲手送到了木千青的怀中。   “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拿着就算是傍身吧。”薇雨愁眉说。   木千青没有推辞,他笑着接下,而后望去薇雨的眸中澄清:“多谢,薇雨姑娘不必挂心,千青自会珍重,不会让母亲在天之灵担忧的。”   薇雨眸中碧波一动,身体跟着一僵,完全没有想过木千青竟是知道的:“你、你知道?”   “千青知道,薇雨姑娘是念恩的人,只不过母亲当初施以援手不过是举手之劳,姑娘不必一直记挂于心。”木千青平静地答。   宫一一旁皱皱鼻子,没听明白,却也没有多问,只是冲着神色犹豫看着她的九儿笑笑,笑得仿佛一个傻子。   “滴水之恩也当涌泉相报,更何况令堂曾经救过薇雨娘亲一命。”纵使最后娘亲依旧不堪重病去世,但是薇雨不能忘了恩人的恩情。   从木千青第一次出现在千仙阁,她看到这张与木千弦如此相似的脸,便知道这是木姨时常挂在嘴边的爱子。   木千青垂眸,未再多劝,总之今日一别,他们怕是再难相见。   正此时,三娘从前面喊道准备启程,薇雨也听见了,便也只能道别:“去吧,路上小心。”   木千青点点头,携着宫一登上马车。一直犹豫的九儿正在此时忽然叫了一声:“宫一。”   “怎么了?”宫一回头,半只脚已经踏进了车内。   九儿踌躇了一番,终是上前,递上一个香囊:“这个你拿着,可以避凶求吉的。”   “不会又是哪个游仙开过光的吧。”宫一嬉皮笑脸地问,浑然没个正经,流氓一样。   九儿一巴掌打在他的肩上,已经许久没有这么与他嬉笑:“整日就知道胡说八道。”   宫一被打了,也不叫痛,只是爽快地收了香囊,进车前还是一副痞子的模样笑着对九儿道:“若是日后成婚了,也不必送信来告知了,若是不幸被休了,再告诉我一声吧,也能乐呵乐呵。”   她嬉皮笑脸地说完,不等九儿再打,便一溜烟地进了车内。   马车已经前行,车外却传来一阵难听的公鸭嗓子咆哮:“宫一你不是人!”   “不是人是鬼啊?”从车窗探个头出来,冲着后面站在千仙阁门口叉腰凶狠的九儿道。   再坐回车中后,宫一不由地疑惑问向木千青:“哥哥,乐大人与小侯爷便不来送送我们?”这两个人也太没良心了,他们好歹也相识了四年之久,怎么就对他们的离开充耳不闻呢。   “自会重逢,又何必再送。”木千青笑着回答。   一队人马,马蹄声哒哒,终是消失在天际线下。   侯爷府中,静静站在院前的公仪坷负手而立,身后的人前来禀报木千青与宫一已经上路去往北襄。   “周大人那里知道了吗?”他平静地问,桃花眼幽沉深邃。   “属下已经提前告知周大人。”   “古又呢?”公仪坷又问道。   “古部主已混入了随行人马中。”   公仪坷轻轻地笑起,想起古又那石头一样又臭又硬的性格,真不知他怎么混进去的。随后他抬手一挥,身后人便瞬间隐身退下。   他抬头望了望天,见到一片乌云正慢慢地移向北方,唇角也跟着慢慢勾起了无意义的笑容。   乐府中,乐少寒这日在“不忍直视”的书房中,坐在唯一的一把椅子上,一张书桌前,看了一天的书,直到夜深到来,管家才顶着压力劝大人早些入睡。   这时,乐少寒才放下来书,开门踏出书房,站定屋檐下,抬头望去无星无月的夜空,慢慢地叹来一声,仿佛吐出一口压在心口多年的郁气。   而此时,同样抬头望着夜空的人,还有一个,在北襄城中,礼部右侍郎府上。   那人微弯着腰背,双手兜在袖子里,一头黑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神色紧张地看着漆黑一片的夜空,神神叨叨地道:“不好不好,此乃凶兆啊!” ☆、多年不见北襄城   腊月冬雪绵厚,在宫一的记忆中没有雪的模样,初见这满城的素装银裹,稀奇得仿佛见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千仙阁在北襄的分阁黔香阁尚未开门迎客,三娘正忙碌着招聘人手,跟随而来的胖叔也忙着帮物色好用的厨房打手。   宫一与木千青十多日来没事事最喜相携逛这繁荣的皇城街巷,他们此刻脚下的拂柳巷取名与陵南都城的青靴坊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处。   街巷不宽不窄,两边高楼耸立,酒肆店铺繁多,熙熙攘攘的人群,这些都与其他的街巷无大区别,唯一值得称奇的是那两旁楼与楼间的垂杨细柳。   挂满霜雪的枝条被压的极低,一棵棵仿佛静立的白衣书生,到了夏日,日头一晒,夏风一吹,满树的绿叶摇曳,又如一身翠绿的娇俏丽人拂动手中香帕。   宫一走在木千青的身旁,一路而来就没走过直线,她强盛的好奇心驱使着她一样新奇玩意也不拉下得看去。   木千青步履缓和,时不时停下等待宫一,时不时侧头溺爱地一笑。   “哥哥,你说这皇城就是皇城啊,真不愧是天子脚下,这些珠钗耳饰可不必我们陵南的美多了。”宫一一边目不暇接地瞧,一边兴致勃勃地说。   木千青走去她的身旁,瞧见了一只玉钗,简单的祥云模样,看着温润婉约。宫一此刻也瞧去了木千青手中的玉钗,随即放下了手中的一堆东西。   “还是哥哥眼光好,这个玉钗模样简单又大气,内敛气质,不管何人戴都是极好的。”她笑着取下木千青手中的玉钗,随后认认真真地瞧了个遍。   “宫一喜欢?”木千青问。   “模样是不错,不过我却是用不着的,只是九儿婚事大约是定了,宫一想着就算不能出席她的婚礼,送个模样好的东西回去也是应当的。”   “那便买下。”木千青说完便问了摊位老板玉钗几银,老板笑着说三银,木千青随即掏出了银子,还未等宫一反应过来,连价都没有砍,就眼睁睁瞧着哥哥被人诓了银子去。   后二人走在路上,宫一不免嘟嘴抱怨:“这破玉钗那能要这么多银子,哥哥怎能他说多少便是多少的给啊。”   “既然是你给九儿的心意,怎好还这么计较?”木千青微笑反问,神色和煦。   宫一半垂眸,又道:“这怎能说是计较,这是勤俭,古来成由俭、败由奢,唯德是兴,奢华必短。古训如此,哥哥之前教导怎可自己不去遵循。”   木千青依旧笑着,却知道这不是他教给她的,他纵使再让她识学,也没有能力将这些仁君大爱教予她,或许是这四年来乐少寒的潜移默化,也或许是曾经宫一便已铭记于心的。   正走在路上,木千青又觉衣袖被人轻扯,他侧头看去一脸兴致极好的宫一,又不小心瞧见了她身后酒楼铭牌,忽地便生了深深的无奈之感。   “哥哥,这求名楼的酒据说是北襄十酿之一,不可不尝啊。”她一副煞有其事的模样,仿佛他若是拒绝必定抱憾终身。   可是,她难道是忘了他酒量奇差吗。   “若是哥哥不能饮,宫一可以代劳的,反正宫一素来两个脾胃,一为正食餐飧,二为美酒佳酿。”转着浑圆漆黑的眼珠子,明亮如珠,宫一笑出了两个酒窝,让人如何也拒绝不来。   “不可贪杯!”木千青点点她的鼻子,微正了声色,想要让她知道他说的是认真的,绝不是假意严肃,实则放纵。   然而,到了酒楼中,一壶美酒,一碟牛肉端上桌,宫一一杯入口后便停不下那不听使唤的手了,嘴里啧啧出声,一脸的陶醉,让木千青想要劝止又不忍破坏她的好心情。   唯有心中一叹,无奈一声:早知如此,当初何必多那一句不可贪杯之言。   酒到酣时,宫一已经双颊丹红,目中迷离仿佛有些三魂出窍了,她抱着酒壶望着坐在她对面神色微紧张的木千青,忽然笑起,笑得仿若一个傻子。   “美人真美,小爷瞧着这整个燕秦也没有比美人你美的,快告诉小爷哪家的娇人儿,小爷好上门提亲去。”   脑袋东倒西歪的宫一出口便是混账话,木千青依旧微笑,只是笑容有一些些微僵。他知道宫一此刻根本没醉,只是坏心眼加上酒力的催使才让她如此明目张胆地调戏他。   可如今众人视线纷纷投来,他也不好教训这个看着像是喝醉的人。   “宫一可是醉了?”他轻声地问,笑容温柔。   “没醉没醉,再来十壶都没醉。”宫一打了个响亮的酒嗝,挥着小爪子,皱眉。   “既然没醉,我们也该回去了,宫一这几日的课业似乎没有做完。”木千青声色温婉,语气里似乎带着些可惜,可惜什么?像是可惜她怎么还没做完课业,还是好几日的量。   歪头扭腰的人忽然定住了,一手扶起额上,手肘撑在桌上,仿佛有些头痛,只听她哎呦一声道:“这酒的后劲怎么这么大啊,才几杯入口,我便忽觉头痛昏胀了。”   木千青没说话,微微笑地看着她。   “哥哥,宫一方才可是醉了?怎得像是什么都不记得了?”铜铃圆目无辜得如同受伤小鹿望去对面静然端坐的木千青。   “想来是的,这酒既然如此烈,宫一还是别喝了,早些回去休息吧。”木千青伸手替他拂去嘴边落发。   “哥哥说的是,说的是。”笑得谄媚,宫一乘机抓住了木千青纤细微凉的手,不放了。起身后,又是脚下踩云一样东倒西歪,歪倒在木千青怀中便不歪了。   木千青搁下银子放在桌上,而后含笑宠溺地扶着人出了酒楼,那些还坐在大堂里望着门口相携消失二人背影的酒客们,笑了。   “刚刚那小公子还真是个可爱伶俐的性子,这么明显的假醉,倒是让我大开眼界。”   “我瞧他实意是想要倒在那青衣公子的怀中,这二人,怕是有什么隐晦关系都不一定呢。”   “那小公子方才不是叫青衣公子哥哥嘛,既是兄弟关系,这也可以理解。”   “纵是兄弟,那样的动作也太惹眼了些吧,我瞧着就是有些不可说的道道。”   “嗐,你这人思想怎么如此龌龊。”   “哼,别告诉我你瞧着方才那青衣公子,心里不动一点邪念?那样的容貌姿丽,倒是真可能是燕秦最美的人呢。”   被驳的人不说话了,尴尬地咳了两声,说一点邪念不动是假的,但是那青衣公子气质太过干净,使人想要沾染其泠然的同时,又让人害怕玷污其圣洁,矛盾啊。   端起酒杯,喝上一口,果然好酒就是好酒,一口酒入肚,心中窘迫也悄然散去。   此时,酒楼中众人也都从方才两人的话题中回到了各自的闲话,唯有账台掌柜的身旁一个三十来岁的女子,波涛汹涌的身段,贤淑温良的面容,还是呆呆地望着门口的方向,久久不能回神。   旁边的掌柜推了推身旁的妻子,道:“丽子怎得还不去收银子。”他朝着方才木千青与宫一离开的那桌努努下巴,示意丽嫂那桌的银子还搁在桌上,没收呢。   丽子回神,木呐呐地应了一声,而后才神思不宁地朝着那桌走去。   她一边走一边想,方才那人怎会这么眼熟,莫不是她六年未见殿下,将人给认错了?如今殿下不应该在梦星宫中休养吗?   说来,自四年前新帝登基,殿下便再未出现过,不管是皇族祭祀还是民间盛典,从前热爱热闹,逢闹必现的殿下仿佛真如新帝所言忧思成疾,静养宫中。   可是她曾是殿下的奶娘,算是看着殿下长到十岁的,那样的性子就算是练武时断了肋骨,也能第二天嬉皮笑脸地向她讨要软糕甜食,怎会忽然便一病不起,心性大变了?   莫不是,先皇身殉火海真的让殿下伤心极重?   丽子愁容满面,站在账台算账的丈夫瞧见她这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以为身体哪里不适,女人嘛,总有那么几日,便吩咐她回房休息去。   丽子迷迷糊糊地应了,朝后院走的时候还是一步三回头地看去门外。   所以,那真的不是殿下吗?   到了晚间,油灯熄灭,丽子躺在床上,身旁的丈夫已经鼾声如雷,她却依旧纠结于白日所见之人,不能安睡。   她也有想过与丈夫商量一二,可是想想又罢了,毕竟是皇家的人和事。六年前她被殿下安排出宫前,殿下便对她说过此后不可对任何人言论皇家事,最好也别提曾为殿下的奶娘。   她入宫前是个寡妇,孩子刚生出来,还没喂上一口奶便也去了,承蒙先皇后不弃,她才能伺候在殿下左右。殿下从小虽顽皮,却很聪明,对宫人也好。   那时送她出宫,也是殿下看着她年纪尚不大,还能婚嫁,不想她在宫中蹉跎岁月。她拿着殿下给的银子,如愿嫁了现在的丈夫,开了这家酒楼。   她想着殿下从小爱酒香,又喜寻民间玩乐,可能哪一回便能因这青梅酒再见殿下一面。却哪知,不过一年,先后病逝,又一年,皇宫骤起大火,先皇身殒。   而曾经名动燕秦的启明公主殿下忧思过妄,缠病宫中,再不外出,无人再得见公主殿下。   丽子枕着手,蹙眉苦思,心道:“下回那小公子再来,定要上前去问上一问。指不定殿下如今已经病愈了,正如从前一样出宫游玩。” ☆、西域血镯道传奇   大年初一的那一夜,在一片敲锣打鼓声中,黔香阁揭了红绸,开门喜迎宾客。   桑三娘站在大堂的正中,一身金银玉饰,脸上红粉胭脂,丹蔻指间在空中婀娜比划,像是为她的开业致辞伴奏一样。   最后自然是要推出木千青这个台柱子定一定人心,敛一敛客人。如桑三娘所期盼的那般,当木千青身着雪白的裘衣,衬出他玉颈优美,玉肌似雪的绝美姿态时。   堂中瞬兀安静,良久不知哪一方向的客人倒吸了几口凉气,仿佛不敢相信自己所见为真。这世间真有如此气韵谪仙,容貌昳丽的男子。   木千青只在那大堂正中,如潮视线中站了一会儿,便被桑三娘请下去了。极会做生意,极会敛客人的三娘怎会让众人就这么简单的看够了。   之后自然如三娘所料那般,客人们豪掷黄白,唯恐今夜与木公子畅饮达旦的人不是他自己。   “众位官人如此热情,三娘真是感激不尽,只是我们千青在陵南时被人称为木观音,百姓们不敢犯仙家威严,所以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就是,千青从来只陪酒畅谈,卖艺不卖身的。”   三娘笑得有些为难,却不容讨价还价。   一些人心里已经有些抗拒了,这样一个美人能看不能摸,可怎么能够尽兴。其中一位直肠子的随即便脱口:“这是哪门子破规矩,兔爷就是兔爷还装起清高来?”   他嗓门极大,震得人耳轰鸣,一些让他道出了自己心声的人也觉他举止粗鲁,实在是斯文扫地。   三娘却笑颜依旧:“这位爷说的不错,这的确是一破规矩,但是三娘一个普通凡人,还是心有余悸的,不敢做那等冲撞佛祖的事情,所以还请各位爷多多担待。”   众人见这鸨儿说得煞有其事,不像是假意清高,也开始面面相觑。   最后三娘见众人有了退意,又添了一把柴火:“其实千青一夜陪酒价钱昂贵,众位爷也不必去较这个劲,咱们黔香阁中其他姑娘公子也都是伶俐人,保准伺候的爷儿们高高兴兴的。”   她这话便像是激到了众人,来秦楼楚馆玩乐的人,哪一个不是自诩家财万贯,就算实际不是,也绝不能让人小瞧了去。   随即,犹犹豫豫的众人又开始了争抢,不管那木千青陪不陪夜,总之是不能让别人讨了这个彩头去。而且,木观音这个词倒是新鲜,那人也的确长得太美了些。   饱饱眼福,也是好的。   最后被人领入木千青沂水室的公子,名叫余晨,据他说随父来到北襄也不过半年。家中祖父出海为商,如今祖父祖母老了,便想要回到故里安居。   是以他这个从海外回来的纨绔子弟也随之回到了北襄,家中积财富可敌国,今日为木千青流出去的银子实在不算什么。   宫一站在一旁装乌龟,缩着脖子偷偷笑。这些个纨绔子弟,说得跟真的似的,也不知道他们家人瞧见了自己养了二十多年的儿子在外边这般厚颜无耻的胡说八道,会作何感想。   她初见这公子走进屋中,手中摇着一把水墨画扇,青丝被扇风吹起,那张脸笑得仿佛三月里的桃花,她还以为瞧见了公仪坷走进来。   却是不到第二眼的时间,这个富可敌国的公子就漏了怯,那贼眉鼠眼在屋中忽飘忽飘的眼睛,分明在感叹一个青楼居然能有这么奢华的装饰。   还有那一身朱色裘衣,宫一自己或许没什么见识,但是公仪坷也是个喜欢穿红的人,还是那种死人血的赤红色,她见得多了,也知道这位余晨公子的朱色裘衣质地实在不能称的上极好。   木千青坐在他的身旁,没有对他称赞自身背景的行为有似乎表态,便只把他当作普通客人来对待。   他先是递上一杯薄酒,轻声细语地问道:“公子可是渴了?”   正觉得自己一个人说得有点多,佳人怎不答话的余晨,见木千青如此温柔地递酒,随即就笑得仿佛朵花:“多谢多谢,多谢木公子。”   他取酒的手也不规矩,居然顺着木千青的手背往上滑去,滑到木千青的手腕处,摸到一片凉意。   宫一一旁瞧见这一幕,差点上前掀桌子赶人,却还是在木千青抽回手的刹那止住了冲动。   “千青这手腕上的玉很是稀奇,竟是红色的,莫非是血玉?”余晨端着酒杯,尚没有饮下,初是好奇,最后是惊讶。   “家人所赠,不足称道。”木千青笑得温和,掀开衣袖看了一眼血色剔透的玉镯,随后又将衣袖盖上,掩其殊辉。   可那余晨仿佛瞧见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美人递上的一杯酒被他随便地搁置一旁,神色充满了惊喜地执起木千青那只手来,小心翼翼地将他衣袖撩起,端着他的手腕瞧看那血镯。   木千青肌肤本就细腻光泽,骨骼纹理又极为优雅美妙,玉丝宛如血脉的血镯套在这样一只手腕上,浑然天成,仿佛天生便是长在一起的。   余晨看得是痴迷不已,不住地赞叹。宫一站在一旁是咬牙切齿,不住地想揍人。   还没等宫一在沉默中爆发,余晨便一边抚摸着血玉一边开了口:“千青有所不知啊,这血镯极为罕见,在西域只有尊贵的巫女族才配持有。”   “血镯尊贵便尊贵在它的养成,一枚真正的血镯养成需要尚百年的时间浸泡在活人的血中,且鲜血每半月便要更换一次。”   这话听得宫一怒极的大脑忽然一阵寒栗,想起买这个血镯时,九儿还说这镯子看着极可怕,她当时还觉得九儿胆小,如今看来自己也有些胆寒了。   “不过这养法特殊,镯子的功效也是极为特殊的。驱凶避邪这个说法是个神器都会有,不过这个镯子还有一个妙处就是能清血。据说带着血镯的人,纵是中了剧毒,血镯也能为主人清血去毒,功效神速。”   听那痴痴迷迷、自说自话也不管人听不听的余晨说到这处,宫一心中对血镯的恶寒又被好奇压下了,她看去被余晨端着的哥哥的手,那手腕上的血镯,玉丝栩栩如生宛若血脉。   可是这五十文钱的血镯,究竟能不能有这样好的功效就未可知了。宫一忽然想,若是有便好了,她总是希望哥哥时时平安的,若是有那样的血镯护身,就算再发生一次溪遥那样的事,她也不会那样的惊慌失措了吧。   神思恍然不知飘去了哪里,宫一目中有些涣散地看去木千青手腕上的血镯。   “余公子说得那般奇妙的血镯,怕与千青腕上的非同品,千青这只不过是凡品,只是家人的一个安心,并没有那样的奇效。”   木千青收回了手,重新将血镯掩去袖中,神色淡漠,与余晨刚进来时一般无二,仿佛刚刚余晨什么也没有说没有做,更没有什么惊人的血镯故事。   “千青说的是,真正的血镯对着月光会发出幽黄色光晕,对着日阳又会见玉丝如血脉流动。千青这只恐怕是取了血镯漂亮的外形,能工巧匠仿制而成。”   余晨皱着眉,有些惋惜的说着。   木千青点头称是,神色也无任何落寞,于他而言就算是真正的血镯也绝没有他手腕上这只珍贵,因为这是宫一送他的第一份礼物。   “不过千青无需惋惜,惊蛰之后,便是公仪皇家一年一度的采诗大会,据说今次太子会莅临会场。夺了前三甲的才子不仅能免去乡试京试直接进入殿试,被选拔为官,那魁首还能得到太子所赠贵品,这次便听说是一枚西域血镯。”   余晨也不知从哪个奇妙的角度看出了木千青的惋惜,然后用一副关怀佳人的口吻对木千青又道:“届时余晨也会参与,必定一举夺魁,为千青赢一枚真正的血镯来。”   木千青心中略是无奈,竟不知初次见面的余公子这么的古道热肠,不仅奇妙地看出他的惋惜,还更奇妙地要为了他去夺魁。   若是他“不幸”落了榜,是否也要来对他说一声:“千青实在抱歉,有负所托,未能完卿心愿。”这样的话?   可木千青为人还是温润多礼的,当下依旧笑容亲和:“那么千青先祝公子马到功成。”   “好好好,承千青吉言,余晨必定不叫千青失望。”余晨眉开眼笑地举杯朝着木千青一敬,饮尽一杯酒后,又是一个人独说自话,木千青在旁笑着听。   余晨走后,黔香阁也几近关门,宫一坐在沂水室中,撑着头看整理床铺的木千青背影,慢悠悠地吐露出一句话来:“哥哥,若是那余晨为你赢来真的血镯,你会高兴吗?”   “自然高兴。”若那血镯真如余晨所言那般神奇,有人赠予他,为何不高兴。宫一如今处境不明朗,日后只会更加危险,若是有这样一枚功效神奇的血镯,或许便能在最危难的时候保她一命。   木千青正如此思量之际,忽听一阵门开门阖的声音,转身看去,室内原本坐在桌前看他的人已经不见了身影,没有留下一句话。   望着那紧闭的房门,木千青无暇的面容上没有一丝情绪的透露,却唯有那眸中显露了一抹幽色,仿佛空旷的高崖上,离冷月最近的昙华一朵独自幽放。 ☆、采诗大会会文采   那晚,宫一回来的很晚,木千青已经睡下了,她才推开房门晃着歪歪扭扭的身子凑到木千青身前。   被一阵酒气醺醒的木千青模模糊糊觉得有人在舔他的唇,惊讶得睁眼便正好撞入那双幽黑的铜铃圆目中。   醉得神志不清,却所幸没有进错房门、舔错人的宫一,朝着木千青的脸,喷着酒气道:“哥哥喜欢,宫一便去赢来给哥哥。”   她笑得傻气,趴在床边,一侧头,咬上了木千青柔软的耳垂,贴着他的耳轮,低低笑地道:“可不许旁人入了哥哥的眼,也不许哥哥为旁人高兴。”   声音是笑的,笑得仿佛蜂蜜一样甜,语气却冷冷中带着满满的霸道,不容任何人反抗抵触。   木千青想说她醉了,却话未出口便被醉的人堵住了嘴。她一边吻他,一边钻进了被子里,双手环住他的腰,一吻罢了,还像只小狗似地伸出舌头舔舔他的唇,仿佛小孩子吃完了舔盘子的行为。   木千青哭笑不得,再侧头看的时候,宫一已经闭眼窝在他的颈窝睡着了,双手在被下死死地环住他的腰,他想要翻个身,好好地看看她的睡容都不行。   从那晚之后,宫一便像是撞了邪似的,日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捧着一本本的诗书坐在黔香阁后院,少有人经过的老槐树下看。   木千青偶尔来寻她回去用膳,她都会睁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疑惑惊讶地道:“竟然就到吃饭的时辰了?这肚子竟然都不觉得饿。”   她笑嘻嘻的模样,酒窝乍现,木千青看着却心中隐忧。   坐在桌前,木千青看着咀嚼斯文的宫一,忍不住添了一筷子肉放入她的碗中道:“宫一这几日怎得这么用功?”   往日要她这般用功,可是威逼利诱齐上阵都效果减半,如今他不催不督促,宫一却越是自发了起来。   “书到用时方恨少,古人诚不欺我。”宫一笑眯眯地回答木千青,却没有给个极正面的答案,一会儿后,她放下碗筷,又道,“宫一用好了,哥哥慢用,晚膳宫一会记得准时回来用的。”   说完,她便走出了沂水室。可是到了黄昏,仍旧是木千青看着桌上的饭菜快凉了,万般无奈地去后院老槐树下将人寻回来的。   “失误失误,宫一这几日满脑子都是诗词歌赋,对于时间的概念有些淡化了。哥哥见谅。”她依旧笑得可爱地道歉,对于自己反常的行为没有丝毫的解释。   随后,木千青也习惯了,仿佛对于宫一,他总是很快便能适应。淘气的,顽劣的,作恶的,伤感的,懒惰的,勤奋的,不管哪一个模样的宫一,他总是理所当然地接受。   因为这都是宫一。   二十四节气之一惊蛰过后,春雨将歇,乍暖乍寒,农耕始发。   北襄城内最大的朝天酒楼被围的水泄不通,外面一圈又一圈看热闹的人,里面摇扇抚发自诩才华横溢的与会公子,还有那二楼看台上,本朝太子与几位当朝重臣。   主持大会的司仪一身清朗,风采极佳,一首古人的颂惊蛰说完,便宣布采诗大会正式开始,第一个项目便是作诗,以歌惊蛰时节。   一楼与会的才子们凝眉苦思,提笔慎重,全都心中知晓这是一次难得的机会,这次机会可能比从乡试到殿试一路过关斩将后出仕为官还要珍贵。   因为这一次写的若是好,若是让太子,或者随意一个重臣赏识了,收为门生,日后自己的仕途可谓是乘了一棵大树的阴,至此不说官运亨通,也会一帆风顺。   所以人人都想写好,人人都不敢草率下笔,却又不愿第一个下笔的风采被人夺取。摇摆不定,杞人忧天大概就是他们如今的情况了。   二楼看台上的太子公仪玉敛,眉目清秀,长相极好,尤其那双丹凤眼,炯炯有神,仿若明珠。他一身清瘦,有些书生模样,端起一杯茶浅浅地抿。   似乎也知道楼下众人的顾及,知道一时半会儿是没有人能交出成品诗稿,遂喝完一口茶后,没有望去楼下,而是侧身打算与身旁的重臣交流一二。   然,有人似乎不喜按照常理出牌,就在太子启唇,欲说出第一个字的时候,一道响亮、音色偏高的声音从楼下响起。   “司仪,在下颂诗已经完成。”   这道声音的骤然响起,惊起门口围观众人隐约吸气声,伏案苦思的众才子们也被惊得睁目看去,却左右瞧看,也没有看见说话人在哪里。   此时一人从酒楼最里面走出来,身材纤细,若是再矮上几分,光看背影却如女子骨骼,可是正面瞧去,他眉宇英气逼人,举止果决豪迈,没有一丝女气。   只是个长得有些漂亮的小公子。   司仪朝着他走去,接下他手中的诗稿,又看了看他身后的方向,那个位置处于天井的正后方,二楼看台万万看不到的犄角旮旯。   所有与会公子都是为搏名声而来,为了让人瞧见其风采,自然不会坐去那样的角落。也因为这样,方才这位小公子话音一出,众人才面面相觑竟不知出声人在何处。   “敢问这位公子姓名。”司仪问道。   “木宫一。”宫一答得掷地有声,眉目带笑。气质出众,又隐隐有一种霸气。   司仪多看了这个叫木宫一的小公子几眼,竟一时想不出北襄城中哪一户人家居然有这样出众的少年。   “好,这位小公子且回位稍等。”司仪抬手一请。   宫一拱手让礼道:“多谢司仪。”   回到座位后,宫一百无聊赖,却碍于如今场合问题,不好像往日一般坐得仿佛一个瘫子,只好挺直了腰背,等着其他才子们将诗稿写完了,一并呈于太子殿下过目。   不知是不是宫一这个出头鸟的作用,随后陆陆续续不少公子都交了诗稿,甚至一度有点争先恐后的意味,唯恐让人以为他们是才疏学浅,这么一个普普通通的题目就要费时良多。   最后一个人皱着眉,也犹犹豫豫地将手中诗稿交给了司仪后,众才子们静坐等候。宫一看去那最后一个交诗稿的余晨,心中微微讶然,没有想到他真的会来参与采诗大会。   那余晨回位的时候仿佛感受到了宫一的视线,朝着她这方看来,然后悠悠笑起,摇着一把画扇好不风流。那笑意里有些打招呼的意思,仿佛在说:好巧啊,你也在啊。   而宫一并没有回他一个‘是啊,真巧啊’的笑容,而是冷淡地将头撇开了,不再看他,刚刚那一眼就像是在看其他的什么东西。   余晨略略尴尬,笑容僵了一僵,同行的一位公子拍拍他,问他看什么呢,他也只能干巴巴地回一句,没什么,瞎看看。   诗稿已交,采诗大会第二环节,司仪宣布是‘论’,这一个论字点在粮上。要的是众位各抒己见,就这粮之一字,论上一论。   范围可大可小,只要不涉及危言耸听之言,不触犯国家法典之讳,自可畅所欲言。只不过每人仅有一回发言的资格,且无需长篇大论,三两句概括己意即可。   同上一环一样,大会没有设定时间,谁想好了便可自行开口。   众才子抚额的抚额,摸扇的摸扇,偶有耳语几句的也都是私交甚好的同行人分享己见一番,多数人都沉默着自行思考。   宫一摸摸下巴,望望天井上的蓝天,忽然便想起了乐少寒曾与她说过的燕秦如今外交局势。通常来说乐少寒说话,她都是神游的多,那一回嘛……   自然也没有例外的道理,所以他说了什么,她记得还真不全。不过筛子过水尚有几分水露,她就算从来没正经听过,也耳濡目染的知道一些。   北边戎国犯境多年,虽总是小动作,却扰得边境百姓苦不堪言。两年前七十八岁的肖老将军忍无可忍请命披甲上阵,在戎国再一次骚扰中将敌方将领斩于马下,从那以后戎匪才略知收敛。   南方水土温润,人们多是温吞性格,燕秦与南方邻国南周相交不错。不过她似乎大概可能从乐少寒的口中听过,南周虽表面亲近,却实则最是狡猾,对待南周要比鲁莽的戎国更小心才是。   采诗大会,这两环下来,皆是以农为题。第一环为颂惊蛰,惊蛰乃春耕之始。第二环为论“粮”,粮乃农耕之本。   农耕,立国之本,强国之路,同时也是筹备军资的重中之重。   宫一这一番回忆加上思考,已经有好几个才子发表完了言论。与上一环不同,这一环不知是不是有人看着宫一首交诗稿出了一次风头,这一环都争先恐后地立即发言了,不再犹豫不决。   “粮,裹口腹之欲,人人皆需。一年粮米的收成好与不好都直接关系到一国经济之发展,丰时有人囤积,旱时便居奇,此乃亏损国力之做法,所以在下认为,在粮之一字上,朝廷当严格规控,不可让奸商乘利。”   一人发完了言论,朝着二楼处拱手一拜,颇有大儒风范。宫一这个角度是断断瞧不见二楼几位是什么表情的,是以她只能看那面容较为俊朗的司仪。   只见那司仪老神在在地听,双手在身前交叉,一派随意旁听,并未有任何意见的模样,笑得样子也和一开始一样,没有丝毫差别。   宫一微微皱眉,心道:“不会真如她想的那般吧,可是这个话题,真不知如何开口才能不危言耸听又有理有据。”   此时,又一人发言了,却是那余晨。   宫一凝目看过去,倒真想听听他会发表什么样的言论。   余晨起身后,整了整衣袍,又抹了抹鬓发,等觉得仪容都整理妥当了,才手握折扇开了口:“粮,裹人口腹之欲,确是其最本质的作用。不过在下看来,粮也是一种货币,与金银无甚区别。”   他这句话一出,在坐的不少才子都面露鄙夷,觉得这人必是想无可想,说无可说,才在这里信口胡诌。连同大门口围观的群众也开始发出微微不屑之音。   可宫一却心中一震,被余晨这个观点惊了一惊,心中忍不住附和:不错。再看那司仪,眉目间略有奇色,想来余晨所述应是说到了二楼那位想听的地方了。   “黄金可铸成饰品器具,同时可熔铸为官银货币,那么粮为什么不可以呢?”余晨大手一张,侃侃而谈,“在下不太会文邹邹的话,不妨打个不恰当的比喻,北方戎国游牧之国,少有农耕,最是缺粮,可他们有好马良弓,若是我国用盈余国库尚无用处、存久又会败坏的粮米与之交换好马良弓,岂不是比用真金白银划算的多?”   余晨环伺周围,见众人纷纷就这个简单明了的例子而为方才自己武断鄙夷而低下头后,微微一笑,笑得甚是温和:“如此说,这粮不是一种货币又是什么呢?”   这么一番问后,他如前面一个发言的人一样,朝着二楼拱手一礼,款款坐下,坐下后还不忘整一整根本没乱的衣摆衣襟。 ☆、各抒己见见真章   余晨的话说完后,众人先是陷入了一阵沉思中,随后爆发了一场不小的争辩。司仪出声制止后,各家公子又再次井然有序地起身发表言论。   宫一由始至终都在角落里瞧着余晨,只见那余晨不管是在众人沉思中,还是在众人因他的观点而争辩时,都神色愉悦,闲庭信坐,仿佛出来观花赏景的文人雅客。   起初,宫一对于这余晨是没什么好印象的,当然就算如今也不算什么好印象,只是有些刮目相看罢了,想不到他会有这么一番崭新却颇为实用的观点。   看完了余晨,感慨了一番人不可貌相后,宫一又一次陷入了深思,余晨的观点新颖夺目,也有几位才子的观点虽守陈却安全。   那么她应该怎么说才能既夺目,又不令人反感,不让上面那位觉得她妄论朝纲呢?   这一想便想了许久,直到前方各位才子都已说完了,司仪准备上前总结一番时,二楼正座上的人开了口,那声音温煦平缓,像是私塾里毁人不倦的教书先生。   “且慢,是否还少了一个人?”太子公仪玉敛站起身,慢步朝前走,负手俯视下方。   司仪静默片刻,便想起了少了那上一环首交诗稿的小公子木宫一。   他朝后望去,见木宫一正好也听见了太子的问话,徐徐从里面走出来,笑容颇为尴尬。   宫一走到天井下,俯首施礼道:“在下愚钝,思虑过久,还望殿下恕罪。”   “那么如今可想好了?”太子问道。   “尚算想好。”她谦虚地接话。   “请言。”公仪玉敛目中灼灼地望着下方俯首的人,丹凤眼本是妖治的形态,在他的身上却被自身气质深深压成了儒雅风气。   宫一沉了沉声道:“在下听了前面诸位仁兄的见解,深觉自身之鄙陋。不过既然应会前来,便冒着贻笑大方之危,简述己论之一二。”   一番谦辞说完,不见有人话语,宫一微微站直了身躯,平视前方道:“先前众位都就粮的本质一阐观点,可在下想就持粮的人说上一说。粮在民手,为食物。粮在国中,为器物。可粮在他国之手,便为利刃,刃口刀尖直向我国。”   这句略带杀气的话方出,四周人等都不觉屏息静听。而那二楼上的太子殿下,似乎眸中一动,身后本还坐在位上的几位尚书皆起身走到太子身后,凝眉朝下看去。   “国若用兵,粮草先行,千里馈粮,费时费力。可若是敌国粮草囤积充裕,我方粮草未到,敌方已乘一大先机,此乃大弊。然,纵是这样的大弊,古人兵法也告诉了我等破解之法,善用兵者,役不再籍,粮不三载,取用于国,因粮于敌。此乃行诡道之计,夺敌方粮草,为我所用。”   宫一款款说完,未等楼上的太子等人开口,已有人愤然不平道:“荒谬绝伦,我燕秦泱泱大国,怎可行此鼠匪行径,简直有辱国体。”   转身看去那怒气冲冠的读书人,一身青衫,应当是壮志凌云,一心想要报效国家的。可是既然要来采诗大会,寻蹊径取道,却又口口声声地要大仁大义。   宫一心中微微摇头,这样的人,就算是被朝廷任用,也绝不会委以重任,不过是摆个青天模样的人,给百姓看着心宽罢了。   “司仪。”太子声缓起,司仪闻声上楼,那气得面红耳赤的人,见太子根本无视他的正义之言,心中更是郁结难平,却也知道不可再多言冲撞东宫,怏怏地便又坐下了。   这边宫一也不在意那愤然驳斥她的人依旧瞪着她,准备走回后方坐回位子上,却被匆匆又下了楼的司仪一手轻轻拦住。   宫一无法,只得站定原地,等着那司仪要说什么。可人居然就让她干站一旁,笑着当众宣布了名次,这次采诗大会竟然匆匆两轮便结束了。   三甲已出,魁首为方才那对宫一言论义愤填膺的青衫男子,名为赵义诚,榜眼为余晨,探花为宫一。   围观群众走得是好不甘心,没有入前三的才子之中也有捶胸顿足的,也有笑笑风流而去的。余晨走前,还想上前跟宫一寒暄两声,却见司仪似有话与他说,便作罢了,随同行公子一同离开。   “不知司仪留在下有何事吩咐?”宫一面上带笑,心中却是一口老血窝得心慌。   她本是为了那血镯而来,没有魁首便没有血镯,白浪费一番功夫,真是让她难受的很。   “在下宋宽,字敬尤,乃是太子府臣。木兄可唤我一声敬尤,日后我们指不定是同僚了。”他说得面带赏识之色,又将宫一往楼上请去,“木兄这边请。”   “多谢敬尤兄。”宫一谦逊一声,然后大致是明白了一些。   她真是千算万算还是算得太天真,竟然没有想到太子这次临观采诗大会还有为自己招揽贤臣之意,难怪那赵义诚成了榜首,而余晨与她位列二三。   太子府收的人要有才有名,却也不能太有才有名,否则树大招风,结党营私之名便够这位太子殿下吃一壶了。   当宫一站定太子面前,乖顺地垂首施礼,并不敢大胆瞻仰未来真龙天颜。   可是太子似乎对她的长相挺在意的,只听温煦的声音伴着放下茶杯的声音道:“木公子抬首说话即可,无需如此拘谨。”   宫一慢慢抬起酸痛的脖子,心中还在道这太子殿下真是礼贤下士,日后必定是一明君。却刚刚端正了脸,便听见一声砰呲。   太子殿下手滑了,茶杯翻落地上,瓷杯瞬间裂做数瓣,茶水溅了一地,那四爪金龙的明靴上都溅了好些,可太子殿下仿佛魂不附体一般,怔怔地看着宫一。   宫一被看得心中打哆嗦,莫不是自己长得太像这位太子殿下短命的初恋情人,让人太子看得魂游从前了?可她也没听说这位太子曾有过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大爱无疆”啊。   此刻,之前随行的几位重臣早就离开了,唯一还在一旁的是那个太子府臣宋宽。   宋宽瞧着这情况有些不太对劲,轻声唤了唤忽然失魂的公仪玉敛:“殿下,可要唤人来清理一番?”   公仪玉敛大大地喘了一口气,仿佛从极大的惊吓中回过了神来,他垂眸平息,神色依旧不太好,挥手示意不用,宋宽才重新站直了,装木柱。   只是余光里瞧了木宫一一眼,心道殿下从来随和温煦,就算是大难当头都能笑笑说天意如此,可是为什么见了这木宫一后会受到如此惊吓?   “不知殿下唤草民何事?”宫一在这三人静默的诡秘气氛中也是尴尬的很,决定自己找出路,谦逊地问道。   太子闻声,重新抬头看去面前的少年,从他的发顶一路到他的喉间,再到他的身形一路看到他的鞋上去。   这极认真的打量视线,让宫一头皮发麻,可是打量她的人又是她呵斥不得的人,只能苦闷地受着。   等到太子公仪玉敛终于看完了,看够了,才眉心皱起,声音低沉地问他:“你家住何方?”   “草民家住城北悦民坊。”黔香阁地处悦民坊内,她这么答也算没错吧。莫怪她不坦坦白白地说话,实在是这殿下方才的模样太吓人了些,她很怕他日后寻她麻烦啊。   “家中可还有什么亲人?”丹凤眼炯亮地看着宫一,仿佛她敢说一个谎,即可便会被揭穿。   “尚有一位兄长。”宫一垂眸答。   两个问题问完后,太子殿下又陷入了诡秘的寂静中,其余两人又不敢随意插言,只能干等着。等了好一会儿,宫一觉得自己小腿都站得有些麻了。   那太子公仪玉敛才朝他招招手,道:“你过来。”   宫一依言走上两步,距离太子殿下仅两步处停下。   “再近些,到跟前来。”公仪玉敛又道,似有些急切。   宫一纳闷了,这是什么情况,怎么像是茶楼里的贵公子看中了卖唱歌女的桥段。迟疑一下,宫一还是硬着头皮上前,站定太子跟前后,她如松挺立,不敢动分毫。   却是公仪玉敛半起了身,两指捏住她的下巴。宫一心中一慌,惶恐之下想,这太子殿下不会是好龙阳吧,不会是看上她了吧,万一知道她是个女子,会不会兴致败坏之下砍她头啊。   一旁静站,眼观鼻鼻观口的宋宽此刻也惊呆了,他跟在太子殿下身边三年,还从未见过殿下对哪个女子举止如此暧昧过,更不要说男人了。   然,公仪玉敛却不管这二人什么心理,只是专注地看着宫一这张极为熟悉的脸,然后凝眉疑惑一会儿,又伸手摸去宫一的喉间。   那方假喉结,是木千青早前给她的,随着年纪的增长,宫一纵是行为举止酷似男儿,还是有一些细节不容忽视。   如这喉结,变声后的男子都会有的东西,怕是宫一长到了一百岁也不会长出来。   宫一心中紧张,不自禁地咽了口唾沫,假喉结随之滑动。她心知这喉结做的逼真,就算是摸也不会摸出什么端倪来,但是她还是紧张。   方才那个假想,太子好男风,最后发现她是女子后败兴斩她首级,此刻想来更是极有可能发生了。   “当真是男子。”公仪玉敛低声嘀咕,远一点的宋宽没有听见,近一些宫一却听得清楚。   这话怎么说的,莫非事件反转,其实太子殿下还是喜欢女人的,不过看她容貌昳丽,实在心起涟漪,才有些失了方寸,最后心中不甘,所以想一再探明她的性别?   她怎么不知道她的容貌这么出众了?从没人告诉过她啊。   整日呆在木千青那样的人身旁,就算宫一姿容上佳也要被压下几分去,更何况她容貌确只算上中上之姿。   半响后,公仪玉敛收回了视线,也收回了手,靠回椅背,沉声道:“宋宽,送一送这位小公子。”   “是,殿下。”宋宽领命将宫一又送下了楼。   二人一路无话,还为刚才殿下诡异的行为有些茫然。其实让木宫一走,根本不用堂堂太子府臣相送,只不过是公仪玉敛此刻需要一个人待会儿,想想事情。   到了门口,宫一向宋宽告辞。   “木兄不必气馁,采诗大会的三甲历来有免前二试的资格。敬尤相信以木兄的才华,殿试必能脱颖而出。”宋宽说。   “多谢敬尤兄赠言。”宫一谦逊一礼,随后忽然又问道,“宫一还想问问,方才得了魁首的赵公子是否得了血镯而去,怎得没见有人赠予他。”   “血镯?何样血镯?”   宫一面露疑惑:“不是采诗大会的魁首将获赠西域血镯吗?”   宋宽随即哈哈笑起:“木兄这是从哪儿听闻而来,采诗大会从来不设物件的奖励,最多也是舆会评审大臣爱惜人才,私下赠予字画鼓励后辈。”   宫一目瞪口呆,随后怒不可遏,好啊,余晨这个奸商,居然敢骗她! 作者有话要说:  善用兵者,役不再籍,粮不三载,取用于国,因粮于敌——出自孙子兵法的作战篇 ☆、木小兄弟余兄长   回到朝天楼二楼太子公仪玉敛身旁,宋宽见太子殿下神色已经如常,便问道:“殿下为何不用那木宫一了?”   在木宫一上楼见到殿下之前,他分明从殿下的口中听出了对这个人志在必得的意思,但是不过见了一面,便让从来心志坚毅的殿下改了主意。   这木宫一究竟模样哪里出了错,让殿下这么嫌弃。   “这个人,如今用不得。”丹凤眼中眸光微敛,公仪玉敛端起茶微微一抿。   茶杯放下,他目视前方:“大夏国无端拒绝了与我燕秦联姻的提议,父皇近日必定要派人出使大夏,你认为父皇会派谁去?”   “微臣以为去的人除了身份必须显赫,还必须审时度势,能够随机应变,且口才更需了得。”宋宽皱眉,这段时间一直都没想明白为何大夏国会无端拒绝这样的好事。   两国相结秦晋之好,是盟友最牢靠的关系,更何况燕秦送往和亲的公主是在国内名声最盛的启明殿下,并非一般少为人知的公主。   启明殿下前往和亲,便意味着燕秦与大夏芥蒂的盟友关系牢不可破。除非大夏并非真心与我燕秦交善,可这也是绝不可能的。   二国相邻,唇亡齿寒的关系,又同为大国,若是兵刃相见必定生灵涂炭,最好最明智的便是结盟。   “那么你认为谁有足够显赫的身份又兼具你所认为必须的才德?”公仪玉敛目视前方,不温不火地问道。   “原先是有二位臣子可担此任,只是如今恐怕须得皇室中人。”   “原先?你欲指何人?”丹凤眼微眯,好像又回到了方才看见木宫一时的神色。   宋宽观殿下神色有异,心中犹豫是否该答,却又深知殿下秉性不喜臣下摆弄心机,便坦白地将心中所想说了出来。   “原先,其一为乐家大公子乐少寒,其祖辈五代在朝为官,祖父更是辅佐过三代帝王,年少被任命启明殿下少傅之职,兼内阁议员。只是如今已贬至陵南为官。其二为周谨行大人,曾同为启明殿下少保,多次出使戎国、南周、辽商诸国,外交经验无人可比,可如今也被贬为礼部右侍郎,若是随使尚可,若是领队,在这身份上却是差了些。”   公仪玉敛听罢后,良久没有出声,只是唇微微勾起,似有似无地一笑。   “微臣愚见,若所言有何处不妥,还望殿下见谅。”宋宽见殿下久不对他的话作何反应,连忙拱手一拜,以示谦逊。   “并无任何不妥,本宫只是稍微感慨一下。”感慨一下曾经的那些能臣就这么远离了庙宇权政中心,他虽知父皇是仁爱明君,身边也不乏才臣,却还是会为几个“漏网之鱼”而感惋惜。   公仪玉敛侧目,摸摸杯盏,发现有些凉了,便也不勉强饮下,转而再问:“那么你说的皇室中人,又觉得何人恰当?”   他神色缓和,似没有几分认真的意思。宋宽这回不用看都知道,殿下根本心中知晓,只是想借他的口说出罢了。   “微臣以为秦王殿下可担此重任。”   公仪玉敛笑得幽沉,却依旧不改其温煦本质:“恐怕不用你们说,老七从江南回来便要自己请缨前往。”   春雨不断,江南洪水为患,当朝秦王殿下请缨前往赈灾,路遇无力老妇,下马搀扶,直将人送回屋中,赠予粮食,才安心启程。   这样的仁王勤王在百姓口中被赞誉得举世无双,宫一闷着一肚子被余晨骗的窝囊气,板着脸回到了黔香阁,便听见了大堂里途经一桌人对秦王殿下仁爱的赞扬。   一肚子气的宫一听见什么仿佛都在抚弄她的虎须,听罢的当即便忍不住心中暗骂:惺惺作态,成百上千的难民等着他去救,不赶着上路,还有精力扶老人回家。   要依她看,这秦王殿下根本不是真心体恤百姓,不过就是借救灾之事博得仁爱无双的好名声,更何况赈灾银粮过账难记清楚,最适合贪污藏私。   看着是件又苦又累的差事,其实却是件名利双收的大好事。可一个秦王不是嫡长子,没有皇位继承权,哪里需要做这么多的功夫,看来那太子殿下的日子也不是处理处理公务,偶尔听听才子对诗吟词这么轻松的。   推门而入,宫一脸色是不愉的,看见里面的人,宫一的脸色便骤然鲜活了!   那是怒得鲜活!   她小手气得颤抖地指着屋中坐在木千青对面的人,血气顿时上涌,直冲天灵盖:“你你你你……你还敢来!”   “木小兄弟,在下为何不敢来啊?”余晨奇怪了,木讷讷地问。   瞧一眼宫一涨红的脸,他体贴地将人指着他的手拉过,拉去位子上坐好又道:“余兄来此等木小兄弟多时了,方才在采诗大会没有机会与木小兄弟交谈,此番终于可以好好与小兄弟交流交流。余兄实在没有想到,木小兄弟居然才识如此了得,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宫一一手甩开余晨的手,气得七窍生烟地驳斥:“谁是你木小兄弟啊,别叫得这么娴熟。”   “宫一也去了采诗大会?”旁边本安安静静喝茶的木千青,插了句嘴,似无心随口而问。   “嗯。”听见木千青的声音,宫一气焰骤然便消了好些,无力的声音似乎有些无可奈何又有些不甘如此的意味。   本便是知晓的,又何必多此一问。宫一垂下了眉目,隐有烦郁地为自己斟满一杯茶,不渴且无所谓地喝下。   “听余公子说宫一得了第三?”木千青放下杯盏,温温和和地问。   宫一闷闷地尚未可口,对面的余晨已经迅速抢话:“千青有所不知,以木小兄弟的才华绝不至于位列第三,都是那姓赵的太不知变通迂腐陈旧,竟然当众驳斥了木小兄弟的论点,使得民声附和。晨想,太子殿下与诸位大臣也是碍于如此,才让木小兄弟屈居第三。”   宫一狠狠瞪对面余晨一眼,丫的,说了谁是你木小兄弟,还叫得这么利索。   慷慨激昂说完一通的余晨,兴奋之余误将宫一瞪他的眼神解读为感谢之意,回之一笑,像是在说:不用谢,你我兄弟二人,应当应当。   宫一胃有些难受,有些恶心。   “宫一为何要去参与采诗大会?”声音低婉,木千青落下了视线,似乎有些寥落的神情。   对面余晨没有瞧见,旁边的宫一却敏感的感受到了,却心中纳闷,面上苦笑,将未说出的话在心中说了一遍:难道不是你希望如此吗?   “读书之人都希望功成名就,一展所长,千青这话问得可就狭隘了。”看不明白眼色的余晨依旧兴致勃勃地说,最后又满脸欢愉地看去宫一道,“三个月后的殿试,木小兄弟可要好好准备,若是有何需要只管与为兄说,能帮的为兄必定一尽所能。”   他金边折扇煞有其事地在宫一肩上拍一拍,一副语重心长、好为人师的模样。可是看在宫一眼中,却是那般的令人咬牙切齿。   “余公子说完了?”宫一笑眯眯地拂开他的折扇,而后抢在余晨回答之前又说,“说完了,余公子先请回吧,宫一改日有空必定登门拜访。”   那“登门拜访”四个字,仿佛从宫一牙缝里挤出来的,说得是白骨森森,好骇人啊。可是大脑仿佛缺根筋的余晨却是听见宫一要与他再会,便喜笑颜开,连忙把自家住址一一报上。   宫一一边将人推出房门,一边强撑着笑意连连点头。丝毫余晨是客人,是花了钱来此喝花酒的感悟都没有。   房门阖上,宫一转身便苦了一张脸,恹恹地坐回木千青身边。   “宫一这是怎么了?”木千青温柔地询问。   “采诗大会根本没有血镯,历来不设物品的奖励。”宫一委屈地看去木千青,不知是想从木千青那里得到安慰还是其他的。   木千青摸摸宫一的脑袋,安抚孩子一样的语气道:“没有便没有吧,宫一很喜欢那血镯吗?”   宫一低垂着眉目,先是摇摇头,随后又点点头。   木千青闹不明白了,轻笑着问:“这是何意?”   “宫一不是喜欢血镯,却是为了血镯而去采诗大会,若是早知没有便也不必去出这个彩头。”她向来明亮如日阳的铜铃圆目微阖,有丝忧色。   “大会上发生了什么吗?”木千青略起担忧,正了颜色再问。   “哥哥,采诗大会舆会之人皆为男子,均为免乡、京二试,直入殿试而去。宫一如今夺得探花,入三甲之列,引人瞩目,若是三月后不入殿试,岂非惹人疑惑?到时候,宫一女子身份怕再难隐瞒。”宫一眉心忧愁,望去木千青的琉璃浅眸,絮絮而谈。   木千青点点头,似为认同,随后侧身,手握一空杯,目视空杯中,悠悠说道:“宫一所言在理,若是如此骑虎难下,恐怕三月后殿试,宫一必去不可。”   “可是哥哥,不去已惹人瞩目。若是去了,宫一不管尽力而为还是私心藏拙,恐怕也一样引人探究,更若是不幸为官,日后怕是要如履薄冰,过得岂非更加艰辛?”   宫一将心中纠葛一一述完,便见木千青转过身来,一手微凉抚上她的脸颊,声音柔得令人心疼道:“宫一这样的担忧也不无道理,若是实在不愿,便不去了吧。到时候三娘发现了宫一女子身份,哥哥便带着宫一亡命天涯。”   他前面说得很温柔,后面说得又凄落,可温柔里是痛色,凄落里却隐有希冀之意。   宫一瞧不真切木千青最真实的意图,她伸手覆在木千青抚她脸颊的手背上,专注地看着他眼睛问道:“哥哥喜欢在黔香阁吗?”   木千青没有立即作答,只是垂了眉目,带着点眷恋地道:“这么多年相处,不说喜欢也是舍不得的吧。”   “既是如此,我们便不离开。都说女子不得出仕为官,宫一倒是想要瞧一瞧了,若是冒了这天下之大不韪,又能如何了。”她说得双目炯亮有神,却只望着木千青一人。   木千青没再说什么,只是轻轻地将宫一拥入怀中,微微一笑。 ☆、女儿大事葵水至   自采诗大会之后,余晨便自觉与宫一极为投缘,再去黔香阁也不找木千青了,每每寻着宫一而去,宫一躲他躲得烦不胜烦,最后也只能妥协,任他纠缠,只当身边多了一只声音难听又聒噪的鸟儿。   这日,宫一趴在后院的老槐树下的石桌上,一边仰头看着树上的几只鸟儿争食打架,一边拿起集市上买的蜜枣往嘴里扔。   她下巴抵在石桌上,眼睛朝树上瞟,枣核吐得满桌都是。身旁呱噪的声音不停的人,对于她这副被折磨得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模样没有半点愧疚。   想是蜜枣吃得多了,胃有些不舒服。宫一停下给自己投喂的动作,头一歪,右边脸颊直接贴去石桌上,凉沁沁的,留了个后脑勺给余晨。   “宫一,为兄与你说,这如今当朝的中台令乃是内阁元老欧治,为人古板严肃不说,还非常的霸道,据闻就算是当着文武百官的面,都敢直冒天子,指出天子的错处来。”   余晨说得津津有味,连日来的单口相声,他已将对宫一的称呼由原来的木小兄弟变成了更为亲密的宫一。   “他的门生多是文官,却也有一两个武官,如今在北境驻守,一个是史良宪,武艺高强且足智多谋,一个是贺崚驰,力大无穷且观察入微。所以说欧老真是当世大贤,不仅敢言人所不敢言,还教导出了这么多的国之栋梁。”   宫一听得心中绝望了,她一直以为这个海外归来的商贾之子应当是狡猾少言的人,却没有想到这么多话,还总喜欢八卦,还八股的老少不分,男女不限。   不管是内宫圣上的佳丽三千,还是当朝的百儒学士,他都能如数家珍,一一事无巨细地将人平生叙述给她听。   她站起身准备离开,摸了摸微痛的肚子,觉得自己真的是耳胃都受到了严重摧残,胃是自己做的孽,尚可隐忍,可这耳却是无辜被他人摧残,是可忍孰不可忍!   却就在宫一准备走的时候,身后人忽地惊叫一声:“宫一,你流血了!”   宫一不耐烦地回头看去,便见余晨一脸震惊地指着她方才坐的石凳上那一抹鲜红,随即眉心一皱。   她做了这么多年男人,却也没有笨到不知道自己本身是个女人,也没有傻到不知道女人还有葵水一说。所以第一眼,宫一心中便道,糟了!   她要怎么解释着抹血痕,难道说她屁股流血?这……就很尴尬了啊。   正当宫一苦思冥想,想不出一个不错的解答时,那呱噪的、被宫一当作多日鸟人的余晨又开了口:“宫一,这天还没热呢,你怎么就生痔疮了?这病可大可小,你可不能马虎啊。”   “咳咳!”宫一猛然咳起,被自己的唾沫噎的。这余晨可真是强大,居然能为她想到这么厉害的理由,她都没有反应过来。   瞧他一脸真诚,宫一平复了呼吸后,顺水推舟道:“近日饮食上火,难免体内火气重,让余兄见笑了。”宫一摆摆手,面上红润,约为尴尬。   她捡起一旁的几片落叶,便去擦那石凳上的血迹,红晕在脸上愈演愈烈。   余晨此刻心思倒是细腻起来了,他解下一件外衣,披去宫一身上,而后贴心地道:“既然宫一近日身体不适,为兄就不多做打搅了。只不过这沾染在身上的血迹,怕是惹人非议,未免宫一尴尬,还是披上为兄的衣服以作遮挡吧。”   宫一微愣,单手拉住披在肩头的外衫,懵然回神后笑道:“多谢余兄。”   “那为兄就先告辞了。”   “慢走不送。”   这可能是宫一近日来对余晨最好颜色的一次相送了,不,之前宫一都是不送的。   看着人背影消失在尽头,宫一回头看去自己手中擦石凳染上血迹的树叶,脸色扭曲了。干站着不知如何处理这树叶,可不能让人瞧见了,否则必惹来一些风波。   最后,她顿下,在老槐树下挖了一个洞,打算把树叶埋进去。   木千青到后院来寻宫一的时候,瞧见的便是一个撅着屁股,身上披着一件别人衣服的宫一,蹲在树下,费力挖洞的模样。   “宫一这是在做什么?”木千青皱眉问,眼睛不由自主地看去那件不该出现的衣服。   树叶埋进土里,宫一听见木千青的声音,转身站起,拍了拍手上的泥土,略微尴尬地说:“没什么,埋点东西。”   “埋什么?”往日若是瞧见宫一这样忸怩神情,木千青定是不会再问的,可是今日不知是被宫一身上这件别人的衣服碍了眼,还是其他事情不顺了心,竟然执意问起。   “就、就一片树叶。”宫一手背去身后,扭扭捏捏地支支吾吾道。   “一片树叶你埋它做什么?”木千青轻笑着上前两步,见宫一似有后躲的意图,又抓住她的手臂道,“你躲什么?”   宫一没有回答,更是没有看去木千青的。那脸上的红云异常显眼,木千青很难不瞧出一些不对劲,强掰过她的身子,要看她双手负后藏什么。   “哥哥,别……”   这一声娇吟令人遐想,可木千青尚来不及遐想,便看见了宫一身后那抹令他也脸红不止的落梅之色。   “咳咳。”木千青也被自己的唾沫噎住了,松开宫一,平复好心情后,他悄声尴尬地说,“怎不回房换身衣服?”   “这不正准备要去嘛。”宫一又扭捏了。   “那、那便去吧。”木千青视线飘忽。   似乎察觉了木千青的害羞,宫一的忸怩便没那么忸怩了,她忽地觉得好玩,凑近了去瞧木千青的神色,见他躲躲闪闪,忽地又笑起。   忍不住调戏之心道:“哥哥可要陪宫一去换?说来,宫一还是第一次呢,都不知该如何是好。”   木千青别扭羞涩之余,也觉得宫一对这忽然的葵水是没有准备的,而他就算是再心细如发也不会将这些都准备得妥帖。   “宫一先回房,哥哥去给你备些东西。”木千青不敢看宫一地将话说完,便匆匆离去,走了两步忽然发现自己走错了方向,又低着头往回走。   看见哥哥因为她葵水而羞涩无措的模样,宫一心中大悦,连带的那一点点的腹坠痛感也消减了一二。   回到房中,宫一简单清洗了一下,然后在屏风后便犯了愁,这血流不止的,她要如何着衣啊,穿上后过不了多久怕是又要血染裤裆了。   没等宫一纠结出个苦果来,木千青已经推门而入了,他看着那屏风上卓卓人影,痴了神,站在门口便不动了,脸上红得似能滴出血来。   “哥哥?”宫一是听见了推门阖门声的,她也听出了是木千青的脚步,可是为何哥哥进来了却不出声呢。   “东、东西我放在屏风上。”木千青语无伦次地将东西挂在屏风上,走向屏风的那段路,似乎还绊到了桌椅,发出一些声响。   宫一在屏风后笑了,没有想到一贯平静温润的哥哥竟然还结巴了起来。她拿过屏风上挂着的经带,揣测着应该怎么用,问哥哥是不指望了,怕是问了他都结巴地说不出一个字来。   最后捣鼓一番,宫一终是从屏风后出来了。只是她心中嘀咕不知道那样戴对不对,日后得寻机会找个姑娘的屋中去“偷师”学学才行。   她出来后抬头一看,便看见了坐在桌前,背对着她的哥哥,心中又道:“还真是君子,非礼勿视啊。这么害羞的哥哥,真是让人心痒难耐。”   宫一走上前,从后面伸手环住木千青的腰,头搁在他的肩上,随即便感受到了木千青浑身僵硬。   她故意对着木千青的耳轮吐气说道:“哥哥,宫一这葵水来了,是不是说就是女人了,可以为男人生儿育女了?”   “嗯、嗯。”木千青僵硬地点头,宛如木偶一般的动作。脸上的绯红已经不算什么了,因为宫一发现她家软香可口的哥哥,如今耳垂耳根,纤颈锁骨无一处不是红的,不仅红,还烫的很。   宫一伸手在他漂亮的锁骨上戳一戳,用一种疑惑又故作妩媚的语气问道:“咦,哥哥怎么这么红这么热啊,像只煮熟的大虾一样。”   木千青微颤着躲开宫一的手,头朝着反方向偏去,尽力远离宫一说话时倾吐的兰气。   宫一瞧着他这样好玩,心中大动,张开贝齿咬在他耳垂上,便听见木千青随即闭目,颤着修密动人的睫羽发出一声嘤咛。   “哥哥这般颜色真是看得让人十指大动,怎么办哥哥,若是宫一忍不住想要吃了哥哥应当如何是好?”宫一尽力柔媚地问道,环住木千青腰的手此刻探索而去,抚上了木千青的手,慢慢地摩擦着指尖与之十指相扣。   “宫一……”他想要出声制止宫一的胡闹,却发现自己的声音沙哑的没有一丝威慑力,反而像是邀人入梦,催人更进一步。   在木千青身后作祟的人听见木千青这一声酥麻,随即停下了所有动作,半响后,大声笑起来,下巴抵着木千青的肩,宫一笑得一颤一颤的,不能自控。   再抱紧一分木千青,知道他当下一定被自己恶整得非常窘迫,宫一侧头一看,果然看见了那鬓发垂落下,唯美侧颜上一丝似喜似怒、似嗔似妥协。   狠狠地在那白皙脸颊上亲上一口,宫一忍不住又收紧一分手臂,欣喜若狂地道:“哥哥,宫一最爱你了。” ☆、呼朋唤友凤仙楼   北襄城内最奢华的是朝天楼,最平民的是凤仙楼。朝天楼里,往来非富即贵,普通百姓甚少消费得起,可凤仙楼却不同了,物美价廉且伙计平易近人。   据说这凤仙楼的原先的老板娘年轻时还是个十足的美人,就算如今半老徐娘了也依旧风韵犹存,随后接掌的是她的女儿,长得也是芙蓉桃花,惹人喜爱。   这里好些客人都是熟客,在这楼中喝了十数年的茶,都喝出了感情来。   伙计们都是爱笑的,逢人便是一张喜庆的笑脸,纵是心中郁结而来,出门离去后也必定被感染地不禁笑上一笑。   只是今日午后,凤仙楼二楼处来了两个不常见又有些奇怪的客人。说他们奇怪是他们都是单独来的,两人又选了个邻桌,背对背在各自的一桌坐下。   旁边便是美人靠,下望是熙熙攘攘的街市,二人又各自都点了一壶茶,没再多其他的。   送茶的伙计心中难免奇怪,却也不多问,还是笑脸迎人,回了后厨才随口说上一说。   “那二人还真是奇怪,我方才去送茶,他们明明在交谈,却见我来了便闭了嘴。你说他们既然认识,怎么还分开坐呢?”   一身薄汗的厨子,一边翻着锅里的菜,一边笑道:“想必不想让人知道他们认识吧。”除了这个理由还有什么道理,明明认识却不坐一桌呢。   只是他们为什么不想让人知道他们认识,伙计和厨子没再多论,各忙各的去了。这便是凤仙楼的老板娘教出的好规矩,就算忍不住了嘟囔两句,也不准自家的伙计论人是非。   是非是非,似是而非,哪有那么容易议论出来的,最容易议论出来的是祸,祸从口出,又祸不单行,若是想要好好地安身立命,不管是乱世中还是安定时日,都要管得住自己一张吃饭的嘴。   凤仙楼二楼处,那背对背各自坐于桌前的两个奇怪的客人。一人年纪稍长,约莫三四十岁,背脊微弯,身着朴素却一丝不苟。一人青年模样,身姿挺直,衣着华丽同样一丝不苟。   青年模样人,桌前一把金边折扇放于杯盏旁边,他一手平放桌上,微凝眉平视前方道:“平冶这几日将朝中人员大致说了一遍,却不知那位是否能够全部记住。”   “这个你不用操心,那位素来心智超群,就算不知晓这些,日后也不会有大的纰漏,只不过多这一步安心些罢了。”背后的年纪稍长人低声说道。   “老师说的是。”   “你这次出仕为官,并非单单做个闲官这么简单,往后所处位置恐怕微妙,必要你小心翼翼才行。家中长辈可都放心?”   “祖父平生最憾便是没有一个儿子为官光耀门楣,如今我这个孙儿圆了他老人家的梦,就算父亲心中犹豫也不会阻止,且过不了多久,二弟便会带着家人再度海外。平冶并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如此便好。只是唯恐此事未成,你将受我连累,最后若再累及你的家人,我真是心中难安了。”沉重一叹。   “老师无需多虑,学生海外多年,若不是老师时时书信教导,平冶也没有今日的学识。况且男儿应该敢于承担,此事乃是忠义之事,学生能够从旁协助老师亦是荣幸。”   “这件事必须小心再小心,平冶你与那位相处也必须谨慎,切不可露出什么马脚,让她察觉了,你要骗她,必须先骗过自己,明白吗?”   “学生明白。”   青年人话语落后,年纪稍长人慢慢起身,双手兜在袖中,徐步走下了楼去,也没有说一句告别的话,途经几名书生,都是风采极佳的后生晚辈,他却依旧没有抬头,默默地走自己的路。   几名书生似也没有注意到擦肩而过的那人,只是兴高采烈地簇拥着一个青衫布衣、面容严肃的男子朝着临风口美人靠走去。   “义诚兄不喜欢奢华,咱们几个可是特意选了这个最是平民的凤仙楼,今儿个义诚兄可再不能推辞与我等畅饮几杯了啊!”一人伸手搭在赵义诚的肩上。   “就是就是,义诚兄整日只知道读书,这日后做了父母官都没体验一把‘民间疾苦’怎行啊。”另一人迎合道。   “总之今日我等不醉不归,日后义诚兄做了高官,我等想约可就难了。”又一人畅言大笑。   赵义诚严肃的脸纵是绷得再紧,如今被这么一番好夸,也不由的松了几分,面露几分笑意来。   就在他打算高兴地应诺日后就算为官了也不会忘记大家相遇相知之缘时,旁边一人忽然指着前方一桌说道:“这不是余兄吗?今日可真是巧了。”   赵义诚朝着那个方向望去,便见余晨一人坐于桌前,面前也只有一口薄茶,无人做伴。那日采诗大会,他是独自而去,余晨是众人随行。   而今日,他是众人簇拥而来,余晨却是一人孤坐桌前。赵义诚心中不由地一畅,觉得天道酬勤,果然家世背景根本不能左右一人飞黄腾达,最要紧的还是那人的学识才华。   他面露笑意,高视阔步地朝着余晨的方向走去,见余晨起身相迎,心中更是从所未有的开怀。   “没想到这样也能遇见几位,真是缘分啊缘分。”余晨笑得春光灿烂,极好交友的样子。   赵义诚拱手回礼,左右看看,笑弯了唇角道:“余兄怎么一人在此,都没有朋友作陪吗?”   “实不相瞒,晨回到这北襄城也没有多少时月,相伴出行的朋友并不多,不如赵兄交游广阔。”余晨笑着看了看赵义诚的前呼后拥,谦逊回答。   赵义诚更高兴了,正欲再刺上几句,旁边却有人忍不住抢了话去:“回到北襄城?余晨兄原不是北襄城中人?可那日采诗大会,我等明明见余兄是与多位朋友一同前去的啊。”   “严兄说的那几位朋友,是晨去往大会时路上结识的,相谈甚欢便结伴而去了。”余晨侧身,对赵义诚身旁的一位公子说话。   “你怎知我姓严?”严公子惊讶了,他们都知道他叫余晨乃是因为他是三甲中的榜眼,可是余晨能知道他姓严可就不简单了,要知道方才赵义诚都是不认识他的。   “严兄那日所论观点看似简单浅显,但是细思却发人省醒,想不让人记住都难啊。”余晨笑道。   那严公子听闻余晨的话,喜上眉梢,还欲再谈,一旁又有耐不住的人插了话:“余兄说刚回北襄,不知之前都是在何处?”   “家中为商家,海上行商,四处游走,倒是没有个定处。”余晨再一侧身,面对着问话的人回答,不急不慢,从容自如。   赵义诚见本是簇拥他而来的众人转瞬便开始与余晨相谈甚欢了,心中顿时不悦,想要拂袖而去又觉这么做太没有气度,最后只能冷着一张脸随众人坐在了余晨这一桌。   来时,这几位公子的话题总是绕在他赵义诚的身上,如今却是对着余晨又问寇岛是否如传闻有巨蟒水怪,又是问蓬莱是否真有仙人谪居,半句话也脱不了一个余晨。   手在袖中握紧,赵义诚看了看自己的青衫布衣,又看了看对面余晨的华衣锦服,暗自发誓有朝一日必定要叫众人对他刮目相看,让众人只有仰望他的份。   这采诗大会后众才子的再会直到青山半掩夕阳,红橙霞光墨染苍穹才告一段落。壮阔的夕阳景色里,北襄城皇宫辉煌庄穆,勤于政事的睿风帝此时也没有偷闲浮生。   乾坤殿内,明黄的龙案前,睿风帝神色如同枯井无波,下面站着的是他两个最为优秀的儿子,太子公仪玉敛,秦王公仪玉方。   睿风帝看完了赈灾后整理的奏折,满意地点点头,朝着下方的秦王说道:“玉方这次幸苦了,之后的事交由户部处理即可,接下来好好回府休息吧。如今你王府似也没什么缺的,你说说希望朕如何奖赏你?”   “儿臣为国办事,为父皇分忧本是职责所在,不敢居功。只是儿臣回来后听闻大夏国拒绝了与我燕秦联姻,此事怕是仍需派人前去大夏探明原由,不知父皇可属意了人选?”   公仪玉方身高与旁边静站的太子公仪玉敛相平,只是较之公仪玉敛的清瘦,他看上去要壮硕魁梧一些,弯腰拱手,垂下的眸肃穆自带威严。   在旁人看来,公仪玉敛的长相最像睿风帝的俊美,可公仪玉方的性格却最像睿风帝的不苟言笑。时人甚至有感慨勤政爱民的秦王公仪玉方不是皇后所处,非嫡非长,否则更担太子重任。   不是说公仪玉敛不好,只是那清俊甚至乎那双丹凤眼略微妩媚的长相,以及一身教书先生般温煦的气质实在没有未来一国之君的气魄。   听了公仪玉方的话,睿风帝沉吟一会儿,而后转眸问去太子:“太子可有合适的人选?”   公仪玉敛拱手方要开口回答,那方秦王已经抢先说道:“若是父皇尚未有合适人选,儿臣愿往。”   睿风帝闻声,随即皱眉。这出使别国并非什么轻松的差事,更何况大夏无故拒绝联姻,其中原由尚不明白,使臣前往必须谨慎行事,若是突生意外,被扣为人质也不是没有可能。   “玉方刚从江南赈灾回来,若是又让你出使大夏,实在幸苦。”睿风帝不置可否,平静无波地眸定定地将视线落在秦王公仪玉方身上。   “儿臣不惧辛苦,为父皇分忧,鞠躬尽瘁,义不容辞。”公仪玉方抬头看一眼睿风帝,那沉寂的神色与端坐龙椅的睿风帝一般无二。   睿风帝沉默一会儿,再次转头问去太子,只是眉心微敛:“太子何意?”   公仪玉敛没有立即回答,静了静,这次秦王公仪玉方没再抢话,太子公仪玉敛才笑笑道:“儿臣以为,如今朝中可堪此重任的非七弟莫属,只是如父皇所言,实在幸苦七弟了。”   他的声音温煦有礼,最后的那句幸苦,他朝向公仪玉方而言,言中带着缱绻兄弟情谊。 ☆、殿试考核仇人见   三月后,秦王领队整装出使大夏,北襄城中百姓夹道相送。与此同时,科举最后一程殿试也在秦王离开后的第三日如期进行。   宫一这一日穿着整洁,发冠梳理得一丝不苟,临出门前,木千青又一再地为她整理妥当,直到余晨已经到了门口催促。   “宫一兄弟可整理妥当了,在下可能进来?”   木千青回身,开了门:“余公子请进。”   余晨看着木千青笑笑,随后便将视线放去了宫一的身上,见往日穿着随意的宫一如今一番好生的整理,整个人的精神头似乎都不一样了。   “宫一兄弟今日这派头,不错不错。”他一边折扇打在手心,一边似极为赞许地点头。   宫一抿抿唇,淡然一笑,冲着余晨道:“余兄请吧,不然恐怕要误了时辰了。”   踏出门槛,宫一没有容木千青出门相送,反手要阖上屋门,阖上前她冲着木千青眨眨眼睛,极为调皮地道:“哥哥等着宫一凯旋而归,光耀门楣吧。”   木千青微愣,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被宫一关在了屋中。他回神后并未想开门追上去相送,只是垂了眸,笑得有些寡淡。   宫一与余晨走在前往皇宫的路上,过宫门,又随着领路太监一路走去招贤殿。她看着这周围奢华异常的宫墙玉砌,听见旁边偶有才子的低声赞叹,心中却未对这份肃穆的繁华有任何波动。   她侧头一看余晨,也未见其有任何惊叹,不觉一笑问道:“余兄心性沉稳,不慕繁华,为何放着逍遥日子不过,想要出仕为官呢?总不会是真的想要为民办事吧。”   宫一虽与余晨相识不过数月,却也知道这余晨绝不是什么一心乐于助人,为民着想的人。她原还以为余晨出仕,一是为了家族在北襄城中的立足,二是为了权利声望。   可是这一路走来,他都面容沉稳,淡笑嫣然,没有丝毫野心流露眼眸之中。并且听说不久前他们一家人都再度出海经商了,不似他第一次去黔香阁说的祖父母老迈要安居北襄。   这就让宫一想不通了,这人究竟是将野心藏得太深,还是根本没有野心,而是另有深意。   余晨听了宫一的话,没有丝毫异样,依旧目视前方,行姿走态端正规矩,只是过了小半会儿后,他才微歪身子靠近宫一,目不斜视地小声说话。   “宫一有所不知,这皇宫之中最忌妄言妄动,随便表露垂涎之心,这些个太监看见了也是要告诉上面那位的。你说我们这些人一路过关斩将到此,不就是想要上面那位赐个一官半爵吗。若是让人嚼舌根嚼没了前途,岂不是冤枉。为兄方才见那太监似乎没有听见宫一兄弟说的话,之后可千万谨慎了不要多言。也怪为兄早前没有提醒一二啊。”   宫一转了眼珠子看上余晨一眼,果见他一双流光溢彩的眼睛直溜溜地瞧着前方那太监的后脑勺,似乎那太监稍有风吹草动,他便会立即恢复端正姿态。   宫一心中想笑,却又不知为何要发笑,却没等她笑出来,这招贤殿前的三十三阶宽梯便到了。   那领路太监站在阶下朝着众人一笑,随后伸手朝着上方一请道:“诸位,咱家便送到这儿了,往下的路,是福是祸,是顺是坎都看诸位的造化了。”   这一番话叫太监那尖锐的嗓音说出来,刺得人头皮发麻,而那话中的多重意思也更是让众人心中发慌。   这是他们求官的最后一步,也是他们为官的第一步。这最后一步如何结束,这第一步如何开始,都将决定着他们往后的仕途,甚至牵系着他们各自的身家性命。   伴君如伴虎,福祸总相依,做的好自可高高在上,享受富华,做的不好也无人会怜惜同情,一世不得志或者命丧官场的人古来便不少。   众人一一辞谢了那领路的太监,而后纷纷心思沉重地提起衣袍拾阶而上,站定巨大的殿门前,那朱红慢慢分开,露出其中金色宝殿。   才子们此刻再无来时的轻松赞叹心情,无不为自己等会儿的表现而预先忧愁。鱼贯而入,一人一书案,等众人坐定了。   燕秦帝王公仪睿风才徐徐从殿后走来,明黄龙袍龙靴,龙行虎步而至鎏金正位前,没有任何感情的双目环伺一遍殿下起身行礼的众书生才子。   “草民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重叠声响振耳发聩,燕秦帝王没有多余的神情,平平一声,“平身。”随后嘱咐吏部尚书开始殿试。   竟连一点点激励的话都没有。   众人都曾听闻睿风帝性情冷漠,从无喜怒颜色,纵是是再大的事情发生,也不会从他的脸上看到分毫异样。   只是听闻只是听闻,如今这亲眼所见,还是让他们不免有些失望,毕竟他们一腔热情而来,却没有得到帝王热情相待。   而此刻与众人心思相异的是坐在角落处的宫一,那个角落与燕秦帝之间隔了一宫柱,恰恰挡住了彼此可能对望的视线。   这个位置是进来后,余晨为她选的,据说……风水好。她也不知道余晨一个商贾什么时候博学古今,连风水之事都有参悟。   她只知道,方才行礼之时,无意中看见的那一眼龙颜,还有随后燕秦帝那两字平静不似人语的平身,叫她心中忽然拔起强烈的恨意。   她很错愕,很惊讶,这恨起的莫名其妙,根本由不得她控制。她只能咬着牙,低着头,不让人瞧见她此刻异样。   试卷分发而下,一时间大殿之内除了提笔行墨,挠头皱眉声再无其他。等到时辰到了,宫一将手中试卷交予监考官,脸色已近乎苍白。   她不敢抬头看任何人一眼,只能脑中混乱的死盯着自己桌前的方宇。思绪如同浆糊,没有半点清明,到了最后,还是余晨奇怪怎么众人都走了,宫一却依旧坐得跟块石头一样,上前推了推他。   “宫一兄弟这是怎么了?怎么脸色这么白啊!”余晨看见宫一被他一推,怔忪回神,抬起的脸色仿佛死人的脸色。   “无事。”宫一的声音暗哑腥涩,像是含着一口血,吐不出咽不下。   她怔怔地看见大殿中已经渐渐无人了,便麻木地起身,跟在余晨身后,朝着宫外行去。   一路上,没有了引路的太监,众人显得活跃了许多,尤其是余晨,开始叽叽呱呱地在她耳边说话。宫一茫然地跟着走,脑中与耳旁的话截然相反。   她脑中在想:“为何她见到燕秦帝会如此痛恨,像是要吸血剥髓般的痛恨,恨不得他不得好死,恨不得他孤魂野鬼也永世不得超生。”   她耳旁氏余晨的声音,说着:“这要是以前,燕秦帝必是要当殿审阅试卷,再将出类拔萃的人叫到跟前好生地对话一番,观其气度口才。”   她脑中在想:“哥哥早年便强迫她博览群书,拜乐少寒为师,而后带她来到北襄,引诱她参与采诗大会,拿下免试资格,要她出仕为官,这些是否都因为她与燕秦帝王有着不共戴天之仇?”   余晨依旧顾自言说:“不过燕秦帝换成睿风帝后,朝中风气却是大换血,人人言少做多,少了些虚浮,却也少了很多人气。”   出了宫门,宫一忽然定住了脚步,不再向前了。   余晨一个人还在自说自话,说了一会儿后发觉身边有些空,一侧目,发现宫一不见了,慌愣回首便瞧见了仰头望着宫门后重重金顶,那最高的一处,圣明殿,乃是燕秦历代帝王居所。   “宫一在看什么?”余晨走上前去,站定宫一身旁,轻声地问。   “在看这高宇为何依旧耸立。”她的声音仿佛飘在空中,升不上天际,沉不入地心。那幽静的视线虚虚实实地遥落在圣明殿的金顶之上,背后是斜落的红日。   这句话,没有经过她的大脑便脱口而出,她说完后明知自己的不对劲却根本没有心思去细细探明。   “宫一这话可说不得,是要砍头的!”余晨慌张,四下望望,见没人听见宫一这大逆不道的话,才松了一口气,拉起宫一的手臂,又道,“为兄瞧宫一这真是病了,还是快跟为兄回去,好生歇息吧。”   宫一被余晨拉着走,她木木的脸上浮不起半点情绪,忽然问道:“余晨,你与哥哥是什么关系,为何要帮哥哥,要帮我?”   余晨快步地朝前走,没有料到宫一会这么直接地问,他脚下一个步子错了,便差点一个趔趄,抓住宫一手臂的手除了手心冒起了一些冷汗,也没有其他的异常。   等他们离宫门口已经有一段很长的距离了,余晨才停下来,双手紧张地握着折扇,侧对着宫一,耳根有些红,忸忸怩怩地半天也没从又启又阖的唇中说出一个字。   宫一此刻耐性极好,又或者她此刻仍旧被之前那突然滔天的恨意震住,没能完全回过神来。   “哎,实不相瞒,余晨自见千青的第一面起,便、便不能自拔。听黔香阁从陵南来的下人说,千青最是疼爱你,所以余晨就想,若是我待你好,千青必定大受感动。”   说出一番不害臊话的余晨特别害臊了起来,他挪上两步,一只手开始刨起人家面摊棚子的木柱子。   那面摊老板看见了,很是无奈,却在看见只是刨下一点小木屑,又见那刨他家木柱的人一脸羞涩,身后又站了个面无表情的俊俏小公子,心中感动之下也就由着他去了。   众目睽睽之下,当众表露心意本就不易,更何况这位锦衣公子表白的对象还同是男子。面摊老板觉得,他虽帮不上什么忙,贡献一点木屑还是可以的。   毕竟,如今这么胆大不惧流言蜚语,坚持真爱的人不多了。   这边,宫一与余晨自然不知他们一棋一步间的对弈,竟然叫人看成了男男深情。   宫一听罢余晨的话,唇角吝啬地勾起一笑,眸中满是讽刺:“这么多人对哥哥情深似海,宫一都要替哥哥而感动了。”   她不无讥讽地说完,便独自离开,对那抱着木柱子刨的余晨置之不理。   等到宫一的背影已经消失在了路的尽头,余晨才放开了木柱子,神色再无方才羞涩的星末,定睛看着宫一离开的方向,他眸中一沉。   果然如老师所言,殿下的心思不可谓不细腻,他自认一切都做得近乎完善,在这位殿下面前却依旧是错漏百出。   “公子别气馁,这感情的事也就是那么一回事,你只要不放弃,终有一日能够抱得美男归的。”   一个人的手搭在余晨的肩上,令得余晨皱眉侧目,看见一个布衣人神情忧愁地望着他之前望的方向,对他怅然若失地说话。   只是这人说话没头没尾,神色还奇怪的很,余晨担心是哪个脑子有问题的病人,家人没管住给偷跑了出来,于是尴尬地用折扇将那搭在他肩上的手掀开,又僵硬地笑一笑,便脚下生风地溜了。 ☆、小闹怡情夜风浓   回到黔香阁后,宫一没有回沂水室,而是到了后院的老槐树下坐着发呆。她双手捧着脸,仰着头看老槐树上被风吹得摇摇晃晃的树枝树叶。   身后走来了人,她却分毫没有察觉,直到一人的手放在了她的肩头,宫一才身上一震,回过头去,看着温柔美丽的木千青。   “宫一一回来便在这里发呆,可是殿试不顺?”木千青问。   “没有。”宫一情绪不佳地回答,随后又恢复了原来捧脸仰头的姿势。   木千青坐去宫一的身旁,手覆盖在她的手背上,琉璃浅眸光色温暖地望着她:“那是发生了什么,让宫一心情这么糟糕?”   宫一微微侧目,她看着木千青溺爱她的表情,心中一阵阵的压抑,她不知道自己当不当问,她害怕自己问了,得到的是被欺骗。   公仪坷骗她,余晨骗她,乃至乐少寒骗她,她都可以忍受,但是如果木千青也骗了她,当她认认真真地问后,无比地期望他的真诚,却最后还来一样的欺骗。   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够承受,实在不知道。   “若是宫一不愿说,便不说好了,哥哥不勉强你。”木千青柔柔地笑,“九儿从陵南送了信来,如今正搁在屋中,宫一可要回去看?”   “看来应该是喜事近了,既是喜事,怎有不看的道理。”宫一放下捧脸的手,起身冲着木千青一笑,然后不等木千青,便一人率先朝着沂水室而去。   还站在老槐树下的木千青仰头望了望半黑的天,月影朦朦胧胧还不真切,灰一样的天际看着一点也不澄净,木千青收回视线后,眸中沉色越烈。   他走回了屋中,便瞧见灯下捧着书信笑嘻嘻看信的宫一。他心中害怕,等到金科放榜,宫一这样的笑容会越来越少。   木千青走近宫一身旁,看见她铜铃目较之以前更加深邃,看见她轮廓越发细腻,模样更为肖似先皇,他知道今日殿试,公仪睿风没有看见宫一,可是日后也必定是要见的。   他知道宫一今日心绪异常,是因为什么,也知道她怀疑上了余晨。可是她没有问他,她问过所有人,却唯独不问他。   不问他,是因为不敢问,还是因为不愿问。不问他,是不需要问也相信,还是就算问了最后还要会怀疑而不愿多此一举?   不管是哪一种,他都不会高兴,可这就是一个死结,人生有很多死结。他自情淡性寡,却也有那么一个人让他左右为难,高兴忧愁都因那人的一举一动而随之改变。   木千青上前,将灯下目光轮廓皆是柔和的宫一揽入怀中,宫一一愣,随即木木地问:“怎么了?”   “只是想着,日后宫一若是为官了,便有了自己的府邸,便与哥哥相处的少了,想到这些,心中便不免伤感,实在不舍。”木千青的话没有任何纰漏,也是因为话语中所述是他真实想法。   宫一没有木千青的淡然,她听见此话的当下,便挣脱他的怀抱,凝眉望着他:“哥哥不跟宫一走?”   她的语气是不敢相信,木千青答应过她,绝对不会离开她,不管如何的处境,他木千青都会陪在她左右。   所以如今他这么说,是要食言了吗?   心中忽起怒意,她又生生地压下,她要听他的解释。   可他的解释却是:“哥哥暂时不能离开黔香阁。”   竟然连一点点的掩饰都不屑了,这么直白地告诉她已经不要紧了吗?宫一皱起眉心,仿佛在看陌生人一样地看着木千青,让木千青心中慌乱不已。   他想弥补上两句解释,却被怀中人愤然甩开手臂。她完全脱离他的怀抱,站在他的面前,冷冷地看着他道:“好,那哥哥以后一人留在这黔香阁好了,宫一不奉陪。”   本就因白日对燕秦帝莫名的恨意心烦意乱,此刻又让她听见木千青告诉她,日后不与她同住一府,她只觉此刻心肝脾肺都要炸了。   转身要离开这让人呼吸不过来的屋内,宫一双手刚刚触碰上木门,纤腰便被人抓住,往后一带,她又重新落回了木千青的怀中。   她越是挣扎要离开,木千青便越是将她箍得紧,不让二人之间有一点缝隙。他压在她的肩头,声音就响起在她的耳畔。   “哥哥虽会暂时留在黔香阁,但是等一切稳定了,宫一若是还愿与哥哥在一起,哥哥必定会回到宫一身边的。”   他虽说得低声下气,手上的力道却没有丝毫的松懈。   慢慢的,宫一放弃了不由心地挣扎,却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回应木千青,她只能沉默,沉默着将一切不适,一切怀疑都掩埋掉。   好一会儿的时间,屋中只有火焰跳跃的声音,木千青心中越发的慌乱,他伸出手指扣住了宫一的下巴,将她的脸掰过来,面对着他。   二人的眼只有一指距离,二人的鼻尖相触,二人的唇呼吸可感。他看进她的眼睛中,越看越深邃,越看瞳孔越是涣散。   直到他的唇轻碰上了她的唇,他才轻声的,贴着她唇说道:“宫一此刻一定有诸多不解,但是相信哥哥好吗?哥哥所做一切都是为了宫一好,相信哥哥好吗?”   这样的话,他四年前同样说过,那时候她躺在床上,被他封了穴,浑身上下唯有一双眼睛能够狠狠地刺伤他,她那时候看着他的眼神,他毕生难忘。   那是痛恨、鄙夷、厌恶的交杂,烹就一碗剧毒,而他甘之如饴地饮下。   “好。”宫一回答得很轻,浓浓的妥协。   木千青眸中乍现异常明亮的光芒,琉璃眸此刻仿若镶入了夜明珠一般,光辉四射。他惊喜地笑弯了唇角,不能自己地吻上了宫一的唇。   宫一闭上眼与木千青拥吻,心中的酸楚被她强大的自制力压制下去,她勾着木千青纤美的颈项想,没关系,就算最后怎样,他总是陪在她身边的,就算可能会骗她,也都是因为他爱她。   她如此安慰自己。   屋外枝丫摇曳,夜风吹送,同一片月景下,遥远的陵南都城里,公仪坷正坐在乐少寒的府上,二人屋前摆上两盏杯,一壶酒。   木千青与宫一离开的小半年里,这二人已经成了互相嫌弃的损友,隔个两三天不酸上对方两句,便觉得浑身不舒畅。   公仪坷仕女图折扇不变,拿在手中轻摇着撑起风流韵味。乐少寒瞥了一眼,深以为不耻,这人也就是装样子的功夫最是在行,真到了紧要的时候,根本做不到从容冷静。   不过,他也有一点是好的,便是洒脱,人来便来,人走便走,他从不会过多地纠缠于心,这样磊落的男子胸襟,其实并不多见。   “我以为木千青走后,你会越发地消极忧郁,却没有想到还是一个模样,什么都没变。”乐少寒笑说。   公仪坷笑着侧目看一眼乐少寒,指尖在石桌上轻敲两下,说话的语气风流荒诞:“这你就不如千青了解我了,我的确深情,但是却也薄情,能深的时候深,不能的时候绝不强求。”   瞧瞧这人说的什么话,什么叫能深的时候便深,他年少时,夫子便是这么教他的?   乐少寒用一种眉目扭曲不对称地模样看着他:“小侯爷的性格可真是得天独厚,只此一家,绝无分号啊。”   “客气客气,谬赞谬赞。”公仪坷阖扇在手,谦虚地让礼。只是笑得若是能再收敛一些,那礼驯的模样,应该会更好些才是。   恬不知耻啊恬不知耻。   乐少寒摇摇头,没有多惊讶,实在是这小半年里见得太多了些,早就习惯成自然,自然当无视了。   他端起一杯酒,慢慢地饮下,酒气上鼻,逼得他微微皱眉,仰头望望明亮的弯月,忽然有些怅惘,已经许久没有见到他那个不好学的劣徒了,忽然有些想念,也不知道他们在北襄是否一切顺利。   “少寒又在为殿下担忧了?”公仪坷只瞅了一眼,便心知肚明乐少寒在忧什么。   “殿下虽有急智,却缺了些耐性,凡事太过急切,总是让人担心。”他一手撑去桌上,托着下巴,另一手两指尖摩擦,“并且正因为殿下的聪慧,更害怕她怀疑而……”   “而为了探明一切不惜一切代价,导致最后功亏一篑?”公仪坷接下了他的话,只是乐少寒说得忧心忡忡,他说得却是随意自在。   乐少寒抿抿唇,觉得对比公仪坷的潇洒,自己这反复的担忧倒是显得忸怩。他无话的时候,公仪坷却将折扇摇得风生水起,同时话语不停。   “你与千青二人可真像先皇先后,对她如此小心翼翼,都要成三口之家,其乐融融了。”   “没事,你回去吧。”乐少寒开始逐客,心中本就因为忧思而烦闷不已,这公仪坷还不分时间地点的开玩笑,真是让人很有揍人的雅兴。   只是他乐少寒从来都是文明人,自小饱读诗书,刚刚弱冠便成为三公之一,从来以理服人,却先后遇见了公仪空桐的以权压人,公仪坷的以脸皮厚度磕碜人。   “别别别,怎这么开不得玩笑呢。”公仪坷软趴趴地告了饶,随后又敛了敛不正经道,“其实你们根本不用如此为她担忧,她虽容易急切,却也是心中有数的人,不然怎会早有先见之明地训练冥阁,又将冥阁移交我手。”   这前面的话是挺有安抚性的,这最后的一句其实真不用说的。乐少寒听见那一句,将冥阁移交他手,心里的郁闷已经不是自己安抚自己两句便可以压制的了。   他起身,一句话也没有说便回了房中,就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留给公仪坷。他很怕,自己会控制不住真的动起手来,毁他一世英明。   门不重不轻地关上,却已经足够表达乐少寒送客的意思。那依旧坐在屋前竹椅中的公仪坷,笑得春花灿烂地朝着屋中的乐少寒道:“少寒好梦,可千万要梦见坷啊。”   依旧不忘调戏磕碜人。   将杯中的半杯酒饮尽,公仪坷悠然地笑着起身离开了乐府。回到侯府后,刚进屋,妗赤便现身,似有禀报。   “说吧。”他现在也很想知道千青的处境,可是他现如今是去不了北襄的。   “殿试中,殿下取得探花郎。”   位列三甲,却只是末名探花,周谨行还是一如既往的谨小慎微,喜欢藏锋敛芒啊。公仪坷轻轻笑起,想到这个消息若是早到就好了,还能再在乐少寒那里多蹭一杯酒喝。   “千青如今怎样?”他笑着问,问得极为温柔,像是问起自己的爱人一样深情甜腻。   “名动北襄,诸家公子争相求见。”   “哈哈哈。”公仪坷垂眸笑得有些开心,摆了摆手,让妗赤退下,妗赤离开后,他才平复了笑意,躺倒在躺椅上,侧头看去窗外夜色。   “你为她做这么多,到了最后,她是否真的会放过你呢?”他不知在问谁,又仿佛只是在感叹。 ☆、桃花节书桃花劫   桃花节在四月末,桃花节桃花劫,多少男男女女这一夜盛装出行,就为在这美丽热闹的夜晚碰见自己一生的情劫。   桃花节里最热闹的街市不是拂柳巷,可是宫一怀念初来北襄那几日喝到的青梅酒,这夜便缠着木千青陪她前去再尝。   拂柳巷为民巷,非大道,摊位卖品自然没有皇宫门口前方正对的那条街来的琳琅繁华。可是胜在有特色,又亲切。   宫一一路逛到求名楼门口,手中已经捧满了乱七八糟、不知道有用没用的东西。   目瞪口呆地看着求名楼门口挤都挤不进去的人群,宫一呐呐地冲旁边的木千青道:“哥哥,这求名楼……真的很出名啊。”   其实这现象很奇怪,求名楼虽有青梅酒极为出名,却也只是一个民巷中的小酒楼,桃花节就算再盛况,也不该连这样的酒楼都人满为患,瞧它对面的酒楼人流量就挺正常的啊。   “或许有什么事情发生,引得众人围观。”木千青如此说道。   “哦?有热闹看?”宫一一听便兴致盎然了,大眼睁地更大,踮着脚要越过重重人头往里瞧进去。   木千青笑着摇摇头,觉得自己真是说错了话,居然将宫一看热闹的心思勾起了,这下恐怕又要晚回黔香阁了。   本来在桃花节这样的日子,他出来,三娘便万般不愿,再晚些回去,恐怕三娘在心头又要给宫一记一笔小账了。   只是想到这样陪她胡闹的日子怕是不多,木千青便又觉得再晚回去些才好,二人再多相处一些才好。   “宫一想进去看?”他问。   “当然啊,里面好像是有什么人,感觉很有意思的样子。”其实她只是伸长了脖子隐隐看见里面一些的人在嘀嘀咕咕,却并不知道有没有意思。   不过这么多人都在围观,必定是极为吸引人的,既然吸引人便一定是有意思的。宫一从来都是这么认为的。   “那我们便进去瞧瞧。”木千青道。   宫一好奇地转头,问道:“这么多人,怎么进得去。”她也很想进去啊,只是这就算是将她挤成了一片纸,怕是都通不过。   木千青却只是笑,而后接过她手中的一堆东西,转身走向了旁边角落的小叫花子。小叫花子脸上很脏,身材瘦小,瞧不出男女,也瞧不出年纪,只是知道应当不大。   木千青将手里的东西都放在了小叫花子面前,而后对小叫花子说了几句话,又掏了几两银子放在地上的破碗里。   宫一只见那小叫花子点点头,木千青便站起来了,回到她的身边。她好奇地看着木千青,木千青随即对她微微一笑,很是自信的模样。   “哥哥做了什么?”   “你看。”木千青声音很轻,手虚放在宫一的背上。   然后宫一便看见那小叫花子起身,踉踉跄跄地跌倒在求名楼门口,朝着一个方向使劲地哭号,哭得像是死了爹娘。   “不要抢我钱,我那钱是救命的啊,没有钱抓药,家里重病的妹妹就要死了。求求你们,求求你们,行行好,帮我抓抓那抢我钱的强盗。求求你们了,各位活菩萨,在世观音,求求你们了。”   小叫花子声音很好听,像是婉转的鸟鸣,从声音来看是个女孩,瘦瘦黄黄的,配着悦耳的哭声不仅不让人觉得烦,还让人心生怜悯。   求名楼门口不少人已经转移了视线,纷纷挪步将那哭号求救的小叫花子围了起来,时不时有人问一句“有人看见谁抢了这小叫花子的钱吗”,又有人会回答“没瞧见啊”。   当然是没人真的去追所谓的抢匪的,就算追了也追不到,因为根本没有这个人。这些围上去的人,不过是为了热闹,那求名楼里看热闹的人太多,瞧不见,这小叫花子的热闹近,瞧得见。   宫一当场悟出了方才木千青为什么走向小叫花子,又对小叫花子说了什么。她双手抱在身前,侧目笑:“哥哥便这样将我的东西送人了?”   “我以为你只是买着高兴,你若是舍不得,我等会儿再为你重新买过。”木千青笑得温柔,逆来顺受的模样。   宫一撇撇嘴,她的确只是买着高兴,根本不在乎要不要,却就想逗逗木千青,哪里知道这人这么认真。   转身朝着空了许多的求名楼里面走去,木千青跟随在她身后,自然而然。   站定了楼中,宫一与木千青才看清,这求名楼里究竟是什么惹得这么多人的瞩目。那是一个白衣胜雪的人,戴着一方白色斗笠,瞧不见容貌,却浑身上下没有一点人气,端茶的手根根又冷又白。   那瓷杯是新换的,还白的很剔透,此刻被那只手握住,却瞬间暗淡。求名楼中坐着的人不多,可明明方才门口还挤满了人。   宫一看去那人身旁的桌椅,都是空的,怕是客人们因为那人浑身冰冷的气质,而不敢坐过去,可是又忍不住好奇,而纷纷站在远处围观。   稀奇的是,被这样当众围观,那白衣人依旧冰冷,没有任何不适,仿佛周围人都是空气。   可是正因为这样,宫一才更好奇了,起步打算坐去那白衣人邻桌,却忽然觉得走的有些艰难,然后发现木千青不知什么时候拉住了她。   她抬头看去,见从来温润的木千青此刻神色异常的僵硬,她还没问怎么了。木千青已经先说了话:“宫一,哥哥觉得身体不适,我们回去好不好?”   他脸色的确有些白,宫一也没来得及思考,便先下意识地点了头。被木千青牵着手又出了求名楼,宫一回头看了一眼,似乎瞧见那方白斗笠动了动,朝向他们离开的方向。   求名楼里白衣人坐的位置旁边静立的人在宫一与木千青离开后上前,对白衣人说道:“公子,可要去追?”   白衣人没有动作,那说话的人便又退回了他的身后,静得仿佛不存在一样。   从求名楼出来时,木千青走得很快,宫一被他牵着,险些小跑起来。可是当远离了求名楼后,宫一又明显感受到木千青走得开始散漫了。   明明是说回黔香阁,可是木千青走的这方向,又不是正朝着黔香阁的。   宫一侧头看去木千青,见他神色有些茫然,便不放心地问道:“哥哥?”   “嗯?”木千青回神,望去她,可是眼底流露一些忧伤。   宫一皱眉,想起方才的白衣人,不知与哥哥是什么关系。可是她没想要问,忽然间觉得她与木千青之间的关系,竟然需要这么小心翼翼相待。   她不免也有些落寞,面上却笑得很开朗:“哥哥若是不急着回去,不如陪宫一再去看看开皇街的灯会怎样?”   “好。”木千青笑得很温柔,比往日的都要温柔上许多。   宫一觉得自己的手又被握紧了一些,有些痛,她却没有说,而是牵着木千青的手朝着开皇街而去。路上人多拥挤,没人瞧见两个男装的人手牵着手,便没人觉得奇怪。   这开皇街便是北襄城中最大的街市,尽头再过百米便是皇宫,另一端尽头是城门,直直地将北襄城一分为二,南北分明。   开皇街的名字由燕秦始皇帝所起,历代更替,这条最繁华的街市数度被扩张,却唯有这名字从未改过。没人敢改皇族所起的名,皇帝也不敢改老祖宗所起的名。   所以要说燕秦最悠久的有什么,这开皇街应当算一个。   桃花节的灯会,就数猜灯谜与面具摊最多,街上走着的人,各色面孔,狐狸老虎、白面粉面让人眼花缭乱,还有那灯谜摊前站着的公子小姐,风采都是极好的。   宫一拿起一个彩羽围边成凤凰模样的面具罩在木千青的面上,要说凤凰本是高贵,可是制成了面具便古怪丑陋的很,所以很少有人会拿来瞧。   这么多的面具摊,宫一也唯在这个摊位上瞧见了,好奇之下拿起来比上木千青的面孔。木千青也不反抗,静静地站着方便宫一比划。   奇怪的是,那丑陋古怪的面具戴上木千青的脸,却异常地吸引人眼球,不是丑得吸引,而是一种莫名得觉得好看又说不出为什么的吸引。   宫一深深地思虑了一下,觉得……主要看气质。   她拿下了那个凤凰面具,又添了一个黑兔面具。自己戴着黑兔面具,牵着木千青的手,时不时侧头瞧一瞧他,看见那古怪丑陋的凤凰,便觉得好笑。   乐呵呵地,二人到了一处灯谜摊位前,这里临近烟色湖,湖边种满了桃花,纷纷落落的桃花独自便可书一场风花雪月。   这摊位前的灯谜已经少了好几帖,可是最前面的那一贴,却一直挂着,没有人解答。   宫一见那谜面为:园内无员外,听人言少斤。猜一字。   宫一稀奇了,这么简单的一个灯谜,为何没人回答呢。不由地左右看看,却见没几个人将心思放在这条灯谜上的。   她忽地上前,便摘下了那第一条灯谜,走到老板面前。那老板笑得很和蔼,像个弥罗佛一样,大耳垂,厚嘴唇,小眼眯眯,两颊丰满。   “小公子是要猜这个灯谜吗?”弥罗佛一样的老板问道。   “自然。”宫一顶着一张黑兔面具,将几枚铜板递到老板的手中,“园内无员外,员字谐音元字,听人言少斤,听字少了斤,合在一起便是一个回字。可对?”   “小公子聪慧,便是一个回字。”老板将灯谜的奖励给了宫一,宫一拿着那回纹玉佩,笑得很是满意。   她走回木千青的身边,动手将玉佩别在了木千青的腰带上。   “宫一是为了这玉佩?”木千青傻傻地问。   “自然,不然宫一是为了卖弄聪明吗?这灯谜根本不难,又没什么好卖弄的,周围的人都不去猜,也不过是不愿看见一个回字罢了。”   佳人未遇,才子未识,怎愿如此简单就回。对于希望在桃花节中遇见自己一生情劫的人来说,这个回字实在是太不知情趣了些。 ☆、玉玦公子玉无颜   晚上,夜深人静安睡时,黔香阁也尽数熄了灯火。沂水室内,两张榻上睡的人呼吸均匀低沉,屋外不知何处飘来潇潇笛声,幽静空灵,仿佛不属于人间的乐章。   一人从榻上翻身而起,穿好鞋,披上衣服,出门关门,一系列动作没有丝毫声息。   一头黑发垂落满肩,颀长的身影于地上再被月辉拉长,他慢悠悠地朝着笛声而去,衣袂拢着风,人行如卷云踏雾而去。   他明明走得慢悠悠的模样,却速度极快,没有多久便到了笛声奏起之处。   那烟色湖边,一人依着桃花树,一树的花落稀疏,他一身白衣,身形清瘦,侧颜冰冷,手中玉笛呈清透的白色,像是冰魄所结。   木千青在那人三尺开外停下,不能靠近,问道:“玉玦公子何故到此?”   “她为何不认我?”   这人的声音冷得像寒冰上的那一层冷气飘入人的耳朵,瞬间可让人心脏冻结而亡。   月色朦胧,木千青垂在身侧的指尖微微颤动了一下:“玉玦公子与她已多年未见。”言下之意便是,没认出来很正常。   但是若是搁别人那儿,一个长得大众,气质普通的人来说,可能很正常。但是搁他这里,却是任谁听着都觉得是在胡诌。   玉玦公子玉无颜虽然甚少出世,不明白世人之间的复杂心思,但是人却不是笨的。他明白自己与旁人的不同,也明白要让一个人忘记他这样特别的人,并不是一句“多年未见”便可解释的。   短笛骤然出手,快得让人觉得眼前只是一道冷光而过,那短笛带着比刀还锐的戾气直朝木千青而去,正面看来的那张脸,若是有另外的人瞧见必定惊恐地仿佛看见了鬼怪。   因为这个白衣人有着一双绿色的眼睛,极白甚至乎透明的肌肤,发色却是极黑的,整个人透着股不详的冷气。   木千青一侧身,躲过了那催断人骨的一击,闪身一旁,鬼魅一样的身形。他轻皱眉宇,冷下了声道:“渊谷老人应该嘱咐过你不得动武。”   这个人一旦动起武来,从来没有手下留情之说,因为他仿佛天生缺乏感触,不是说他不知痛不知喜怒,只是对于这些都天生迟缓。   于是,一旦他动起武来,便不会去考虑别人的实力,从来全力以赴。而这天下能从他手上过得十招的人,少之又少,能够旗鼓相当的人,更是寥寥无几。   所幸今日是木千青,若是旁人,恐怕最后的结局只有一个。   死。   玉无颜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更凶厉了手中的动作,招招夺命,根本不像是逼问,而是明明白白地要木千青的命。   其实,他应该还有很多问题,不应该只有一个“她为什么不认我”。   为什么木千青会与她如此亲密,为什么她如今一身布衣男装,为什么明明应该在皇宫的人却住在一个青楼里?   这些问题若是常人必定会问,只是玉无颜终究不是常人,他没什么耐性,当第一个问题问出,得到木千青的欺瞒后,他就觉得这个人的话不可信。   既然不可信,留之何用,杀了他,再去问空桐好了。若是真如他所料失忆了,他再带她回棋盘山,找师父为她治疗。   这便是玉无颜,从来不喜欢复杂的事情,讨厌世人的那一套虚虚实实,总是用最简单有效虽说粗暴的方法解决问题。   而往往,效果极佳,尤其对于心思深沉、城府极深的人而言。   “她失忆了,我用了奈何。”不能再与玉无颜这么打下去,再这么下去,他们二人必定两败俱伤。   再次躲过那如同冷光的短笛朝向面门的凶恶一击,木千青知道只有说出实情,玉无颜才会停下来,才有可能听他一言。   果然,短笛在木千青颈前一寸停下,那双幽绿的眸诡秘地抬起,望去木千青微凝眉宇的脸上,似乎在判断他说得是真话还是假话。   短笛收回,玉无颜站得仿若一座玉山,遗世而独立。他没有任何表情地面对着木千青,冷冰冰地问:“为何?”   “此事说来话长,不过你当知道我不会害……”   “长话短说。”玉无颜没有放过他的仁慈,他从来不知道仁慈为何物,退一步,妥协是什么。   木千青无奈一叹,今日在求名楼中看见他的时候,他便知道会是这样无奈的结果。玉无颜不比当初的乐少寒,他根本不知道人情冷暖,也不管人世的尔虞我诈。他只认定自己心中的真相,只认定自己认可的人。   公仪空桐师从渊古老人,是玉无颜最小的师妹,二人相见不多,可是玉无颜认定空桐是他师门中人,便不容任何人欺负了去。   虽然人冷,却是个极度护短的。   “四年前,睿景帝并非死于火海,而是死在睿风帝手中。空桐逃脱后去往陵南求兵未果,欲北上塞外借兵被我阻止。我深知她不会妥协,迫不得已之下只能让她暂时失去记忆,先保她性命。”   “为何带她回北襄?”玉无颜冰冷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他或许不明白木千青为何阻止空桐塞外借兵,但是他明白照木千青所言,空桐如今处境危险,睿风帝必不会放弃搜索空桐。   那么北襄城,天子脚下其实是极度危险的地方。   “因为她的心愿是报仇。”木千青落下睫羽,阴霾又落在眼下,月辉疏漠跳跃在他睫羽尖儿上,仿佛精灵在安抚一个受伤孤寞的人。   玉无颜静默地看着木千青好半响。他其实早识木千青这个人,木千青的母亲生前时常与渊谷老人来往,如同莫逆之交,算是他玉无颜的一个前辈。   他虽性格冷漠,木千青也是个清冷的人,二人从未认真对话过,却也知晓对方秉性。他知道木千青不是个有歹心的人,可他不知道木千青对空桐是怎样的心思。   最重要的是,木千青为何要帮空桐,他不是应该帮着捉拿空桐的人吗?   木千青似乎看出了玉无颜为何犹豫,随即抬眸认真地说:“母亲死后,我在世间便再无亲人。对于空桐,我、我爱慕她许久。”   玉无颜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他没必要在意木千青在这世间还有什么亲人,他只知道木千青这番话说的是真心话。   他没有害空桐的心便够了,至于空桐日后与他是何种因缘,这不是他会管的事。他这次下山,也是因师父渊谷老人之命,寻到空桐问如今情况。   四年来,空桐都没有回棋盘山拜见师父,这实在让渊谷老人有些奇怪,又甚是担忧。   “她日后的安危,你可能确保?”若是不能,他还是将空桐带回棋盘山好了,免得日后师父不见了幺徒又要他下山来寻。   “除非我死,否则绝不让她受一点伤害。”木千青果断地回答。   玉无颜认真地打量了木千青一番,仿佛在考虑木千青能不能保证不死,若是不能,也就是说空桐还是会受到伤害,那他还是提早将空桐带回去吧。   就方才那一番交手,他知道木千青的武艺与他不相上下,所以在武力方面不用担忧。而智力方面,似乎空桐自己就挺聪明的,师父常常这么说。   于是,江湖中甚少出现,却总是流传着他的传说的玉玦公子经过这么简单的一番思虑,觉得木千青不是那么容易死的,那么空桐的安危应该是有保障的。   于是,玉无颜冷着一张冰脸点了点头,转身便走了。   烟色湖畔,忽然从黑暗处出来一个人,男子,不知年纪,身高较之玉无颜少矮一分,见自家公子走了,也悠悠地跟在玉无颜身后离开。   木千青站在原处,青丝微乱,看着那离开的背影,重重地松了一口气。   时间回到木千青刚刚离开黔香阁时,沂水室门扉关上后,约莫半柱香的时间,另一张床上的人也幽幽睁开了眼,眼眸清明,没有半分睡意。   宫一闲散地坐起来,锦被还半盖在身上,她没有掀开,就这么沉默地转头看去另一张床,其上本该有一人熟睡,此刻却空空如也。   她视线一偏,便瞧见了距离床不远的地方落了一块东西,色泽剔透,晕着暖色。宫一起身,赤足走去,将那块东西捡起来。   回纹,富贵不断头,由女子送给男子,更是象征着情意绵绵,长长久久之意。她今日在猜灯谜处一眼便瞧见了它,一眼便想要拿下送给木千青。   宫一走去窗口,推开了窗扉,依着窗棂俯视下方寂静无人的空街。手中摸着玉佩上的纹路,抿着唇,不知道自己心中的忧愁由何而起。   她一直都知道哥哥有事满着她,她也一直都相信哥哥不是有意隐瞒,是为了她好,为了她的平安。可是自来到北襄城,一切都让她再也不能如过去一样什么都忍耐下来。   不去过问,不去猜测,不去不相信。   她很想信他,可是……   可是她已经忍不住不去探究,探究木千青为何要她做官,为何将她推向政权中心,为何自己又要留在青楼之中。   她脑中其实已经有一个约莫成型的猜测,结合所有的细节,仿佛都能镶入融合。   那个猜测是,她的父母亲人死于睿风帝手,她幸免于难,被木千青所救。木千青知晓原由,想让她亲自报仇,所以为她铺路,让她参与采诗大会,取捷径走上仕途,谋求重职,司机报复睿风帝。   可是这便是一条不能回头的谋逆之路,若是猜测为真,那么她的父母亲人将是已怎样残忍的模样死于睿风帝之手,才会让她这么恨,就算失忆了也忘不了恨意。   才会让木千青冒着这么大的危险,亲手将她送上这条路。   宫一闭上眼,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将快要爆发的苦闷压回心中。她再睁开眸后,关上了窗扉,将玉佩放在了桌上,重新躺会床上。   当作这一晚自己从未醒过。   而宫一不知道的是,当她窗扉关上的刹那,一人出现在了下方路的尽头。   深夜访友的人,终于回来了。 ☆、入朝为官度支郎   科举结束,皇榜已经下发三日,这一日是宫一要进宫叩谢皇恩的日子。   她却不急,只是静静地依着黔香阁后院那棵老槐树感悟,嘴里还念念有词:“老树啊老树,日后我就不能像这样天天陪着你了,你且要好自珍重啊。”   扯下人家一片嫩绿嫩绿的树叶,宫一抚摸着那蒙灰的叶面,接着叹惋:“以前总觉得年轻,日子长,与你总有数不尽的时日去相处,如今一朝分离,才知道世事无常,从无绝对。”   正在宫一心情极为沉重地在与老槐树道别的时候,那从回廊拐进来的余晨便朝着她吆喝:“宫一你怎么还在这儿站着发呆,快去将送来的官服换上,进宫都要误了时辰了。”   宫一却是不答,直到余晨走到了她的面前,再三地催促了她,才令得她重重叹出一口气,扔下了那片嫩叶,负着手慢悠悠地回去换上官服。   出门前,宫一站定门口,没有去看笑得一脸猴样的余晨,而是侧着脸、语气哀沉地对屋中的木千青说话。   “哥哥就没有什么嘱咐宫一的吗?”   木千青听闻,顿了一顿,站起身走到宫一的面前,柔情地整了整她的衣襟而后才道:“一路平安便可,遇事不要慌乱不要急切,凡是见异如常即可。”   “见异如常?”宫一奇了一下,看一眼木千青,随后又道,“好,宫一听哥哥的。”说罢,宫一绕过木千青,下了楼,余晨紧随其后,心情极好。   这一年的科举是最奇怪的一年,因为最后的鼎贾三元便是数月前采诗大会上的三甲,就连名次都未变过。   人人都道,太子目光锐利,竟能将人才看得如此明白清晰。也有人道,这或许便是太子殿下看中的三人,为日后重用做准备,考核人员都不敢驳了太子颜面,这才出现了这样的局面。   又以那状元郎赵义诚最为人津津乐道,因他出身寒门,却为人清高,不喜结交名门公子,只愿与几个知己好友通宵达旦地畅谈。   一些见风使舵的人已经开始盘算着日后怎么改变自己的形象,争取与那状元郎一样,让人看着清高而不善应酬。   还未到宫门口,宫一便远远地瞧见了那端黑压压的人头,走近了便听见许多寒暄之词,花样百出,不带重复。   宫一心头深深感慨了一下我朝官员的文学素养真是极高的,而后便听见了一道熟悉的声音,那声音当初采诗大会上可是将她好一番数落。   侧头一望,便看见了人群中那人一身同她身上这件款式一般无二的练雀青袍,正拱手微笑着对诸位大人回礼一二。   像是也察觉了宫一的视线,赵义诚微微侧头,只瞥了一眼,便又转回了头去,仿佛那个方向根本没人一样。   宫一略是尴尬,最后也只能悻悻地摸摸鼻子,乘着诸位大臣还没有发现她这个小人物,先溜进了宫去。   入了宫门后,余晨快上两步,到了宫一身旁,凑近了开始说悄悄话:“那赵义诚可真是不知官场险恶,还没受封,做什么官都不知道,便这么招摇。宫一你别对他红眼,为兄看好你,日后必定比他出息,只是飞黄腾达了可要记得提携为兄啊。”   宫一傻眼了,兄台,您何时瞧见我红眼赵义诚了?   还没等宫一目瞪口呆完,前来迎接的公公已经到了宫一与余晨的面前,那拿着拂尘的公公笑嘻嘻地看向他们,又看了看二人身后,问道:“咦,二位大人,怎没瞧见状元郎啊,今日您们三元可是一同面圣受封的。”   “状元郎忙……唔……”   “这位公公好,状元郎并未与我等一同前来,想必过一会儿便也到了。”   宫一赶在余晨将话说完前,手肘狠狠地捅了他一下,将他那到嘴的话全都捅回了肚子里,接着便笑容熠熠地自己回答了那位迎接而来的公公。   “哦,既然这样,那两位大人先随我去乾坤殿外。等会儿老奴再来接状元郎好了。”拂尘在手的公公,说话很是亲切,宫中老人总是知道对谁都留几分面子,指不定今日不起眼的人日后便能一言要了人性命去。   “好,劳烦公公带路了。”宫一与余晨齐齐拱手施礼。   等到二人站定了乾坤殿外,那手拿拂尘的公公又去接了状元郎,余晨才揉了揉肚子,忍不住小声抱怨道:“宫一你方才撞我肚子做什么,疼死了。”   宫一想了想自己方才的确没收力道,余晨到了现在还痛倒也合理,心中起了一点点的愧疚,于是她说道:“进宫门的时候你才说赵义诚招摇,你自己怎么转身便忘了?”   “我怎么就忘了?”余晨傻眼地不解问道。   “你说这宫里的人哪个不是心思九曲十八弯的,你若是真的说了状元郎忙着与各位大臣招呼,这话若是进了陛下的耳中成了什么?结党营私,私相授受?赵义诚一个倒是没什么,其他那些大臣呢?陛下若是为让朝纲作风清廉,查办了那些人,那些人会怨谁?皇上?还不是你个傻冒!”   宫一一边低声地说,一边眼观六路,瞧瞧旁边有什么人来往。   余晨若有所思地呆滞眼眸想着,宫一也不看他,接着说道:“若是陛下以为法不责众,饶过了众人,那你可就更难处了。一是已经得罪了众臣,那些人哪个没点耳目在宫中探听消息的。二是陛下也可能认为你这是妒忌,所以耍小聪明构陷状元郎。”   “……我的天,这做官的怎么都这么……这么……”   “这么作是吗?”见余晨半天说不完一句话,宫一好心地替他接下了。   “就是啊,一句小小的话,怎么能引发这么大的文章。”余晨听宫一分析听得是胆战心惊的,忽然觉得自己日后的日子必定是不好过了。   “如今我们鼎贾三元,正是众人瞩目的对象,自然每一分都要小心些。等到日后分了闲官,名声渐淡了,就算你说出个花来,人家也不会留意。”   “如此说来,做官可真是个遭罪的。”余晨开始有那么一点点的后悔了,愁了眉目。   宫一此刻终于舍得斜了他一眼,片刻便将视线转开,声音似乎低了一层:“所以,你究竟是为何要来做这个官。”   她也没想余晨会回答她,所以问的意思不重,倒像是在感叹一件事实结果。而那拿着拂尘笑意融融的公公也没再给二人闲话的机会,身侧跟着状元郎正走来。   到了殿门口,那公公先是朝宫一与余晨又招呼了一声,随后等三位见礼,岂料状元郎却神色不动地站在一旁,仿佛没什么人需要招呼一样。   公公等得有些尴尬,正想着什么措辞改一下气氛,宫一却已经弯腰拱手,朝着赵义诚道:“赵兄今日丰神俊朗,等会儿陛下必定极为赞赏。”   赵义诚轻勾唇角,笑得含糊草草回了一礼:“木兄客气。”   公公一旁纳闷了,这赵公子方才可不是这个模样的,怎得见了这二位这么的礼薄。凭他多年的经验而言,礼薄的人应当是三元后两位才是,因为名头被状元压下一分,而眼红妒忌。   可如今怎得就反了?公公心中不解,面上却是如初的和善微笑,等余晨也主动与赵义诚示了好,又得来赵义诚的冷漠相对,公公才领着三人入了这燕秦权利的最核心。   乾坤殿。   殿内灯火明亮如白昼长存,地面光洁剔透宛如庞大的宝石表面,从殿门口到陛下所坐的真龙宝座,便有数丈距离,刚进门的三人是瞧不清楚那尽头龙案下站着的都是何人的。   只能瞧见那些人紫红大袍加身,背影笔直挺立,又都颔首沉稳。   整个大殿都充斥着肃穆森严,让人感到压抑,不敢妄自开口说一句话。宫一与余晨、赵义诚三人并肩而去,皆是垂着头,不敢轻易抬头妄顾龙颜。   等到了台阶之下,三人齐齐跪下,叩拜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这声音与半月前殿试上那道无情无欲的声音没有分毫差别,宫一依旧不能抑制心中突起的恨意,却已经不再像那时一般手足无措。   三人齐齐起身,睿风帝便着令各部尚书拷问三人,三人一一作答后,各部尚书又将自己的意见写于锦帛上,再由方才为宫一三人领路的公公收齐后呈予睿风帝过目。   睿风帝看过后,微微点头,又侧目询问下方站得最前的太子:“玉敛有何看法?”   “儿臣并无意见,全看父皇定论。”公仪玉敛声音温煦,与睿风帝相差极大。   宫一依旧垂着的脑袋不由开始好奇,这是一对怎样的父子,居然心性相差如此巨大。她黑眼眸一骨碌,便瞧见了侧前方那双黄色的四爪龙靴,心中升起一丝异样,却不知为何。   听闻太子的话后,睿风帝便提笔开始书写受封圣旨,那公公一旁弯着腰,目不斜视,直到睿风帝招他宣读圣旨,他才笑着小心翼翼地将圣旨拿过。   宣读完后,有人便傻眼了。   木宫一封户部度支司度支郎,从六品。   余晨封吏部考功司员外郎,从六品。   赵义诚封冀州盐司副使,正六品。   而这傻眼的不是宫一与余晨,而是赵义诚与旁边一些静站的大臣。他们想不明白陛下为何如此安排,虽说从官品上而言状元郎高过榜眼与探花,虽说盐司是个肥差,一般人还进不去。   可是冀州盐司副使如论如何都是远离皇都的,这对于以后的仕途而言……   “陛下,微臣愿在京为官,替陛下分忧,就算品阶不高也无怨言。”赵义诚焦急地再次拜倒,额上已经冒起了豆大的汗粒。   他一直认为自己高中状元,侍奉圣贤,比之木宫一和余晨这样发出旁门左道言论的人要正派得多,所以百官才会想要与他交好。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所以他不愿与这二人有何交际。他以为,陛下也必定是这么想的,所以才让他高中状元,榜首荣耀。   却哪知,到了最后,自己会被外派为官,远离京师。他一腔报国热情,若是没了权利中心这片肥沃土壤,要如何施展。   所以他急了,急于表达自己忠心为国,忠心陛下的决意。可是他却总是围绕着自己的以为,却不去思考睿风帝的以为。   于是,龙座上的睿风帝在他拜下的刹那,眉宇几不可见地一皱,随后沉冷地道:“愿?天下百姓何其多,愿在京为官,为朕分忧的人不少,可是为何朕要独独给你这个机会?”   “陛下……”赵义诚猛然抬头,还欲再说。   旁边低头顺眉的宫一却抢过了他的话道:“陛下,微臣想赵兄如此激动,必定是心中过于高兴了。只不过又想到一朝高中,便蒙陛下大恩,却不能在陛下身边分忧,而敢愧疚,是以言论失矩。”   赵义诚没想到自己的话会被木宫一抢过,当下心中气急,直觉得是木宫一乐于见他如此狼狈,又想再说时,那方太子却也开了口。   “儿臣以为度支郎所言极是,这赵义诚怕是没想到刚刚高中便得了盐司副使这样的要职。”太子声音温煦,没有看去赵义诚。   可是那话语里的数个词,却仿佛一根根棒槌打在赵义诚的头上,打醒了他。   “刚刚高中”、“要职”没错他一个刚刚高中的人,凭什么左右皇帝的决策,盐司又是多少人挤破头都挤不进去的地方。   睿风帝任他为盐司副使,他不叩谢皇恩,竟然还挑三拣四,嫌弃那不是一个京官,妨碍他日后的仕途?   他的仕途谁给?皇帝给。   想起方才睿风帝那句“为何朕要独独给你这个机会”便吓得他一身冷汗,惊觉自己方才是多么的愚蠢,居然无意中冒犯了圣言。   “陛下恕罪,微臣方才确是太过高兴,话语失矩,还望陛下见谅。”赵义诚紧着呼吸说话。   “起来吧。”睿风帝平静无常地一声说出,而后视线一直落在那个刚刚被他封为度支郎的人身上,总觉得这个人有哪里极为熟悉。   睿风帝道:“你们三人抬起头来。”   三人闻言有些讶异,又觉得也算正常,只是想着素来如古井无波的睿风帝终于想看看自己封的三元长什么模样了,稀奇稀奇。   三人齐齐抬头,三张脸各有千秋。   赵义诚模样平凡又眉宇间略有郁色,一身书卷气息配着那郁色,倒是相得益彰,让人觉出几分味道来。   余晨模样俊朗,眼眸带光,一瞧便是个狡黠之人,却笑容熠熠,又让人觉得和善可亲。   而睿风帝看得最久的人却是身材较之旁边二位矮小几分的木宫一,只见他一双铜铃目长在一张小巧的瓜子脸上更为突兀,只论容貌是十足十的女气。可是奇怪的是,他一身英豪气质比之旁边二位更甚,单论气质而言,又比任何人更像是俊逸不凡的男子。   殿内沉寂了许久,或许是睿风帝太过严肃,可平日睿风帝也不是个轻松的人,又或许是他看着木宫一的眼神太过专注。   众人不解,纷纷偷转着眼睛,看去木宫一,想看看这人有什么稀奇的。   一些年迈的老官这一看,也觉出了睿风帝方才看木宫一身形时那份熟悉的感觉。一些年轻的官员,却是左看右看也没觉得哪里稀奇了。   还没等老官想明白那份熟悉从哪儿来,还没等年轻官员看出究竟哪里稀奇,睿风帝已经挥了挥手,示意众人退下,又低低沉沉地说一声:“太子留下。” ☆、欲查何人木宫一   “朕问你,他是何人?”   大殿之内唯留二人,睿风帝神色不太好看,他此刻眼风如刀,看着自己的儿子公仪玉敛,却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一般。   太子低垂着眸,平静地道:“儿臣只知他家住城北悦民坊,家中尚有一位哥哥。”说完后,太子顿了一顿又道,“父皇,儿臣仔细瞧过,他当真是男儿,绝无可能是她。”   “绝无可能?”睿风帝嗤笑一声,神色忽地变得阴沉,随后他不再看太子,高声说道:“去将陆天奇叫来!”含了些怒气。   公仪玉敛知道这是他父皇多年的心结,只得识趣地退下。刚刚踏出殿门口,便见了迎面走来的陆天奇,禁军统领,一身黑衣,浑身冷酷。   陆天奇见了太子,沉着地拱手低头,太子微笑颔首回之一礼,二人便如此擦肩而过。   乾坤殿内,睿风帝着人紧闭了殿门,一时间殿内变得莫名幽暗了一些,那灼灼明亮的灯柱此刻也仿佛是燃着幽火。   “朕问你,她的下落可已查明?”声音寒得像一把入了冰池百年的铁刀,寒气逼人。   陆天奇面不改色,多年来这样的问题睿风帝问得实在太多,就算初始他会战战兢兢,如今也早就习惯了这份压迫。   掀开黑袍,单膝跪地,面容沉冷的陆天奇道:“微臣该死,至今未得踪迹。”   一片墨色应声泼洒,那方更黑的砚台直直砸在陆天奇的额上,鲜红混着墨汁留下,陆天奇依旧不动分毫,甚至连眉宇都未曾皱过一分。   “未得踪迹,你自然未得踪迹,因为她就在这北襄城内,天子脚下,堂而皇之地出现,嘲笑你无能无用,四年不日不夜也一无所获!”   睿风帝阴森森地笑起,笑意里有些莫名的古怪,那双无波的枯井样眸中此刻掀起了风雨欲来之势,稍微警觉的人都会知晓,这危险将酿造一场巨大的灾难。   “陛下何意?”陆天奇震惊地抬头看去睿风帝,他不是听不出睿风帝话语中夺命的危险,可是更奇怪陛下为何会有这样的言论,莫非是陛下见到了公仪空桐,还是在这皇宫之中。   可是这绝无可能,宫中安危守卫皆由他负责,若是公仪空桐回来了,他必定是第一个知道的人。   “何意?”睿风帝森诡地勾着唇角,平时貌若静湖从不言笑的人,忽然诡秘地笑起,是极为骇人的,便如现在的睿风帝。   不知为何,睿风帝又重新恢复了平静,他稳稳地坐在龙椅里,平平的声音发号施令:“从今日起禁卫军统领之职,暂由社平担任,你给朕去查一个人。”   陆天奇心下一紧,看来陛下真的是见到了可疑人物,否则不会令他将统领之职都交出去。陆天奇沉下头,问道:“敢问陛下,是何人?”   “木宫一,新封的度支司度支郎。”睿风帝平静无波地说,眸中敛尽了所有光线,视线冷蛰地落去门口的方向。   “微臣领命。”陆天奇不敢多言,领完命,便自告离去,睿风帝没有出声,只是摆了摆手。却在陆天奇走到门口,那殿门徐徐敞开时,睿风帝阴冷的声音又传来一道:“若是依旧无法查明,你便无需回来见朕了。”   这是一道死令,陆天奇当即意识到。   却也只能坚定地回答一句:“微臣明白。”   出了宫门的陆天奇,愁眉苦思,没有注意迎面走来的人正笑着看自己。   “陆大人。”宋宽一声轻唤。   陆天奇抬头一看,眉宇又是一深,他认得出这是太子府臣,常跟在太子身后:“宋大人何事?”   “太子相邀大人,今夜戌时凤仙楼厢房中见。”宋宽磊落道明来意。   陆天奇沉默片刻,最后颔首应答:“请宋大人转告殿下,下官必定准时前往。”   “那么宋某先告辞了。”宋宽笑说,随后离开。   再说早前从宫中受封完毕回到黔香阁的宫一与余晨二人,一人喜笑颜开,一人神色闲闲,二人此时坐在沂水室中,三娘得知阁里竟然出了一个官员,自然是要来蹭蹭面子,也是一桩大喜事。   却被宫一三两句打发了回去,随后屋中静了片刻,余晨率先开了话头:“宫一可选好了府邸?可需要为兄为宫一无色几处好的?”   宫一笑笑不答,木千青温和地接过话:“府邸我已经为她选好了,只等明日住入即可。”   “哦?千青可真是个好兄长,那府中奴婢护院一干人等也都备齐了?”余晨笑着又问。   “人也选好了,只看宫一用着是否合意。”木千青温柔地看去宫一,似在等她的意见。   可宫一如今的意见便是没什么意见,她甚是无聊地瞅着杯中茶水,慢悠悠地道:“但凭哥哥做主便好。”反正她若是真有意见的地方,木千青也不会妥协。   木千青微启唇,还欲再说什么,似又觉得不妥,最后还是阖唇闭口。   余晨瞧着气氛莫名就诡异了起来,甚是不自在,何况如今事情也算是告一段落了,便不想参和在二人之间。   “今日时辰也不早了,晨就先回去了,日后得机会,宫一可要带为兄好好参观参观你的府邸啊。”余晨笑着拱手告辞。   他离开后,木千青与宫一二人依旧静默着,宫一玩着杯盏,心里思索着事情,木千青望着宫一,心里也在想着事情。   当然,二人所思所想,必定非同一件事。   “宫一还在为入仕途而忧心?”木千青忍不住问道。   “不,宫一只是在想,当今陛下与宫一有何血海深仇,令得宫一每每见到他都止不住恨意。”她很随口地回答,像是说着这段料子不错的语气。   木千青神色一僵,宫一没有看向他,却还是察觉了他这一刹那的异样。她不动声色地等着木千青会怎么回答她,倒也不在意那会是真话还是假话。   其实,她也真是想要看看木千青会用什么理由搪塞过去,这样她才能从中发现踪迹,不是吗。   “宫一很恨他?”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哥哥,为什么宫一两次得见陛下都止不住心中的恨意?”宫一放下了杯盏,转身面对着木千青,极为疑惑难解的模样,“难道宫一没有失忆之前有什么事是与这位陛下有关的?”   木千青看着宫一这双漆黑静默的眼睛,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才揉了揉她的头,低了声音说话:“好吧,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也是时候告诉宫一有些事了。”   “哥哥请说。”宫一正襟危坐,一副认真的模样。   木千青微凝眉,慢慢说道:“四年前,睿风帝为了顺利登基杀害了你父亲,忠于你父亲的人舍命助你逃出,随后你被追杀无奈落入江中,被我救起。”   “我父亲是谁?”宫一沉声问。   “你的父亲受人敬仰,死于非命,我知你心中必定想要报仇雪恨,所以才带你重回北襄城中。只是如今搜寻你下落的人仍未放弃,所以为了你的安危。如今我还不能告诉你,你父亲是谁。”   宫一静默,木千青的话与她原先猜想的没有太大的出入,虽然如此,听完的当下,还是震惊。她凝眉侧目沉思,觉得木千青的话,她应该信的,但是心里那块疑虑一起,便由不得她忽视掉。   她还是犹豫,还是想要知道究竟她父亲是谁,纵是木千青说是为了她的安危而不告诉她,她还是想要知道。   “那么,哥哥可能告诉宫一父亲为何会阻碍陛下登基?”   木千青又揉了揉宫一的头,轻轻地回答:“因为你的父亲保的是启明公主。”   “启明公主?”宫一惊异一声,她不是没听过这个傲人的公主,先皇唯一的皇嗣,小小年纪文韬武略皆不输男子,尤以军事天赋极佳。   也确曾有人说先皇在位时,曾意属启明公主领太子宝位,但毕竟与礼法不容,且先皇当时正值壮年,无需过早立皇储。   木千青点点头,接着解释:“这朝堂中很多事,你如今都是隔雾看花,日后你便会明白为何,为何陛下如此残忍,为何哥哥希望你走上这条路。”   宫一默然,她不知道很多事,很多事她都心存怀疑,可是她很讨厌怀疑哥哥,怀疑木千青。   愁苦地闭上眼,宫一投入木千青的怀中,搂着他的腰,宫一忧愁地道:“哥哥,你当初为何不将一切都掩埋了,带着宫一去过山清水秀的日子。如今的日子,处处是看不清,宫一很不喜欢,就连哥哥……哥哥也……”   木千青轻拍宫一的头,搂着她的肩,打断了她欲泣的话语:“哥哥或许有事不告诉宫一,可是哥哥永远永远都在宫一身边,不离不弃。”   他也想带着她远走高飞的,有多想?做梦都想。可是他不敢,总会在海市蜃楼的梦里幻想宫一与他过着与世无争的日子,然后又会在梦见宫一忽然记忆恢复后,惊恐地醒来。   奈何的确药力强大,纵是再厉害的医者,若是没有解药,也无法恢复身中奈何之人的记忆。但是世事无绝对,他总是害怕那无绝对的一天,骤然降临,令她更加恨他。 ☆、君臣相商凤仙楼   戌时一到,凤仙楼便走进了一个黑衣玉冠男子,伙计笑意融融地上前去,问道:“客官几个人啊?”   “约了人。”陆天奇道。   “哦,可是玉公子?”伙计又问。   陆天奇一思,想起太子名玉敛,便点了点头。   “那么公子这边请,玉公子已经在厢房中等候。”伙计一路引领,带着陆天奇进了公仪玉敛早就静候的那一方厢房中。   伙计见这黑衣玉冠男子进去了便反手将门关上,也没问是否需要茶水,想来是早前就已经嘱咐过了。   陆天奇想要给太子行礼,却被公仪玉敛早一步止住:“这在民间,无需如此多矩,陆大人请坐。”   却之不恭,陆天奇坐于一身便衣的公仪玉敛对面,一杯太子殿下亲自斟满的茶便送到了面前。他惶恐地接下,等着太子说出邀他前来所为何事。   “无颜难得来到北襄城,我却不知,陆大人送无颜离去时,他可有念叨我一二?”公仪玉敛笑得温煦,举手投足之间都让人觉得舒服,没有丝毫压抑,甚至不像一个皇族。   陆天奇微微一愣,没有想过太子邀他前来,问得竟是玉无颜。早前玉无颜确是来过北襄城,为见启明公主,陛下以公主身体不适,不宜见客为由打发了他,没有逗留几日,那人便回了棋盘山。   陛下自然不放心,所以玉无颜离开,是他亲眼看着走的。   “玉玦公子并未说到殿下。”陆天奇老实回答。   公仪玉敛听这话的时候,刚刚喝下一口茶,随后便悠悠叹惋:“便知道他不会有心思询问我。”   陆天奇沉默,公仪玉敛便又接着说:“无颜为空桐而来,必是渊谷老人的意思,四年不见爱徒也难免忧心,只是这次来的是无颜,下次却不知会不会是渊谷老人本尊前来了。”   他这话说得是平平静静,可听在陆天奇的耳中却是心中一冷。   “只不过纵是渊古老人本尊来了,也是见不到的,毕竟空桐如今还是下落不明中。”公仪玉敛悠悠地放下杯子,然后望去陆天奇,见他一脸凝重也不言语,又道,“陆大人可是有什么难处,不妨说出来,看我能否为你分忧。”   这话说得陆天奇心中更为惶恐了,都是臣为君分忧,哪里有君为臣分忧的道理。陆天奇当下便要拱手拒绝,公仪玉敛却又抢过了话语:“父皇多年心结在何处,你我皆知,如今四海升平,难道大人还要让这件事继续荒唐下去吗?”   那刚刚抬起的手,此刻又慢慢放下去。太子所说睿风帝多年心结,所说荒唐事,他都一清二楚,可是这件事中,他是主要参与人员,根本不是说罢手便可罢手的。   四年前,启明公主公仪空桐下落不明,自此睿风帝便如陷入了魔障,费尽心机搜寻公仪空桐,稍有肖似的女童都要抓回去拷问一二,再三确认不是后,那人也都非了人样。   现如今,陛下怀疑上了新封的度支郎,不再是平民百姓,若是无端失踪了,此人风头正茂,绝不可能轻易平息。   是以,陆天奇愁了,更愁的是他已经厌倦了这样漫无休止的日子。四年来,他从一腔热血想要随陛下开拓盛世到如今渐渐双手染尽鲜血,在不少人眼中他已是名副其实的酷吏。   “殿下,非我所愿,实在是君意难违。”陆天奇回答。   “所以我今日邀陆大人前来,便是想要帮陆大人一回,还燕秦以祥和。”公仪玉敛没了笑意严肃地道,丹凤眼尾带着深色,本该妩媚,在他的脸上却成了忧色。   “愿闻殿下赐教。”陆天奇谦逊求教。   公仪玉敛从几上取出两盏空杯放于桌面中心,随后修长的食指点在其上道:“大人,这两盏空杯,我若是在大人看不见的时候悄悄变换了位置,大人可能发现?”   “若是事先便对这两盏空杯瞧得仔细,也是能看出的。”陆天奇盯着那桌上的两盏空杯,诚实作答。   公仪玉敛笑笑,随后将两盏空杯皆掷于地上,空杯瞬间成了碎瓷,他再踩上几脚,碎瓷便成了齑粉,然后再问:“若是这样,大人可能瞧出分别?”   陆天奇甚是不解太子这么做的用意,摇着头,茫然地看着他。   “完整的时候,每一样东西都有自己各自的特点,若是对这样东西熟悉,自然轻易辨别。可是当破碎了,再拼凑起来,更甚成粉末再粘合上去,就算是再熟悉的人恐怕都难以辨认。”   “太子的意思是……”陆天奇似乎已经明白了太子的意思,但是这么做欺君罔上,风险极大,所以他犹豫踌躇。   公仪玉敛不急,慢慢地喝上一口茶,又道:“大人知道,这本就是万不得已之计,若不是如今骑虎难下,又有谁敢冒如此风险。只是为了燕秦,为了大人心中的一个明君,有时候当断则断。”   陆天奇双拳握紧,一手搁在桌上,面容凝重,眉宇紧皱。公仪玉敛说到这份上,也觉得自己说得够多了,便不再多言,静静等着陆天奇自己抉择。   半柱香的时间过去,不得不说公仪玉敛的耐性极好,期间没有丝毫不耐烦的表情。陆天奇终于下定了决心一般,冲着公仪玉敛道:“多谢太子赐言,往后之事,不宜牵扯太子入其中,天奇自己能够办妥。”   “大人仁义,然我也不是胆小怕事之辈,之后若是有我能够帮忙的地方,大人尽可说,不必为难。”公仪玉敛拱手回礼道。   陆天奇深受感动,觉得公仪玉敛不仅有贤德且大仁大义,日后必定是一代难得明君。不由的,开始觉得朝中一些认为太子软弱不堪重任的朝臣真是眼拙。   “若无其他事,那么天奇先告辞了。”他还有很多事需要去查,虽然已经确定了最终的定论,但是这个过程还是要表现一下的。   “大人请。”公仪玉敛起身相送。   陆天奇离开后,厢房里进来了一个妙龄女子,女子一脸灿烂笑意,貌若芙蓉,唇红齿白。她走进来,笑容还没多上片刻,便瞧见了那地上的碎粉残片。   笑容一僵,即将垮下去的时候,又被她硬生生地扯了回去,顶着一张笑得并不好看的僵笑,女子看着站得淡定的公仪玉敛。   “感情这凤仙楼中的一杯一壶都不是您家的,这扔起来是一点都不心疼啊。”   “自然会双倍赔给你,别动气。”公仪玉敛笑意温柔,看向女子的那双丹凤眼中脉脉不得语般述着情意。   女子听闻双倍二字,人便松快了,越过那地上的碎瓷齑粉,坐去公仪玉敛的对面。瞧了瞧桌上只有两盏杯了,还都是用过的。   此时公仪玉敛也坐了回去,将自己那杯茶推向了女子。那女子倒也不嫌弃,拿起便喝下,随后双手叠在桌上,笑意浓浓地瞧着对面的人。   “你要商议政务,怎么跑到我凤仙楼来了,若不是大白告诉我,都不知你来了。”   “我没想到你会这么快回来,便没有知会你一声。”公仪玉敛为女子又添了一杯茶。   “算了吧,你们那些勾心斗角的事情,我也没兴趣知道。只是你商议归商议,可别把我凤仙楼牵连进去。”女子嫌弃地瞥了公仪玉敛一眼,随后端起他为她倒好的茶又浅浅地抿着喝。   “这次又会待多久?”他看着她,神情专注柔情,问出这句话的时候便流露不舍之意。   女子端着自己的蔻丹贝指瞧,凝眉想了想,才道:“这回应当会待上几个月吧,婉婉要嫁人了,我这个做姐妹的怎么也要等到她嫁了才能走啊。”   “长孙婉尔与擎南将军大公子的婚事?”公仪玉敛问道。   女子点点头道:“嗯,说来还是你父皇一纸赐婚的,也不知道这对人婚后是否能美满。”撑着脸颊,状若苦思。   公仪玉敛笑了,试探着问:“长孙婉尔都嫁了,你何时愿嫁?”   “怎么?迫不及待地要娶我了?”女子眉眼上挑,妩媚多情地看去公仪玉敛。   “残念已久。”公仪玉敛也毫不掩饰,磊落大方地道出心中所想。   女子忽地直起身子,拒绝地如往常一样果断:“姑奶奶有娘亲留下的凤仙楼养着,吃穿不愁,有大好美景等着,尚未赏遍,这么早嫁人有什么好的,你说是吗?玉敛哥哥。”   芙蓉脸庞抬起,朝向公仪玉敛,笑得娇气讨好。公仪玉敛最吃不消她这般问他,从来便说不了一个不是,所以才会从容着她多年来天南地北地跑。   又或许是知道,当眼前人嫁与自己后,便要注定深锁宫中,再难展翅飞翔,所以在她羽翼尚未被折之前,他怎忍心拘着她。   “再过半月便是太傅大人的七十大寿,你可准备了寿礼?”公仪玉敛笑着扯开了话题。   “啊呀,玩得太开心,忘了要给爹爹准备贺礼了,怎么办?”女子惊呼不好。   她爹年近五十才得她这么一个女儿,从小便宝贝得紧,她也从来都亲近爹爹。人人都说女儿肖像父亲,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偏偏没有父亲的好记性。   忘性大就算了,还偏偏连最疼爱自己的父亲的生辰也能忘记。   “玉敛哥哥,你怎么现在才提醒我!”犯了愁,人便会不高兴,如今的萧落情便极不高兴。   公仪玉敛似乎早料到如此,不急不慢地说:“早前命人搜罗到了前代徐先生梅山真迹,你若得空自可去取,若是无空,我再叫人给你送去。”   他伸指揉上萧落情的眉心,将那一寸紧皱揉平了。这动作叫他做得极为自然,萧落情也承得毫不忸怩,想来二人往日便是这般相处的。   “还是玉敛哥哥对落情最好了。”听闻寿礼有了着落,这人又重新笑起,笑得灿烂生辉,惹得公仪玉敛心中直道没良心,也不知是谁方才为了两个杯子差点垮了脸去。 ☆、新府新宅新气象   木千青为宫一准备的府邸也位于城北,宫一这日刚刚带着大小包袱到了门口,便被那开门的小厮吓了一跳。   实在是白日太亮,没有想过会撞见鬼祟。而那小厮一身气息仿若没有,和个活死人似的,兼之一直低着头,像是没有面孔可以示人一样。   木千青走在她的身后,拍了拍她的背,示意她不用惊慌,这是人不是鬼。   “宫一,这是古又,哥哥为你选的护院。”   宫一上下打量了一番这个低头的深色衣护院,觉得这个名字起的也是古怪,点点头便朝着府内而去,木千青身旁随行,古又跟在他们身后,依旧没有任何气息。   “哥哥,你请的这个护院以前不会是在义庄做事的吧?”宫一始终觉得身后拔凉拔凉的,不由靠近了木千青,小声地问道。   如果这个叫古又的以前是在义庄做事,那么她就想得通为何这人一身死气,根本不像活人了,毕竟与死人打交道比跟活人相接触的多了,难免物以类聚。   ……大概。   “不,他以前……是专门在暗中保护达官贵人的,只是那户人家没落了,他便也没了生计。”木千青略微为难地解释道。   宫一好笑地瞥了一眼模样为难的木千青:“哥哥可以不回答的,编的这故事可真是……”烂,可是她没好说出口。   这座府邸不大,左右也只有四间卧室再外加一间柴房。宫一挑中了一间坐北朝南的屋子做了自己的睡房,那隔壁的一间房便是书房。   坐在房中,宫一望着屋外的天光,开始和木千青谈天说地:“哥哥以为陛下为何令余晨去了吏部,却让我去了户部?照理,余晨曾为商贾,又在采诗大会上发出粮乃货币的奇论,去户部更是应该。”   “这是陛下看中你们。”木千青淡淡地笑,“余晨虽有经商天赋与经验,却多是投机取巧,少有规矩,吏部考功司最是磨练耐性,学习章程规矩。而你当初就粮论,着重军事,军资向来耗损巨大,日后若是要往那个方向走,明白户部的运作是一大利。”   “度支司啊,宫一都可以想见日后时不时随队出去赈灾抚民了。”宫一慢慢地喝下一杯茶,深深为日后不清闲的日子而忧愁。   “你如今只是一个小小的度支郎,那些事情还用不到你。”木千青笑着安抚她。   宫一垂下的眸中安安静静的,半响后才又说道:“哥哥,那日你告诉我,引我走上仕途,是为了让我能够报仇雪恨。但是宫一左右思量,觉得有一点实在难以明白。”   “什么事?”木千青笑容一僵,所幸宫一此刻垂着眸,没有瞧见。   “哥哥说父亲死于睿风帝之手,那么宫一的仇人便是睿风帝。”宫一慢慢地抬起头,悠悠地看去他,“宫一走上仕途,要报仇的对象是睿风帝,这可是谋逆之罪。”   她微微敛眸,瞧着木千青,脸上一片迷茫。   所以木千青是要她走上弑君之路吗?这让她很难理解,毕竟这是一条必死的路,就算她最后大仇得报,也不可能再活。   木千青怎么会想不到,可是他居然还将她推上这条路。   所以……究竟哪里不对,她不相信木千青会希望她死,绝不相信。   “报仇雪恨不一定非要杀人不可。”木千青语气平淡地说,“让君主认错,为父兄正名,也是一种报仇雪恨。宫一如今要做得便是一步一步地往上走,走到万人敬仰的位子,便是你报仇的时候。”   宫一定定地看着木千青,看着他一脸平静地说出这番骇人的阴谋论。那张脸还是那么的漂亮,可是她如今看到更多的已不再是那份漂亮。   而是木千青心中的深渊。   “所以在宫一没有走到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之前,哥哥都不会告诉宫一生父是谁,对吗?”铜铃眸微微眯起,宫一心中微微压抑。   “是。”木千青很少对宫一如此坚定,看着她的眼睛,没有一丝动摇。   好半响,屋中不再有任何声响。屋外的鸟鸣欢欢乐乐地唱,枝影摇曳着灿烂的光斑在地上,天色是洗过一样的澄清。   打破屋中沉静的,是宫一忽然地转头,她首先避开了木千青的视线,望去了门外,睫羽垂下,半敛掉眸中的暗光。   “宫一相信哥哥,听哥哥的。”她说的声音很轻,却恰恰令得对面的木千青神色一松,他也不确定宫一会轻易放下心中的怀疑,全然信赖他。   他凭的,大概也只是宫一对他的在意。而他赌赢了,赌对了,宫一信了他。   “可是哥哥,宫一相信哥哥,也请哥哥不要辜负宫一的信任。”宫一徐徐转回头,用一种过于沉静,过于安和的眸色看去他。   看得他不敢慌乱,又止不住慌乱,终是浅笑着道:“自然。”才起的那一点点喜悦,尽数褪去。   第一天上任,是由度支郎中带领,宫一先熟悉了一下度支司的基本运作,以及各个账簿所在,如何按照章程查阅。   那度支郎中长了一双小眼睛,中年人却生了许多白发,不苟言笑,背脊微弯,领着宫一熟悉度支司时,语言简单明了,没有任何多余的话。   宫一心里还挺满意这个上司,至少知道日后不会无故被刁难。   “今日便先到这里。明日并非朔望,你无需上朝,按照今日的时辰再来报道。”度支郎中奎槐说话的时候,没有笑容,一只手负后。   “下官明白。”宫一拱手弯腰道,见度支郎中转了身,又道一句,“长官慢走。”   度支郎中走后,宫一又在度支司逛了一圈,寻了个人问了吏部怎么去,得了答案便悠哉地朝着那个方向去了。   入了吏部,宫一又寻了人问考功司怎么去,那答话的人皱着眉瞧了宫一好一会儿,像是在打量这人是不是什么细作一样,宫一也只能笑得灿烂以示清白。   “朝前走,第一个岔路左拐,瞧见了文选司再往下一个院子便是了。”那人打量完了还是皱着眉,不见一点悦色。   宫一道了谢,心中却是纳闷了,今日见到的人怎么都没几个是神色轻松的,活像是被抽了魂去的行尸走肉,没有一点精神。   此刻的宫一不知晓,可过不了多久,她自己便要加入这行尸走肉之列。皆因做官看着风光无限,却实在是累死人不偿命,尤其是这些不怎么需要上朝议事的官员,干的可都是体力活。   路过文选司时,宫一好奇地往里面瞧了瞧,正巧视线撞上一个绯袍官服人的视线,那人背脊与度支司郎中一样微弯,只是头发要黑一些,然后便是一身上下没有一丝凌乱,令人错愕。   宫一心道,这人必定是个严谨得厉害的人物。这心思只是刹那,这打量也不过须臾,宫一瞧着那绯色官袍便知当是位长官,遥遥地便行了一个虚礼。   那人瞧见了,微笑得双眼微眯,朝她点了点头。宫一心里有些奇怪,却不知道哪里奇怪,便又朝着原本要去的地方走去。   等片刻后,走到了考功司的院门口,宫一才想到了究竟方才她觉得哪里奇怪了。   绯色官袍乃是五品以上官员所着,文选司郎中也不过正六品,而吏部尚书,那日大殿受封时,她是见过的,绝不是那人。吏部侍郎,余晨曾与她说过一二,是个肥头大耳的胖子,也不是那人。   所以那人便不是吏部的长官,可若是其他部的长官,何故要到吏部来,还是如今科举结束多日后清闲至极的文选司内,甚至左右无人,唯有他与那被院墙挡住的一人。   宫一微微皱眉,分散地思索着,然后便不知不觉进了考功司内,没有注意便被一人大喝道:“你是哪司的人,不知道考功司不可随意进入吗?”   宫一被这大嗓门一吓,赫然抬头,便瞧见了那人一脸黝黑,仿若凶煞地瞪着她。   她还没来得及解释,余晨已经赶了来,连忙冲着那黑得跟碳似的凶煞解释道:“误会误会,这是这次科举的探花郎,与下官一样初入官场,很多东西还不了解,望长官见谅。”   “速速带他离开,下不为例。”黑炭严肃地道。   “是是是,下官这便带他离开。”余晨说完,连忙拉着宫一往院外走去。   宫一刚刚陷入深思,忽然被人惊醒,又被人凶了一顿,一时之间竟然没有回过神来,木木地便被余晨拉着出去了。   二人站定了墙角,余晨苦着脸问:“你怎么找来了?”   “不是你说今日要去我府中拜访,让我等着你或者来寻你的吗?”宫一道。   余晨一抚额,皱眉呜呼:“这脑子是忙晕了,竟然忘了这一遭。宫一啊,今日为兄怕是不能去拜访你府上了,这考功司也不知道是沉积了多少年的档案,如今我是忙得焦头烂额。”   “不过第一日,便不得清闲?”宫一疑惑了,她就很轻松嘛。   “你别告诉我你度支司非常闲,我是会嫉妒的。”   “哦,那我就不告诉了。”   “你……”余晨气得指向宫一的食指直抖抖。   宫一抓住那面前碍眼的手指,然后问道:“考功司就这么忙?对了,方才那个黑炭是谁啊?这么凶,这考功司又不是神庙,还不让人随意进出了?难道你们考功司的人都有专门的通行证不成?”   “你别说,还真有。”余晨呆呆地回答了宫一。   面对宫一的瞠目结舌,余晨相对淡定地拿出了一方铜牌,上面的纹路粗糙,像是不知经过了多少人的手中辗转。   “这么神秘?”宫一扭曲了脸,拿过余晨手中的铜牌,左右上下的翻着看。   “考功司内是燕秦所有大大小小官员的档案,相关升迁调任,入职撤职一一记录在案。且一旦损毁,再难复原,自然谨慎得多。只是这不容人随意进出,甚至设立铜牌的制度,是早一任的吏部尚书为了方便管理所设,没有多正统便是了。”   宫一听完后,心中恶寒,能够想出这种麻烦事的人必定也是一个极为麻烦的人,还好她没被扔来这考功司任职,否则真能闷死她。   “好吧,那你忙,我先走了。”铜牌扔回给余晨,宫一一手负后,极为潇洒不留恋地走了。   余晨看着宫一离开的潇洒背影,好不嫉妒,忽然觉得恩师真是个能折腾人的,之前在任吏部尚书时,为什么设立了档案三十年内不可销毁的麻烦规矩。   那成堆成堆的籍册整理熟悉起来,真的能要了他的命啊。   而出了宫门,往自己府上走去的宫一,心中却在想:“本想借余晨的关系混入考功司,借机查看四年前有哪位大臣一家满门皆诛。却没有想到考功司如此森严,看来我要另寻方法了。” ☆、勤政事废寝忘食   为官之后,也不知是宫一忽然有了强烈的责任感还是这户部度支司也是个忙碌死人的地方。总之宫一开始了每日早起晚归的日程,这已经是木千青在府中大堂等宫一的第三十个黄昏。   “来人。”木千青皱眉唤道。   管家从堂外走进来,到了木千青跟前问道:“公子有什么吩咐?”   这管家名叫蒲正直,人如其名,是木千青为宫一千挑万选出来的人,为人老实本分,从不多口舌,就是瞧着木讷无趣了些。   因此,宫一不少向他抱怨,说他尽给她找些假哑巴的奴才,整个府中都活像个义庄了。   “你家大人每次出门前可都有交代什么?”木千青凝眉望着堂外,脸色仿佛蒙了一层阴霾。   “大人每次出府,都未交代什么。”蒲正直想了想,又道,“哦,只交代一句,不用准备他的晚膳。”   “每日如此?”木千青再问,声音明显低了一度。   “是。”蒲正直老实回答。   木千青沉默了,好半响后才挥挥手让他退下。蒲正直退下后,木千青便如同入了定,眸色深沉地望着堂外,不知在想些什么。   黄昏渐退暗红,月影淡淡走出,另一边的户部度支司内,也是空空的,唯有一间屋中,一盏灯还挑明着,巡逻的士兵啧啧两声,感慨一下新任度支郎真是个勤奋的。   只是可惜,这官场之中没有背景没有靠山,再勤奋最后也不过忙碌成下一个早生华发的度支郎中奎槐罢了。   士兵巡逻散漫,竟然没有瞧见那黑影在屋檐上飞窜。等到夜空中归于平静,那士兵又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眯着眼看了看上空,恰好错过了方才飞窜的黑影。   勤奋的新任度支郎站在桌前,油灯吱吱地烧着,宫一将一本翻阅完的账簿放回原处,终于舍得去熄了那灯,走出了屋中。   路过方才那个巡逻的士兵,宫一见他冲她笑,她也就回之一笑。   “大人回府了?”士兵笑着打招呼。   “是啊,终于把今日的账审完了,可以回府休息了。”宫一笑着答。   “大人若是有条件的话,便买一些当归回去补补。”说着话,士兵还看了看宫一一头的乌发,“大人虽然年轻,但是还是要及早保养,不然日后想保养的时候就晚了。”   对着士兵的苦口婆心,宫一很是受感动,然后笑眯了双眼道:“你说的不错啊,没入官前,都不知道居然这么多事,真是累煞我也。”   摇摇头,一副十分苦闷烦郁的样子。宫一这个样子成功地在士兵心中又树立了一寸贤官的模样,士兵点点头,微皱眉:“大人尽职尽责啊。”   “不多说了,我这便要回府了,否则怕是没多少时间安睡了。”宫一愁眉拱手。   “是是是,大人慢走,这灯大人拿上,夜路不好走。”士兵好心地递上一盏提灯。   宫一接过,再三道了谢,随后便离开了。   一路提灯照明,夜色森寂,宫一刚刚回到府中,走入大堂,便看见那正对着自己的椅子里坐着个人。   大堂没有点灯,昏黑一片。宫一手中的提灯光亮有限,只照到了那人的衣角鞋履,可是宫一立即便知道了那静坐在黑暗中的人是谁。   大晚上,夜深人静,除了木千青,还会有谁这样地等着她。   “哥哥,怎么还没回黔香阁安睡?”宫一将提灯中的火烛小心取出,走去大堂的灯柱旁,慢慢地将灯点亮。   “在等宫一回来。”木千青坐姿不变,声音疲惫不堪,仿佛多夜未能安眠的人。   “哦?”宫一将另一灯柱点亮后,吹灭了手中的火烛,坐去的木千青的旁边,“哥哥有事要找宫一商议?”她拿起桌上,木千青身旁那显然没有动过一口的茶,慢慢地抿。   有些凉了,所幸这是夏日,也不会太伤脾胃。   “宫一晚膳可有好好吃吗?”没有回答宫一的话,木千青问了一个很平常的问题,问得声音依旧沙哑,问得语气很是颓败。   “唔,吃倒是有吃的,就是不记得吃了什么了,反正都一样,裹腹罢了。”   “吃了便好,哥哥以为宫一会回来与哥哥一同用晚膳,可是尽一月来,见上宫一一面便难,便怕宫一晚膳没有好好用。”   “啊,对了,宫一答应过哥哥每日要与哥哥一同用晚膳的。”宫一小小地惊呼一声,呼完又掌心拍去额上,懊恼不已。   木千青转过头,笑看着宫一,将她拍额的手拿下。那双凉的与秋日湖水无异的手刚刚碰上宫一,便叫她一哆嗦。   心中震惊怎会这么冷,她面上一沉,刚想问,木千青已经温柔地说:“时辰不早了,哥哥也该回黔香阁了,你早些安睡,不要太过劳碌,日后哥哥便不来寻你用晚膳了。”   许是木千青的声音太轻太柔,让宫一恍惚间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经离宫一有一段距离了。她连忙追上去,抓住他的手臂,说道:“宫一送送哥哥。”   “不必,明日乃是朔日,你还要早起上朝,早些回去睡吧,我让蒲管家给我一盏灯便好。”木千青拍拍宫一的手背。   也不知这蒲正直是不是有顺风耳,木千青的话刚落,这人就提着一盏绢帛画莲的四角提灯而来,客客气气地送到木千青手中,再见二人没什么吩咐便又退下了。   “回去吧。”木千青再劝。   既然如此,宫一也没什么话可说,便只能答一句:“好。”   站在大堂中,背后是两盏明亮的灯柱,身前是一个提着绢帛四角莲灯的青衫人,青衫宽松,随风鼓动,将那宽袖吹起,仿佛要羽化而登仙。   宫一铜铃目中幽静漆黑,默了半晌后才转身回屋。   第二日七月初一,朔日,七品以上所有在京官员都需早朝。   五更天未到,乾坤殿外便整整齐齐地站满了大小官员。宫一一个从六品的小官,自然站得靠后,虽然不是最末,却也差不多算是没什么人会关注的位置了。   等到伺候皇帝身旁的太监高喝一声:“百官入朝。”众人鱼贯而入,又纷纷肃穆规矩地站定。   宫一偷偷整了整自己的衣襟,又小挪了一下碎步,争取被身前的那名长官挡得更严实一些。   虽然宫一上朝的次数不多,但是仅有的几次,她都明显感受到龙椅上面那位总是看着她,让她有一种如坐针毡的感觉,极其不好。   她不确定睿风帝是不是瞧出了什么端倪,况且她现在自己都是不清不楚的状态,所以最好的还是让人尽量忽视她。   “秦王此去大夏,可得到大夏国的回复,为何拒绝和亲之举?”睿风帝那古井无波万年不变的声音响起于大殿之上。   一些昏昏欲睡的人,听见这道声音后齐刷刷地打了一个寒颤,好像刚刚吹过一阵寒风一样,瞬间清醒了。   秦王公仪玉方站在太子的对面,同样是最靠近皇帝的位置,出列说道:“儿臣初到大夏国,询问大夏国君,却全是太傅叶曲生在旁解说,根本没有给儿臣一个确切的答案,只说是镇国大将军,辅弼大臣易云霄坚决反对联姻之举。随后儿臣拜访大将军府上,却被告知大将军新婚燕尔,不见客。如此十日过去,易云霄才派人来书。”   “书写什么?”睿风帝问。   秦王从袖中取出书信,呈于下来取的太监,又道:“信上说,大夏与燕秦唇亡齿寒,最确切的利益关系,根本不需要多此一举联姻示好。大夏若是娶了一个启明公主,便也要送一个皇子公主去燕秦,可惜大夏皇室中还没有哪个适龄公主愿意远嫁燕秦,也没有哪个皇子愿意久居异国。”   在秦王复述期间,睿风帝也将书信看完,书信置于案上,他下望开始窃窃私语地众位大臣,随后在某个位置定了定睛,再看去太子道:“太子如何看待易云霄此信?”   太子出列,儒雅地一礼:“儿臣以为,易云霄所言不无道理。”他的声音文静温煦,总是让人觉得置身在私塾中,蝉鸣鸟叫声里,先生的谆谆慧语。   “皇兄怎会如此认为,易云霄此举根本是藐视我燕秦。先不说她以新婚燕尔为由无故不见,光是用一封信便草草打发我国使者,而本王还是燕秦亲王的身份,此番举动根本是看不起我燕秦。”   秦王一脸平静地说出一番愤慨的话,威严十足,竟生生将太子压下。旁边的众臣默默不语,深深为本国这个看着便文弱的储君担忧。   宫一站在门边上,本来一直低着头,就算是方才感受到了睿风帝阴沉沉的视线也没有什么反应,此番却被秦王的气势奇了一下,禁不住诱惑抬头看了一眼。   更是深深觉得这秦王举止投足,言语气势都像极了睿风帝。再看一旁安安静静,被兄弟这么当众反驳也没有丝毫怒气的太子公仪玉敛。   宫一又默默地垂下了头,心道:“画虎不成反类犬,皇位罢了,又是何必。何况那位子也不见得坐了便是高高在上的。”   “够了,此事退朝后再做商议,其他大臣可有事启奏?”睿风帝平平静静的一声,便叫大殿中准备看热闹的闲官纷纷提了提气,秦王与太子也纷纷垂头站了回去。   随后大臣们依次启奏要事,呈禀陛下。宫一站得依旧安静,甚至尽可能地缩小了自己呼吸的声音,因为随着两位殿下的回列,宫一又感受到了那来自龙椅上的凉飕飕视线。 ☆、香粉味催人安睡   早朝退后,睿风帝留下了太子、秦王以及一干重臣于殿上,其余人等纷纷离开了大殿之内。   宫一站得最后,却是要在门口等着众位长官先走了,才客客气气地与几位同僚离去,离开前宫一回头看了一眼殿内已经有些模糊的几道背影。   想起方才殿上秦王对太子之言的反驳,心中倒是有些担忧燕秦当真要与大夏不睦起来。不过再想想睿风帝素来的风评,冷静能忍,应当不会才是。   宫一一边走,一边忧思,身旁的同僚三言两语地聊着,她也没听进去多少,便被人忽然拍了一下。   一惊回头,便瞧见了余晨嬉皮笑脸地走到了她身边。   “想什么呢?想得这么入神。”余晨问。   “想着你这一个月都没怎么来骚扰我,便觉得很庆幸。”回神后的宫一一本正经地回答了他。   余晨笑脸一僵:“宫一兄弟,为兄什么时候骚扰过你了?你怕是什么地方受挫了吧,放心地说与为兄听,看看兄长能不能帮你一二。”拍拍胸襟,一副大义模样。   宫一斜着眼瞥了他,然后立即收回,慢悠悠地寻上了方才的同僚,一起回了户部。   余晨站在那原地,望着宫一的背影,皱眉犯了愁,觉得今日的宫一对自己生疏了好些,又不明白她为何这般。   恰此时,一个绯色官袍、背脊微弯的人走到了他的身旁,双眼微眯,也看去余晨看的方向,淡淡地说道:“探花郎似乎有心事的模样,余大人与探花郎为同届生,须得多多关心些才好。”   余晨尚未回头,光听声音便认出了此人,拱手施礼后,问候道:“周大人有礼。”周谨行罢罢手,示意无需多礼,余晨又道,“周大人所言,晚辈必会谨记。”   “没事没事,我不过是看着随口一说罢了,你也无需这么拘谨。”周谨行笑得和善可亲,一点官架子都没有,倒像是个市井平民。   此时殿内又出来一行人,其中便有肖似睿风帝的秦王,脸色不太好地走在前头,目不斜视。周谨行与余晨纷纷低头,让出道来。   一名跟在秦王身后的大臣眼尖地瞧见了周谨行与余晨二人,笑着在二人身上逡巡一番,说了句:“周大人又善心善德地教导后生晚辈了?”   说话的人笑得没多少敬意,想当初他刚刚入朝为官,也是被周谨行教育的后生之一,现如今帝皇更替,日头变了,官位便也变了,他此刻再看周谨行已无需低头哈腰。   甚至,已经换成了他俯视他。   周谨行只是笑着低头,旁边的余晨却眉宇一皱,想要开口时,周谨行似有察觉,先了一步道:“大人慢走。”   那酸讽的人笑得不无藐视之意,却也没有多刁难,跟在秦王身后离开了。   人走干净后,余晨忍不住道:“老……周大人何需如此。”他皱眉全是不甘心疼,那个“老”字半个音还没出,便又变了个称呼。   “在朝为官便是这个理,想要为民做事,要么能忍,要么能爬。忍得什么屈辱也能受住,爬到谁也欺不了你,除此两条别无他路。若是想走第三条舒服的路,还是乘早回家务农行商吧。”   周谨行兜着袖子说完了话,便神色悠悠自得地离开。余晨站在原地,看着那渐亮的晨日,想着终有一日,他的老师还会站去那令万人敬仰的位子。   他必定会帮老师走到那一步。   而众人不知道的是,这一番插曲,被远处一人不经意间看进了眼中。   乾坤殿内,此刻只有太子一人余下,秦王与一干大臣走后,睿风帝便开始了漫无止境的沉默。公仪玉敛站在那儿安安静静,倒是比座上皇帝还要安定。   睿风帝见自己儿子不动如山的功夫比自己还厉害,才在太阳升上正空前,开了口:“朕怀疑那度支郎木宫一乃是启明,你怎么认为?”   “父皇,采诗大会时初见木宫一,儿臣也有与父皇一样的疑虑,只是随后证实他确实是男儿身,绝无可能是启明。更何况,木宫一如今身为科举探花,新任度支郎,若是启明,怎会没有什么动作。若说三公已散,可曾经的少保周谨行依旧在北襄城内,若是启明,不可能不与之联系。”   太子话说完,睿风帝沉默了一会儿又道:“天奇在泗水江下游靠近雍州处,寻到了无名骸骨,沉入江中多年,腐肉尽褪,只有一副枯骨,不过身上衣着以及手上腕饰都与当年启明逃出时一模一样。你又怎么看?”   森森的话语在殿内飘起,公仪玉敛听后整个人僵住,随后一动,像是木偶忽然活了一般。   他道:“启明年幼时,也曾深受父皇喜爱,还望父皇看在往年叔侄情分上,给她厚葬。”他的声音在颤,心疼又忍耐。   随后,乾坤殿内再入死寂,睿风帝声音再启时,仿佛千斤鼎压在喉嗓之间,使人听得后感觉沉闷不堪。   他说:“你下去。”   太子凄沉地离开乾坤殿,当殿门在他身后关上的时候,透过厚重高大的殿门,里面传来一阵狠厉的摔东西的声音。   公仪玉敛叹了一口气,丹凤眼尾流露凄婉的光,清俊的面庞仿佛蒙上一层朦胧的异色。   黔香阁里,沂水室今日迎了一位模样十分老实的公子,名叫韩横秋。当他小心谨慎走进沂水室的时候,木千青一眼便瞧出,这人不仅是模样老实,是真的性情老实。   “韩公子为何会来黔香阁?”木千青为他倒了一杯茶,笑得温和,没有丝毫艳色,声音清如浅溪过石。   韩横秋才进屋时,便被这为人称道的木观音模样惊住,实在没见过几个男子如他一样肌肤剔透,笑意温柔的。   随后又听他一问,韩横秋愣了愣,呆头呆脑地回答:“他们……他们说来黔香阁不点……点你便是白来了。”说话间,双颊已经绯红。   木千青笑看着他,也不觉得这人答非所问极为智弱,好脾气地又问一遍:“千青是问,像公子这样的人为什么会想来秦楼楚馆?”   这回问得非常清楚明白,就算韩横秋一脑子的浆糊,此刻也听明白了。他羞得低垂着眉眼,老老实实地回答:“因为、因为我不近女色,所以他们让我来看看是不是……是不是……”   这是不是三个字反反复复,快要将韩横秋噎死也吐不出来后面的话。木千青笑得依旧亲和,眸中多了抹了然之色。   “是不是好男风是吗?”他轻声地问,怕大声一点就让这容易害羞的公子夺门而出了。   韩横秋脑袋要埋到地里去,含含糊糊地点点头,算是应了。   “可是,公子不知道千青是不卖身的吗?”木千青循循善诱,说话不再委婉,害怕委婉了这呆头呆脑的公子会听不明白。   “知道的。”韩横秋说话细若未闻,后又补了一句,“我、我没想做那等苟且之事。”像是急于解释,他匆忙抬头看去木千青,看见那昳丽的笑容后,又连忙将头低下。   “韩公子想要辨别自己是否好男风,又不行欢爱之事,那么公子要怎么辨别呢?”木千青好笑地问,觉得这个韩横秋真是个老实到了家的人。   “我、我……”张着嘴,半天也说不出下文,时不时抬眸小心地看去木千青,见他温柔专注地瞧着他,又怯怯地低下眸,最后宛如蚊子叫地说出一句话,“或许已经知道了。”   木千青眸中一动,却没有再接着说什么,摆在韩横秋面前的杯盏又被他推近一分。韩横秋瞧见了,伸手拿起喝下,然后又坐得端正。   这一夜,黔香阁破了一个规矩,那便是号称木观音卖艺不卖身的木千青留宿了一位客人。软香温玉,这位客人日后注定要受尽旁人的嫉妒,竟然得了这么大的美人恩。   第二日,韩横秋从木千青床上醒来的时候,头脑依旧有些发胀,似乎睡意正浓,可他明明才醒过来。   起身便瞧见一个清瘦昳丽的背影,坐在桌前,一头乌发如瀑盖在背上,光泽亮丽地让人想要探手抚摸,韩横秋是看痴了的,不然不会等到木千青转身过来,他依旧怔怔地看着。   若是没有看痴,早就慌张地低下头了。   “公子醒了?”木千青轻声地问,语气有些亲密。   “啊。我……我……我们昨天……”韩横秋脸色涨红宛如猪肝。   “昨夜韩公子昏昏欲睡,千青也不知公子家住何方,如何送韩公子回家,是以才留宿了公子一夜。”木千青笑着解释,眉目清澈,无似乎隐晦。   韩横秋听闻,心中一松,随后掀被要下床,瞧见自己只着中衣,被子又立即盖回了身上,心中又是一紧道:“我……我的衣服……我们……我们昨天……”   那模样像个黄花大闺女忽然发现自己衣衫不整躺在一个青年男子的床上一样,木千青瞧着心中又是一阵稀奇,却为人清冷惯了,面上便没什么表现。   他只是笑得更亲切地问:“公子认为我们昨天做了什么?”   那双极度漂亮的琉璃浅眸中光辉淡淡,颜色分明,让韩横秋忽然对自己的横加猜想感到无比的惭愧,他虽然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但是昨晚木千青的话,他还是记得的。   木千青说过,他是卖艺不卖身的。韩横秋恢复了一些平静,却还是有些战战巍巍地下了床,穿戴好衣服后,拱手朝着木千青抱歉的一施礼。   “横秋昨日冒犯了,实在抱歉。”   “公子不必在意,我沂水室中一直都点着一种安神利眠的香,公子想必是多日未眠了,才会闻到此香便忍不住睡意。”   “哦?这香这么厉害?”韩横秋奇了一声,他的确是多日因为怀疑自己不喜欢女子而苦恼难眠,但是吃了很多药,看了大夫也未有效果,都说是心结难解,须得心药医。   “也没什么厉害的,公子若是需要,千青可赠公子几盒,若是不够,那香料铺子便在城南的思母巷中,公子日后自可遣人去购。”   韩横秋接过木千青赠的几盒香料,又问:“这香可有名字?燃香可有什么忌讳?”   木千青笑笑,坦然地答道:“这个千青就不清楚了,若是公子想要知道,还是去问香料铺子的老板好些。”   “是,那还是多谢千、木公子。”韩横秋忽觉自己问得真是多,想谢的时候一称呼起来,那千字一出口,又觉得太过亲切,改成了木公子,脸上早就不知红云何时飘上。   韩横秋告了辞,木千青将他送下了楼,便回到屋中,清闲地坐着,浅浅地抿了一杯茶,才又端起一杯茶走到床边的高脚几旁,掀开香炉顶盖,将一杯茶水灌入其中。   香雾袅袅,片刻后尽散。窗扉被一双玉手推开,渐渐的,屋中也再无那淡到嗅不出来的香气。 ☆、度支郎重回阁中   宫一这日从户部出来的早,没有再熬到夜半人声静,想着的是多日不见木千青,还是要去寻他看看。   可是走到半路,又觉得自己一身官服实在显眼,便回府换了一身便衣。轻衣宽带,宫一穿得模样极为俊美,黑发高高束起,露出修长的颈项。   出门前,宫一又对管家蒲正直吩咐不用为她准备晚饭,她打算去哥哥那里用。   许久没有尝到胖叔的手艺,也甚是怀念。   步入黔香阁的时候,那些迎客的面孔有几张是生疏的,看来三娘这次又寻了不少美人。她没招呼任何人,驾轻就熟地上了楼,推开沂水室的屋门。   门扉被推开的一刹那,宫一呆了呆,有些愣神地眨了眨眼睛,等到木千青说话:“宫一今日怎么来了?”她才从愣神里回神。   然后微凝眉,定睛瞧着那个坐在木千青对面,一双手正捧着木千青玉手的人。   这人是谁?   宫一走进去,坐去木千青的身边,然后笑眯眯地看着木千青,指着对面人问:“哥哥,不介绍一下这位仁兄吗?”   她故意忽视掉桌上三只手,挺怕自己一个冲动将对面伸来的两只爪子都剁了。   木千青将手抽回,对宫一回以温柔笑意:“这位是韩公子,韩横秋。”   宫一看着木千青这气定神闲,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的表情,心里直咬牙,还没几天呢,竟然就给她红杏出墙,没有她在旁边盯着,可真是让人不放心啊。   心中不管多恼怒,面上却还是笑意暖暖的,宫一转头看去那韩横秋的一脸老实样,也没有半分好感,道:“韩公子有礼了,韩公子是今日哥哥的客人?”   “这位小公子是?”面对宫一看似温和的问题,韩横秋不知应如何回答地望向了木千青,一是性格本就木讷,二是不明白这少年是谁,似乎与千青很熟悉的模样。   “他是家弟,木宫一。”木千青没有犹豫,漂亮的脸上笑容格外的亲切。   只不过这亲切,该死地不是对着宫一,而是对着对面的韩横秋。   “哦,失礼失礼,宫一兄弟,横秋确实是……”韩横秋脸微红,咳了一声,顺了气又道,“确实是千青的客人。”   “千青……”宫一一侧唇角邪肆地勾起,铜铃圆目此刻敛成狭长的暗光,然后慢慢地望去身旁人。   木千青依旧微笑相回,宫一瞧得是越来越窝火。最后一声笑出,她执起了木千青方才被韩横秋抓住的那只手,轻轻地抚摸着。   声音柔媚甜腻地道:“方才宫一见哥哥手背一片红肿,莫不是被烫到了?”   木千青还没有回答的时候,对面的韩横秋已经惭愧地说道:“是横秋的错,接过茶杯的时候,不小心将热茶洒在了千青的手背上。”   韩横秋说着愧疚的话时,眼睛还忍不住在宫一执着的木千青的手上死命瞧着。宫一余光瞧见了,眼中一寒,笑意却更甚了。   她没有理会韩横秋的话,宠溺中带着责备地对一直微笑的木千青说:“哥哥总是这么不小心。”一说完,她便轻轻吻在了那红肿之上,甚至若有若无地用舌尖轻轻舔舐。   两个男子,一个男子吻在另一个男子的手背上,吻得小心翼翼,吻得呵护备至,这极度暧昧的一幕,让老实的韩横秋瞬间红了脸。   最后如坐针毡地起身,匆匆忙忙告了辞,连木千青一句相送都等不及,便撞出了门外,还木讷地体贴地将门又给关上。   人走后,宫一放开了木千青的手,悠闲地自斟自饮了一杯茶。木千青由始至终不受影响,神色依旧是淡淡地微笑。   然后他收回了手,又问了一遍,宫一刚刚进来时,他问的问题:“宫一今日怎么来了?”   宫一看去木千青,想了想才回答:“宫一不该来找哥哥吗?或者说,不该今日来找哥哥?”   “宫一什么时候来找哥哥,都没有不该一说。”木千青揉揉宫一的脑袋,像是在安抚孩子的无理取闹。   宫一没有躲,笑得很是清明地看着他,然后一手撑去桌上,托着下巴又问:“哥哥似乎对方才的韩公子青睐有加。”   “韩公子为人诚实磊落,心思干净澄清,是个好人。”木千青道。   “是个好人啊。”宫一悠悠地重复了木千青的话,微眯的眸中饶有深意的模样。   “怎么了吗?”木千青似觉宫一有些不对劲,疑惑地问道。   而回答木千青的是宫一拉着他的襟口,将他粗暴地扯向自己,然后狠狠地落下自己的唇在他的唇上。这一吻,确是狠了些,残暴了些。   因为当宫一松开惊讶不已的木千青时,那双往日浅透润泽的双唇此刻红肿不堪,下唇上还有一处破皮,溢了些莺红的血珠。   宫一双目定定地看着木千青的琉璃眸,俯身又将他唇上那点血珠舔尽,才终于坐直了。   “哥哥别这副模样啊,像是我强了你一样。”本来就是,可是宫一就是能笑得仿若刚刚是二人情意浓浓后的水到渠成,“只是想要检查一下,哥哥的身上,除了手,是不是还有哪里染了别人的气息。”   这回连不能称得上老实人的木千青也不自禁地红了脸,躲闪了宫一调戏的眼神,呐呐地问道:“宫、宫一今日来有什么事吗?”   这问题已经是不过脑子的脱口,恐怕是还未从刚刚宫一突然的蛮横中回过神,又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   “哥哥刚刚才说,不管什么时候,宫一来找哥哥都没有不该一说,怎么现在又问宫一有什么事寻来?难道哥哥不愿见到宫一?”   “没有。”木千青侧目望去宫一,眼中有些幽怨,仿佛在说,你明明知道不是那样。   宫一看得很欢喜,特别喜欢木千青对她表露出一副小媳妇模样,与对旁人的清清温和甚是不同。   “既然没有,哥哥又做什么再三地问呢?”宫一笑得狡黠,顿了顿见木千青不说话了,才又说道,“只不过,今日来确是有一件不痛不痒的事。”   “你说。”除了脸上红云未散,木千青已经很快地恢复了镇定。   “哥哥可认识礼部右侍郎周谨行,周大人?”宫一撑着下巴,深情无限地看着木千青问。   木千青微微凝眉,反问:“宫一为何有此一问?”   “也没什么,只不过近日可能有件事需要请教周大人一二,据说周大人曾任吏部尚书。”宫一半落下眼帘,似有些失望,“若是哥哥不认识便算了,宫一想想其他办法。”   “宫一不妨说出来,看哥哥有什么地方可以帮忙的。”木千青道。   “没事,就是一些前人做的账上的问题,宫一去问问别人兴许也能得到答案。”宫一笑笑,坐直了,喝掉一杯茶,“时候也不早了,宫一便先回去了,明日还要早去度支司的。”   说完,宫一起身又对着木千青灿烂一笑,然后悠悠却速度挺快地出了门。门扉被她关上,她又开始走得慢了,一步一步仿若闲庭信步,心里还在默数,想着多少声后,木千青会追出来。   然后还没等到木千青追出来,终止她心中的数数声,她便被旁边走过的两个生面孔小厮窃窃私语的话终止了心中的默数。   “方才脸红跑出去的韩公子是不是前些天留宿木公子房中的那位啊?”   “就是他,就是他,这位韩公子艳福不浅啊,咱们木公子可是从来卖艺不卖身的,竟然为了这个韩公子破了例。”   “我瞧着这个韩公子也没什么特别的,怎么木公子就独独为他破例了?”   “这你就不知道了,这韩公子可是国公府的三少爷,二姐便是宫里韩贵妃,听说挺受皇宠的。”   “背景这么大,人看着倒是挺……挺普通的。”   两个生面孔小厮一步一句,与宫一相对而行,等到木千青匆匆开了门,那两个小厮朝着他问了声好,便快步地走掉了。   木千青望去楼下,没见人,心道不会这么快便离开了吧。刚要走下楼梯,便发现距离他五六个阶梯处,宫一静静地站着,背对着他。   仿佛背后长了眼睛,宫一瞧见了木千青,就在木千青看见她的那一刻,她也慢慢地转过了身,一脸的笑意太浓,像是画上了鬼面森笑。   那眉眼里藏着诡异的颜色,那死命往两侧拉扯的唇,红得仿佛恶鬼吃了人染上了血。   宫一对着五六个阶梯之上的木千青说:“哥哥几日前留宿了韩横秋?”   这分明是问句,却根本没有问的语气。她用一种斩钉截铁、深藏怒火的语气,一种压抑嗜血、低沉腥甜的声音说。   “是。”木千青轻轻地答,他早就料到宫一知道了后会问的,甚至她问的比他料想的还要晚了许多,所以他心中是早有准备的。   但是看见宫一沉稳地,一步步又走上阶梯,朝着他走来时,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萌生了后退的念头,竟然有些些胆寒。   当宫一站定他面前时,身上一僵,左脚就不受控制地朝后轻挪了一下。   “宫一忽然想起来,还有些话没有对哥哥说,来,咱们回房重叙。”宫一笑得愈发地甜,露出脸颊上两处酒窝,拉起木千青的手,重新回到了房中。   房门被她关上的时候,门栓被她轻轻搭下。 ☆、重归于好账有异   密闭的室内,宫一牵着木千青缓缓地朝着床榻走去,走到了床边上,宫一却忽然用力,将木千青狠狠地甩在了床上。   纵是床上锦被绵软,可那一甩太过猛烈,木千青背脊还是被撞的生疼,疼的那一刻不自禁闭了眼,再睁开的时候,面前已经是宫一一张放大的、笑得欢悦的脸。   宫一双手撑在木千青的头侧,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依旧是那甜腻得让人联想到血锈味的声音:“哥哥喜欢韩横秋?”   她一脸无辜的问,就像是真的好奇才这么问的。   “没有。”木千青平静地答。   方才楼梯上,初初瞧见宫一这么模样时,他或许会因为突然,因为不适应而有些胆寒,但是此刻稍稍冷静,心中又是明白宫一为何突然这么奇异后,胆寒之意自然没了。   “那哥哥告诉宫一,为何许他留宿?”宫一忽然更凑近了木千青,两双眼睛此刻只是一指距离。她脸上的笑容全无,眼珠黑得像是星月皆殁的夜宇苍穹。   浩瀚却空寂,仿佛被其吸入的东西,不管如何挣扎都要永生永世捆锁其中。   宫一的黑眸太黑,木千青的琉璃眸太浅,两相对比,仿佛不同事物,不同世界的人。   她等着他的回答,可是他却在静了又静后,撤开了眸,侧头望着床榻里面的方向,木千青温柔和煦地回答:“只是让他留宿罢了,没有其他的事情发生。”   “哥哥还希望什么事情发生?”宫一贴近了木千青的耳轮,压抑着心里极端的怒火,用一种绵软引诱的声音问。   若不是知道他绝对不会与那韩横秋发生什么,他以为她此刻还只是这么轻描淡写地问吗?若不是知道他留宿韩横秋必定有其用意,他以后她现在还有心思听他解释?   “哥哥,你告诉宫一,你非要留在黔香阁,却不跟我走。是不是为了留下来铺排什么?”这个猜想她早便有了,只是一直都用一种无比信任的姿态不问罢了。   可是今日知道木千青留宿韩横秋,她愤怒了,愤怒之后是怕了,怕他会不会为了那要铺排规划的事,一点点地将自己也交付出去。   她觉得,木千青为了她,极有可能牺牲到这个程度,所以她慌了怕了。   更是恼了。   木千青动了动,又被宫一一手压住肩制止住,随后他不动了,想说的时候,却又被宫一抢过话去:“哥哥记住一句话,成了别人的宫一绝对不会要。”   “不管那一样东西我多喜欢,不管那个人是不是为了我而牺牲掉自己,我绝对不要被别人染指过的。”   宫一话一说完,忽地松开了对木千青的压制,她站在床边,像一把冷刀,周身都冒着寒气,那眼风更是比冰刀还要渗人。   侧脸躺着的木千青,衣襟有些凌乱,当宫一起身后,他依旧那样躺着,过了许久,久得宫一心开始有些软了,木千青才慢慢地撑起身子,坐在床上,先是低着头,随后抬起,望着她。   那双眸清澈又深邃,倦倦的,柔柔的,然后木千青笑了,笑得很温柔地道:“千青一直都只是宫一一个人的,这个宫一放心。”   若说宫一的话霸道地不像是在对自己心爱的人说,那么木千青的话,便如同不把自己当作一个人来看,仿佛自己是一件物品,这个物品的归属,是宫一。   宫一眉心一皱,开始有些后悔了,后悔刚刚被盛怒冲昏了头,说出了不经大脑,伤人的话。可是现在要她回驳自己的话,要自己软声说自己刚刚说过头了,她似乎又说不出。   她只是害怕,害怕木千青为她做的太多太过,而那些都不是她要的,她要他平平安安地在她身边,要他健健康康地同她白首。   这些,他可知道?   宫一一副委屈又纠结,心疼又坚决的模样,反反复复地变化,令得木千青垂头一笑,笑得还处在复杂心思中的宫一一愣。   他拉过她的手,将她轻轻地拉至床上坐下,坐在他的身边。   “宫一放心,哥哥不会丧失理智,做出不可挽回的事。”这是他的承诺。   他对她第二个承诺。   “以后不许留宿他人!”听他这么说,宫一更觉委屈了,仿佛自己刚才的霸道言论只不过是孩子闹脾气一样,想一想,她又加了一句,“男的女的都不可以。”   “好。”木千青将她抱入怀中,揉着她僵掉的脸。方才又是笑得勉强,又是怒得克制,难为了这张小脸蛋,木千青心疼地想。   “现在宫一可以告诉哥哥到底什么事,要寻周大人了吗?”木千青柔声问道。   “方才你不是才说不认识周谨行吗?”宫一一脸就知道你在装的表情。她猜想周谨行与哥哥也有来往,不管间接还是直接,只是不知道这来往的深浅多少而已。   木千青疑惑地问道:“我什么时候说过不认识周大人了?”   宫一忽地从木千青怀中坐起,怒怒地瞪着木千青,随后又想起之前的对话,好像木千青还真没有直接否认过二人相识。   怒眸无奈地垂了垂,宫一又挨到木千青的肩上,抓着他的玉指玩,一边玩一边说:“我连日看账,发现黔西往年税收账目与实存有出入,却又不确定是否哪里遗漏了,便问了度支郎中。奎大人说这些账目都是六年多前所记,如今了解的人都已不在度支司。吏部档案又不许随意查阅,我便是想寻之前的人问问,也无从着手。好在听闻上一任吏部尚书周谨行是个过目不忘的,便想着寻他问问当初着手账目的人在何处,是否能够寻到一二。”   “只是如今周谨行在礼部,我又不熟,也不好冒昧地登门求问。”最后宫一又解释道。   木千青听完后,细思了一会儿,而后道:“哥哥明白了,周大人那里,哥哥会帮你联系。只是宫一可能解答哥哥一个疑惑?为何你认为哥哥认识周大人?”   宫一笑着抬头看去木千青,眼底的狡黠之色如狐:“这并不难,若是哥哥身处宫一的位置也能看出。”   首先,她认为木千青是有意引她走上仕途之路,那么之前余晨就血镯之事诱她参加采诗大会,便可看出,余晨与木千青是一伙的,一场戏若是没有双方的配合,要演的引人入胜未免太难。   其次,她去寻余晨那日,在文选司瞧见的绯红衣袍人,在后来的早朝上也确认了就是礼部右侍郎周谨行。周谨行为什么要去吏部,或许是看望往日同僚,可是为什么非是文选司不可。那日看来,文选司已没什么人,看望同僚说不通,那便是有事相商,而从那日的氛围来看,极有可能。   带着这样的猜测,宫一便不由不去想自己一举高中探花,不是榜首,既有为官的资格,又不会太过引人瞩目,是否有人在选试中做了什么手脚。   这么一看,周谨行去吏部的文选司便不言而喻了,而那日在乾坤殿外,一向为人爽朗健谈又不与人不快的余晨,面对重臣对周谨行的讥讽,为何面露刹那不快不甘,她也有了一些猜测。   所有的事实连起来,最符合的一条猜想,便应运而生。   那就是,周谨行与余晨可能有类似师徒的恩义关系,余晨为了周谨行而出手,与木千青做一场血镯的戏,诱她参与采诗大会夺取应试资格。   周谨行通过以往的人脉关系,在宫一最后的名次上做了些手脚,让她成为不痛不痒的探花郎。   当然,这些多数只是她的猜想,但是如今这个猜想至少印证了一条事实,那就是周谨行的确认识木千青,那么其他的,例如余晨与周谨行的关系也极有可能如她猜想所料。   “哥哥,宫一的猜测可准确?”一番说完,二人已经坐去了桌旁,宫一拿起木千青为她倒的茶,缓解长篇大论后的口干舌燥。   “宫一心思细腻,蛛丝马迹也能发出数条联想,串联成事实真相,这份睿智极为难得。”木千青微微垂着眸,淡淡地道,“只是在猜测没有被印证之前,始终只是猜测,宫一万不可被无端的猜测左右了行为。”   “哥哥放心,宫一还不会愚蠢到只凭猜测便擅自行动。”宫一道。   “嗯,宫一知道,哥哥就更放心了。”木千青笑得温柔安宁,像是瞧见孩子终于长大了,而感到欣慰一样。   宫一被木千青的笑容取悦了,自己便笑得更开心道:“今日宫一要留宿哥哥房中,哥哥不准拒绝。”不等木千青说话,她又道,“真想念胖叔的菜,哥哥自己坐会儿,我去问胖叔讨美食去了。”   说完,宫一便欢快地将门栓取下,开门出去了。   木千青依旧坐在桌前,冲着门口的方向笑着摇摇头,重新望回桌上时,视线一落,瞧见放在腿上的手指在不可抑制地轻颤。   他双手压在一起,极力克制住心中的恐慌,闭上眼眸,沉着神色调整呼吸心跳。   方才宫一自信满满地一番分析述说,他听得胆战心惊,真的很怕,很怕宫一下一刻便猜出了所有,猜出了她的身份,甚至猜出他对她所做的一切。 ☆、升官发财上巅峰   凤仙楼中,还是那个厢房,太子公仪玉敛与禁军统领陆天奇对坐。   窗扉敞开,如今已经立秋,风过时,窗棂吱吱作响,外边遥望是湖光山色,青蓝淡然,景致怡人。   这次不再是太子公仪玉敛相邀陆天奇,而是陆天奇派人去请的太子。两人坐下后,陆天奇神色不太好,公仪玉敛瞧了一眼便大致知道了是何事。   “陆大人可是为启明的事担忧?”公仪玉敛一语点破,没有多余的委婉说辞。   陆天奇点点头:“正如殿下所言,尸身已经出现了数月,虽然天奇已经重领统领之职,可是陛下依旧没有任何吩咐,既不昭告天下,也不说隐瞒此事,天奇实在不知应该如何是好。”   “昭告天下?”公仪玉敛笑了笑,“天下万民皆知启明公主静养宫中,若是忽然薨了,就算极力解释也要让人产生诸多猜想。如今国泰民安,任何一个明智的君王想必都不会如此做。”   陆天奇也知这个道理,却实在是因为睿风帝没有任何反应而焦急不已。   “至于隐瞒此事,这件事原本不就是被隐瞒的吗?”公仪玉敛声音徐徐,缓缓动人。   “殿下说的确实有道理,只是陛下一直没有动静,天奇难免不担心。”陆天奇眉宇深皱地看着桌面,这几天新愁出来的几根白发随着面部表情而抽动了下,异常明显。   公仪玉敛安抚道:“大人无需如此忧心,我猜想父皇只是需要一些时间罢了,过一段时间一切就都会明朗的,父皇也能真的放下了。”   他说得有些忧伤,喝茶的动作优雅好看。可陆天奇虽不是什么粗人,也没什么欣赏的兴致,听了太子的话,也只能点点头,暂且按捺下躁动的心思。   “大人,此事之后,为了两厢安好,大人还是少与我见面为好。”公仪玉敛放下杯盏,淡淡地又道。   “为何?”陆天奇不解,太子为何忽然如此说。   公仪玉敛慢慢地抬眸看去他,道:“大人是护卫皇宫安危,理应只忠于父皇一人,其余党羽一个也沾不得,这个道理大人应该明白吧。”   “我明白,可是你是太子,未来的储君……”陆天奇疑惑,却话未说完,公仪玉敛便笑意融融道,“父皇的儿子并不止我一个,出类拔萃的皇子之中就有一个老七秦王。我这么说,大人明白了吗?”   陆天奇一僵,听罢后,一思便明白了过来。睿风帝正值壮年,太子虽是自古立嫡长子,却也有例子是其他皇子最后继承大统的。   如今秦王声势浩大,睿风帝虽没有改立之意,却难保日后怎么想。所以太子如今是太子,可是往后却不一定还是。   而他身为禁军统领,直接听命于皇帝,若是此刻被贴上了与太子走得近的标签,日后万一东宫有变,不管他是否真的为□□羽,都要跟着一起遭殃。   他看去公仪玉敛,眸中尽是感激之意:“天奇明白了,多谢太子指点。”   “大人无需客气。”公仪玉敛道。   “那么天奇先告辞了,太子……日后保重。”这也是他此刻仅能奉上的祝福。   公仪玉敛点点头:“大人慢走。”   陆天奇离开后,如同上回一样,萧落情缓缓而入,她这回没有坐去公仪玉敛的对面,而是坐在他的身边,然后撑着侧脸笑看着他。   公仪玉敛很是淡定地被她注视,没有丝毫不适的样子,然后悠悠笑问:“长孙婉尔已经成婚许久,你竟然还没走,是不打算走了吗?”   “或许是,或许不是。”萧落情很无聊地回答了一句无聊的话,看着公仪玉敛的视线不动,一点点地由他的丰眉瞧去他的丹凤眼,又从他的窄鼻瞧去他形状漂亮的唇。   “又是又不是的,若是不走了,我便向父皇请旨,早日完婚如何?”公仪玉敛很是无奈眼前的小女人,却又很愿意一直这么宠着顺着她。   萧落情没有正面回答他的话,慢慢地坐直了慵懒的身子,双手搁在桌上,玩起了袖子。她一边玩一边问:“听说早前你在大殿上与秦王就大夏国的事情争锋相对了?”   “想不到你也会开始关心政局了?”公仪玉敛轻抚她的发。   “哎,有一个门生遍布朝野的爹爹,想不关注都难啊。”萧落情好不甘愿地叹了一声,然后又颦起了秀眉,看去他,“你还没回答我的话呢,你往日都是能让则让,这次怎么就忍不住了?”   “无需再忍,为何要忍?”他笑得很轻松,就像是在说一件没什么大不了的事。   可是萧落情很明白,这是件很了不得的事。因为这一次的争锋相对,很可能是一种信号,太子不会再容忍秦王的锋芒万丈,开始压制了,也就是说朝堂很可能要开始一场变革。   新的格局就快出现。   “真的不能再忍了?”萧落情很小心地问。   “不能。”公仪玉敛轻轻摇头,却还是笑的,笑得干净清俊,像个白面书生。随后他倒了一杯茶,开始喝。   “既然如此,便只能与夫君共进退了。”萧落情撅着嘴,神色有些落寞,想到还有好多大好河山没有瞧见,她便觉得可惜的很。   而听到她的话的公仪玉敛忽地僵住,端着茶杯的手悬在半空,好半晌后,确定了自己没有出现幻听,他才连忙放下了杯盏,抓住萧落情的手。   “落落,本宫绝不负你。”丹凤眼中漆黑的眼珠子没有一刻如此刻便灿若朝阳,他激动的情绪溢于言表,难得的在温煦气质之外多了一些活力。   可萧落情却不高兴了:“说了不准在我凤仙楼中自称本宫的,就算你以后顺利即位,也不许用那个高高在上的自称。”   “我太激动了,一时忘了。”公仪玉敛止不住地笑,笑着对自己的爱人道歉。   萧落情没有被抓住的那只手抚上了他的鬓角,指腹在发丝上抚弄,笑得很温婉大方:“也就这个时候能瞧见点你的情绪起伏,其他时候再怎么样也只会笑,活像个傻子。”   敢说燕秦储君像傻子的,恐怕普天之下也只有睿风帝,还有这位萧大小姐了。   而被说傻子的太子公仪玉敛却笑得一脸开心,没有丝毫不悦,他将萧落情拥入怀中,轻吻在她的发上,道:“我会对你好的,绝不负你。”   萧落情闭上了眼,浅浅幸福地笑:“好。”   秋意未浓,残存的一点夏日余热,令得这秋风毫不悲凉,甚至带着份洒脱爽朗。太子公仪玉敛在这日求娶成功,而宫一也在这日如愿见到了礼部右侍郎周谨行。   人倒是和前几次相见时的印象一样,仪表一丝不苟,性格更是一丝不苟。她从周谨行这儿的确得到了几个相关人士的消息。   可是她要见周谨行的原因,却不单单像告诉木千青的那样,为了账目核实。   还因为想从周谨行身上发现一点蛛丝马迹,知道一点木千青告诉她的关于四年前她父亲的死,关于她父亲的身份的消息。   可是她没有想到,木千青已经算是滴水不漏了,让她无从下手。而她数月来晚归,潜入考功司翻查,也是一无所获。如今这周谨行嘴巴更是严丝合缝,掰不出一点消息来。   “本官知道的便也就是这些人了,若是度支郎还有什么疑惑,以后可再寻本官,今日便先告辞了。”说完,周谨行起身。   宫一知道是没有希望的,便也不强求,起身相送道:“宫一在此多谢大人今日相助,大人慢走。”   周谨行离开后,宫一又重新坐下,郁闷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又唤小二打包一壶青梅酒,搁下银子提着酒,宫一也慢悠悠地离开了求名楼中。   酒楼老板娘丽子站在账台前,望着宫一离开的方向,拿着抹布在台面上擦了又擦,最后被送菜的伙计路过,笑着说了句:“老板娘,再擦,这木头都可以当铜镜使了。”   丽子才愣愣地收回了望去门外的视线,又讪讪地收了抹布,轻咳一声,她又开始翻看账目,却始终心不在焉,一个字也没有看进去。   她想起了一身白衣的奇怪人来的那天,那天看热闹的人很多,然后她又看见了这个像极了殿下的少年。她当时刚想上前询问,便有人在她身后扣住了她手腕,令她动弹不得。   正惊恐的时候,她又听见身后人说话声音极低,可能只有她一个人能听得见。那人说:“为了她的安全,请不要贸然相认。”   丽子不明白什么意思,可是想问的时候,身后扣住她手腕的人已经不见了,而前方那个少年也已经被身旁他称为哥哥的人带走了。   她心中很慌,总觉得那个神秘人对她说的话,像是在告诉她殿下如今处境极为危险。   夜里睡不着,她披着衣服坐在油灯下沉思,丈夫已经睡熟了,她依然没有一个可以倾诉的人。然后一个石子穿过窗,落在她的桌前。   丽子惶恐地瞧见那窗户上一个小洞,然后才神情紧张地左右张望一下,拿起那石子,剥开了裹在表面的纸。   纸上写着:你的身边有人监视,与殿下相认便是暴露殿下行踪,为了殿下安危,请忘了曾为殿下奶娘,阅完请立即销毁。   丽子烧毁这张纸的时候,手都是在颤的。她很怕,觉得殿下如今的处境必定极为危险,若是这纸条上说的是真的。   可是她不能确定是不是真的,又害怕万一是真的,她一旦去确认那个少年便是殿下,会给殿下引来杀身之祸。   最后,丽子决定还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权当自己从未进过宫,根本没当过谁的奶娘,更是从未见过殿下。   时日匆匆,又是一年立夏,夏日荷花清涟悠悠,湖光山色蒙着金光耀目。   经过数月的追寻,宫一终于与度支郎中一同将那账目异常查清,事实证明黔西知府徇私舞弊,私扣税收,压榨百姓。   所有证据账目呈禀陛下后,睿风帝怒不可遏,着相应官员再次查清证实后,当即下令捉拿黔西知府,抄收所有家产田地,秋后问斩。   宫一与度支郎中举报查实有功,可此时度支郎中奎槐却要卸甲归田,恳请睿风帝首肯。睿风帝再三询问他是否真的去意已决,奎槐没有犹豫。   最后睿风帝感念奎槐多年劳苦功高,又在假账一事上立功不少,赐了许多奖赏,再赐良田百亩与睿风帝亲书的良官典范字帛。   而对于宫一的奖赏,奎槐离开,度支郎中职位空缺,正好便让宫一补上。当宫一跪下受封的时候,深觉陛下落在她身上的视线还是那样的森诡,让人发寒。   奎槐离开的那天,宫一送他到了城门口,才知道奎槐这个官做的是有多寂寞,竟然相送之人只有她一个。   许是瞧见了宫一东张西望,企图找出另一个相送者的眼神,奎槐笑笑道:“别看了,就只有你一个,不会再有其他人来送了。”   “长、长官。”宫一有些不知如何安慰,她平日相处的人要么是厚颜的,如同公仪坷、余晨,要么是喜怒不形于色的,如木千青、乐少寒,极少见奎槐这样落寞神色大大方方出现在脸上的。   “还叫什么长官,我都已经辞官了。”   “都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您一日是……”   “好了,好了,你不用跟我说这些客套话。”奎槐摆摆手,皱着眉止住了宫一的奉承,随即又像是想开了什么,笑了笑,“不过你这个样子才是更适合官场的人,只是希望你日后位及高位了,也不要染上官场恶习,依旧如今日这般为国为民办事。”   他后面的话说得很是沉重,其实他当初入官场一心便是想要为了百姓,为了国家肝脑涂地,可是到了最后,他还是撑不住了。   这个官场太累,他已经不想再这样累下去。   “宫一记住了。”宫一很诚恳地答。   其实奎槐是有心也有才的,可是他太不会与人交际,俗话说官字两个口,他不能逢人说人话,逢鬼说鬼话,便注定他只能固步自封,出不了圈子,做不来更大的事。   “回去吧,别送了,以后怕是也见不到了,我便不与你说再见了。”未及年岁,鬓发先催白的奎槐笑笑道,这一笑倒是有了几分洒脱的味道。   宫一拱手告了辞,二人背道而驰,一个放下了完成不了却已经努力的凌云壮志,一个才刚刚开始自己的官途风云。 ☆、福祸相依两相存   上任度支郎中后,宫一的日子过得是越发地忙碌了,而这忙碌的日子还没适应好,第二年春,雨阳又发洪涝。   一时间,朝堂上就赈灾人的选择问题上展开了无硝烟的斗争。太子公仪玉敛自去年那次大夏国的问题开始便与秦王破碎了往日和谐,两党开始互相明争暗斗,而睿风帝每次却都是平静。   就好像两个儿子还是以前一样的和谐,没有丝毫变化。   秦王沉冷的声音酷似睿风帝,大殿之上睁目望去太子道:“赈灾之事关系重大,自然应该选择有经验够身份的人,皇兄说只要一个区区工部侍郎领队前去,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太子气定神闲,平视前方:“赈灾之事正因为关系重大,才不可劳师动众,皇弟可知,上次你领队前往江南赈灾,地方官为了安排你随行人等食宿与你秦王待遇就花费了多少银粮?”他侧目望去秦王公仪玉方,目光锐利,“尽半数赈灾之款!”   此话一出,众臣哗然,秦王脸色极为不好,据理力争道:“胡言乱语,江南赈灾,本王食宿一应从简,且随行众士兵官员也都是与民同食。皇兄怎可如此信口雌黄,诬陷与我?”秦王愤慨说完,又朝龙座上的睿风帝一拜,“父皇英明,儿臣绝无此等奢靡作风,争取前往赈灾也只是想要为父皇分忧,还望父皇明察。”   殿内百官静默,唯有几个明显亲近秦王的官员,纷纷出列声助秦王,望陛下明察。而再看太子这边,公仪玉敛安安静静地站着,身后竟无人出列相助。   就像是一个孤立无援的东宫,毫无势力可言。可是就因为这样,站在靠近殿门位置的宫一才觉得这太子真是个人物,秦王想要扳倒这样的太子,恐怕还要费尽数十年的时间去准备。   而公仪玉方,无疑是急躁的,根本没有敛芒的大智。   睿风帝眼风似冰,每扫一个秦王身后出列的大臣,便多一个人形冰柱。等到那出列声援的人都熄了声,睿风帝才缓缓地说:“此事交由太子决断,玉方你这两年幸苦了,可是你母妃在宫中寂寞,空闲的时候多去陪陪你母妃。”   秦王听后惊讶不已,抬头还想再说,却见睿风帝眸中深幽地望去前方,刚才那番话明明是对着他说的,但是睿风帝却分毫没有看他。   这意味着什么,秦王不可能愚笨至此,遂垂头称道:“儿臣不孝,日后必定多陪伴母妃。”说罢,心中不甘地又退了回去。   早朝之后,宫一回到了度支司内处理事务,没过多久便进来了一个小太监,告诉她,太子召见,命他速去。   宫一凝眉,随后又笑道:“劳烦公公带路。”跟在小太监的身后,宫一第一次踏入东宫,见到太子的时候,还有几位大臣站于一旁,脸色似乎不太好。   “微臣参见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千岁……”   她的问候还没说完,公仪玉敛已经笑着止住了她接下来的半截话,说道:“度支郎中无须多礼。”   这应当是宫一第二次面对面的与公仪玉敛说话,上一次公仪玉敛神色古怪,而这一次,宫一才瞧清楚,太子其人真是对谁都有一张温煦缓和、万年不变的好面孔。   这人若是当了君王,便是百姓之福,却也是百官之祸啊。   宫一称是,退到一旁大臣的队列,等着公仪玉敛说话。他召集工部尚书、工部侍郎、户部尚书,还有她度支司郎中,看来便是要从他们几个人中选人去雨阳赈灾了。   宫一苦恼不已,她不是特别想去,可是瞧这阵势,她是非去不可了。工部主领,户部尚书便不能去,不然官大压死人,谁听谁的到时候就要闹笑话了,而户部又一定要去人,便也只能是她了。   果不其然,公仪玉敛见人都到齐了,说道:“父皇将此事全权交予本宫,雨阳赈灾之事,两位尚书可有何看法?”   工部尚书与户部尚书二人对望了一眼,一齐出列说道:“臣但凭殿下做主。”   宫一一旁小小地惊叹,这得是多少年的默契,才能不经商量,就将一句话说得这么齐整。果然啊,越是老官越是懂得装糊涂。   睿风帝都说将事情交给太子做主了,他们两个尚书就算是有什么意见,也提不得。当初太子太不显山露水,以至于他们都不知道这位太子殿下治下究竟是走哪条康庄大道。   万事求个小心,还是不说看法为妙。   公仪玉敛听后,只是笑,那白净的脸笑得阳光跳跃,可是宫一瞧着,犹是瞧着那双丹凤眼中的黑眸,深觉这两位大人选错了路。   这位殿下可不是一个喜欢臣子装疯卖傻,藏私藏才的人。   “既然两位尚书大人没有看法,那么本宫便着令工部侍郎黄善居领队,度支司郎中从属,不日前往雨阳赈灾,安抚难民。”   “微臣领旨。”黄善居出列说道,声音沉稳。   宫一顿一顿,这才出列也说道:“微臣领旨。”声音低微。   “两位尚书先回去吧,本宫还有事与他们二人相商。”公仪玉敛淡淡地道,没有看任何人,丹凤眼尾本该妖治,此刻却甚是泠然。   两位尚书面面相觑,觉得太子前后对他们的语气态度有变,便觉得自己是否哪里做错了什么,可是此刻不是追究思考的时候,纷纷拜过后告了辞。   屋中只余宫一与黄善居的时候,太子看着二人,神色温和,对宫一徐徐道:“这当是本宫第二次私下见度支郎中了。”   宫一没想过太子会和自己套近乎,因为她觉得太子根本没必要,她一个小人物,何须太子记挂两年之久。   “是,上次微臣见太子,还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民,如今才知国政繁复,不是轻易可论的。”宫一谦谦有礼地道,始终低垂着头笑。   “度支郎中客气了,你那日的论点新颖大胆,本宫印象极深。”公仪玉敛笑道。   二人这一来一往的,旁边干站着的工部侍郎黄善居却没有丝毫尴尬,身板如松,安安分分。   与宫一寒暄完了的太子,这才看去黄善居,见他神色肃然,眼底不起一丝涟漪,笑意又暖了些。   “你们二人前往雨阳赈灾,官位不重,怕是压不住那地方官,可若是本宫选了官位重的人,又难免那地方官献媚奸谗,以鱼肉百姓侍奉高官。本宫在此赐你们二人太子玉牌,方便行事。只是不到必要的时候,不可用出,可明白?”   公仪玉敛朝后招招手,那个领宫一来东宫的小太监便捧了一方玉牌递向工部侍郎黄善居。黄善居接下后,宫一会意地与他一同说道:“微臣明白。”   看来这异口同声,真是不用练的技能,只需要到了关键时候便可自然发挥。宫一心中讪讪地想。又见太子欣慰地点点头,深觉这太子心思极重,连地方官会有的反应也一应考虑在内。   这玉牌不到必要的时候不可用出,其实就与太子不选重臣前往赈灾是一个道理,玉牌象征太子,持玉牌的人便代表了太子,就这一个代表便表明持有玉牌的人身份尊贵,那么那地方官便又可能劳民伤财地去侍奉尊贵之人。   所以,这玉佩不能随意用,只能在压不住地方官,耽误赈灾事宜的时候方可用出。   工部侍郎黄善居与宫一出了东宫后,已经是傍晚时分,二人相互告辞后,又都回去处理了今日未完成的事务。   当宫一终于走出度支司,朝着家走去的时候,一路上她开始懊恼了。想想自己真是愚蠢,只想着从木千青那里套话,从书卷似海的考功司搜索,从周谨行这个极度严谨的人口中挖掘。   却独独忘了还有一个人,第一次见自己的时候便表现得极不正常,太子公仪玉敛。   她不确定太子是否知道她的事情,是否知道她的生父是谁,但是她却基本可以确定公仪玉敛认识她这张脸,而他认识的这张脸的主人是个女子。   公仪玉敛不知道她是女子,但她当然知道自己就是个货真价实的女人啊。所以公仪玉敛极有可能认识她,也就极有可能知道四年前,她家究竟遭逢了什么,她那被睿风帝所害的父亲又是谁。   只是如今前往雨阳在急,她没有时间去从太子身上探明,再则太子的身份也不是那么好亲近的,一切还需从长计议。   回到府上后,木千青正坐在堂中桌前,等着宫一用晚膳。   那一幕温暖沁人,月华朦胧地从天井上照下,堂前一身月白色衣衫的木千青,发上简单一根玉簪别于脑后,望过来的眼神温柔深情。   浅浅地笑着,等着宫一归家。   宫一走上前,坐去木千青的身旁,笑意暖暖地道:“叫哥哥久等了。”   “不久,用饭吧。”木千青为她布筷。   两人用完了晚膳后,宫一将要前往雨阳赈灾的事与木千青说了,又将今日早朝上太子与秦王相争的事一并说了。   木千青听后,给宫一递了一杯养生茶,才说道:“东宫太子的睿智,世间少有人能及,以往忍耐秦王说是仁善大度,不如说是时候未到。宫一日后与太子相接触,需要小心才是。”   “宫一明白。”放下养生茶,宫一垂眸听着。   “既然后日便要启程前往雨阳,哥哥明日便向三娘告假,来为你收拾行囊吧。”木千青想了想又道,“此去路途遥远,且山路较多,还是带个护卫的人才好,让古又跟着你一块儿去吧。”   宫一又喝了一口木千青特意为她煮的养生茶,笑道:“哥哥可真是像极了慈母,将宫一当作亲女儿来养了?”   木千青没答,只是淡淡地想,这话宫一以前说过,在她还没有失忆的时候,那一夜想要离开之前。   这时候,木千青已经不再像几年前那样,面对宫一偶尔言语与过去相似,而患得患失,焦躁不安。他与如今的宫一相处久了,便越来越安然,觉得兴许便会一直这么下去。   等他帮她报了血海深仇,兴许恢复记忆的她会原谅他,毕竟她如今这么爱他。 ☆、旧人相见何不识   白云悠悠,道阻且长。   黄善居与宫一率众人已经出发多日,途径雍州一带的时候,瞧见官道上一个茶寮,便停了下来,暂且歇足喂马。   宫一与黄善居的邻桌似乎是这雍州邙山外的猎手,打猎途中过来茶寮喝口茶歇歇。他们在说话,两个糙汉说话的声音也是大。   宫一与黄善居都听了进去。   “听说了吗,半月前南爷又带人劫了好几个富商的货。”   “怎么没听说,城里好多老百姓都口耳相传,家门口又收到银钱了。那几个富商也是倒霉,偏偏要往从邙山走,也不打听打听,自南爷坐镇了禽风寨,这邙山有几个奸商敢途径的。”   “说来也奇怪,南爷究竟是怎么做到每次劫都劫的是奸商?若是哪一次劫了正经的良人,这劫富济贫的好名声不就毁于一旦了吗。”   “嘿,你瞧着哪个商人是好的?都是些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鬼,就说我那去富人府上做长工的侄儿吧,三个月的工钱都没有我打一回猎多。”   “可人家安稳啊,哪像我们,整日风吹日晒不说,万一碰见了凶兽,命都要没了。”   “哎,说的也是。”   两个猎手唠嗑完了,茶也喝完了,纷纷拿起家伙又走进了林里去。   宫一瞧瞧那两个猎手,然后便听见同桌的一个随行士兵说道:“两位大人,听方才两个猎手的,这邙山怕是不安全,不如我们换一条道吧。”   “怕了?”宫一嗤笑一声,问道。这若是能不走邙山,她也不愿走,毕竟山路崎岖,又多有走兽,但是雨阳灾情紧急,她与黄善居商议必须用最快的速度赶往,走最近的一条路。   而途径邙山的这条路,不巧就是最近的一条路。   过来送茶的茶寮老板听见士兵的话,笑着道:“官爷们不用担心,禽风寨的南爷从来劫的都是奸诈商人,那商人本身的财来路就是黑的,所以被劫了也不敢声张。对于老实本分的商人和路过的官家人,南爷是从来不碰的,不然官府早就来围剿了不是。”   听了老板的解释,士兵们也都释然了一些。宫一瞧了瞧这些士兵胆小怕事的模样,心中深深觉得可耻,若是贪生怕死,从军是为何?就为了那俸禄糊口?   她明白贫苦人家生存不易,但是仅仅为了活着,从军并非最好的选择,因为不管军营还是战场,那都是拿命换命的地方。   众人喝了茶,歇息够了,又再次上路,踏进邙山山脚下的时候,士兵们虽警惕却没有多紧张,因为都觉得那茶寮老板的话在理。   有哪个山贼这么狗胆包天,竟然敢劫官粮官银,何况听方才两个猎手说那南爷劫的都是奸恶之徒,为民除害,他们这是去救灾的,那英明神武的南爷应当不会为难才是。   哪里知道神仙都有阖目打盹的时候,凡人自然也有眼拙脑子不好使的时候。   一向英明神武的南爷今日真是被逼无奈劫了一次官车,俗话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大手大脚地给百姓散了银子,最后奸商们都惹不起躲得起,不再往邙山走了,万不得已,只得见着谁劫谁了。   当那巨石滚落山头,朝着黄善居与宫一他们一队人马而来时,宫一脑子里第一个念头就是:“看来这禽风寨是不想混了,想要早点进牢里吃安生的牢饭了,还真是向天借了胆,劫起官车来了。”   一时之间,乱石惊蹄,宫一飞身而起,又稳稳地落于地上,拔出腰间短刀准备迎敌。这刀是出发前,木千青给她的,也不知道为什么拿在手里有种极为熟悉的感觉,像是见到了老朋友。   从此便再不离身。   前方已经一片混战,宫一刚想上前入战,便听身后黄善居的声音高声喊道:“此乃赈灾官粮,尔等宵小怎敢如此放肆!”   宫一回头一看,见原本衣着整齐的黄善居跌落马下,吃了好几口的土,依然正义凛然地呵斥那群匪贼。   宫一很是无奈地摇摇头,朝着离黄善居近的几个士兵吼道:“护好黄大人!”不护好,她真怕这黄善居要么被人砍死,要么被马蹄踩死。   说完后,宫一立即投入了前方混战之中,刀光剑影里,宫一所向披靡,无人可挡,原先奋力抗战还觉得不及的士兵们,瞧见度支郎中竟然如此英勇,不由地开始振奋,手中兵刃挥舞得赫赫生风。   那对面包围而来的匪贼见这队押送官粮的人马中竟然有这等高手,开始有些露怯,手上的武器也使得不如一开始利索了,有种反被压制的感觉。   正在此时,匪贼的后方杀出一人,大喝了一声,随之众山贼纷纷让路,面露喜悦,似乎都觉得这下子就没什么好担忧的了。   宫一定睛一看,那人一身魁梧,满脸的络腮胡子,皮肤又黑又糙,再看那些匪贼的反应,这个魁梧邋遢大汉便是南爷无疑了。   深蕴兵法所言擒贼先擒王,宫一毫不犹豫,短刀反手一握,一跃而起,踩着一人肩头便快速地迎上了那提着大刀杀出来的南爷。   短刀迎上大刀,发出铮的一声唳响,刀刃与刀刃交错而开,乍现刺目光芒。宫一反身一跃,又从侧面击去,南爷长刀相抵,二人面对面而望。   那南爷终于是看清这个突然杀出的武艺高强的官爷什么模样,看清的当下便震惊不已,一双狭长锋锐的眼睛此刻瞪得比宫一的铜铃目还要大,络腮胡子下的嘴张了又张,就是说不出话来。   七年不见,他以为空桐死了,再次相见,竟然就是敌我两方,兵刃相向。   等他终于说出一声:“空桐,你不认识我了?”宫一已经又一个甩腿扫去他的下盘。   “我认识你爷爷,他托我告诉你地府寂寞,要你去陪他。”百忙之中,宫一抽空讥讽。可是过招之间又惊觉得这人的招式竟然与自己有几分相似,难道曾经师出同门?   接下宫一一招雷霆灭顶,南爷抬头,越过大刀看去头顶上力压而来的宫一,不怕死地抽出一只手撩了撩自己满嘴的胡子道:“你看清楚点,我是谁,你真的不认识吗?”   “少在这里跟你老爷套近乎,受死!”凌空一转,宫一短刀如风,倏尔间已经在南爷的粗臂上划出一道鲜红的口子。   南爷怒了,提刀大喝道:“好啊,你这个欺师灭祖的,不给你点颜色看,还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了。”最后不再废话,大刀砍去仿佛可以划破苍穹般威势赫赫。   宫一连忙闪身,却还是被刀风划破了衣袖,虽没有见血,却已经足够让她知道这一身邋遢的南爷方才都是有意让着她,现在才是动了真格的。   若是平时,宫一必定热血沸腾,觉得难得找到一个如此高手,可以好好练练手,但是如今情况不同,她要想着如何将官粮官银安全地送去雨阳,而不是在这里浪费时间。   几招下来,宫一心思分散,加之南爷招招不同刚才手软,宫一已经明显落了下风。周围士兵军心涣散,宫一忽然心生一计,想要险中求胜。   下一招对抗时,宫一故意放了水,那刀刃朝着她的颈项砍来,她却似乎未有察觉。   “临战分神,瞻前顾后怎可取胜!”那南爷责备地说道。   而宫一心中却想:“我等的就是这刻。”可是还没等宫一把握好自己创造的时机,另一边忽然有人喊道:“住手,主人失忆!”   这一瞬间会发生什么?   会发生很多。   就宫一而言,她故意露出破绽,是料想这个南爷绝对不会真的伤了她,所以出招必有余地,当南爷朝着她的破绽而去的时候,她便可以利用这一点余地,朝着他发出致命一击。   他不要她的命,可她要他的命。生死一刻,南爷会留手,可她不会。   然后宫一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跟随她而来的护卫古又会在这个时候出声,这一出声,南爷刀刃向的她立即改成了刀背向的她。   就这样的一击,刀刃致命,刀背可不会,所以南爷根本没有收力道,没有留余地,于是宫一尚来不及刺向南爷的时候,已经被刀背砍晕了!   昏过去的宫一怕是千想万想也想不到,聪明反被聪明误,这是怎样的一个乌龙!   那个古又,平时不开口,一开口就害主人,留你何用!等她醒了回去第一件事就是辞了他!哥哥求情也没有!   将昏迷的宫一一手接住,南爷皱眉朝向古又问道:“你是何人?”他似乎觉得这个冷面护卫有些眼熟,又不记得什么时候见过了。   “话长,不是时候。”古又打昏了几人后,来到南爷的身边,说道。   南爷眉毛挑了挑,这人说话的方式真是稀奇,似乎很不想说话,所以捡了最要紧的几个字来表达。他又看去那前方被士兵包围起来的另一个官,不认识。   脑子一转,想到这个时候的确不是探究空桐失没失忆,为何失忆的时候,便对寨中人说道:“全部留活口,押送回寨!”   奋战中的匪贼抽空回答了他们的匪头头,然后便见自家南爷扛起那个晕过去的白面官员龙行虎步地朝着寨子的方向走去。而那说话极为古怪的冷面护卫跟随其后。   众土匪纷纷心中哀嚎,南爷每次都偷懒。 ☆、突变起不遂人意   秋意如诗如画,缱绻地扫过满城微风爽朗,这一日开始陵南都城知府的位子又要换人坐了。乐少寒半月前收到北襄城传来的急报,命他回京述职,知府之位会有人来代替他。   此刻陵南都城的城门口,乐少寒正骑在一高头大马上,旁边又是一辆马车,里面放着他所有的行囊家当。   乐少寒骑的马旁,公仪坷一身朱红好不艳丽,仕女图画扇别在腰间,没被他摇曳风骚。他满脸疑惑地仰头望着乐少寒问:“好好的马车不坐,你骑马做什么?”   “秋景无限好,这样的时节曼妙,我怎好坐在马车中,辜负自然风光呢。”乐少寒目视前方,微微笑起,和煦如阳,儒雅一方。   “那你舍了马车岂不是更好,也能快一些到北襄城述职。”公仪坷皱眉,略微嫌弃。   “本便是为了欣赏湖光山色,行的这么快做什么,北襄城又不会跑了。”乐少寒也是略带嫌弃地下望公仪坷。   公仪坷又伸手指去那马车驾车的地方道:“那你也可以自己驾马车啊,又欣赏了你的湖光山色又可以徐徐慢行,总比你骑了马,又带着一个马车强吧。”   “本官饱读诗书,出身名门,怎可做赶车这样的粗活。”乐少寒不敢置信公仪坷会这么说一样地看着他,然后又用一种“道不同不相与谋”的表情摇了摇头。   其实……   乐少寒怎会说他不会赶马车,更不会说这车厢内密密麻麻地全是他珍藏的书籍,根本没有容人的地方。并且这一车的书还只是一部分,还有好几辆将会过几日出发,送往北襄。   对于他来说,苦可以多吃一点,书是一本都不能少。而这随他一起走的那车中的书,更是被他视若比命还重。   “穷讲究。”公仪坷此刻是无比地嫌弃了,狠狠地在他坐下的马屁股上一拍。那马惊蹄而起,随后飞驰而去,乐少寒在马背上惊了一惊才险险地拉住缰绳,没有摔落马下。   冲着远走的乐少寒背影,公仪坷高声喊道:“乐大人慢走,一路珍重啊!”声中带笑,多大的人了依旧顽劣不堪。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公仪坷,咱们北襄城再见!”遥遥的传来乐少寒愤怒的声音,可那愤怒到了最后却听出了一点不舍之情。   公仪坷对着那早就化作黑点的人和马车挥手,笑得光彩照人,而那笑里早早地有了几分想念。   回到府中,公仪坷还没坐下,便听妗赤禀报:“阁主,殿下被劫。”   “嗯。”公仪坷淡定地坐去椅子上。   半晌后,十分不淡定地从椅子上摔了下来,惊吼道:“什么?”   “殿下与工部侍郎押送赈灾物资前往雨阳,途径邙山,被邙山上的山匪禽风寨的人劫走,如今尚未有进一步的消息。”妗赤淡定地回答。   “禽风寨?怎么又是禽风寨,不是被剿了吗?古又呢?就算殿下双拳难敌四手,古又和月骑部的人呢?随行的士兵呢?”从地上爬了起来,公仪坷惊恐万分地问道。   宫一武功高强,假使她因为失忆,而不能完全发挥,也不至于被活生生擒获的道理。更何况古又跟随在侧,绝无可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主子被人劫走。   “古部主似乎跟着劫走殿下的人走了。”妗赤如实回禀。   “什么叫跟着那人走了?被逼的,还是自愿的?”这跟着走了的说辞怎么听怎么古怪的很,若是一同被劫,怎会说跟着走,若不是被劫,又为什么会跟着走。   “古部主似乎认识那劫走殿下的人。”妗赤又说。   公仪坷慢慢又坐回了椅子上,神情凝重地思索了起来,古又认识的人?那便稀罕了,从来不喜欢说话的古又,就连冥阁中都没什么朋友,更不要说冥阁之外了。   所以首先便可排除是古又的朋友,那么古又认识的人,又眼睁睁看着那人劫走宫一,还跟着那人走了,便是说信任那人不会害宫一。   所以那人应当是宫一认识的人,还是曾经很熟的人。   那个人会是谁呢?   公仪坷习惯性地摸摸折扇,等发现自己这个小动作后,忽然想起乐少寒思索时喜欢两指相摩擦的习惯,不由地讥笑自己一声。   又想,看来乐少寒真是料事如神,他们恐怕不久之后又要见面了。   “这个消息送去千青那儿了吗?”公仪坷低眉问道。   “尚未。”   “去告诉他吧,就说我会亲自去将宫一救出,让他不要担忧。消息送完,你便留在千青身边保护。”公仪坷桃花眼幽深地说道。   “是。”妗赤领命后,正准备退下。   “等一下。”公仪坷叫住了妗赤,又沉默了一会儿,才接着说道,“古又跟随劫走宫一那人离开的事先不告诉千青,就说古又也被劫走好了。”   妗赤犹豫了一下,因为不明白一向对木千青唯命是从,从不撒谎的阁主这次为什么这么做。可是她看见公仪坷那皱起的眉,漆黑的眸,又只能应一声。   随后,妗赤离开。公仪坷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重重地叹一声才朝着屋中而去,收拾收拾东西,准备还债去。   赈灾物资在邙山脚下被一群土匪劫走的消息,很快也送到了北襄城皇宫内。   当夜,圣明殿内,烛液灼灼而燃,一殿的通明沉寂,睿风帝一身明黄中衣,衣襟大开,黑发披落,足不着靴,显然是刚刚从榻上被什么事情搅扰起身。   他手上正拿着雍州送来的急报,上面州府自责没有管好领辖地域,才会使得山匪猖獗,致使赈灾物资途中被劫。   睿风帝仔细阅完后,眉宇深皱,重重地将急报掷于地上,而后怒声道:“去把太子给朕叫来!”   殿外的守夜太监立即回了一声:“是。”便急忙赶往东宫请太子去了,生怕慢了一步惹得龙颜不悦。   太子公仪玉敛衣衫齐整地到了圣明殿时,刚想叩请父皇圣安,却被睿风帝呵斥道:“捡起来,看!”   从容地将地上那急报捡起,公仪玉敛一目十行,快速看完后,他立即掀袍跪地,道:“儿臣安排欠妥,导致赈灾物资被劫,愿负其责。”   “愿负其责?”睿风帝起身,赤足走去公仪玉敛跟前,“朕忽视秦王自荐,将此事全权交付于你,别告诉朕,你不知道是为何。”   “儿臣明白,有负父皇所望,儿臣知罪。”公仪玉敛毫不辩解,就算这等遇见山匪的事情根本就是天灾人祸,与人无尤,他依然坦然地承担所有责任。   睿风帝凝目看着匍匐在自己脚下的儿子,良久后,他才侧身走了一步,又道:“明日早朝,百官必定会就此事发难,你回去想好如何应对。”   “儿臣尊旨。”公仪玉敛声音依旧如初的温煦可亲。睿风帝闭目片刻,才让太子退下。公仪玉敛依言起身,准备离去前轻声说了句:“多谢父皇。”   皇家父子,少有亲情,更何况公仪睿风本人便是个冷漠无比、少露慈爱的性子,情意疏薄下,公仪玉敛这一声“多谢父皇”忽然让人感受到一种压抑二十年的对父爱的渴望之情。   太子走后,睿风帝坐回了暖榻上,揉了揉发痛的额,低声道:“摆驾,去韩贵妃那儿。”   东宫正寝,自公仪玉敛被圣明殿的人唤走后,太子妃萧落情便坐在凤舞龙行的大床上静静地候着,她身上披着一件斗篷,芙蓉脸庞在灯辉下柔和美好。   公仪玉敛进屋后,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副温贤模样等着自己的娇妻,心中一暖,他走上前去坐到她的身旁,揽住她的肩,轻声说道:“不是让你睡,不用等我吗?”   “这么晚,父皇招你去觐见,我自然担心你。”萧落情望去公仪玉敛的眸像是蒙了一层雾,婉转动人,“可是发生了什么大事,怎会这个时候叫你去见。”   “只是前往雨阳的赈灾物资被劫,一应官员被山匪扣押。没事,为夫会处理好的,落落相信玉敛。”公仪玉敛依旧温煦,笑着将萧落情的斗篷解下,起身挂去一旁。   萧落情愁眉,依旧不放心:“明日早朝众位大臣都将知道此事,秦王必定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是否需要我……”   她的话还没说完,公仪玉敛已经转身一指封去了她的唇上,他亲吻她的额头,顿下身子,执着她的双手,仰头望着她道:“我娶的是妻子,不是一个为我四处奔走的谋士。落落难道不相信玉敛有能力处理妥善吗?”   “我相信。”萧落情笑着俯下身,以额点额,“可是你我夫妻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的麻烦自然也是我的麻烦,为了自己的麻烦奔走不算什么不是吗?”   公仪玉敛笑,丹凤眼中尽是宠爱:“可是我不愿你为了麻烦去奔走,更不愿你为了我去见其他男人,就算有一些是老头也不行。”   一向温煦的太子忽然说出这样吃味调情的话,引得萧落情止不住地笑起。最后公仪玉敛解了衣,搂着萧落情躺回了榻上。   枕在丈夫肩头的萧落情闭目想:“罢了,父亲的人情还是少用为妙,要用也应该用在刀刃上。” ☆、少师大人智很硬   禽风寨在邙山山顶,秋日高悬,它孤零零地独自屹立,寨旗迎风而动,整个寨子安安静静,怕是随意路过的人都不觉这是个土匪窝,而是什么农舍,只是农舍的占地大了些。   寨中一间木屋内,干净极简,一个满嘴络腮胡子的人坐在木凳子上,心疼地用手摸着自己长刀上的坑坑洼洼。   这臭丫头,不认识他就算了,一见面就砍他,砍得他的刀都成了这副鬼样子。南爷置气地将刀往木桌上一扔,发出闷响声极大。   他侧头一看那床上躺平的人,挠了挠胡子,然后坐了过去,守在了空桐的身边。思索着,怎么这么久都没醒,不会是自己当时用力过猛,真的把人打坏了吧。   那可怎么办,若是人被他打傻了打没了,他怎么跟逝去的先皇先后交代啊。   南爷伸出粗糙的手,打算探一探空桐的颈脉,手刚刚放上去,便被人扣住手腕,然后反向一拧。然后便见,方才还昏迷的人,倏尔睁开了清明的双目。   “哎呦,松手松手,你个臭丫头,欺师灭祖啊!”南爷嗷嗷叫,屋外的人听见了呼号声,连忙朝里面问道:“南爷怎么了?”话音伴着急切的脚步声,那群贼匪怕是要进来了。   宫一再用力,狠厉地瞪了眼前邋遢人一眼。   南爷会意,忍着剧痛朝外边喊道:“没事,你们都别进来,在外边候着。”   屋外传来嬉笑声,然后便听有人道:“好,兄弟们不进去,南爷慢慢享受。”真没想到南爷居然是好龙阳的,难怪不近女色,外边的人心想。   很明显……有人想歪了。   “放手,你真当这样就可以挟持我离开?”不嗷叫了,南爷凝目看去宫一,低声道。   宫一心中明白,就算她扣住了南爷的手腕,也不可能挟持住这个人,于是便放开了手。一张脸凝得和降满了霜似的,起身左右看去。   看来这里便是禽风寨中,再想起昏迷前的一场乌龙导致自己被打晕劫来此处,宫一心头的隐怒便熊熊燃烧,忍不住想将眼前人大卸八块,再立即回去辞了那古又。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喂,丫头。”一只又黑又大的糙手在宫一面前晃了晃。   宫一很是鄙夷地睨了一眼南爷,坐在床上,没有一丝笑容,也不说话。   “我说你不会真的忘记我了吧?我是向南枝啊,向南枝,自挂东南枝,你看你看看!”南爷很是激动地站起身,双手舞来舞去的展示自己的身形模样。   宫一懒懒地上挑了眼,看了他一眼便又侧开,不愿多看的样子,半晌后,她才说道:“我不认识野人。”   她身边的人哪个不是长得俊俏漂亮的,就连那从来没在她面前开口说话,一说话就害她沦为俘虏的古又也是长得清秀俊逸。   她怎么可能认识这个满身是毛,又黑又脏,形同野人的家伙。若是失忆前认识的,那她也要装作不认识,太丢人。   向少师僵住了,僵了半天后,好是伤心,伤心完后决定要重拾从前面貌,这样空桐一定就会记起自己了。   他打定了注意便要出去,走了两步又觉不妥,这个丫头鬼机灵多的是,绝对不会乖乖坐在这里等他回来。   于是他转身走到空桐面前,说:“还是封了你的穴,比较安心。”说完,宫一几处大穴便被封住,坐在那里愤怒地瞪着向南枝,却一丝一毫都动不了。   随后向南枝出了门去,让人给准备了皂豆和干净的水,打算好好清理清理这七年来的邋遢。   坐在屋中无法动弹的宫一咬牙切齿,心中却慢慢冷静下来,分析如今情况,赈灾物资被劫,朝廷必定已经知道了消息,那么前来营救的人便是这几天就当出发了。   她此刻要做的,便是探明其他人等都被扣在哪里,那赈灾物资又屯于何处,然后想办法拖住人,等着营救的人到即可。   只是如今不知哥哥是否知道她的情况,希望哥哥不会太过担忧便好,她真怕哥哥知道后,会独自前来邙山救她。   宫一正这么想着的时候,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进来的人一身整洁干净,虽着布衣布鞋,却不掩其风姿卓卓,身形魁梧,干干净净的那张脸虽黑却五官立体俊朗,鬓发如漆,眉宇浓郁。   土匪头头南爷,竟然是个难得一见的刚毅俊俏人物。   宫一多看了两眼,也想要确认自己是否真的认识此人。因为这个自称向南枝的人表现的似乎真的认识她,不像是装的。   但若真是装的,宫一必定对他的演技佩服不已。   “如何?这番总该认识了吧?”向南枝摸摸自己刮得干干净净的脸,“虽然皮肤比以前黑了一点,糙了一点,不过模样还是一样的。”   宫一凝眉,很想从脑中找到一丝一毫这样的身影,却始终没有一点影子出现。她垂下了眸,过了一会儿才说:“不认识。”   “还不认识!”向南枝震惊了,连忙冲到空桐的面前,将自己的脸凑近了空桐,就想让她再瞧得仔细一些。   然而,忽然一张发大的、陌生的、不是绝色的脸凑到一个人的面前,那人会有什么反应?宫一的反应是,很想一拳揍过去!   可是她动不了,只能转过眼珠子,嫌弃至极地不看。   瞧见空桐的反应,向南枝是真的知道她不记得自己了。他开始着急,不停地在屋中左右踱步。   当年宫变,他带着空桐逃离,到了泗水江畔,将空桐托付给了心腹武袭人,自己留下断后。   那日泗水江畔尸横遍野,他能从尸堆里醒过来,简直就是上天垂怜。身上全是刀伤,脸上满是血液,他便这么托着刀走了许久,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活下去,找到殿下。   可是最终,他还是昏了过去,再次醒来后,被一家山民收留,他才知道自己走到了雍州地域,雍州与陵南相邻,他还想着探听殿下的消息。   但是一月过去了,安安静静,两月过去了,还是安安静静,三月过去,公仪空桐依旧杳无音讯,他却得到了新帝登基的消息。   他想要去陵南找人,却因为伤势太重,根本下不了床。那家山民是好人,看见他一身是伤,虽怕却没有置之不理,甚至收留了他一年之久,直到他伤势痊愈。   随后,山民家那落草为寇的儿子回来了,他从那家儿子口中得知,陵南老郡王早在一年前就亡故。他大为震惊,这样便更不知道从哪里找起殿下。   山民家那儿子名叫兔幺,说是出生时长得像个兔子,两颗门牙极大,而身材矮小,顾名叫了兔幺。   兔幺所在的禽风寨被官府剿灭,三个当家先是逃了,然后又被捕了。他那时候也是逃了的,安安生生地躲在一处,没像三个当家那样招摇。   等一切都风平浪静后,兔幺回到禽风寨便见到一片荒凉,空无一人,心中悲切便回了家,本打算就这么干干农活,安生度日算了。   却没想到家中父母竟然救了一个武艺高强的人,于是兔幺又动了重振禽风寨的心思,首当其冲便是拉拢这个向南枝。   当时向南枝也苦于没有办法找到殿下,自己那时候一点人手都没有,茫茫人海,找到他老死都不一定找得到,初听兔幺的提议,便动了心。   于是禽风寨在他的强势入伙后,又浩浩荡荡地重振了起来,这一次官府没了理由剿灭了,因为他们不作恶了,就算作了,也是为民除害的“恶事”,民望在那里,纵是官府也不好轻易悖民意。   随后几年,他总是派出兄弟去陵南,去北襄城寻找殿下和武袭人的下落,却一直都没有收获。这一年来,他时不时地开始梦见空桐小时候,便害怕是不是当时殿下就这么去了。   就在他战战兢兢的时候,寨子里的生计问题有点严重了起来,被逼无奈劫了一次官粮,却哪想到这么凑巧,苦觅七年无收获的人,这一下子就鲜活地出现在他的面前。   虽然上来就砍他,这个暂且不表。   但是空桐真的失忆了,不记得他了,这可如何是好啊!   “喂,你转够了没有?没转够能出去转吗?我看着眼睛痛,还是我饿了,有没有吃的。”宫一很不耐烦地说道,觉得眼前这个人形陀螺真是看着就心烦。   “吃吃吃,就知道吃,以前军营里抢我的饭,现在忘了我了还问我要吃的。”向南枝气得两个大鼻孔直喷气,却还是不敢饿了这个小祖宗,愤愤地出去给她带吃的来。   到了厨房,让哑嫂给做点像样的饭菜,也没管哑嫂对他这一番改头换面甚是好奇,向南枝蹲去门口又开始唉声叹气了。   等到哑嫂将饭菜送到他面前,他接过,正打算走,又见哑嫂拍拍他,开始用手比划。他看懂了哑嫂说什么,是在问他那个跟他一起回来的青年要不要送点饭菜过去。   向南枝本还在想哪个青年,忽然便想起来了昨日那个叫空桐主子的冷面男子。一拍脑门,暗骂自己蠢货,怎么把这么一个大活人给忘了。   也没回答哑嫂的话,便匆匆地跑去找人了。然而,他找了整个寨子都没将人找出来,沮丧不已,回到空桐所在屋子的时候,听见几个路过的寨中人嘀嘀咕咕地朝着一个方向指。   “这人谁啊,方才好像还不在的,怎么忽然就出现了,怪吓人的。”   “别乱指,这人好像和南爷是认识的,跟着南爷回来的。何况人一直都在,是你自己眼瞎,没瞧见还怪别人了。”   向南枝这么一看去,又在心里骂了一句,真的是眼瞎!   人就站在门口,他居然找了整个寨子!   走到青年的面前,向南枝眉毛一挑,脸色有些扭曲:“你跟我来。”随后瞧见自己手里的饭菜,又想骂自己蠢了,转头有些尴尬,“等、等等。”   将饭菜送进了屋中,解了空桐的几处穴,却还是封住了她的内力。再出来时,让那个青年跟着他到了一边去问话。 ☆、送死之人公仪坷   还是这日,午后时分,邙山脚下的茶寮,也就是昨日宫一等人歇脚的茶寮,公仪坷风尘仆仆,下马走入棚下,捡了一个最干净的桌前坐下。   跟随而来的清俊侍从将马栓在一旁,也坐去了公仪坷的旁边,向茶寮老板要了一壶茶。   “得到的消息,这禽风寨新的寨主真的叫南爷?”公仪坷皱眉问,望去那邙山的方向。   侍从倒了两碗茶,然后说道:“据属下得到的消息的确如此。禽风寨在那年侯爷将三位当家擒获送去衙门后便散了,一年后重新安营下寨,那寨主便一直被人称为南爷,全名不详。”   公仪坷喝着碗里的茶,皱着眉,从现有的消息可以知道那南爷必定是认识甚至与宫一极为熟悉的,所以古又才会毫不抵抗,任由南爷将宫一带走。   可是什么人与宫一极为熟悉,又名字里极可能带着一个南字呢?或者不应该说与宫一熟悉,而是与公仪空桐熟悉。   七年前,浴血奋战,带着启明殿下逃离皇宫后便下落不明的少师,向南枝。   公仪坷桃花眼望着边角缺损盛着茶水的碗,勾起了一抹笑,笑意在眼底是暗暗的讽刺。向少师,是你吗?一天一夜的时间,你是不是已经将一切都告诉了宫一,而宫一会不会相信呢?   古又这个闷葫芦是绝对不会阻止的,所以宫一现在究竟是宫一还是空桐?   公仪坷一碗茶还没喝完,便起身吩咐侍从道:“华镜,你留在这里不必跟我上山,若是我放出信号即刻按照我之前说的去做。”   说完,公仪坷走去一旁,牵出了自己的马,翻身而上。侍从华镜走到公仪坷马下,说道:“侯爷一切小心。”   公仪坷点点头,便扬起马鞭,一声惊蹄,朝着邙山山顶而去。   寨子前方落马,公仪坷朝着寨门走去,一人在勘察岗上冲着下方的公仪坷呵斥:“什么人,报上名来!”   “在下公仪坷,特来拜见你们南爷的。”公仪坷桃花眼笑得风流十足,朝上望去,看着那小兄弟,“小兄弟只需去告诉你们南爷是公仪坷来了,必定会放行的。”   那小兄弟将信将疑地朝着对面一个勘察岗上的兄弟看去,二人打了个手势,那说话的小兄弟便朝着下方的公仪喊道:“等着,不许乱动。”   公仪坷点点头,那小兄弟便跑进了寨里,寻到向南枝。   此时向南枝正蹲在一棵巨大的枯树下,刚刚问完古又话,大致明白了这七年来发生的一切,然后便满脑子的疑问,就算一个个拎出来都是一团乱麻。   麻烦的很。   而向南枝最讨厌麻烦,此刻正惆怅烦闷不已。那守寨的小兄弟便寻到了向南枝的面前,乍一看南爷这玉树凌风的模样,还没认出来,缓了缓才道:“南爷,外边有个叫公仪坷的人说要见你。”   “什么咳不咳的,自己找服药吃去,没看见爷正烦着吗?”向南枝蹲在那儿还在思索如今应该怎么办,要怎么才能让空桐想起自己,还有那木千青是什么人,竟然敢对空桐用毒迫使她失忆。   他这里似乎有一枚药可以解天下奇毒,但是不知道对这个叫奈何的古怪毒管不管用。   那小兄弟见南爷一副不耐的模样,又见他对公仪坷这个名字一点反应都没有,想必是不认识的,心中暗道那人就是个长得好看的骗子,正欲回身将人轰走。   旁边一个人出声了:“阁主。”   这人忽然出声,小兄弟才发现原来这里除了南爷还有一个人,无声无息就像鬼一样,小兄弟心中害怕,咽了口唾沫,离开的就慢了。   而这慢下的一刻,恰够向南枝从古又的那句阁主中回忆起公仪坷是谁!   空桐十岁那年已经开始初建羽翼,最先开始的是物色自己的驸马,她说丈夫这种东西必须从小□□,不然以后嫁过去是要无端多出许多摩擦的。   而这摩擦二字,听得向南枝当时是浑身寒栗。   然后空桐似乎还说,这选中的驸马必定要足够聪明足够忠心且没什么野心,这样她才放心将冥阁交予他手去训练。   当时乐少寒问空桐可有人选,空桐答了一个人,那人便是公仪坷,陵南老郡王最疼爱的庶子。他对这些是没什么看法的,而乐少寒当时似乎略微疑虑,觉得此人心性太飘,不够坚定,且人在陵南,互通消息不易,不是最佳人选。   然而空桐却说,正因为不在北襄,这人才最好,最方便为她训练冥阁而不被旁人发现,无端招惹麻烦。也正因为其人心性飘忽,才不会有太大的野心,够安分。   最后,在他没有发表言论,在周谨行点头赞同后,这人便初定了空桐未来驸马的人选,只是不知为何,后来驸马之事作罢了,而冥阁却依旧交予公仪坷的手中去训练。   而到了最后,却还是乐少寒一语成谶,皇宫失火之前,空桐急诏冥阁到北襄城,却没有想到公仪坷无视命令,直到他带着空桐逃离都没有见到一个冥阁中人。   方才古又的叙述,一个词一个词,对于公仪坷的称呼一直都是阁主,加之他要将一个个词串联起来才知道古又要表达的是什么,根本没有顾及到公仪坷这个人。   所以当听见公仪坷这个名字时,他才会反应不过来。   不过他现在反应过来了,而且反应的很激烈!   “好样的,他居然敢自己送上门来,开门,把寨子里的狗全部给我放出来。”向南枝起身,凶恶地说,然后对守在空桐房门外的人说道,“看好了人,否则晚上拿你们当下酒菜。”   几个看门人哆嗦了一下立马站直了,然后高声喊“是”。那寨子守岗的小兄弟听了南爷的凶言凶语后也是立即称是又奔回去开门,顺路告诉人去将寨子里的狗都牵出来。   所以,当公仪坷笑眯眯地摸着折扇走进为他徐徐打开的寨门后,看见的就是数十条凶神恶煞的土狗齐齐冲着他狂吠。   那场景甚是惊悚,直逼的英姿飒爽的小侯爷倒退了好几步,脸色瞬间惨白,一阵风来,又撩起他的几缕发挡于眼前,那被犬欺的狼狈景象就更加鲜活了。   此时,向南枝从那一堆的土狗后面走出来,疯叫的土狗竟然乖乖地让出了一条道来,就像是士兵见了自己的大将军出现,自动让道一样。   公仪坷千想万想也没有想到,多年过去,少傅乐少寒只是下贬陵南知府,少保周谨行只是降职礼部右侍郎,而曾经玉树凌风、席列将军的少师大人向南枝竟然还是在当将军。   只不过是狗头将军。   他都不知是该恭贺好,还是该叹惋好。公仪坷表情极度的扭曲,一是被这一群的狗骇的,一是对那向南枝叉腰大笑渗的。   “哈哈哈,公仪坷光明大道你不走,自己走上这条奈何桥的路,说吧,还有什么遗言,南爷我就好心听听。”向南枝双手叉腰,一脸黝黑,虽然依旧俊朗,但是也挡不住那神经质般的气质。   公仪坷甚至无奈,忽然便怀念起了乐少寒的言语讽刺,至少人神经是正常的。   “向南枝,你就不问问我为什么来?来做什么?”   “有什么好问的,叛徒之言不足为问。”向南枝立即严肃了表情,从军旅出来的人耿直,从来不喜虚虚实实那一套,于是厉声说道,“放狗!”   “等、等等!”   等也没用,数十条土狗凶神恶煞地朝着他飞扑而来,公仪坷吓得冷汗都出了,连忙运用轻功飞身而起,站在了寨门之上,又被那下方的凶狗挠着门,摇摇晃晃,险些又被吓得掉下去。   “向南枝,这件事乐少寒、周谨行都知道,你从古又那里得到的肯定没有这些!”公仪坷毫无形象地蹲在门上朝着向南枝喊道。   向南枝这一听便愣了,古又的确没有说这些,那个人也不知是不是小时候受过什么刺激,话少得令人发指,害的他知道的消息也是断断续续的,连蒙带猜。   旁边的兔幺看出了南爷的犹豫,不愧是寨子里跟在南爷身边时间最长的,立马小声问道:“南爷,这些狗是不是叫回来?”   向南枝再犹豫了一下,觉得还是听一听好了,反正要杀一个公仪坷,也不过是他动动手指的事。   于是他点点头,兔幺指挥着人将土狗都牵走了,又让人将那叫公仪坷的给五花大绑了起来。   “不用这样吧,好歹也是熟人,给点面子就不用捆了吧。”公仪坷见狗走了,便从门上下来了,一下来便被人缚住,不由哀怨道,虽是哀怨,却还是没有挣扎反抗。   向南枝没什么好脸色,只是哼了一声,然后示意将公仪坷带过来。   一间房中,向南枝与公仪坷对坐着,公仪坷此刻很是庆幸自己还是坐着的,而不是跪着的,但是身上被捆的不是很舒服,于是左右扭了扭。   “再扭就剁了你做下酒菜。”向南枝喝了一口茶,茶杯用力放去桌上,杯盖跳起又落下,发出瓷声脆响。   公仪坷不动了,很是无奈地对向南枝说:“空桐吃下奈何的确不是自愿的,但是当时的情况而言……”   “空桐也是你叫的?”向南枝怒目。   公仪坷噎了一下,咳一声,换了个称呼又道:“殿下的确是被迫失忆,但是当时的情况而言……”   “你也配称空桐殿下!”向南枝拿起茶杯又一次重重地落去桌上,再次发出脆响声。   公仪坷不说话了,侧着脸无赖一样的神情,反正他怎么说怎么错,向南枝现在是将所有的火气全都发泄在他的身上了。   可是他能怎么办呢,受着呗。   “就当时的情况而言如何?”见了公仪坷一脸憋屈,向南枝心情好些了,半晌后拿起茶,喝了一口,问道。   公仪坷深吸一口气道:“就当时的情况而言殿下太冲动若是不加以制止很可能北上塞外借兵届时定是生灵涂炭。”他一口气说完,不带喘的,只是说完后开始喘了。   喘得像方才冲他狂吠的土狗一样。   向南枝听完后皱眉,虽然公仪坷为了防止向南枝再度打断他而语速极快,但是向南枝还是听明白了,只是听明白了是一回事,相不相信是另一回事。   相较于公仪坷的话,他自然更相信空桐的话,既然他说当时的情况空桐太过冲动,那么如今七年过去了,再冲动的空桐也应该冷静了才是。   如此想好,向南枝封住公仪坷周身大穴,然后起身道:“最好别耍花招,强制冲破穴位,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你。”   随后他转身出去,没理会身后公仪坷的咆哮:“你要去做什么?”   他要去做什么,自然是要去让空桐恢复记忆! ☆、服下药丸再昏迷   向南枝从屋中出来,先是回了自己的房一趟,捣鼓了许久,铿铿砰砰一阵声响后,他才又从里面出来,手里捏了一颗药丸,嗅了嗅。   心道:“应该没有坏掉吧,这可是我当初伤重的时候都舍不得吃的。”转念又一想,“不管那么多了,死马当做活马医,总之一定要让空桐恢复记忆才行。”   兜兜转转,向南枝再次回到空桐所在的屋中时,瞧见那人正呼呼大睡,桌上的饭菜一应解决了干净,连一点汤汤水水都没有剩下。   向南枝看得是心里憋屈,自己在这里为她担忧不已,又是捆人,又是找药,这丫头倒是好,吃饱喝足了,倒下就睡。   他走去空桐的身旁坐下,不是很温柔地推着她道:“嘿,醒醒,醒醒了。”   “又有什么事?都说了不认识你。”被人无故从睡梦中搅扰的空桐很郁闷,睡意还残余一些,偏是不愿睁开眼睛清醒过来。   她刚刚好像梦到哥哥了,软玉温香的哥哥在她面前笑,然后拥着她,亲吻她的发,哥哥的身上还是那种又淡又轻的甜香,似兰又似莲。   可正当她梦到哥哥在她耳边说话的时候,就有人特别不识相地吵醒了她,害的梦里的哥哥一会儿就散了,那渐渐随烟淡去的笑容,她想抓都抓不住。   “醒来!”向南枝蛮横地将空桐拽起来,然后将药丸送去她嘴边。   空桐人的确是没有完全清醒,但是警觉却是片刻不松的,当那药丸送到她嘴边的时候,她立即一个横扫腿,将向南枝踢了出去。   向南枝没有防备,加之之前就封了空桐的大穴,以为她没有内力,就是一些花架子也奈何不了他。谁知道这人蛮起来竟然像是泼妇打人,根本不寻什么招式套路,直接将人踢下床。   向南枝这么不防间,一屁股摔去了地上,疼得屁股都开花了,捏着药丸还是不松,嗷嗷地叫唤:“你你你,你个臭丫头,真的是下狠脚啊。”   “别给我吃乱七八糟的东西。”空桐嫌弃地坐起身,又更嫌弃地用袖子擦去嘴上,这下子睡意是全没了,于是她在床上盘腿而坐,坐直了下望地上的向南枝。   “这是能让你恢复记忆的药啊!我是好心,你失忆了,连脑子也没了吗?”向南枝一下跳起,咆哮道。   空桐一手撑去膝头,托着下巴,闲闲地看着他,倒是一点都不恼怒这人说自己的没脑子,被一个本来就没什么脑子的人说没脑子,其实没什么可生气的。   这就好比被一个疯子说旁人是疯子一样,一点理会的必要也没有。   她气定神闲地打量了向南枝一番,见他脸上的怒气是真的,那眸中的关心也是真的,再看去他手上拿着的药丸,空桐皱起了眉。   就算再怎么认为这人说话是真的,但是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他们曾经相识,没有完全的解释说明那药丸无毒,她都不能全信了这个人,也不会吃下那药丸。   “我问你,你凭什么确定我是你口中的空桐?”   “这还用凭什么吗?我看着你从一个小葫芦长成一个大葫芦,从一个奶娃娃长成一个小狐狸,怎么可能看错?”向南枝十分不屑地说道。   空桐皱眉,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什么小葫芦大葫芦,奶娃娃小狐狸的,她此刻深深地觉得如果她以前认识这个人必定是一生的败笔。   沉一沉气,空桐又道:“所以你口中的空桐是个男子?”她此刻所有的装扮都是男子,且喉间嗓音都做了修正,在旁人看来便应该是个男子。   可是这向南枝口口声声都是在叫她丫头,这空桐便必定不是男子。   “空桐是女的,你也是女的,你当我眼瞎的!”向南枝坐去桌旁,面对面地看去空桐,一副“这就想瞒过我,没门”的表情。   空桐手放下,眸色一黑,浅浅地笑起又问:“你怎会认为我是女子?”此刻还不是承认的时候,借着这个机会,尚可探几分虚实。   “别,你别这么笑,你一这么笑就是在想什么坏主意。”向南枝讪讪地冲着空桐摆摆手,见那双漆黑的眸依旧一瞬不瞬地看着他,才无奈道,“我第一眼瞧见你的容貌便确定你便是空桐,回来后瞧了瞧你的喉间,那玩意欺骗欺骗门外汉还成,欺骗你南爷?哼。”   向南枝很是不屑地瞅了一眼空桐喉间的假喉结,其实的确做得十分逼真,但是好巧不巧,他落草为寇这些年,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见得太多了,旁人恐怕瞧不出,他自然瞧得出端倪。   空桐从他的口吻中也猜到了一些,摸一摸喉间,她忽然笑得很甜,声音也是甜得腻人:“那南爷,你将我掳来,莫不是要强压我做你的压寨夫人?”   向南枝浑身一抖,笑得心肝脾肺都僵住了,立马道:“小祖宗,您别吓我了成吗?”然后立即掏出药丸,哄骗道,“来,将这枚药丸吃了,吃了你就想起我是谁了。”   “你确定这药丸能治好我的失忆症?”空桐不是很相信地看着向南枝。   向南枝皱了皱眉,瞧了手中药丸一眼,心道当初前辈告诉他这药能解百毒,应该……是能的吧。   一看他的神色,空桐便知道这人自己都不确定,随即嫌弃的嘴角都下拉了,重新躺好,闭目又道:“扔了吧,打死我也不会吃的,你若是用强,我便叫非礼,若是叫唤无用,我便自尽。”   她如今已经找到了这个向南枝的软肋,知道了这人绝对不会伤害她,虽然出于什么理由,暂且不知,但是既然他不会让她死。   那么她的命,便是拿来与他对峙的筹码。虽然也只是口头恐吓恐吓,真到了关键时候,她又怎会拿自己的命玩笑。   向南枝见这丫头油盐不进,顿时气馁沮丧不已,一拍大腿,皱眉沉思,一定要想个什么法子,令空桐自愿服下这个药。   否则就算她记忆恢复了,届时知道自己对她动粗,就麻烦大了。虽然他也已经用了粗,不过那一刀劈在她颈项,也是无奈之举,谁让她一句解释都不听,直接朝他砍的。   向南枝咬牙苦思,看着床上那悠悠闲闲双手枕在脑后闭目休息的人,头就更痛了。从小他就拿这个丫头没有办法,他们三个人中,也唯有少寒能够对付她一二了。   只是如今少寒不在吗不是,而且据那公仪坷说少寒知晓空桐失忆的,既然知晓为什么不从中阻止或者想办法令空桐恢复记忆呢?   对了!公仪坷!   向南枝这么胡乱一想,便想起了一个被自己忽视的人,随即眼中乍现光芒,随后又是一眯,瞧了一眼床上躺得悠悠闲闲地人。   赫然起身,出门而去。   向南枝走后,空桐又睁开了目,幽幽地侧头看一眼门,抿唇想这人自己莫非真的认识,并且自己真的叫空桐,空桐是谁呢?   宫一目中茫然,望着床顶,一直等到房门再次被推开,这次进来的声音比较凌乱,脚步声似乎还不只一人。   她闭上眼,又重新装作睡去的模样,不予理会。   向南枝再次进来后,见空桐还是那副老神在在的样子,也不怒了,反而笑着说:“空桐,你瞧瞧这人可认识?不认识我可就杀了啊。”   用这个人的性命要挟空桐,向南枝也只是赌一把,毕竟就公仪坷与那个古又所言,空桐四年陵南都城,与这个公仪坷极为熟悉,应该不会希望他死才对。   就算最后赌错了,空桐根本不在乎公仪坷的性命,也无妨。反正他早就想剁了这个背信弃义,不忠不义的小兔崽子了。   空桐默了默,听见嗯嗯啊啊的人声,还是选择睁目看一眼。看之前她只以为向南枝是拿那个古又或者黄善居来要挟她,本来心中还算淡定。   因为这二人,向南枝不会杀,一个是朝廷命官,一个似乎与向南枝认识。就昨日古又那一声来看,就算向南枝不认识古又,古又也定是认识他的。   可这睁开眼一看,便惊得空桐瞳孔一缩,险些跳起来。那浑身上下被捆成麻花,跪在地上,口里塞了团破布的人不是风骚无比的公仪坷是谁。   空桐头下枕着的手紧了紧,强压下自己的震惊,随后问道:“这人是谁?”她看去向南枝。   “真不认识?”向南枝仿佛确定一样的再问,见空桐闭嘴不语,便笑了,“不认识正好,爷早就看这个人不爽了,当初若不是你,这个非嫡非长的人怎么可能承得了侯爷的名号。”   长刀搁在公仪坷的肩上,向南枝稍稍提起就要狠狠地砍下去,那公仪坷口被堵住,只能发出一点呜咽声,看着那刀光森寒,吓得桃花眼睁裂,脸色忽地煞白。   就在刀刃碰上肌肤的时候,空桐忽然翻身而起,短促一声:“慢!”像是磨刀石上的利刃只重重一下,忽地停住,发出那一声刺耳。   向南枝早有所料,下手留了余地,应着空桐这一声,那刀刃方方碰到肌肤便止住,只在公仪坷的颈项上压出了一条红红的印子,连血都没出。   可公仪坷的心脏都要吓停了,见向南枝的长刀没有真的把自己砍得头身分家,他两眼一翻险些昏厥过去。   方才向南枝重新回来,二话不说便将他口塞住,拖着他就走,当时他就又不好的预感,又进了一间屋中,瞧见床榻上躺着的熟悉的人,他便知道要完。   这向南枝不比乐少寒,他就是一个匹夫,一腔热血说好听了是英勇无畏,说难听的就是蛮横无脑。   果不其然,这人居然要拿自己的命要挟宫一,虽然不知他要挟什么。   “空桐不是说不认识吗?”向南枝笑得奸诈。   “你既然知道他是侯爷,还杀他,不怕惹来杀生之祸吗?”空桐端坐着,严肃地看去向南枝,开始有些为难了,看他这架势,好像真的是恨透了公仪坷的。   向南枝闻声后,鄙夷地看了一眼公仪坷道:“像这种背信弃义的小人,爷就算是杀一千个一万个都不怕。”   空桐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黑眸视线落去只有一双眼睛能够无声地跟她交流的公仪坷,心道:“瞧瞧你的好人品,真是走到哪里都被人嫌弃的份。”   却依然不能对他见死不救,况且她还想从公仪坷的口中知道哥哥如今怎样,是不是为她担心的寝食难安。   “药拿来。”空桐无奈地朝着向南枝摊手。   向南枝笑得奸计得逞,连忙将药丸放在空桐的手心里,见她放入了口中,随即咽下。   “臭丫头,总是蒙人。”说罢,向南枝伸手点去空桐颈项右侧的一穴,见空桐真的咽下后,才将公仪坷拎去一旁。   空桐心中怒火熊熊,本想耍点小技巧,却不想还是被这个向南枝看穿了,随后又瞪去公仪坷,见他猛摇头,心道:“摇什么摇,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和那个古又一样祸害人。”   然而她的怒火还没有烧多久,脑中仿佛炸裂的疼痛便令她无力再去思辨其他。   眼前一黑,她只能感受到无尽的空寂与痛苦,仿佛置身于地府之中,这份痛苦空寂持续了多久,她不知道,她只知道,等她不痛的时候,人已经失去了意识。   邙山山脚下,茶寮棚里,华镜瞧见一缕青烟直冲云霄后,神色一凝,立即翻身上马,朝着北襄而去,同时放出了一只早有准备的信鸽。   信鸽扑翅而去,那天际上的青烟也渐渐消散。 ☆、风雨欲来归不归   回到这一日的晨曦,北襄城中早朝时分,乾坤殿内因赈灾官粮被劫这个消息而炸做了一锅粥。睿风帝面容沉静地看着底下的臣子议论纷纷,难分难舍。   尤以秦王与太子其下的两方人等争得的是面红耳赤,谁也不让谁。   “够了!”一声龙啸,终于制止了杂乱无章的议论,睿风帝将那些争得最凶的几个人一个个瞧了一遍,被瞧得人无不缩紧了脖子。   睿风帝看去太子道:“你有何话说?”   太子公仪玉敛出列,拱手道:“邙山禽风寨洗劫官粮实在罪无可赦,儿臣安排不周也难辞其咎,只是如今事情已经发生,儿臣认为必须紧急调动周边军队前去镇压,同时赈灾事宜不能有缓,应当再派一队人马前去雨阳。”   睿风帝听罢后,又看去秦王道:“你又有什么话说?”   秦王一步跨出,身子挺拔魁梧,声音刚正有力:“父皇,儿臣以为皇兄所言有理,此事虽有皇兄安排不当之过,但是如今最紧急的还是雨阳灾情,儿臣愿意前往雨阳。”   睿风帝在二人身上扫视一圈,随后沉音道:“兵部尚书立即诏令雍州州府调遣军队前去剿灭禽风寨,势必要让这个禽风寨再无重建的可能。”   兵部尚书出列道:“微臣尊旨。”   “前去雨阳赈灾的事宜,依旧交予太子着手,这次务必要万无一失,可明白?”睿风帝严厉地看去公仪玉敛。   太子公仪玉敛跪地道:“儿臣领旨,绝不负父皇厚望。”   “希望如此。”睿风帝再凝了一眼地上跪得笔直的太子,没有给秦王公仪玉方再说话的机会,便起身回了后殿。   大太监见睿风帝走后,高声说道:“退朝!”   众臣纷纷散去,太子公仪玉敛才缓缓站起,秦王心中好是不甘,睨了一眼起身的太子,拂袖而去,秦王党们纷纷跟在其后。   一位亲向太子的人为太子不甘地道:“太子殿下,这秦王气焰实在嚣张,居然这般不把您放在眼中。”   “钱大人近日怕是忙糊涂了,七弟素来为人严厉,本宫与他兄弟之间本便是互相体谅的,何来什么嚣张不嚣张的。”公仪玉敛笑容温煦。   那本想借机靠近太子的钱大人惊觉自己说错了话,连忙赔笑道:“太子说的是,微臣妄言了。”随后连忙告了辞,不敢多留。   中台令欧治此刻也没走,听见了方才御史台钱大人与太子的话,老脸上便浮现一笑,心道太子心思深沉,滴水不漏,不是旁人谗言媚惑可以讨好的。   “欧大人。”太子上前有礼地唤道。   “太子殿下。”欧治老迈的声音回礼道。   “本宫在赈灾人选上有些问题希望请教大人,不知是否能耽误大人一点时间。”   “太子殿下找微臣相商,欧治不敢推辞。”   公仪玉敛笑道:“大人请。”二人一同边走边聊,去了东宫叙话。   早朝退下,半个时辰后,一道由兵部发出的诏令骑上快马朝着雍州的方向奔驰而去。   与此同时,坐在黔香阁后院老槐树下的木千青,仰头望着发出嫩芽的枝条,这个位置是宫一往日最喜欢坐的位置。   赈灾的队伍已经出发了许多日,宫一不知是否还在路上,并未报上平安。七年来,这是他们第一次分开的这么久,由不得他不思念。   一片嫩芽无力生长落了下来,落在木千青搁在石桌上的手背上,他将它捡起,展开它卷起的嫩边,揉了揉它光洁脆弱的表面。   忽然一道人声从木千青身后响起:“木公子,阁主命我来告诉公子,殿下被劫。”   “什么意思?”木千青轻轻地问,没有回头。   只是那脆弱的嫩叶在他的手中被捏出了翠绿的汁液,可怜它早落未能归土为泥更护花,便遭人摧残毁去青春面貌。   “赈灾队伍前往雨阳的路上途径雍州邙山脚下,山上禽风寨利用地势设陷阱将赈灾队伍尽数擒获,殿下也在其列。”妗赤说道。   “什么时候发生的?”木千青剔透的指尖尽是绿汁。   “昨日午后。”妗赤道,“阁主命我速来告知公子,同时阁主说他已带人前去相救,请公子放心。”   “古又呢?”低垂下头,木千青半张脸落进了阴翳里。   “古部主一同被劫。”这是阁主命她说的话,一字不差,她没有丝毫犹豫地回答道。   随后是一片静默,半晌后,木千青才微微抬头,柔声道:“我知道了,多谢姑娘前来告知。”   妗赤点头,随后隐身而去,却没有走远,因为公仪坷交代过要她留在木千青身边,护其安危,虽然她不明白为什么是护木千青的安危,明明此刻有危险的是殿下才对。   她跑断了三匹马才到了北襄城,便是因为公仪坷当时说话的语气实在认真,妗赤分毫不敢怠慢。   之后,木千青一直都坐在那老槐树下,从背影瞧去仿佛一块玉石,良久都没有丝毫动静。他知道那个传话的女子没有走,守在了一旁。   公仪坷为什么这么做,想是怕宫一有个什么好歹,他会想不开吧。   其实侯爷那是多虑了,若是宫一真的有什么好歹,他必定不会寻短见的,他还要让害了宫一的人付出代价,在那些人没有下地狱之前,他怎么能够安心地去寻宫一。   若是……若是宫一真的有什么不测,他要睿风帝死,要禽风寨灭,要这个天下都生灵涂炭,跟着宫一一起陨灭。   木千青面上没有什么表情,温和的笑容不见,浅色的琉璃眸依旧清浅,视线落在那指尖的翠绿上,瞳孔中不起一丝波澜,仿佛死人一样沉寂。   此时,桑三娘从院门处拐进来,寻到了木千青,上前好生说道:“千青,这陈公子都等你许久了,你怎么还在这儿干坐着啊。”   桑三娘见木千青依旧一动不动,不由又想催上几句,却听一声甜腻发出血腥味的话,低低柔柔的:“三娘,千青今日不太舒服,可否不迎客。”   这声音空灵仿若不是从人的口中而出,桑三娘身上一颤,左右环视一圈,才确定了这声音是从木千青的口中发出的。   忽地心中止不住的害怕,再催促的话怎么也发不出了,只是一边后退一边道:“不、不舒服便好好休息,不迎客不迎客。”说完便跑出了这后院,仿佛有什么骇人的东西在身后追着。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木千青没什么变化,为何单单一句话竟然让她由衷地感到恐惧,而那句话似乎也是很正常的回答,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回到前厅的桑三娘想了许久,静了许久才安定下来,才想明白,那不正常的,不对劲的是千青的语气,甜甜腻腻,不是千青往日温和清冷的模样。   搓搓手臂,桑三娘皱眉想,千青今日莫不是中邪恶了?   另一边,从陵南都城而出,前往北襄城述职的路上,一个歇脚的驿站里,三三两两的坐着人。   行了近一日的乐少寒一身薄尘走入驿站中,交了火牌,捡了个空一些的位子坐下,侍从将马和马车都安置好了后,取了水袋走进驿站递给乐少寒:“少爷。”   “少爷是否需要用些干粮?”侍从又问道。   乐少寒接过了水袋,摇了摇头,注意力没有放在侍从的问话上,而是外边几个路过的江湖人对话上。   一人说:“雍州禽风寨又出事了,你可听说?”   “这哪能不知道啊,洗劫官银,还扣押了所有官员士兵,这禽风寨可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一人揶揄。   “嘿,不过料想这禽风寨也威风不了多久了,惹了朝廷,恐怕过不了几日就要被悉数剿灭。”   “这也不关我们的事,还是走好自己的独木桥吧。”一人一语笑着便这么走过。   乐少寒听进了耳中,不由地稀奇,这世道竟然还有人敢与朝廷为敌。摇摇头,又喝了一口水,想了想又招来一个驿站的小官,问道:“禽风寨的劫了官银是怎么回事,你可知道?”   那小官听后,笑了笑回答:“大人有所不知,这禽风寨劫的可不是官银这么简单,可是送去雨阳的赈灾物资。他们这回可算是碰上铁板了,朝廷恐怕不会姑息。”   “雨阳?”乐少寒皱眉,那小官见他没什么要问的了,又去忙活自己的事去。   雨阳赈灾,他记得宫一身为度支郎中被调令随行,送往雨阳的赈灾物资……   不好!乐少寒忽地站起,水袋一松,掉在了地上,洒了一地的水。侍从连忙捡起,不明白少爷这是怎么了。   乐少寒却是神色一凝,一手端在身前,两指摩擦,一手负后。宫一被禽风寨所扣,如今生死不明,雍州邙山与他此刻所在极近,他是否应该弃北襄而往雍州。   “南爷为人豪爽仗义,这次得罪了朝廷,你看我等是否应该帮上一帮?”   “你疯了不成?与朝廷为敌,你是有几条命可以搭进去?”   “哎,可是……便这么看着南爷陷入绝境吗?据邙山边上的兄弟说,南爷似乎认识其中一个领队官员,开始手下还留了几分情,可那官员穷追不舍,这才惹怒了南爷将之擒下。”   又两个人途径驿站,一人面露不忍之色,一个手握刀柄,不断劝阻另一人想要救助的想法。   乐少寒此刻犹豫不决,听了这一段话后,脑中一转,立刻找到了疑处,连忙转身就将方才那个小官抓来,问道:“禽风寨的当家是否叫南爷?可知全名叫什么?”   “的、的确是叫南爷没错,只是全名不知,大约六年前出现的人物。”小官不防乐少寒这么一抓,惊了惊,有些木木地回答。   “这处驿站离雍州邙山极近,你可知当时具体情况?”乐少寒凝眸又问。   那小官贼眉鼠眼地左右瞟了瞟,随后才一只手遮着嘴,压低声音说:“这事不敢乱宣扬,但是当时的情况,小的的确听到了一些消息,据说那南爷当时对着一个官员大喊‘空什么,你怎么不认识我了吗’,那官员也是硬脾气,二话不说就持刀招呼上去,南爷后面恼羞成怒劈晕了那俊俏官员,抗在肩上就回寨子了。”   他顿一顿,又左右看看,才接着说道:“大人,小的看你是好人,应当不会到处乱说,这才告诉你的。有在禽风寨里做事的人与旁人说,他们当家似乎是看上那个俊俏官员了,劫了回去也不审问欺压,好吃好喝地供着呢。”   说完,小官直起了身子,一双眼睛放着光。乐少寒听罢后,更是不用确定那个南爷是不是自己想的那人了,道了谢后,乐少寒走出驿站。   那小官还在后边喊道:“大人可千万别声张啊,不能声张啊。”那双眼放光的模样,短胳膊挥舞,也不知道真的不想让人声张,还是想让人大肆宣扬宣扬八卦。   侍从坐在马车上拿起了缰绳,见乐少寒也不上马,光站在马旁边皱眉头,唤了一声:“少爷,是否启程?”   “嗯,去邙山。”依旧沉眉,乐少寒还是站在那儿,可是话一说完,那侍从还没来得及疑惑。乐少寒立即又变了卦,翻身上马道:“不,还是北襄城。”   犹豫是否要去寻宫一与向南枝的时候,他忽然想起了公仪坷四年前的一句话。   “本侯知道宫一有事,您一定不会不管,可是木千青呢,他出了事,谁又在乎?”   他既然已经确定南爷便是向南枝,那么宫一的安危便不必担忧,可是向南枝会不会把一切都告诉宫一,宫一会不会信,他无从知道。   他只是敢保证,若是宫一信了,恢复了记忆,以空桐的性格,木千青绝对难逃一死。况且最需要稳定的,还是北襄城中的局面,他要做的应该是回北襄与谨行一起把握北襄城局势,等宫一与向南枝回来,才能稳操胜券。 ☆、七年轮回人世苍   禽风寨里,宫一昏迷后,屋中很安静,向南枝不是一个喜欢安静的人,看了一眼屋里另个清醒的人,心道:“他怎么不叫了?难道是知道空桐醒后,他必死无疑,绝望了?”   向南枝将公仪坷口里的那团布扯了出来,解了他身上的绳索,见他还是不说话,便深觉稀奇了。   “怎么?这是知道空桐将醒,绝望了?不求生了?”向南枝心情有点好。   “哼。”公仪坷发丝凌乱,轻哼一声,这一个多时辰来,第一次面带鄙夷地看去向南枝,“少师大人就这么确定你的药管用?”   向南枝对于他的鄙夷神色也不气恼,反而笑道:“你应该知道空桐的另一个位武学师父是谁吧。”他笑着喝了一口茶,“这药是渊古老人给的,何况还是出自天药娘子的手,你说管不管用。”   两人说话似乎都极为自信,只是各自心中却都不是面上那么回事。   向南枝虽知道这药能解百毒,却不知道那个叫奈何的东西是不是一种毒,更何况这药他是真的存的有些久了,当初一身尸血侵染,也不知有没有变味,变味到还是其次,只要不变了疗效就好。   公仪坷本是相信千青下的奈何,世间难有人能解的,但是听见向南枝说着药丸出自天药娘子之手时,他便不敢这么确定了。   因为天药娘子便是千青的娘亲,千青一手使香用药,乃至武艺都是传自他的娘亲天药娘子。所以那出自天药娘子的药丸,极有可能真的能解空桐身中的奈何。   公仪坷没有再说话,只是笑,笑得像是要吐血的模样。   向南枝饶有兴致地瞧了两眼,然后便更加笃信这药管用了。虽然他并不知道天药娘子是谁,也更是不知道天药娘子与他之前纠结的木千青竟然是母子关系。   “公仪坷,我说空桐曾经待你不薄,就算你拒绝了做她的驸马,她依旧信任你,将冥阁交到你的手上,当初你究竟为何背信弃义,置空桐的命令于不顾?”   向南枝是笑着问的,只是笑得有些寒,没什么友好的意思。   公仪坷沉了沉眸,随后答道:“这个问题,何不等空桐醒了自己问我。”   七年前,公仪空桐到了陵南其实是可以问的,为什么没问,其实他也很想知道,可是后来空桐便被千青下了奈何,失去了记忆,他再问也没有意思了。   如今空桐吃下向南枝的药,恐怕醒后便会忆起一切,到了那时,她会不会问呢?   公仪坷侧目看去床榻处,那个一头冷汗、安安静静躺着的人。   屋外一人隐在阴翳里,没有任何表情,瞧不出一点活人的模样。他也在等,等主人唤他一声名字,当年在街上,一身被乞丐揍出的伤,主人带他回去后,问他是否想要待在她的身边。   他点了头,随后主人命他跟公仪坷离开,去陵南参与冥阁的训练,等到训练成了一个合格的死士,便可以回到她的身边。   可是,当他真的成为了一个无比合格的死士时,主人却不在北襄了,下落不明,冥阁那时刚刚集结完备所有人,可还是迟了一步。   再见主人的时候,她躺在木公子的怀中,闭着眼睛,安安静静的像个娃娃。之后他知道主人失忆了,不记得曾经对他的承诺,没有主动将他叫回身边。   不过,没关系,他还是回到了主人的身边,保护着主人的安危。这是他在那个漆黑肮脏的巷子里,瞧见主人朝他伸出白皙小小的手时,便深埋心底的愿望,如今已经实现。   古又的眼睛一直一直望着公仪空桐所在的房间,没有一丝移动。   直到一声低沉、幽暗的唤声:“古又。”令得他又想起了漆黑肮脏的巷子里,那双明亮无比的黑眸没有一丝杂质。   古又迅速冲入屋中,情绪从未有过的激动,单膝跪在床边:“主人。”   “杀了木千青!立刻执行!”依旧平躺在床上的宫一,睁着一双漆黑幽深的铜铃眸,像是不能见底的深渊,脸色苍白。   这是她的第一道命令,清醒之后的……第一道命令。   杀了木千青!   立刻执行!   古又没有迟疑,点头道:“是。”又迅速地离开了屋中。   屋内另外两人这时才忽地惊醒,空桐醒了,并且恢复了记忆。不过须臾,公仪空桐已经雷霆手腕做出了自己残忍的决断。   不管这七年来木千青对她如何的百般呵护,不管这七年来她是否无声无息地爱上了他,不管这七年来她多少次产生与他携手一生的念头。   她都不允许,不允许他如此欺侮她,将她玩弄于股掌之间,如同提线木偶般操纵着她的行为。   他以为自己是谁?爱她?以爱之名,便可以网织一个虚构的空间将她深困其中?以爱之名,便可以无视她的意志,控制她要走的路?   木千青,公仪空桐说过,若是令她记起那日的屈辱,必定要他痛不欲生,生不如死!   空桐慢慢从床上坐了起来,只是视线里依旧没有焦点,她方才恢复记忆的过程太过痛苦,所有的痛苦一起袭来,母后的死,父皇的死,皇叔的夺位,木千青的欺骗。   她在那昏暗中差点想要长眠不醒,差点想要放弃这个光明又黑暗的世界。可是她最后还是醒了,她要让所有施加痛苦在她身上的人都付出千百倍的代价。   “公仪坷,你是否应该解释一下当初的事?”空桐转过身,面对着公仪坷,坐得很随意,笑容甜甜的却让人觉得十分诡异。   公仪坷从晃神中回来,心道空桐还是问了,随后低着头道:“殿下七年前,在千仙阁中遇见我的时候,为何不问呢?”   为什么不问,因为她那时候坚信公仪坷已经背叛了她,乃至于冥阁都可能被他收归己用,所以她不问,可是如今问了,是因为什么?   因为七年来,作为木宫一的她看得清楚,公仪坷依旧在为她掌管着冥阁,古又也回到了她的身边,所以她如今才会问。   因为不信,所以无需要答案,因为信了,所以才会问原因。   可是此时的空桐心情极为不佳,公仪坷真的不应该在这个时候跟她耍嘴皮子的。   只见一阵风过,空桐一脚踢去,直中公仪坷的腹部,人成一道弧线砸去墙上又重重地落在地上,匍匐着再没有力气起来,甚至大声说话。   收了腿,空桐站在原地定了定,然后慢悠悠地走到公仪坷的面前,蹲下身,勾起他的下巴,看着他痛苦的脸,风流得笑着问:“再问你一次,是否要解释一下当初的事?”   向南枝在公仪坷被踢飞后就站了起来,有些发寒地站得很直,这么久了还没见过空桐这么生气的模样,咽了口唾沫,他开始有点同情公仪坷和那个木千青了。   “咳咳、咳咳咳。”公仪坷弓着身子,跪在地上猛烈地咳起来,最后一声重咳,咳出了一口血,喷了一些在空桐衣服上、手上。   空桐皱眉,凝了一眼手上的血迹,松开了公仪坷,站起身,染血的手一展,对身后的向南枝道:“布。”   向南枝愣了愣,随后会意地扯了一块床帏将空桐手上的血迹擦干净了。擦的时候没感觉,擦完了后,他忽然觉得自己这行为怎么这么像小厮,或者空桐以前身边的太监宫婢?   可是他现在可不敢与空桐争这些东西,于是擦完后,他虽心中嘀咕,还是乖乖地又站了回去。   地上的公仪坷,咳了一阵,终于舒坦点了,实在是没有想到她会这么狠,一点都不念及这七年来的相识情分。   公仪坷像条蠕虫一样,一点点地挨着墙挪了起来,站起后依旧微微弓身,那一脚踢在腹部,他又一点防备都没有,最柔软的地方结结实实挨了一记狠的,根本不可能一时半会儿恢复。   “当时千青的母亲死于江湖正道的围剿,千青一个人面对众多敌人,我便私自做主派出了冥阁的人去保护,当时想着也算是对冥阁能力的一场试验,却没有想到会这么巧,殿下刚好在这个时候要求集结冥阁人马赶去北襄。那时候冥阁人散布江湖中,暗中除去对千青有危险的人,一时半会儿根本不能召集,等召集的时候,已经晚了。”   公仪坷垂着眸简单的说完,公仪空桐凝眸看着他,平平的唇线忽地弯起,弯成一个半圆的弧度,她那双铜铃目中黑的不见一点光。   “保护一个木千青需要整个冥阁倾巢而出,千户侯好大的手笔,本宫当年真是没有看错人,坷哥哥真是一个勇敢无畏的人,只是若不是一个情痴便好了。”   空桐用一种阴阳怪气的语调说着,一双黑眸中似乎燃着鬼火一样的森迫。   向南枝在一旁,在宫一这不长不短的一句话里,就打了好几个哆嗦。而腹部依旧疼痛不堪的公仪坷,听出了空桐语气中的讽刺与不全信,但是她没让他再说,便是不需要他再多做解释了。   他知道,以空桐的性格,必定要自己亲自查的才能完全相信,绝不会听凭他一家之言。 ☆、愿为你倾尽一切   木千青今日不接客,匆匆而来的余晨得到的是这个答案,他皱着眉想是否是木公子已经知道了消息,随后又想,也对,老师所说的那个冥阁阁主小侯爷应该是会告诉木公子的。   从黔香阁中出来,这时候红日已经落去半边面庞,余晨想了想还是再去找老师商议一下吧,虽说老师曾说他们最好不要再见面,除非特殊情况。   可是如今宫一被劫,怕是再没有比这更特殊的情况了。想好了,余晨便黑扇在手心一拍,朝着礼部右侍郎府而去。   他自然不会走正门,而是拐入了小巷中,敲响了侍郎府的偏门。   门从内而开,开门的人看了他一眼,他拿出那把镶着金边的黑扇,在开门的人面前晃了晃,那人便让开了道,恭恭敬敬地请他进去。   关门前,探头看了看四周,确定没人后才关上。   “老师在哪里?”余晨问道。   “公子这边请。”   那人领着余晨走过了回廊,拐了个弯便到了一间雅室,雅室中周谨行正坐着,面对着门的方向,茶杯刚刚被他放下,人便进来了。   领路的小厮将房门缓缓关上,余晨拱手拜道:“老师。”   “晨儿坐吧。”周谨行神色平静,缓缓道。   余晨坐下后,便急忙说道:“如今殿下下落不明,晨今日想要去寻木公子商议,却被告知他今日不接客。老师认为,如今我们应该怎么做?”   “什么也不做。”周谨行平平无奇地说道。   “这……”余晨似乎不太能够接受,或者不明白。   周谨行给他倒了一杯茶,余晨双手接下,他才徐徐解释:“你忘了殿下如今不是殿下,她只是一个度支郎中,官员被劫自有朝廷做主,我们做得多了反而生事。”   “可是老师便真的放心吗?”余晨皱眉一问。   “不放心,一直都不放心,可是都不放心这么多年了,隐忍这么多年了,这一时半会儿都忍不了,岂不是功亏一篑?”周谨行声音沉而明朗。   余晨想了想,能够明白老师的意思,只是年轻气盛,还是不能与周谨行这般淡定。   “木公子虽说了不接客,但是没有说不见客不是吗?你这个时辰去见不到人,不会换个时间,换个方式去吗?”见余晨还是犹豫不安,周谨行说道。   其实让余晨与木千青商议一番也是好的,一方面他怕这个孩子冲动误事,有木公子盯着便好些,另一方面他也想知道小侯爷那边是否采取了行动,若是采取了必定会告知木公子。   “晨明白了。”余晨紧张的神色依旧没有多松缓。周谨行看在眼中,却没有多说,很多事急不得,需要那个人慢慢在人事中历练才能学到,晨儿还是少了些磨砺。   晚上,三更钟响,一人影翻过黔香阁围墙,猫着步子,小心翼翼地避开晚睡出来如厕的人,寻到了沂水室,轻敲了门唤了人却不见人回应,他推门而入,见里面空空无人。   咦一声后,又出了沂水室,寻到了后院,终于见到了那个抱琴坐于老槐树的轻衫人。   琴弦未拨,琴音不起,轻衫人仰着头,不知是在看老槐树的分枝树杈还是在看高悬明亮的月盘银辉,那一头的黑发真如瀑布般垂落,月华跳跃在发上,盈盈动人。   侧脸线条优美,五官明晰清艳,浅浅的眸像是盛了汪天水澄清。   余晨看得痴了,他也是见惯了各色美人的,海外诸国风情各异,所以初见木千青的时候他并没有多么惊讶,觉得也不过是个清俊男子,稍稍温柔特别了些。   可是此刻看来,他才知美人的美,美在骨子里,每一寸的发梢眉目,每一点的眸色珠光,融入自然之内,又超脱世俗之中,才真的是惊艳了天地。   绝世昳容。   “余公子来做什么?”木千青收了仰望的视线,淡淡地抚摸上琴弦,仍旧未弹。   他的声音让余晨浑身一震,不是木千青平日温和的语调,莫名地让人想到碎了一地的冰渣。   余晨定了定,才上前道:“赈灾物资被山匪洗劫,一干官员被扣押的消息,想必木公子已经知道了。”   “知道。”木千青淡淡地说,没有笑容,修长的指尖轻抚过琴弦发出如同人语的嘤咛声。   “木公子有什么安排?”余晨觉得今天的木千青与往常太不一样,他知道木千青必定为宫一担心,但是再怎么担心也不会像是整个人换了一副灵魂一样让人觉得陌生。   木千青没有回答,良久良久没有放出任何话语,余晨等的焦急了,却还没来得及说话,那月下的绝美侧脸忽地绽放一抹笑容,艳丽不可方物,叫人甘愿奉上整副心肝。   锵锵铮铮,弦动音起,如同高山流水的曼妙欢快之音从白皙修长的指尖发出,一声声撞入人耳,惊得人瞬间清明。   而与此同时,一道幽冥暗光在黑夜下急速而来,直刺木千青的背心。   余晨来不及呼喊,木千青坐着没有丝毫移动,琴声依旧高昂奏响,在这静谧的桂宫夜幕下显得格外的诡异时,一黑鞭又席卷残云而来,恰恰止住了那幽冥的一剑。   “古部主,你这是做什么?”妗赤站在木千青的背后,挡住古又的面前,手握黑鞭,面容冷酷不解。   “主人有命,杀木千青,立即执行。”短而快的说完,不带一丝感情,古又再次执剑而去,划过的剑影像是一把黑色的镰刀,长柄锋刃,影过亦可断人性命。   妗赤手持黑鞭奋力抵挡,两人交战后,又从各方拥入黑衣人,各自相抵,又分不清谁是谁的阵营。   余晨惊得面色惨白,左右躲着挪到了木千青的跟前,见木千青依旧笑着弹琴,那笑容怎样的昳丽,美得凡心大动,可是根本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出现。   余晨两手立即压在他的那张琴上,木千青没再弹动,便也不勉强,只是视线依旧盈亮地落在琴弦上。   一阵清风过,卷上他轻衫袖袂,皓腕上一抹幽黄色光晕吸引了他视线,看过去后,琉璃浅眸又不动了,定定地仿佛镶在了那血镯上面。   余晨不明白这个曾有一面之缘的宫一府上护卫为什么要杀木千青,更不明白忽然出现的黑衣女子是谁,又为什么要保木千青。   他只知道此刻面对被刺杀还安安静静坐着,把背后留给夺命的刀剑的木千青根本就是傻了,或者疯了,他也算是与木千青相识了两三年,怎么也不忍心看着他这么送死的行为。   “木公子,你没瞧见有人要杀你吗,还不躲!”   木千青又是笑,笑得没多在意,甚至笑意暖暖:“不躲,她还好好的便好。”   既然古又来杀他,便必定是宫一醒了,他不知道原因,但是至少她是无恙的,才能对古又发号施令。他其实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的,只是没有想到这么突然。   可是怎样都好,只要她还好好的,没有危险,她要他的命,那便拿去吧。   他愿意的。   余晨惊听木千青这样的话,又见他笑得如此高兴,更觉得这人绝对是疯了。忽然一阵腥热溅到脸上,余晨只觉得自己魂都要吓没了。   出海多年,不是没有过生死一刻的时候,但是从没有这么直接的搏杀,刀与肉的碰撞,血和着夜风的味道,比那海水中死鱼的腥味还要让人难忍。   “木公子,快逃!”他不管不顾,拉起木千青的手,就要逃离,却发现怎么拉都拉不动。   余晨回头急迫不解地看着木千青,只见他笑得温柔,又恢复了往日的模样,可是该死的此刻的情况不是才更应该没有笑容异于常态吗。   为什么偏偏他却这么安然!   “余公子,此事与你无关,还请离去吧。”木千青抽出了手,一拂袖,余晨被一道柔风带走,奇怪的身轻如燕脱离了厮杀的人群中。   等他从地上爬起来,已经不可能再进入到那厮杀的中心了,刀剑无眼,他只能趴在墙角上心急如焚地看着那刀光剑影里遗世独立的人。   那一身的轻衫卷着残风,发丝飞扬沾染血珠,他一眉一眼都安然沉静,笑起的弧度悠然恬静。   竟然是等死的模样,生有可恋,却所恋之人便是欲夺他性命之人。   这边奋力抵挡古又利剑的妗赤也终于发现了木千青的异样,她渐渐不敌,却惊觉刀剑之中,她舍命护着的人竟然躲也未躲,更何况是出手求生了。   木千青的武功多强,她不知道,但是她可以肯定,若是他有意求生,这里在场的人加起来也不是他的对手。   可是他就站在那里纹丝不动,仿佛等着刀剑砍在他的身上。   此刻,妗赤算是明白过来阁主为何要她来保护木公子了,因为这人在殿下的面前是不懂得反抗的,逆来顺受,哪怕是他交付一条性命。   只是她没有想到殿下居然这么雷厉风行,她也不过是今早才到的北襄,也不过是不久前才得到华镜的消息殿下已恢复记忆。古又便立即杀到。   “木公子,如今殿下处境如何您应当最清楚,若是您死了,日后谁来护住殿下,对于旁人,您放心吗?”妗赤对着身后的木千青喊道。   这一句话,终于叫木千青神色微动,袖下的手指轻颤一下,他开始犹豫。   一旁角落里的余晨随机应变,也对着木千青道:“今日听同僚们议论,似乎陛下又有为启明公主指婚的意思,只是不知道这回是哪位皇亲国戚,还能不能像上回一样躲过。”   终于,木千青的笑容湮没了,浅浅的琉璃眼眸中,光色微微骇人。而黔香阁里,浅眠的人也终是被这方不喧哗的厮杀搅扰,出来瞧了瞧。   这不瞧倒还好,一瞧直接吓晕了过去。   那夜起的一个掌事昏过去后,厮杀的人群中一道清影跃出,映在巨大的月盘上,仿若嫦娥飞天。刹那间,一群黑衣人中的轻衫人已经不见。   古又冷面一剑刺中妗赤的左肩,拔出后鲜血一片,终于不再少言寡语道:“妗赤违反阁规,送冥司部审决,其余人等再做抵抗一应论处。”   冷声落后,刀光渐隐,黑衣人纷纷停下手上兵刃。   古又冷漠地看了一眼重伤难支的妗赤,招了两个人将之扣押,又对其余人道:“追!”   电光火石,命令不过须尔,几道黑衣相续飞起,朝着木千青消失的地方而去。   人走尽了,角落里的余晨才颤颤巍巍地挪着步子走到了那昏过去的掌事身边,坐下又挨近了一些他,搓一搓手臂,莫名觉得有些冷。   嘴里念念有词:“还以为只是勾心斗角,想不到是真刀真枪,早知道就跟祖父祖母去行商了。”皱皱鼻子,余晨觉得有些想念二弟他们了。 ☆、人去楼空山匪散   漆黑的山崖上,下面是浓郁的黑云似烟雾,瞧不见底部,头顶便是极近的月宫,仿佛伸手可触,这山崖上本没有一个活物,连杂草都悄悄地生长在石头缝里,不敢招摇。   靠近悬崖的一人轻衫如风,袖袂席卷残云,黑发飞扬遮去半边面庞,颀长的身形,似鬼似仙的气质,他看着前方黑衣人中站在前面的古又。   他问:“她现在好吗?”   “主人很好。”古又回答了他,只是长剑在手,从未松开。   “除了让你杀我,她还说了什么吗?”木千青垂了垂睫羽,伶仃模样,我见犹怜。   古又这次没有说话,恢复了往日的寡言少语,他只是摇了摇头,给了木千青真实的答案。   木千青自嘲地一笑,随后便抬起了眸,浅色的眸中没有星光,静得像是一片死湖:“是我奢望了。”   “木公子,得罪。”手中长剑握紧,古又沉惋一声,随后剑身如光,倏尔间人已至木千青的身前,其余黑衣人紧跟部主,成合围之势,将木千青困于刀剑之中。   往来一番,木千青没有丝毫损伤,可是就算再厉害的高手,也敌不过众人合围,渐渐的,他肩上出现了刀伤,脸上出现了血痕,腹部中了一剑,臂上受了一刀。   越战越疲,他渐渐地不支,靠近崖边,那下面像是一张漆黑的大口,落入其中尸骨无存。然而一块乱石罢了,木千青终究是没有逃过,撅着一抹笑无力地向后摔去,他仰面落入大口之中。   穿破黑云,落入不可预测的崖底。   古又收剑俯视下方,急不可见地皱眉,黑衣人等在一旁静候部主号令。   “搜!”   黑衣人四散,仿佛鬼怪一样瞬间消失,等到再聚于古又身边时,一人回报:“启禀部主,崖高千丈,下方是湍急江流,人掉下去不可能生还。”   古又沉默了一下,不知道在想什么,随后才命令:“收队。”   与此同时,禽风寨里,空桐与向南枝坐在寨子里唯一虽然巨大,却是枯的树下,他们用的桌椅都是竹的,空桐惊奇:“你这几年便过成了这个鬼样子?”   “这样子不是挺好的吗。”向南枝笑笑,心中无比的感怀,许久都没有这样与旧人说话了,“悠闲清静,比做官强多了。”   空桐微扯唇角:“哦?那你不与我回去了?”   “回!当然回!”噎了一口酒,向南枝回答得太急,瞪大了眼睛看去空桐,“我答应了先皇后,要护你平安,不跟在你身边,我怎么兑现承诺。”   空桐只是笑,没有接下他这番话,望了望寂静空远的桂宫,她静了静才又说:“明日怕是风波将至,为了保你这帮兄弟不受牵连,还是今夜便疏散为好。”   向南枝转了转眼珠子,也明白了空桐说的什么意思,毕竟也是曾经宦海生涯里出来的人。   他只是觉得惊奇,道:“不会这么快吧,朝廷就算要来围剿我禽风寨,也要颁布诏令,一来一回,加之官府调动士兵,总是需要个几日的。”   “不,只会更快,我猜想明日一早便会有行动。”空桐转着手中的酒杯,看着里面明晃晃的酒液。   向南枝默了默,道:“好,等会儿我便去安排。”   空桐点点头,没有答话。   向南枝见空桐这一副安安静静的样子,极为不习惯,七年前的空桐活泼好动,就算是先后死后,她的性格稍稍诡异了一些,也依然不是一个沉默少语的人。   随后她失忆,被迫化身为宫一,被他劫来也是个口舌不饶人的模样,此刻这样安安静静,什么都憋在心里的样子,看得他极不自在。   “空桐,与你少师我说说,你上了江船之后的事吧,还有那个武袭人呢?我明明吩咐他要舍命护你,人去哪了?”   “死了。”空桐笑着,幽幽地抬起眸,看去向南枝,“我杀的。”   向南枝浑身一个哆嗦,结结巴巴地又问:“为、为什么?”   “我的少师大人啊,你是有多蠢?”   空桐铜铃目微微眯起,似笑非笑地看去向南枝,看得他心里慌的很,可是却舒坦一些,这样阴阳怪气的空桐都比刚刚心里像是憋着什么事死活不说的鬼样子好多了。   “七年前,武袭人成为你的心腹,我就觉得不可思议,本宫的少师居然这么……愚蠢。”喝了一口酒,空桐努力找个好一点的措辞,却还是失败了,“七年之后,你居然还没有醒悟,那武袭人根本就是公仪睿风的人。”   “什么?!”向南枝惊呼,觉得自己受到了巨大的欺骗。   空桐气定神闲地又喝了一口酒道:“当时江船之上,我引他们落江后,在江中击杀其中三人,体力不支,所幸被人救上大船,随后武袭人追至,我又在夜里将他杀掉,抛尸江中。”   她在江中杀人的场景已经不清晰了,可是她在那艘千仙阁的大船上杀死武袭人的画面却历历在目,犹是那一身清冷的月下人,仿佛每一根发丝飞扬的方向,她都记得。   空桐望着手中的杯,觉得有时候记性太好不是一件好事,一口饮尽杯中酒,她听见脑子不转弯的向南枝问:“何人将你救起的?改回我碰见了,得好好谢……”   “你该去疏散寨中人了。”空桐的视线下落,落在竹制的桌上,凉凉地打断了向南枝。   向南枝一皱眉,觉得空桐怎么又沉郁了,反反复复的。可是空桐的语气不容置疑,他也就只能怏怏地去遣散寨中人。   巨大的枯树下,空桐仰头望着月,唇瓣轻动,没有任何声音发出,不知道是说了话,还是无意识地一动。   只有她知道,她只是想要问一句:“你现在怎么样?”   第二日,黎明方方破晓,浩浩荡荡的一队士兵冲进了禽风寨,却发现人去楼空,整个寨子里空无一人,连一猫一狗都没有。   领队的将领收到属下人的回报,深锁眉宇,州府昨日收到北襄城送来的急报,更附有太子亲函,州府不敢怠慢,连夜调令整装,打算黎明破晓时分打得这帮山匪措手不及。   可是没有想到最后措手不及的不是山匪,而是他们。将领脸色极为难看,这若是空手而归,州府那里倒还好说,特意附上亲函的太子那里才是最令人胆寒的。   “搜,整个邙山一个石头缝都不要落下!”将领高声喊道。   士兵们应声而散,当真是整个邙山翻了个遍。这回倒不是没有收获了,至少前日被扣押的工部侍郎黄大人与随行的许多士兵都从一些山洞树林里找到了,赈灾官车也一点没被动过的样子。   如此看来,这群山匪还是有点脑子的,知道朝廷不会轻饶,所以官银官粮都不敢动。   只是就算这样,那领队的将领依旧脸色不太好看。   一是,黄大人是寻到了,但是公文里另一位木大人却尚无所获,还有一些士兵就算了,这位木大人却似乎与太子有些交情。   二是,被劫的人和物资都寻到了,可是寻遍了整座山却没有瞧见一个山匪的踪迹,这就奇了怪了。   再则,还有一点他很疑惑,那就是行动力,这群山匪靠山吃山,怎么会有这么迅速的行动力,连夜拔寨逃亡,距离事发到现在也不过两日,他们怎么能够判断官兵这么快就到。   莫非是州府里出了奸细?将领这番思量,没有与人说,左右打量了自己的亲信,也不敢确定,最后决定还是收兵回州府,再与其他官员商议再说。   从雍州城去往北襄城的官道上,一辆马车悠悠闲闲地前进。马车很是奢华,就连赶车的车夫都是一身贵气,模样俊美,一双桃花眼煞是迷人。   只是这车夫一脸郁色难解,旁边过往的姑娘时不时抛一个媚眼,也被这车夫不识情趣地忽视了。   “秀儿,你瞧那马车好生漂亮,连一个赶车的都长得这么俊朗,真不知道里面坐着的主子会是什么模样。”   “什么模样也不是我们攀得上的模样,还是快些将衣服洗干净了,还要回去烧柴熟饭呢。”   “人家不过说说嘛。”   两个姑娘口里说说的车中主人此刻也在说话,向南枝有些不确定地问身旁闭目养神的空桐:“你真的留着他?不杀了?”   这个他是谁,闭目的空桐自然知道,那马车外沦为车夫的小侯爷也是一个激灵,心道:“少师大人,你就这么巴不得我死吗?我们也没什么仇啊!”   空桐没有说话,只是“嗯”了一声。向南枝见空桐似乎心绪不佳,也没敢多说,问完就闭了嘴。   马车的后面,距离不过几里路的地方,河边林子里,发出嗯嗯呀呀的怪叫声,循声而去,是两个人,一个瘦瘦黄黄像个贩夫走卒,一个肥头大耳大腹便便像个暴发户。   身形丝毫不同的两个人,最相同的就是同样浑身被拔得只剩中衣和裤子,捆在树上,塞住了口,不能说话,不能跑。 ☆、物是人非事事休   “我说两位大爷,咱们就这么回北襄了?”公仪坷盘腿坐在马车上,马车停在小溪边,溪水前是蹲着净脸的空桐,旁边是坐在石头上、嘴里叼着一根草的向南枝。   公仪坷不得不纳闷,空桐什么也没说,只是让他朝着北襄城赶车,具体回去怎么安排,一个字都没有说。   两个溪边的人都没有说话,空桐是沉静,而向南枝却是懒得回答公仪坷,虽然要他回答他也回答不了,因为他也不知道空桐有什么安排,他只知道他须得保护在她身边就够了。   空桐净完了脸,觉得自己清醒了些,便往回走,走到马车前的时候看了一眼因为没人搭理他而唉声叹气的公仪坷,沉沉地问了一句:“你便这么放心?”   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向南枝傻傻地没明白,公仪坷却是想了想便明白了过来。   他笑得桃花眼中乍现光辉:“难道殿下自己下的命令,自己却不安心了?”他没敢多说,毕竟空桐不比宫一,生气的宫一最多就是酸讽两句,可是生气的空桐是会出手要人性命的。   空桐听罢后,抿着唇邪邪的一笑,没有再说,便准备钻入车中。   正在这时,一骑绝尘,黑驹在他们马车前惊蹄停住,惊得公仪坷连忙扯住缰绳,止住受到惊吓的拉车马。   空桐停下,看去下马走来的古又。   “主人,木千青堕崖身亡。”   这句话后,空桐身上一僵,却只是刹那,令人无从察觉。随后她钻入车内,说道:“启程。”   公仪坷犹是愣在那里,不敢置信千青已经死了,瞳孔涣散,对于空桐的命令也根本没有听见。   “启程!”空桐再说了一遍,声厉如寒刀锋刃,仿佛下一刻就要掀起腥风血雨。公仪坷才终于回过神来,麻木着一张脸,驱使起马车前行。   古又翻身上马扯着马缰,跟在马车身后,徐徐前行。   一路上来来往往的商旅贩夫不说热闹,却也绝不安静。可这辆华美锦车却安静的出奇,不是说没有人说话所以显得安静,而是那驾车人与车后随行的人,乃至于那整辆马车都从骨子里散发着一种死寂的气息。   行过的人好奇地侧目,心中古怪,可是也只是古怪一下,没多在意。   身处马车之中的向南枝却不能如行人那般古怪一下,然后也不去在意。   他想不在意都不行!   因为身边的人正散发着一种非常不祥的气息,让他害怕空桐会忽然暴走,至于为何暴走,他猜想应该与那个木千青坠崖身亡有关,而为什么有关,他不知道,不敢问!   这一路没有再停,一直行到了深夜里,夜深人静的时候,这辆华美锦车依旧徐徐地在路上行驶,赶车的人木着一张脸,像是个□□控的木偶,车后随着的人冷着一张脸、无声无息像个影子。   车中的向南枝终于是受不了了,他深吸一口气,刚刚唤一声:“空……”桐字尚未发出,身边的人已经不见了,与此同时,马车停下。   向南枝与公仪坷纷纷朝后看去,只见漆黑一片的路上,前方一骑绝尘,古又静静地站在马车旁。   “空桐这是要去哪里?”向南枝皱眉问。   公仪坷没空回答,朝着古又道:“古又。”随后见古又上了马车,便将缰绳掷给他,“去陵南都城。”   古又没有迟疑,朝着那骑绝尘追去。   向南枝看着两人的默契,再看看那黑夜下空桐消失的方向,抿了抿唇,决定闭嘴。   马车纵是再奢华精致也只是样子好看,要论速度,是绝对快不过一人一马的。所以当空桐站定千仙阁门前的时候,向南枝等人还在路上颠簸得胆汁都要呕出来。   这个吃饭的时辰,瞧着一个风尘仆仆的少年人站在门口,看门的小厮立即扯着笑迎上去:“这位公子里面请吧,光在这儿站着可没有美人陪的。”   空桐看了这熟悉的牌匾许久,才将马交给了那小厮,走了进去。   大堂红灯红漆依旧像以前一样,只是下人中出现了许多不熟悉的面孔,陪酒的、歌舞的也一样多了些生面孔。   上来招呼空桐的就是这么一个才来阁中一年不到的新龟公,他笑吟吟地问空桐:“公子第一次来吧,可要我给您介绍介绍姑娘?”   “不用。”空桐回答了他,回答的非常冷漠,像是一层寒雾蒙上,令得这个新龟公愣在那儿,等到空桐自行寻路走去了,他依旧站在那儿,许久才打了个哆嗦,回过神。   这条路她走了四年,闭着眼睛也能寻到,穿过廊道,走上石路,再一个回门,便瞧见了那院中极为熟悉的两株桂树,这尽三年来,桂树似乎没有什么变化,依旧是离开时的模样。   空桐看了一会儿,才走去门前,举手,踌躇了一番,她推开门,屋中不是一片冷清,是有人气的。空桐忽觉惊讶带着一点点的喜悦,她不知道为什么,只是快了步子走了进去。   可是,看见的场景……却是……   “你、你你什么人?还不快出去!”一个赤条条的人朝着她咆哮。   另一个同样赤条条的人尖叫一身,躲去了被子里,只露出一头黑发来。   冲着空桐咆哮的人,遮遮掩掩下了床,草草穿上衣服,期间见空桐不动不语,气愤不已,这么突然一打搅什么兴致都没了,朝着外边叫唤:“来人啊!你们千仙阁怎么做事的!”   应声来了人,同时还有一个熟人,薇雨。   薇雨初见空桐木木地立在那儿,惊了一惊,随后连忙冲着客人赔礼道歉,安抚了客人后,薇雨拉着空桐的手臂出了屋中。   走远几步,到了桂树下,薇雨问他:“宫一你怎么自己一个人回来了?你哥哥呢?回来了怎么也不说一声?”   她听闻宫一做了官,可是却没有得到消息宫一要回来,而见宫一的模样,似乎是一个人回来的,还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薇雨不解,可是问了,她面前的宫一依旧木木的没有一点反应。   良久良久,薇雨抿唇想要再问他这是怎么了。   空桐缓缓地抬起头,看去那间屋,问道:“这屋中的人是谁?”   薇雨凝了凝眸,解释道:“你与千青一同去了北襄城,栖暖室自然不能空着,便让新进的公子住进去了。”   “……木千青呢?”   薇雨古怪宫一对千青的称呼,但是没有多想又答道:“之前去信的时候,这个也是与千青说过的,只是嘱咐这两株桂树不要移走便好。”   桂树?   空桐转了眸,看去两株并立的金桂,此时春季,万物复苏,却偏偏不是金桂盛开的时节。不知为何,她心中有些酸麻,慢慢地扩散像是中了毒一样让她感受到了莫名的痛感。   痛感并不强烈,只是一阵一阵的,她很容易便可压抑住,可是它却不依不饶,反反复复地而来,她压下一分,它便更猖獗一分,仿佛要与她较劲,看看最后到底谁征服了谁。   空桐自来强硬,绝不能容忍这样的被迫情况,所以她便更恨了一分木千青。   这个人,连死了都要搅扰得她不得安宁,简直比公仪睿风还要可恶,还要让她憎恨。   “宫一?”薇雨瞧见空桐望着桂树的眼,眼珠漆黑,眼仁开始冒起根根血丝,像是青筋一样在眼球上暴起,那眼底是一片猩红颜色,如同要发狂的兽。   她有些害怕,可是更害怕宫一有个什么好歹,她知道千青素来在意宫一,不管宫一是不是他的亲弟,都看得比亲人还要重要。   “薇雨,将他们带走。”空桐轻轻地说,声音像是在飘,那种骇人的飘荡。   薇雨听罢后一愣,却很快反应过来宫一说的他们是谁。只是无缘无故地要客人换一个房间,更何况席风本就是栖暖室现在的主人,怎么说都不通啊。   “宫一,你冷静冷静,我虽不知道你发生了什么,但是……”   “不要让我说第二遍好吗?”   这明明是很委婉的一句,一副好商好量的句式,却偏偏她的口吻是不容置疑,是不可违抗,而如果违抗了,那后果必定不是常人能够承受。   薇雨身上一颤,骇于宫一此刻周身的气场,那想要劝的话再也说不出来,本能告诉她,现在最好不要违抗宫一,否则会有无法挽救的后果出现。   转身走进屋中,薇雨尝试着与席风和那位客人商量,可是道理人情都说不通,人家自然不会愿意。就在薇雨苦口婆心,好言好语还要再说的时候。   宫一进来了。   他进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碎了一张椅子。那碎的意思,非常清晰,毫不含糊,便是一张原本完完整整的椅子瞬间在他的掌下成了齑粉。   犹自不肯妥协的二人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薇雨见到这样的宫一也是惊得双目浑圆。   空桐说:“只有两条路,你们选哪一条?”说完,她笑了,笑得诡谲,笑得如同风雨雷电里神庙里的那尊金佛,笑容很是慈祥,却让人根本不敢看去。   席风与那客人自然是不会选齑粉这条路的,争先恐后地逃出了栖暖室内,没有半刻地停歇。薇雨犹豫着走还是不走,她觉得应该问问宫一,害怕他是出了什么事。   ……又或者是千青出了什么事。   可是宫一此刻的模样,不要说问话了,她觉得就算是正常的交谈都不能进行。   “薇雨管事先出去吧,我累了。”宫一站在那里没有动,依旧笑着,却没有看薇雨。   或者说,此刻的空桐眼睛里没有一样东西,死的活的,都没有。   “好。”薇雨无奈,只能步出了屋中。   而她前脚离开,后脚门便被紧紧地关上。屋中传来重响,像是什么被掀翻,什么被推倒的声音。 ☆、欲语还休泪不成   一辆奢华的锦车停在千仙阁的门口,看门的小厮正要上前去询问,便见车中匆匆出来两个人,扶着他们千仙阁门口的柱子狂吐不止。   小厮嫌弃地皱起了眉,却又不敢抱怨,主要是这其中一人他还认识,那个玉冠凌乱的赤衣人可不就是陵南都城有名的千户侯爷吗。   小厮犹豫片刻,还是上前去拍着公仪坷的背,小心翼翼地问道:“侯爷这是打哪儿来啊?怎么吐成这样?”他记得千户侯的酒量不错的,还从未见醉过。   这当然不是醉的,而是被古又那精湛的驾车技术给颠的,吐完了,终于晕眩感稍退,公仪坷扯过那小厮的袖子擦了擦嘴,然后转头怒瞪浑然不觉自己犯了错的古又。   那小厮拎着自己的袖子,眉头皱得跟峡谷似的,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另一边的袖子又被人扯过去,拎回来一看,又是一片恶心。   他很想骂人,但是抬头一瞧那人玉树凌风却自带霸道煞气的模样,他又委屈地止住了,可怜见的跑去洗袖子哭鼻子,不带这么欺负人的。   而古又正奇怪地看着两个吐完的人为什么一直瞪着自己,而不是进去寻主人。公仪坷气馁,觉得这个古又是没得救了,一拂袖率先进了千仙阁。   向南枝人生地不熟的,想问的时候,公仪坷已经进了这青楼,挠挠头,最后也跟了进去。   当薇雨到了公仪坷指定的厢房中时,看见屋中三个人,其中两个都是生面孔,想着看来今日小侯爷来不是寻花酒,当是为了此刻正在栖暖室中的宫一。   一想到宫一,她便觉得十分头疼。   “薇雨姑娘,本侯今日来是想问问宫一现在可是在栖暖室内?”公仪坷开门见山地问道。   薇雨坐下,好是无奈地点点头道:“小侯爷,千青与宫一是否发生了什么,今日宫一忽然出现,神色似乎不太对劲。”   若非她说话向来含蓄,她绝对不会用似乎不太这样的词,而是非常极其!   公仪坷抿了抿唇,垂了垂眸,又看了一样身旁的向南枝,才接着问道:“请问宫一如今怎样?”   “他自回来后,便将栖暖室如今入住的席风公子和客人都赶了出去,自己关在室内到现在都没有出来,见他那个模样,我也不敢轻易去打搅。”薇雨为难地说道。   公仪坷点点头,随后又道:“劳烦薇雨姑娘了,本侯会想办法的。”   薇雨称谢后,离开屋中。   一屋子出奇的安静,古又没什么变化,正打算出门却被公仪坷叫住:“站住,你去哪里?”   “主人。”只回答了两个字,但是公仪坷便知道了他这是要去空桐身边尽保护的责任。   “我知道你护主心切,但是此刻我是看着你竖着去的,估计等会儿就要看着你横着回来了。”公仪坷见古又似有不解,无可奈何地发号施令,“我以阁主的身份命令你,留在这里,不准去。”   古又想了想,觉得主人没有命令他做什么,所以现在应该以阁主的命令为重,这是冥阁的规矩,所以他留下了,专心致志地当墙上壁影。   此时,向南枝憋了一路的疑问终于是憋不住了,他皱起浓郁的眉问道:“我说空桐这是怎么了?怎么忽然就折转方向到陵南来了,还有那个木千青是什么人,怎么他死了让空桐这么大反应?”   公仪坷叹了一口气,简单地给向南枝叙述了作为宫一的空桐与木千青之间复杂而奇妙的关系,随后室内又归于了平静。   向南枝一生潇洒豪迈,对于男女□□,一直都以为是拜个堂,成个亲,再生几个娃娃,最后垂垂老矣,这么简单,对于那期间的纠缠暧昧,他是既没吃过猪肉也没见过猪跑的。   是以,此刻紧锁着眉心,良久才又问了一句:“不然你去劝劝空桐?空桐以前不是还想过让你当她驸马吗,让她再喜欢上你不就好了。”   公仪坷被向南枝这大神经震得神魂俱散,桃花眼睁裂不可置信地看着他道:“怎么不是你去,就对她说‘为师日后给你找个更俊俏的男人当丈夫’保准她恢复正常。”   这本是一句调侃的话,向南枝却真的认真想了想,然后一拍桌子道:“好,我去,这两条腿的□□难找,两条腿的男人不是遍地是吗。”   向南枝爽快地起身,又被公仪坷狠狠地按住肩膀压了回去。   “你给我坐下!”公仪坷被气的都没脾气了,“你这会儿去了,真的跟空桐这么说,她真做得出大义灭亲,欺师灭祖的事来,你信不信。”   向南枝很是疑惑,说让他去的是公仪坷,说不让他去的还是他公仪坷。想发火的时候,公仪坷已经又说话了。   “这个时候,要找一个空桐完全不设防备的人去才行,否则谁去谁死。”公仪坷皱眉,开始想什么人选是好的。   忽然间,他想起了一个人,那人在空桐走的那一年红妆霞披的嫁了人,可是在空桐没走之前,大抵是空桐唯一最真心相待的朋友。   “你们两个都在这里等着,不准去找空桐的晦气听到没有。”公仪坷匆匆起身要出门前,对着屋中的二人吩咐。   向南枝与古又对望了一眼,随后又立即撤开视线,心中都有些觉得公仪坷此刻很像老妈子。   晚霞散尽,余晖不多的时候,栖暖室走进了一个妇人,布巾包着头发,布衣布鞋,手里拎了一个篮子,笑容很亲切。   她站在栖暖室的门口,正了正衣襟才敲响了门。这个场景也不过两三年没有出现,她却觉得像是上辈子的事了,屋中的那个少年不知还是不是原来的模样。   据说他做了大官,为皇帝办事,知道的时候,她由衷地为他高兴,觉得他就是这么聪明,从小便聪明的。   半晌没有人应门,九儿又敲了敲唤道:“宫一?”九儿的声音还是不好听的,但是多了许多的温柔,听着让人觉得既舒心又安心,像是低沉的催眠曲。   皱起秀眉,九儿在想宫一不会是连日奔波至此,累了便睡下了吧。从年少时起便是个晨昏不定的人,想睡便睡,想吃便吃,指不定现在是真的睡下了。   正当她犹豫走还是进的时候,一道声音从头顶而来:“上面。”   这道声音中有她熟悉的嗓音,却不是她熟悉的年少轻狂、肆意妄为的语调。原来现在的宫一已经这么沉稳了,说话的时候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感觉。   九儿心中为宫一感到骄傲,后退一步,仰起头朝屋顶上望去,便瞧见一个人,侧颜似玉,双手枕在脑后,仰躺着望着月空。   她笑着唤:“宫一你又调皮了,大晚上的跑屋顶上捉耗子吗?”   空桐侧头下望,脸上无喜无怒,看见下面熟悉的人已经换了妇人的装扮,不再是曾经的妙龄闺女模样,却还是用她熟悉的语气对她说话。   “快下来,你还没尝过我的手艺吧,听薇雨姑娘说你一天都没有进食,我就奇怪了你居然憋得住。”九儿笑着将篮子提了提,示意屋顶上的人她给他带了吃的。   空桐又瞧了九儿好一会儿,似乎在适应,适应这忽然回到的岁月,那时候她无忧无虑地做着宫一,调戏过九儿,惹怒过九儿,又被九儿原谅,与九儿相处了亲密无间的四年。   她骤然起身,飞身而下,又掠人跃起。当她将头枕在九儿腿上的时候,九儿还没有反应过来这短短的一瞬发生了什么,她从来不知宫一是会武的。   “我说你是要吓死我吗?还有你怎么会武了,去北襄城学的?”轻推了推枕在她腿上假眠的人,九儿惊魂未定地说道。   被推的人毫无反应,神色依旧平静,没有喜怒哀乐的丝毫变化。   此时,九儿终于发现了小侯爷与薇雨姑娘说的宫一的不对劲,曾经的宫一捣蛋任性,可是极少如此沉静,沉静得仿佛心死了一样。   她又推了推宫一,道:“宫一,你起来,我如今已为人妇,我们这样不好。”她想宫一起来,他们好好说话,有什么不高兴的,宫一说出来,她听着,说完了不再郁结心中。   然而宫一不为所动,她转了身,一手环住九儿的腰,将脸埋在九儿的腹部,低低沉沉地道:“九儿陪我说说话,说什么都行,就一会儿,就让我这么待着一会儿。”   宫一的声音其实很平静,可是九儿听着却莫名的觉得心酸,觉得宫一必定是在北襄城里遇见了什么不高兴的事,都说官场是吃人的地方,她首先想到的就是宫一被人欺负了。   她想安慰宫一,又见他此刻头埋着的位置,于是笑得有些羞涩问道:“宫一这么靠着可有听见什么?”   “什么?”闭目的空桐轻轻地问。   “宝、宝宝的声音。”两颊通红,若不是想要安慰宫一,她真有些说不出来。   闭着的双目忽地睁开,空桐看着眼前的平坦小腹,很难置信九儿如今正孕育着一个生命。她现在才想起九儿已经嫁人两年了,而她此刻男子的身份与九儿如此亲密是要给九儿惹麻烦的。   缓缓地从九儿怀中起来,空桐坐在九儿身边,见她低着头,羞涩却幸福的模样,漆黑的眸中终于动了动,问道:“九儿丈夫对九儿好吗?”   “好,也不好。”九儿有些怅惋地说道,神色里有苦有甜,“他对我好时也是体贴的,不好时也会去寻花问柳,只是还知道回家,我也就满足了。”   空桐铜铃目微微眯起,在她看来若是她的男人敢寻花问柳,她必定要他永远不能人道。可是看着九儿抚着腹部微甜的模样,她又觉得每个人对于幸福的定义都是不同的,只要九儿觉得好便够了。   “他若是欺负了你,便告诉我,我替你教训他。”空桐微微一笑,笑得尚有些僵硬,却至少是笑了。   九儿欣慰,回宫一一个灿烂的微笑道:“宫一也是,若是被人欺负了不要憋着不说,九儿虽不能帮你什么,木公子总是不会坐视不管的。”   屋顶上,寂月下,忽地静默,气氛又变得古怪了,却没等九儿发觉的时候,空桐已经抿抿唇,暗着眸光道:“嗯,我知道。”   最后,九儿又说了许多这两年的事,空桐安安静静地听着,听到夜深了,她又将九儿送下屋顶,看着她朝着院口走去。   走到院门处时,九儿又回头道:“宫一,若是篮子里的饭菜凉了,记得让人热了再吃。”   空桐笑着点头,负手而立,望着九儿远去。   她看看那石桌上的篮子,石桌在桂树前,以前是没有的,想必是他们走后新置的。掀开了篮子,空桐将饭菜取出,坐下后忽然想起这个位置,很熟悉。   只是上一次,她是蹲着的,这一次她却是坐着的。   空桐压抑住心里的冲动,强迫自己坐下好好用饭,可是一口饭尚未咽下,她还是没有撑住。闭上眼,空桐觉得自己很矛盾,很愚蠢,却还是忍不住做了更愚蠢的事。   她起了身,灌注内力于掌上,将石桌石凳平推数尺远,将两株桂树前空了出来。她又默了默,才顿下身子,开始挖掘,徒手挖掘,她却不觉得痛。   当那坛封存了近三年的酒出土后,空桐忽然失了神,呆呆地看着,看了好一会儿才将它捧出,想要掀开封口,又想起了曾经的约定。   空桐将酒坛放在了石桌上,又开始挖另一边的土,可是这一次,挖了许久后,她皱起了眉心。   不对劲!   当初埋酒的时候,她就在旁边,木千青的酒埋得比她还浅,绝不可能挖了这么久也没有瞧见。   空桐一双黑眸中暗光涌动,紧抿的唇过了许久忽然乍现一抹笑,笑得极为诡谲骇人。 ☆、三公重聚重商议   几日后,朝野上下依旧在为神秘失踪的禽风寨中山匪议论纷纷,还有就是那同样下落不明的度支郎中与数名士兵。   虽说这件事古怪,但是好歹雨阳赈灾物资还是及时送抵了,太子之前虽有安排不当之过,但是谁又料想得到这山匪如此猖獗竟真敢劫官家。   风波还在余韵未了的时候,北襄城中悄悄来了一车人,普通的商旅,守城士兵匆匆放了行,因为在这商车之后是陵南都城侯爷的锦车,马虎不得。   是夜,主人失踪多日的度支郎中府上,一间屋中灯火明亮。屋中坐了一个人,站了一个人,站着的那人是看着极为忠厚老实的管家蒲正直。   空桐笑得很明朗地问蒲正直:“先生可能告诉我真实身份?”   她乘夜潜入府中的时候,也不知是不是碰巧便撞见了这个做了她两年多管家的蒲正直,她竟没有想到看起来老实憨厚的管家竟然是个深藏不露的武功高手。   不过百招,她竟然不敌,随后古又出现也无甚助力。这更让她羞愧于自己以前的鄙薄,小小年纪居然敢傲视群雄,殊不知只是井底之蛙,不知天高地厚。   “奴才只是一个本分人,之前年轻的时候做过几年杀手,后来不干了便一直跟随木公子的娘亲做事,之后便到了大人的府上为管家。”   蒲正直云淡风轻地说自己做过几年杀手,却没有说那是天下第一的杀手,时隔了这么多年,江湖中依旧流传着那一句话。   夜里听钟鸣,三声落人头。   这是多年前时人评价天下第一杀手鬼夜人的话。   “先生可知道我的身份?”空桐笑意盈盈地问,她指尖敲在桌上,滴答滴答。   “不知道,奴才只知道要保护府中与大人的安全,料理府中事务。”蒲正直微勾着背。   空桐侧目托着头思索了一番,心道木千青可真是心思如发,连这么不起眼的一个人都为她安排最妥当的。   “三更时,会有人后门来访,请先生放他们进来。”空桐悠悠地道。   “奴才明白。”蒲正直应声后,退出了房中。   最先到的是乐少寒与向南枝,乐少寒初与空桐招呼的时候,有些尴尬,毕竟他当初知道她失忆却没有阻止挽救,甚至与木千青等人同谋。   可是见空桐并无丝毫的异样,乐少寒便也释怀了。   一旁的向南枝虽与空桐一起入的城,二人却是分头行动,向南枝先去找了乐少寒,空桐先来府中探探虚实。   “少傅大人何时到的北襄城?”空桐笑盈盈地问道,顺手给他倒了一杯茶。   “比殿下早几个时辰罢了。”他本想要到了便去寻木千青,怎知空桐雷厉风行,几日前木千青便已经不见了人,黔香阁中的桑三娘都急坏了。   而空桐亲自为他倒的那杯茶,他还真不是很敢喝,虽觉得念及以往情分,何况他也不过是个从犯,公仪坷都没事,空桐也不会对他怎么样。   却还是担心空桐不甘心,暗中使些小手段折腾他。   一旁的向南枝却是个粗神经的,瞧见好好的一杯茶,乐少寒也不喝,正巧他渴了,二话不说,拿起便牛饮而下。   乐少寒气急,冲着向南枝就低吼道:“你八辈子没喝过水吗?”   向南枝刚刚喝完便被乐少寒骂懵了,当下反应不过来,那厢公仪空桐已经笑了。乐少寒看看空桐的笑,又看看全然无事的向南枝,知道自己方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面上有些窘迫,   何况还是对着自己的学生。   正此时,门再次被推开,这回进来的是公仪坷与周谨行。刚刚进门,周谨行就要向空桐行三跪九叩之大礼。   空桐连忙止住,扶住他的双臂笑眯眯地道:“少保大人还是这么谨慎,这是怕空桐算旧账,来个先下手为强吗?”至于什么旧账,在场的除了向南枝,都是心知肚明的。   “不敢不敢,微臣不敢。”周谨行虚汗连连地说。   “既然不敢,这里都是自己人,少保大人跟空桐行这么大的礼是做什么?”她依然是笑容熠熠,自然亲切地与人对话。   “是、是微臣多礼了。”周谨行虚虚地笑着,在空桐的引领下落了座。   空桐也回了座上,而后环伺一圈众人,忽地笑出声来,众人不解地看去她,心里都有些发慌,了解启明公主的人都知道,启明公主越是笑得欢,越是有那么一个人要倒霉了。   只是在座的人都不知道这个倒霉的人将会是谁。   “七年未与三公如此相聚,空桐忽然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她微微落下眼帘,让人看着有些伤感。   其余四人面面相觑,不明白素来强硬的启明殿下怎么忽然的感伤了起来,总觉得这个开头不是什么好的征兆。   “公仪坷,你说说若是我没有恢复记忆,木千青原本会让这条路如何走下去?”空桐忽然点名问道,视线却没有落在公仪坷的身上,而是撅着笑看着自己面前的杯盏。   公仪坷微微一愣,没想过空桐第一个问的人是他,更没想到几日罢了,空桐对于木千青这个名字就从讳莫忌深变为可以侃侃而谈了。   他定定神,随后回答:“按照计划,殿下会一路畅通无阻地坐到控制朝堂的位置,再由千青解开殿下身中的奈何,到时候殿下是想要幽困睿风帝还是将之斩杀取而代之,都随殿下的意志。”   “幽困?取而代之?”空桐幽幽地重复,而后黑眸缓缓望去他,“我公仪家的江山还需要自己取而代之自己吗?顶着木宫一的名字,控制公仪皇族的朝廷,他木千青还真是想的出来。”   公仪坷默然,对于木千青,他还是无法接受旁人的指摘诋毁,可是那个人如今已经回不来了。而嘲讽指摘千青的人还是千青最爱的人,公仪坷不知该为木千青生出何种心绪才对。   空桐看了一眼公仪坷的不悦神色,嘲讽地一笑,随后敛了笑意又问去周谨行道:“少保这些年来,可知梦星宫中的情况?”   “七年前自殿下逃脱后,睿风帝便对外声称殿下忧思成疾休养在梦星宫中,不见外臣。微臣托了些人去探查,得知睿风帝实则是在梦星宫中养了个假公主,据说年少时与殿下容貌极为相似。”   周谨行说完,向南枝第一个不干了:“这个乱臣贼子,不仅嗜杀自己的兄长,还敢让人冒充空桐。爷当初就应该冲进圣明殿一刀结果了他,让他下去给先皇赎罪。”   这没脑子的话刚说完,众人都纷纷鄙夷地撇开眼不看他,不想搭话,唯有空桐似笑非笑地对他说:“那你怎么没去?”   向南枝刚想说还不是因为要护住你性命吗,随后对上空桐冰凉凉特别沁人的视线,便喉间被堵,说不出话来,再看旁边几人那种各家自扫门前雪的无耻神色,恹恹地闭了嘴。   空桐没再与谋略时常缺席脑中的向南枝纠缠,笑着说道:“如今我好巧不巧恢复了记忆,恐怕你们原先打的如意算盘是不行了,诸位可有其他计划?不妨说来听听。”   她这如同闲话家常的语气,让在座三个有脑子的人在心中好一番琢磨,而那唯一时常没脑子的人尽职尽责地喝着茶,心道只要护好空桐安危便好,那些个伤脑经的事还是留给他们去管吧。   空桐不动神色地将众人的反应看在了眼中,等到她觉得静默的时间够了,便悠悠闲闲地道:“若是诸位都没有什么好主意,我这里倒是有一计,可要听听?”   这种打商量的语气从公仪空桐口中说出,在座的人都暗自哆嗦了一下,然后纷纷表示听殿下的,你霸道听你的。   空桐唇角一勾,看去乐少寒,被看的乐少寒头皮一麻,硬生生接下了与空桐的对视,便听她说:“少傅应该听过狸猫换太子的故事吧。”   “听过听过。”乐少寒笑吟吟地答,答完之后忽觉背脊一寒,瞪直了眼睛看去空桐,笑都笑不出来了。   空桐转而又问去周谨行,道:“少保呢?可曾听过?”   “此计甚是凶险,并非良策。”周谨行深皱眉心,双手兜在袖子里,十分不赞同的模样。   空桐笑一笑又道:“什么是良策?万无一失,毫无漏洞?这样的良策,恐怕古往今来便没有存在过。只要是计策,便是人谋,人所谋定便必定会有漏洞。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少保应该知道。”   周谨行依然是轻摇头,神色深沉,似乎还是不太赞成却又辩驳不了什么。   乐少寒听罢后,却是陷入一阵沉思,思后又轻轻点了头:“虽凶险,却也可以一试,釜底抽薪若是成了便可省去许多无谓的谋划。”   此番三人你来我往一人一句,另外两人面面相觑都觉得自己受到了排挤,沉默了一阵后终于忍不住了。   首先是小侯爷公仪坷,只见仕女图折扇敲在桌上,伴着他说话的声音:“我说你们一个两个不把话说明白,让我们听了半天的哑谜,是当我们不存在吗?当我们不存在叫我们来做什么?”   向南枝点头如捣蒜:“就是就是。”介于刚刚的妄言遭到了空桐的冷眼,这次他只敢应和公仪坷,却没胆子自己声辩了。   空桐气定神闲地看去公仪坷,很是无辜地说道:“我只是让你派人去请少保来此,叫向南枝去领少傅前来,没有让你们两人来啊。”   这话音刚落,公仪坷与向南枝顿时觉得受到了巨大的侮辱,纷纷不敢置信地看去空桐,眼大如牛的模样分外的滑稽。   少保周谨行还算淡定,抿着唇就是不笑。少傅乐少寒却是忍不住了,轻笑了两声后,好心地开口为二人解释:“殿下的意思是,古有狸猫换太子,如今亦可反其道而用,用真公主换出假公主。”   二人听后明白了,明白之后又震惊了,两道声音齐齐吼道:“你这不是送死吗!”   娘的,爷七年前浴血奋战才把你拉出来,现在你又要自己钻进去,什么意思啊!少师大人心中怒火熊熊。   马丹啊,本侯为你苦巴巴地训练了九年的冥阁,还苦心积虑地为你隐藏踪迹七年,你这说把命交出去就交出去,本侯这九年的青春年华找谁赔啊!小侯爷心中愤愤不已。   “我什么时候说要去送死了?”空桐喝了一口茶,淡定地问。   又没等二人反驳,空桐放下杯,眸中漆黑地慢悠悠说道:“七年前他没有让公仪空桐葬身火海,七年来他没有叫启明公主病久身亡,七年后我又怎会让他莫名其妙地将我弄死?”   漆黑一片的眸子转动,视线凉凉地扫去在座的几人,她又道:“虽然如今敌明我暗,乘一大利,但是你们别忘了,权力地位的悬殊,我如今在他面前只不过是个随时可以碾死的蝼蚁。可我本是父皇独女,享有燕秦最尊贵品阶的启明公主,夺回我应有的位置,利用本属于我的权利去抗衡,才是最安全且胜券最大的路。”   方才反对声最大的二人公仪坷与向南枝都沉默了,不再吱声。而在空桐看来最固执的却是出声不多的周谨行,她看去他,等着他的答复。   “微臣虽仍觉此计不妥,但若是殿下的选择,肝脑涂地,微臣也万死不辞。”明白空桐所虑,周谨行拱手道。   果然……空桐笑笑,没有多做勉强。   “殿下想要何时行动?”乐少寒在方才空桐解释的一段时间里,已经将此计的诸多利弊都分析了一遍,思过后更觉得虽险,可若事成将会功成一半。   “明日早朝。”空桐笑答,迎着众人震惊的神情,她又轻轻地道,“只是还需去见一个人,若是得到这人的支持,此计才有绝大的把握。” ☆、鸾凤归巢梦星宫   晨曦破了晓的时候,天际上一朵云裂出一道金光,刺人眼目,随后一道分成数道,数道光芒再汇聚一束,渐渐地日头便出来了。   梦星宫外石阶上打扫的宫婢三三两两,时不时地小小议论谈笑,反正这梦星宫不比其他的几个宫殿,梦星宫的主人启明公主是个病秧子,常年缠绵病榻,管不到她们。   “昨夜你可听见了吵闹声?”一个宫婢停了停手里的活,问道一个近的。   “那么大的动静,怎么可能没听见。”眼睛瞟瞟周遭,答话的宫婢压低了声音又道,“听说是有人夜闯禁宫了。”   “怎么可能,宫中守卫如此森严,哪个宵小这么不要命又能耐地竟然敢闯进来?”惊得声音都尖锐了几分,又忙压低了去。   “这就不知道了,据说没抓住,还有说不是人,是那些宫中鬼祟作怪。因为不只一个地方出现了动静,是好几个地方同时出现了一闪而过的黑影。”   其中一个宫婢听得茫茫然,拿着扫帚无意思地扫来扫去,昨夜她似乎听见了殿里有呼喊声,等静下来再听又似乎没了,现在居然听说宫中四处似有鬼祟作怪,难道昨夜梦星宫里也……   她下意识地望去那常年殿门紧闭的宫宇,想了想还是不要多管闲事好了,反正这里面住的是个闲主子,各宫的其他主子也是不搭理的,也就轮不到她去多想了。   这么想着,宫婢又垂头开始打扫,却忽然晃见那殿门似乎开了,本以为自己看错了,再看去的时候才发现,是真的开了。   石阶之上,那仿佛从黑暗中开启的殿门,里面走出一个人,那人一身高贵华服锦靴,浅妃色衣裳上有金线凤舞绣纹,衣袂摆动间露出暗色锦靴上祥兽纹路。   一步跨过门槛,两步站于屋檐之下,铜铃目炯炯生辉地看去石阶下愣住的数名宫婢,那唇角携着的似笑非笑像是妖魔一样骇人又惑人。   一个早些反应过来的宫婢迎上去,阻止启明公主出殿,陛下交代过启明公主病体孱弱,不得出殿门见风,若是公主殿下出了什么事,她们就算全没了命也担待不起。   “公主殿下,陛下交代您不得出殿,还请回去吧。”那说话的宫婢一边请公仪空桐回去,一边好奇地看去殿下的面容,这么多年来,就算是她们这些近身的宫婢都不曾好好地瞧过殿下的容貌。   一是宫规不得直视主子,二是殿下很少露脸,甚至沐浴更衣的时候殿下都常常带着一方面巾,似乎是陛下的意思,至于为什么,她们怎敢问。   而此刻,启明公主殿下没有带着面巾,就这么堂堂皇皇地站在晨曦的屋檐之下,她又怎管的住常年的好奇,不去多看几眼。   公仪空桐没有答话,不过也没有回殿,只是站在那儿,笑得精致动人又森森骇人。   宫婢还想再劝的时候,梦星宫专门护卫的禁军也就到了,那一队人中为首的提刀侍卫俯首下跪道:“殿下请回,陛下有言殿下不得出梦星宫。”   “不能出?”公仪空桐终于说话了,那声音高高又低低,像是有鬼怪在作祟,“本宫自己的寝宫都出不得,还要受你们的约束了?”   带着笑意的声音传入在场的所有宫婢侍卫耳中,让他们不约而同地感到一阵寒栗从背脊升起。还没等那侍卫再说话,只听一声重响从身后的石阶上发出,随后是数道惊呼的尖叫声。   “啊!!!!!”   侍卫长回头一看,只见那后方石阶上一个宫婢睁着眼睛,脑袋扭曲地歪向一侧,面色青紫,颈间是一道深深的红印。此刻已经死透了,再看那宫婢的面容,正是首先阻止殿下出殿门的人。   其旁拿着扫帚的宫婢纷纷跌落地上,捂住嘴,不敢再呼叫,却憋不住眼里惊骇的眼泪。侍卫长身后的提刀侍卫们虽为男儿也被公仪空桐的狠绝骇得握紧了刀柄,凝眉不敢发声。   侍卫长呼吸一滞,还没来得及回头,便又听那道极度骇人的森寒之音说道:“所以,本宫现在要处决一个小小的宫婢也要征得你的同意?”   “微臣不敢!”侍卫长连忙道,额上已经冒出汗来。   他守在这里七年,启明公主都从未有过这样的举动,七年来他还以为坊间所传启明公主如何的凶狠霸道,如何的善谋能武只是坊传,可到了今日才知,根本不是他想的那么简单。   “本宫还以为侍卫长很敢。”公仪空桐的声音幽幽地笑,“七年未出寝宫罢了,这外边便变了天,仿佛燕秦已经不是公仪的江山,我启明已经是几个奴才拿着鸡毛当令箭也能左右的人了。”   “微臣不敢!”此时一队跪伏的侍卫齐齐出声,这即将入夏的时令,却偏偏让他们感到比冬雪还要骇人的寒冷。   “让开!难道还要本宫为你们绕道不成?”公仪空桐忽地凶厉,圆目睁裂,若是下方石阶上跪了一地的人有那么一个抬头看看,都能当场吓得昏厥过去。   提刀侍卫们还在犹豫,毕竟禁止启明公主出殿是陛下的意思,若是他们不阻止,陛下降罪下来,他们十个脑袋也不够掉的。   而率先做出表态不再迟疑的是那侍卫长,只见他起身勾着背,站去了一旁,让出了公仪空桐面前的道,其余侍卫们见此也不敢再犹豫,纷纷起身,站去了侍卫长的身后。   空桐离开的时候,看了一眼那垂首的侍卫长,笑容如初的诡谲,然后一步步地朝着前方走去。步履迈得杀伐果决,不带一丝拖曳,一身公主的宫服被她穿得好似龙袍般张扬肃穆。   犹在石阶上站着的侍卫们,一人忍不住问:“大人,陛下交代过不能让殿下出殿的,您怎么就让殿下这么走了?”   “你害怕陛下降罪,就不怕启明殿下降罪?”侍卫长犹自看着那浅妃色背影消失的方向,凝眉答道。   “可是……”疑惑的侍卫还是犹豫着,总觉得七年没出梦星宫的启明殿下就算以前多么的威风凛凛,如今也是个没牙的老虎,吓唬不了谁。   然而又一见地上那还躺着的死去的宫婢,他又胆寒了,恐怕没牙的老虎也不是他们可以随意挑衅的。   “方才我们但凡再犹豫一些,死的就不只这一个宫婢,若是殿下真的对我们动手,你有胆子抵抗吗?”侍卫长神色又深一分,总觉得殿下这一次出殿非同小可。   听罢后,侍卫摸了摸心口,有些惊魂未定。若是殿下真的对他们出手,就算他们能够抵抗,也绝对不敢抵抗,若是不抵抗,死的是他一条命,抵抗了那便是欺君罔上,没的是一家子命。   侍卫长温怒地呵斥那些犹在惊恐没有回魂的宫婢,道:“还不起来做事,都想去陪她吗?”他指了指那地上的横尸。   宫婢们连忙哆哆嗦嗦爬起身来,拼命压着哭泣的声音心惊肉跳地干活。   没过多久,那殿门依旧敞开的殿内又传出尖叫的声音,然后是骇人的哭声。侍卫长领着人神色紧张地走了进去,一眼便瞧见昏暗的殿内,剔透的地上横着三条女尸。   睁目、脸色青紫、喉间一抹深红指印,与那殿外石阶上刚刚被启明殿下掐死的女尸一样的死法,穿着一样的宫服,应该是殿内近身伺候的宫婢。   而殿内此刻,还飘荡着一股奇特的香气,有些令人神经振奋,同时令人更是紧张。   与此同时,乾坤殿中一如往常,雨阳赈灾之事正在总结,乐少寒已经述职完毕,被封中台令仆射。而南周今次进贡的器物较之往年减少了许多,众臣们正在就南周与燕秦以后的外交关系进行探讨。   说是探讨其实便是太子与秦王两党的争论,其余朝臣若非两党之人,多是一旁静默。   “皇兄,当初大夏如此欺侮我燕秦,你说两国之盟不可废,如今南周不过因为收成不好而减少了上贡器物,你便说其有狼子野心。皇兄怎可如此单凭一己之念,如此武断。”   公仪玉敛神色温煦,缓缓说道:“当初大夏与我国确没有必结秦晋之需,且两方大国若是交恶,必定生灵涂炭。可南周本是我燕秦附属之国,进贡之物代表的是南周的臣服,如今无故减少了进贡,岂不是代表这对我燕秦起了不臣之心。”   “荒谬,怎是无故……”   秦王神色平静,语气却是怒火熊熊,尚未说完,便听龙座上的睿风帝打断道:“好了,这件事稍后再……”   然而,睿风帝的话同样没有说完,便被殿外一声高呼阻断:“启明求见陛下,望陛下准许。”   这道声音温稳又霸气,是女子的声音,却更是男子的铁血刚毅,令人想到了风沙席卷的战场雄师,想到了血风里赫赫擂鼓的敲响。   当睿风帝还没从震惊中回神,当百官还在窃窃私语七年未现世的启明殿下怎得突然出现,那殿外的人再次高呼道:“启明七年未出梦星宫,如今有一重要事情,需众臣作证下,立即觐见陛下。”   睿风帝眸中已经开始涣散,仿佛不知道是在梦里梦外,看着那大殿之外的方向,那里晨曦早已破云,一片金光,耀得人眼瞧不清任何东西,包括那似有似无的一道人影轮廓。   众臣见睿风帝迟迟不应,都开始疑惑,窃窃私语中的话题从启明殿下转而到了不可冒犯的睿风帝身上。太子公仪玉敛看了看自己恍然无法回神的父皇,皱起了眉,最后转身对着殿外。   “宣。” ☆、乾坤大殿回尊位   当启明公主公仪空桐一步步踏入殿内,逆光而来,朝天髻上的五彩凤翎珠钗在摇摇铃响,百官窃窃私语声骤然停息,断得让人惊讶。   面容沉重的公仪空桐,铜铃目中漆黑的眼珠直直望去前方龙座上的睿风帝,两双眼眸的对视,似乎是叔侄相见的情深静默,却只有他们自己的心中知道。   彼此,都恨不得让对方横尸当场。   老臣们看着七年未曾出现的启明公主如今模样,皆是扶须沉叹的神色,想当年启明殿下虽霸道专横,却有勇有谋,比之历代皇储都不逊色。   那笑起来两处酒窝乍现的灿烂总是让人觉得亲切可爱,如同先帝一样漆黑的眸中又总是有一抹让人容易忽视的狡黠。   在先帝先后的宠爱中,启明公主也算是“作恶多端”可是没人会否认这个公主是讨人喜欢的,就算骄纵霸道了些,也依然让众臣由衷地喜爱。   而如今的启明公主,七年不见,当初的那分可爱,已经无影无踪,多了的是一分沉厉的气质,凛凛的令人胆寒。   百官之首的中台令欧治皱了皱白须眉,老目里浮现一丝疑惑,想起了一个人,那人如今下落不明,不知道是死了还是活着。   便是度支郎中木宫一,他老眼未花,瞧得仔细,看着启明公主的当下,除了惊叹还瞧出了一些古怪,觉得七年不见的启明公主殿下与那木宫一模样有些相似。   只不过一个男装一个女装,如今启明殿下妆容精致,让人不能轻易联想到那个相似的度支郎中。欧治能够瞧出来,除了眼睛毒辣,还有那份日积月累而成的从容淡定的缘故。   公仪空桐走到了阶下,徐徐跪下,朝着玉阶之上的睿风帝,便行了三跪九叩之大礼。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公主的大礼行完后,睿风帝犹是看着伏在阶下的她,没有让平身,也没有说一句话。当众臣开始疑惑不解时,太子适时出声提醒:“父皇。”   一声唤出,睿风帝慢慢地回了神,先是厉着眸看去太子,见太子依旧那副温煦模样,才再望去下方的人,道:“你是何人,怎敢冒充启明?”   声音暗哑凶厉,睿风帝自然知道这是真的启明,而不是那个梦星宫里他安排的假货。只有启明敢如此冒险地出现在他的面前,只有启明敢不惧他的皇威。   她想要重回公主的尊位是吗?怎会有这么容易,既然她自己到了他的面前,便怪不得他心狠手辣了,随即睿风帝又道:“来人,将这个乱臣贼子拿下!”   “陛下多年未见启明,便不认得启明的模样了吗?父皇母后已故,启明如今唯有陛下一个皇叔,所以连皇叔也不认启明了吗?”   空桐未有慌乱,直起身子,望去座上的睿风帝。闻声而来的禁军要将空桐拿下,却被她冷眼一扫,皆冻在当下,不敢轻易碰她。   “你们在做什么?朕叫你们将她拿下!”睿风帝厉声吼道,如刀的眼风扫去犹豫的禁军。   “谁敢动本宫!”随着睿风帝的声音刚落,空桐用一种更威慑更凶狠的语气说道,“本宫乃先皇亲赐一品公主,享有太子尊荣,纵是陛下也不是轻易可判决的,尔等岂敢动本宫分毫!”   一声巨响,从龙案上而来,睿风帝拍得龙案颤动不止,怒得龙目狰狞,看着公仪空桐像是现在就想一刀杀了她。   “你是说连朕都不能拿下你?”睿风帝早因突然出现的公仪空桐而气急败坏,如今又听她把皇兄搬出来,更是怒不可遏。   空桐跪得笔直,闻声后缓缓一笑,道:“皇叔认启明便好。”   方才睿风帝的话,本是愤慨不已而出,却也在间接中认了她便是公仪空桐。只是这始终是钻了言语的空子,若是睿风帝依旧不认,旁人也不敢说什么。   空桐自然不会这么简单就认为自己过关了,是以在这极巧的时候,殿外又传来了求见的声音。   “微臣陵南都城千户侯公仪坷,求见陛下。”   龙案上一应东西被扫落,睿风帝本在气急上,还有不识相的人又来打搅:“什么人在外喧哗,还不将之拿下!”   “陛下,启明听着是公仪坷,想起来还曾是启明订的驸马人选呢。陛下既然怀疑启明,何不让他进来一辩?总不至于连曾经的未婚妻都认错的人吧。”   空桐幽幽地笑着说。   众臣子脸色各异,有些琢磨不出这是闹的哪出。中台令欧治,胡子下的嘴抿了抿,像是在笑,又不像是在笑。   太子气定神闲地站着,没有多话。秦王很是疑惑父皇的反应,他多年来刻意模仿父皇的举止神态,怎会不知父皇如今的模样甚是奇怪。   睿风帝尚想否决,那厢竟有臣子胆敢出列说话。   说话的是乐少寒,他刚刚被封中台令仆射,便大胆道:“陛下,微臣曾为启明殿下少傅,并未觉得公主是冒充的,但是若陛下言说这人是冒充的,那么为了安全起见,还是再确认一些为好。想当初,陵南都城的老郡王之子公仪坷深受殿下青睐,更是差点成为殿下驸马,想必比臣等都要了解殿下。”   未等睿风帝怒斥,礼部侍郎周谨行也出列道:“陛下,微臣同样曾为殿下少保,认为乐大人所言极是,若是此人真乃启明殿下,一旦错判,岂非愧对先皇,让陛下凭白蒙受恶名。”   睿风帝置于龙案上的手紧握成拳,青筋暴起,他心中开始明白空桐绝不会毫无防备地而来,所以如今他是认也得认,不认也得认吗?   明白的认自然不只睿风帝一个,一旁的太子久不见父皇有所决断,担忧群臣非议,出列劝道:“父皇,既然千户侯已经来了,遵照礼节也须一见。”   他的提醒令得睿风帝更加恼怒,甚至怀疑太子也是与公仪空桐一伙的。漆黑的眸看了太子许久,只见太子担忧地抬眸看了一眼睿风帝,又凝眉微微地一摇头。   最终,睿风帝还是平静了下来,示意身旁的太监:“宣。”   公仪坷一身暗红,头发乌黑亮丽地束起,一把折扇别于腰间,好不风流地入了殿内,随后拜倒:“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你来做什么?”低沉得像鬼一样的声音从睿风帝的口中脱出。   公仪坷打了个寒颤,随后抬头道:“实不相瞒陛下,微臣数日前梦见父王,责备微臣明知启明殿下病了,七年来却从未来北襄看过殿下。梦醒后,微臣实在难安,这才不辞幸苦前来探望。微臣知道殿下如今深养宫中,没有陛下的圣旨,外臣不得觐见,是以才想向陛下讨一份圣旨。”   “坷哥哥真是有心了,陵南到北襄一路大道平坦,居然让坷哥哥走出了幸苦来,看来真是太过担忧空桐了。”   身旁传来的声音,令公仪坷一奇,侧头一看惊道:“殿下……殿下怎会在这里?您病好了?”公仪坷大惊小怪地左右看着空桐,看得仔细却模样滑稽。   “瞧瞧,瞧仔细了,看看本宫是不是公仪空桐,好让陛下放心,没有人冒充父皇的女儿。”空桐双臂一展,大大方方地让公仪坷瞧。   “冒充?谁能冒充殿下啊,一开口就知道真假了,何况殿下那一手的功夫习承渊古老人和向少师,虽然如今向少师下落不明,但是渊古老人不就在棋盘山吗?请来一试不就知道了?”   “说的有道理,坷哥哥几年不见都变聪明了许多。”不理会公仪坷怨怼的表情,空桐又回望睿风帝,“启明武学师承渊古老人与向少师,也不是什么秘密,而渊古老人的武学并非偷师既会的,陛下若是依旧担忧,不妨让启明修书一封,请师父出山来为启明证明。”   睿风帝此刻面容平静,然而心中却是不甘不愿。渊古老人不能请,因为她是真的空桐,请了也只是给自己闹笑话,此刻他当真是被公仪空桐逼得骑虎难下,若是现在改口认了她,又显得自己方才的反应古怪。   太子见情况差不多了,适时地又开了口,面向跪在地上的空桐,笑得亲切和善:“空桐又淘气了,渊古前辈年事已高,就算你深得前辈喜爱,也不能如此折腾前辈,只为了这么点事便让前辈出山。方才父皇与你玩笑的,你没瞧出来吗?整日将自己闷在梦星宫中,不见任何人,就算父皇去也不给面子,你说能让人不恼你吗?”   空桐做恍然大悟状,惊呼道:“啊,原来是这样,空桐错怪皇叔了,是空桐不好。”可怜地皱起眉,望去睿风帝,俨然叔侄嬉闹的荒唐场景,一旁的臣子们也明白过来,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说来从前睿风帝还只是祁亲王的时候便极为疼爱启明公主,如今太子一说,倒是极有道理的。怪只怪启明殿下太过任性了,七年来再怎么伤心也不能连自己叔叔的一面也不见啊。   “平身吧。”这份不甘,如今睿风帝是想不咽下都不行,余光瞟了太子一眼,心中已经开始了一些怀疑。   “陛下,还有微臣。”依旧跪着的公仪坷笑嘻嘻地提醒着,要多荒唐有多荒唐。睿风帝睨了一眼,很是不愿搭理地朝着公仪坷抬了抬手,那笑嘻嘻的人便自觉地站起了。   “启明求见所谓何事?”睿风帝脸色极为不好,只是往常便是一副冰山脸,此刻再不好,众臣子也没觉得什么,怕是唯有那几个心知肚明地知道睿风帝此刻对他们是愤恨不已。   “启禀陛下,启明梦见父皇了。”公仪空桐笑脸一收,有些沉痛地道。   众臣这么一听,都惊讶千户侯公仪坷与启明殿下真是有绝配啊,竟然先后梦见自己亡故的父亲,这要是不成夫妻都没理啊!   而睿风帝听见的当下,却忽地茫然,眼中蕴含无穷深意,又问:“梦见他……梦见皇兄什么?”   “父皇说启明不孝,早过及笄之年,却不婚配,说为启明选了驸马。”说着公仪空桐忽然绽放一抹极为诡异的笑容,“父皇告诉启明,启明的驸马是燕秦最美之人。”   众人震惊,脸上的颜色是五彩斑斓,各色各样。   方才还在想象启明殿下与千户侯如何如何般配的官员们都伸长了脖子,想要仔细地看看公仪坷的长相,瞧完之后一阵失望,觉得千户侯模样是极佳的,但要说燕秦最美,就不能了。   乐少寒吃惊地望去公仪空桐,随后了然地一笑。周谨行垂着脑袋,轻轻地点了点头,便没什么变化了。一直没怎么引人注目的余晨听罢后,笑得露出洁白口齿。   睿风帝眸中露出奇怪的光,秦王皱了皱眉很不明白现下什么情况,太子由始至终没什么起伏,还是那样淡定地站着。   要说最吃惊地应该是站在公仪空桐旁边的公仪坷了,一张嘴张得能塞下三个鸡蛋不止,桃花眼瞪成了死鱼眼。   心中愤愤:殿下你太薄情了,千青才死了多久,你居然就张罗着嫁人了,还要嫁燕秦最美的人,能美过千青吗!能吗? ☆、细雨油伞吾夫归   先皇独女启明殿下重回众人视线之中,乾坤殿内,放言要燕秦最美的男子做她驸马。一时之间引起满城热议,众说纷纭,有道启明殿下狂妄自傲,有道先皇独女巾帼英风。   求名楼中,自有那闲话的人津津乐道:“当初八岁的启明殿下大放厥词,说要撑起整个燕秦,俨然要做女皇的架势,可是如今呢,还不是被自己皇叔坐了皇位去,一介女流,嘿。”   “人家一介女流六岁就让整个禁军不敌,你呢?三十好几了能打得过乞丐吗?”同行人不屑,就知道张口胡言。   酒碗砸在桌上,砰呲作响:“还不是她出身好,得了两个那么厉害的师父,若是让我……”   “若是让您,想必一百年也还是个穷酸样,只会嚼人舌根。”走来一人插了话,却是那酒楼老板娘丽子,没什么好脸色对着这人,“这位爷,咱们酒楼小,承受不了您这样议论皇家的,若是被人听去了,呈到御上,可就都不能好死了,还请您移步别处说吧。”   那人本还想逞强反驳,一听见御上,又怂了,扔了酒碗,愤愤地骂咧两声就走了,竟然连银子都没搁下。同行人很是不好意思地冲着丽子笑笑,放了银子便也追了出去。   丽子今日心情好,没多计较,收拾了桌子便哼着歌朝着后厨而去。途经一桌,又是在议论启明殿下的,她放慢了脚步,竖着耳朵听。   “这启明殿下可真是了不得啊,从小智多谋捷,武艺超群,如今更是敢说要燕秦最美的男人做她驸马,这哪是嫁啊,分明是娶啊。”   “怎么?启明殿下你也敢嘲笑,不要命了不成?”   “哪敢哪敢,我这不是感慨吗。感慨咱们公主殿下这么的巾帼人物,不让须眉。若是这边关的将士也有殿下的胆色,我燕秦边境便也无忧了。”   “杞人忧天,京试都没通过就开始愁这儿愁那儿了。”   “嗐,你个老匹夫,忠贞爱国你知不知道?”   “知道啊,但是你可不是什么忠贞的人,昨夜又去寻花问柳了吧,这一身的脂粉味哟。”   “瞎说什么呢,这是我家娘子的脂粉味,让她不要买这么浓的了。”   “哦……原来是嫂子啊。”调侃的意味浓重。   “去去去,去你的。”   丽子听完后,也差不多走过了那一桌,将要拐进后院的时候,她又折了方向,走去账台去,敲敲桌,对着伙计道:“呐,那边的几桌,给打个半折,说话实诚,一瞧便是老实人。”丽子指去方才经过的那桌,说完也不管伙计奇怪的眼神,便笑意融融地走去了后院厨房。   与民间的热议形成鲜明对照的是皇宫的沉静,蝉鸣扰人,大太监正领着人在韩贵妃的寝宫外捉枝头草丛里的夏蝉。   全因此刻睿风帝正在韩贵妃的寝宫中午睡,若是被烦人的蝉鸣惊扰了,龙颜大怒,他们可就不好受了。   其实这些在韩贵妃看来都是多余了,陛下这么多年来过的并不比当初为亲王时奢贵上多少,还是那样的勤政爱民,甚至登基这么多年都未曾扩充后宫。   或许丈夫不多纳妾室,是每一个女子都希望的,但是她却莫名感到哀愁,因为她不觉得陛下爱过谁,似乎从未爱过,同样的没有爱过她。   哪有女子会希望自己丈夫爱上别的女子的,但是她竟然希望。韩贵妃回身,望去榻上安睡的人,心中想,若是他爱上一个人,她也就有一个怨恨的对象,讨厌的理由,但是偏偏他没有。   心如止水的帝王啊,一心只有家国,她对他的感情说成爱情都让人觉得矫情,所以她不敢,不敢放肆地去爱他,只能安分守己地做一个贵妃,一个服侍照顾他的女人。   榻上的睿风帝缓慢地睁开眼,那一刹那没有冰冷,眼神迷蒙当是他一天里最为柔和的一刻,而下一刻起身后,冰冷的帝王又重新回来。   “陛下醒了?”韩贵妃上前,柔声询问。   “嗯。”睿风帝只应了一声,并未有其他的话语。   他神色不太好,韩贵妃以为睿风帝是没睡好,又问:“陛下可是觉得睡眠依旧不佳?可需要在唤太医来瞧瞧?”   “不必,你这香很安人睡眠。”睿风帝无情无欲的声音说着,算是安抚了韩贵妃。   他眉宇不舒,神色不佳,不是因为睡得不好,相反因为韩贵妃寝宫里燃的香,他睡得很安稳。他只是在想,为何还是没有入梦。   皇兄为何还是不曾入他梦中,七年了,七年来,公仪睿景从未在他的梦里出现过一次,哪怕是指着他的鼻子骂他乱臣贼子,骂他嗜兄杀亲,都未曾有过。   可是他入了空桐的梦,说空桐不孝,说为空桐寻了驸马。这应当不是真的,应当是空桐杜撰的,至于为什么,他不知道,他的理智如是告诉他。   但是他还是存了一份侥幸,觉得他既然入了空桐的梦,说空桐不孝,是否也会入他的梦,骂他恶毒也好,央他放过空桐也罢。   为何,为何从未有过一次!   所以皇兄,你心中是当真只有那个女人和空桐吗?当真不在乎任何人的是吗?你是不是还在想,若是空桐死了,恰好可以在阴曹地府再做一家人?   睿风帝的黑眸中幽幽静静,韩贵妃并不敢打搅,只能等着睿风帝自己出声。而她等来的不是睿风帝的话语,而是更令她惊讶的依靠。   她看着将头枕在自己颈窝处的睿风帝,慌乱了,不知道应该如何反应。公仪睿风,从她嫁与他,便从未见他如此亲密地对待过自己。   好半晌后,还未等韩贵妃回过神,睿风帝说话了:“菁华,你嫁与朕多久了?”   “回禀陛下,菁华嫁与陛下已经二十三年了。”韩贵妃终于回过了神,伸手轻轻地拍在睿风帝的肩上,她觉得现在的睿风帝很脆弱,似乎需要她的安慰。   “二十三年,二十三年……”睿风帝闭目喃喃地念,一会儿后又问道,“若是你死了,可会入梦来看朕?”   睿风帝问话的时候,声音低迷虚弱,却叫韩贵妃听得心惊肉跳。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哪里做错了,开始惶恐:“陛下……”   “别怕,朕没想要你的命。”公仪睿风搂住韩菁华的腰,缓缓地睁开了目,目中漆黑一片什么也没有,“你只要回答朕的问题便可。”   韩贵妃定了定心神,才回答道:“就私心而言,菁华还是会想再见陛下的,或许入梦便是一种途经。可是,菁华也怕在梦中惊到陛下,是以应当不会。”   “你怕惊吓到我,所以不会入朕梦中。”公仪睿风的声音越发的轻,最后又说了一句,而这句话韩贵妃没有听见。   公仪睿风说:“可是他不怕,也不愿入我梦中。”   刚刚从公主府上出来的公仪坷等人,站在屋檐下等着各自的马车到来。外面下着稀疏的细雨,绵延不断的雨帘给天地蒙了一层雾色。   公仪坷愤愤不平地冲着其余二人唠叨:“你们说殿下是不是太负心薄情了,当初听闻千青死讯的时候失落成那个鬼见愁的样子,如今说嫁人就嫁人,太没良心了。”   “这话,你刚刚怎么没有当着殿下的面说,兴许殿下心情好还会给你个答案。”乐少寒笑眯眯地道,心道这人为什么总是时而聪明,时而如此愚笨不堪。   而周谨行则兜着袖子,瞧见一个撑伞的人到了,便跟二人招呼一声:“那么谨行就先行一步了。”仿佛没有听见公仪坷的抱怨,走到府中奴才的伞下,便离开了。   公仪坷看着周谨行的背影,皱了皱眉:“周大人要不要这样,连辆马车都不用?”他不是没听见乐少寒之前的接话,只是他不敢再接,接下去也只会令自己更窘迫,他可不傻。   乐少寒瞧了一眼故意扯开话题的公仪坷,没有计较,望着雨中离去的那个弯背身影:“谨行从来如此,高位不奢,低位不贫,是他一贯的作风。”   公仪坷还想再唠叨两句的时候,两人府上的马车也都到了。相续等车离去后,公主府门前归于平静。   这座公主府自空桐十岁有意早选未来驸马时便开始修建,如今九年过去,早已修建完毕,只是主人一直“深养”宫中,未曾用到。   如今启明殿下要招驸马了,更是执意要在先皇为她修建的公主府内等待驸马的出现,她说父皇为她选的驸马是燕秦最美的男人,会自己出现在公主府门前。   有人以为公主殿下必定是疯了,可是没人敢真的这么说。   按理,启明殿下不同寻常公主,先皇在世时,明着暗着没有少涉足朝政,如今重新面世,到公主府上拜见的人应当极多才是,不会像现在这样门可罗雀的凄凉。   这个原因也是在公仪空桐自己身上,启明殿下搬进公主府的当天,便言明不接受任何形式的拜见。   硬要上门?都直接打出去!   众人不敢犯这个从小就嚣张跋扈的启明殿下的触,只得在自己家中观望。   公仪坷与乐少寒的马车离去后,须臾未过,一人青衫布衣,墨发如绸,撑着把油纸伞,缓步而来。那颀长的身姿清丽似玉,步下生莲,雨染袖袂,怀抱着一坛酒。   一步一步踏上公主府的石阶,他油伞下垂,遮去面容,只让守门的人瞧见了那持着伞柄的手,根根修长洁白,毫无瑕疵,仿佛冰雪雕就。   这人尚未走到屋檐下,便被回过神来的守门人呵斥住:“你是何人?可知这是公主府境地。”   油伞缓缓抬起,拉断了雨帘玉珠,露出一张微笑的脸,容颜绝色犹是那双眸,清浅如琉璃,映着碧天沧海,叫人一眼便痴迷住。   他说话,声音如雨露垂落,空灵低沉:“在下木千青。” ☆、婚假之礼杀人夜   九月十五,月盘如新,启明殿下盛装出嫁,嫁给燕秦最美的男人,木千青。   木千青,其人青楼小倌,陵南都城千仙阁中人称木观音。传说第一个妄图染指木观音的人,在当夜观音显灵时被吓得魂不附体,归家数日卧病床榻,最后不治身亡。   之后,没人再敢染指这个木观音,是以这个青楼小倌,应当是整个燕秦最青白的小倌了。可是,小倌就是小倌,不管他清白不清白,配以启明殿下,实在是……   滑天下之大稽!   可是启明殿下便是这么不走寻常路,七年一朝病愈,扬言先皇托梦,要她嫁燕秦最美的男人,最后她当真嫁了最美的男人,却是个小倌。   这明明是个足够劲爆的谈资,但是百姓们并不敢多言,总觉得这件事莫名的诡异。说好的木观音,便这么娶妻了,说好的最尊贵的公主,便这么嫁了个小倌。   而这场婚礼可谓旷古绝今,围观的百姓不亚于新帝登基时的人满为患,更不要提那一车车从宫中运往公主府的嫁妆,据说都是先皇后早年留下的,睿风帝命薛后为启明公主好生保存。   由此亦可看出,睿风帝对于这个皇侄女,是多么的疼爱,自然,这是旁人的看法。   坐在公主府上,胆战心惊不太敢喝这份喜酒的大臣们正襟危坐,纷纷打起十二分精神关注皇家那几位,一是座上的睿风帝与皇后薛氏,二是前桌的太子与秦王。   睿风帝依旧没有什么神色异动,薛氏向来是母仪天下的典范,端庄大气,神色肃穆,与睿风帝相得益彰。   太子笑意融融,仿佛真就是自家疼爱万分的妹子出嫁了。秦王微锁眉宇,也不知这复杂的神情代表着什么。   大臣们从诸位皇室中没有瞧出什么端倪,最后也只能安安静静地等着,一时间场面略微诡异。   最为轻松的,应当是乐少寒与公仪坷那桌,此时公仪坷也终于明白过来空桐要嫁的人本就是千青了,之前说什么要嫁最美的人,也不过是要将木千青逼出来。   端着一杯酒,公仪坷桃花眼不住地打量着来往的婢子,觉得每一个拎出来都能成为一所青楼里的头牌,不由地风流本性爆发,冲着一个路过的婢女吹了声不响的口哨。   乐少寒放下杯,笑容和煦:“想不到小侯爷这是荤素不忌啊,本官还以为……”这还以为,他没好意思说,毕竟这一桌除了他与公仪坷、周谨行,还有其他人。   “本侯这是生性倜傥。”公仪坷挑了挑眉,笑得像个流氓。   他当然知道乐少寒说的荤素不忌实则是说他男女通吃,只不过他并不介意,对于喜爱的对象,性别于他没什么要紧的,他只要知道他喜欢那个人即可。   这唯一不沉默的一桌尚未聊开,一个媒婆已经高喝道:“新人到!”   两个红衣人,缓步入堂,两人之间一段红绸,红绸鲜艳,喜服明丽,红衣墨发的木千青用这段姻缘红绸牵着红盖遮首的公仪空桐。   他们的到来,很轻易地打破了堂内的诡异,站定皇帝皇后面前。睿风帝向来不变的神色自公仪空桐突然出现大殿之上破了一次后,今日又是一次。   睿风帝看着那新郎官,仿佛觉得苍天跟他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又以为是自己未及暮年便早一步老眼昏花,瞧不清人了。   百官瞧着睿风帝突变的神色,都会错意,以为陛下这是感动的,说来也是第一次嫁女儿,虽然这不是自己的亲女儿。   木千青对于睿风帝的目光没有丝毫反应,笑容依旧昳丽,整个人仿佛一朵圣洁的莲,让人感叹美的时候又不敢轻易染指。   许久没有人吩咐行礼,红巾下的空桐自然瞧不见睿风帝此刻诡异的眼神,于是不耐烦地道:“还不行礼?”   她说得霸道强势,没有一点嫁人为妻的女子该有的温婉羞涩,甚至有一点不情愿的意思。然而,这场婚礼本就是公仪空桐自己选定的,让人明白不过来她有什么不满的。   媒婆一个激灵,不敢怠慢,早知这位公主不是个软脾气,而七年后似乎更加不好惹了,前几个月忽然出梦星宫,便杀了好几名挡路的宫婢。   随后搬入公主府,更是立下上门求见者一律打出去的奇怪规矩。总之,如今的启明殿下喜怒无常,招惹不得。   媒婆赶紧依照章程让新人拜了天地,睿风帝与薛后作为长辈喝了茶送了礼。一切礼节完备后,媒婆要领新妇入房的时候,空桐定住了,那媒婆又不敢拉扯,又不敢提醒。   便听公仪空桐一声低语,似对红绸另一边的人说:“不准喝酒!”   媒婆正纠结着,忽听殿下这么一说,习惯性地想要脱口,这不符合规矩。便听新郎官道:“好。”那笑容瑰丽,神色宠溺无方。   公仪空桐转了身,不用媒婆领,便自如地朝着房中而去,仿佛那红盖就是个透明的玩意。   媒婆还在庆幸着驸马爷的出口,抢她出口之前,救了她一命,便见殿下高视阔步而去,惊得她又一口气没提上来。   等到公仪空桐一点也不像个新娘子的模样离开后,睿风帝终于朝着木千青招了招手,示意他上前。   这是睿风帝第一次见启明口中所说燕秦做美的男子,她选的驸马。他事先不管,只因不想管,如今却开始后悔当初为何不管。   这个孩子是否知道,他娶了空桐意味着什么?   “陛下。”木千青声音清冷,却泠泠动听。   “告诉朕,你的母亲的姓名?”睿风帝眉宇皱着,却并没有察觉,没有在意。   木千青半垂着眸,道:“微臣母亲只是一个普通妇人,且福薄早亡,姓名不足以入陛下耳中。”   “你……你与天药娘子是什么关系?”公仪睿风不甘心地再问。   “没什么关系,微臣未曾听闻天药娘子此人。”   睿风帝默了默,才再次开口:“可是在怪朕?”此刻,在睿风帝的眼中,轻易可见心疼愧疚的神色,堂内的大臣们纷纷惊讶不已。   离上座极近的秦王瞧见睿风帝这般的神色后,不由自主地皱眉看去那木千青,觉得此人必定不简单。相较而言,太子却极为淡定,什么也不看,只是专心地伺候太子妃用茶。   乐少寒那桌,自然是最紧张的一桌,因为整个堂内的明白人几乎都聚集在了他们那儿,尤以公仪坷急得酒杯都快要捏碎了。   乐少寒好心地拍拍他的手腕,才让他惊觉后,松开了杯子,收了收不正常的神色。   而此时,木千青却在这样紧张的气氛中笑了,垂眸而笑,笑得容貌殊丽,唇瓣似绽放诱人花焉。他笑着,也用笑音道:“空桐都不曾言一个怪字,微臣岂敢。陛下多虑了。”   随后,睿风帝不再言说,似乎恼怒了,没有吩咐一声,起身而去,薛后随即起身,走前冲着太子看了一眼,见太子冲她点点头微笑,才安心地随着陛下离开公主府。   都知道启明殿下的凶残,诸位大臣也不敢闹腾驸马爷。敢闹腾的几人中,乐少寒没兴趣,来此也只是因为空桐。周谨行一向谨慎,没必要的事不做。   公仪坷倒是有兴趣又敢闹腾的,尤其是遇见了同样兴致勃勃憋了许久的余晨后,二人合计一定要将木千青灌醉了才不折本。   哪知,驸马爷根本不给他们二人机会,几乎是睿风帝与薛后前脚刚走,他后脚就朝着众人一施礼道:“殿下有令,须早归,在下不敢违背殿下的意思,只能让府中管家招待诸位,失礼了。”   随后,木千青也没管这大堂中还有太子秦王中台令等诸多贵人,便笑盈盈地朝着新房而去,没有一丝犹豫,好是干脆利落。   公仪坷与余晨都站在那儿懵了,懵完了,连忙追上去,却见廊道上站着一人,老老实实的模样,笑得很是亲切,对着他们道:“两位大人可是有什么需要,请尽管吩咐。”   这笑容,这老实模样,背对着月色,组合在一起莫名地让公仪坷与余晨浑身一寒,立马倒退着撤回了大堂,不敢造次。   “这管家怎么这么吓人?”   “就是说,我训练了九年的冥阁,也没有一个死士比这老头还要吓人的。”   “咱们还是回去折腾老师他们吧。”   “也行,灌醉乐少寒和灌醉千青对于我来说是一样的有趣事。”   两个包藏祸心的人笑嘻嘻地议论完毕,坐回了桌前。   这边,新房中,红烛灼烧,光下的人坐在堂前椅上端正地用原本盖在头上的红盖擦着一把短刀。这把刀,名叫月影,是渊古老人所赠,是母后取的名字。   七年前,从不离身。   门吱呀一声推开,木千青入门后,见到了自己做梦也没有想到能够娶为妻子的人,正坐在温柔的光下,等他进屋。   可他绮丽的幻想还未开始太久,本专注于手中短刀的公仪空桐倏尔间出手,他没有反抗,于是那短刀刀尖压在他的颈项肌肤上,压出一小处凹陷,再下一分,便要见血的精准力度。   从他自动登上公主府的门,他便知道会有这么一幕,可是他还是来了,他舍不得错过这渺茫的希望,空桐可能会原谅他,可能会真心想要嫁给他,而不是以此为饵诱他出现。   数月来,公主的婚礼筹备期间,他都没有见到她的人。直到新婚这夜,他终于是见到了。   思念良久。   “木千青,我说过,若是让我记起当日之辱,必定要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身世告破驸马爷   桂宫寂寥,堂上热闹渐散,新房冷漠依旧。   空桐持着短刀,刀尖压在木千青的颈上,四目相对,二人站在门后。   光,昏黄的红烛光,在空桐的身后。   “木千青,你倒真是有胆子来。”一身红裳,凤羽翠冠在空桐的发上安安静静,整间屋中唯有空桐的声音冷漠地响起。   木千青眸中是无尽地温柔,望着她道:“你要嫁我,我怎会不来?”就算死,他也是会来的。   空桐短刀轻轻滑动,在木千青的颈上划出一条红印,又恰到好处地未曾划破肌肤。她忽然笑起,笑得森诡,道:“我给你一次机会如何?一次彻底坦白的机会,说到底如今我们也是夫妻,为妻应当给夫君一次机会,你说是吗?”   黑眸朝上,对上那双惑人的琉璃浅眸,空桐在木千青回答之前又说道:“不过,这会是最后一次机会,希望你……”   “……好好珍视。”黑眸中的凶厉颜色乍现,空桐红唇如同染血般朱艳。   “好。”木千青答。   月影收回,空桐坐回方才的位子上,红烛在侧,昏黄的灯光蒙在脸侧,令得她此刻的笑容更加明艳,眸色更加黑暗。   “夫君坐。”轻轻努了努下巴,朝着自己身旁的位子。   木千青坐去空桐的身旁,二人中间隔着一张小几。   “现在我问一句,夫君答一句。”染上蔻丹的指轻抚在刀身上,空桐垂着眸,“夫君七年前为何救我?”   七年的相处,她如论如何都应该察觉到木千青并非一个古道热肠的人,相反,对于没有关系的人事物,他可以做到比任何人都要冷血。   所以,他当初为什么救她,只是她的第一个问题,也是最关键的一个问题。   只希望,他不要再如从前,故意回避。   “因为我爱你。”木千青望着灯旁的她,没有笑容,神色既安定又彷徨。   空桐抚摸着刀身的指尖忽然一动,感到一点刺痛,连忙将手伸入袖中,短刀归了鞘内。她此刻的神色不太好看,明显认为木千青又在糊弄她。   七年前,应当是他们第一次相见,怎会用爱做相救的理由。   “七年前,并非我们第一次相见。”依旧看着空桐阴冷神色的木千青,开口说道。   他方方说完,空桐便睁目望去,似乎惊讶,似乎不信,便听木千青又道:“空桐,这期间因果,我将所有都告诉你,若是不信,你再问,可好?”   眼风微敛,空桐点点头,审视地看着木千青,见他将视线移开,平视前方,目中仿若无物,又仿佛盛满了记忆。   “七年前,我身无分文,却有一件事必须去做。登上千仙阁的船,是巧合,也是天随人愿。江船途经北襄城,本想夜间乘众人不备,放下小船前往北襄。却没有想到撞见了江中昏迷的你。”   那一夜,江风大作,似乎有潜龙搅弄江河波涛,十四岁的木千青走出船舱,步向早就注意到的小船方向,还未将船放下,便看见了船下江面上有一人巴着船身,却仿佛昏迷过去。   他本不想多事,却还是去看了一眼,那一眼让他忽然觉得一切大概都是天意。他惊喜地将人救上,不用再去乘船夜渡泗水前往北襄。   “我本是要去北襄救你,忽然见你浮于江中,自是喜不自胜地将你救起。我知道你那时候最应该去陵南寻老郡王,却不确定你是否会改变注意。再则,老郡王已经过世了,我想你更是不会在陵南久待,为了留住你,我让公仪坷不要与你相见。只是后来,你还是要走。”   江船回到陵南之后,公仪坷便与他联系了,他早一步知道老郡王已逝,空桐仅存的一道壁垒消失。他害怕空桐会做出什么,而事实证明,就算不知道老郡王已死的消息,空桐知道了陵南求兵无望后,依然选择了离开,选择了更激进的方式报仇。   “我无奈将你打晕带回,本希望好好劝你,却发现你根本是听不见我的话的,当时的我没有资格让你信任。”恐怕如今也没有。   所以他用了奈何,要她忘记所有,重新塑造她的记忆,让他成为她身边最依靠的人,然后一步步护着她,走上朝堂,走近睿风帝。   “周大人在好几年前便开始联系,北襄城中的一切多是他在安排,好等我们回到北襄,你顺顺利利地通过科举,为官任职。”   本来一切若是顺利,几年后,空桐应当能够坐到把持朝政的位子,然后睿风帝的身体会开始衰败,燕秦一切实权重新回到真正的公仪皇族手中。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他漏算了向南枝,漏算了母亲与渊古老人的关系,更是不可能算到渊古老人将解药赠与向南枝,而向南枝又如此巧合地碰上了空桐。   宫一消失,空桐回来,一切原本的计划都成了镜中月水中花。如当年所言,空桐恢复记忆的刹那便是要杀他,命令下得没有丝毫犹豫,古又执行的更是迅猛。   “你早就认识我,七年以前,九年以后,还是更早的时候?”空桐听得心中复杂,一旁的红烛燃得砰呲作响。   木千青又看去了她,笑起,笑得很温柔:“还要更早。空桐记不记得曾经在宫中作恶,演了一出英雄救美的戏码,救了一个女孩,其实是男孩的事情?”   空桐惊了惊,记忆中的那个粉人是他。回视一眼木千青,随即她便离开了视线。想了想,空桐皱起眉,问道:“你那时便是认识公仪坷和老郡王的?”   “是,那次入宫也是跟随老郡王而去,公仪坷,我们很小便相识。”木千青回答,说到公仪坷的时候,有一点点的默然,觉得对他的人情似乎从来没有机会还。   空桐眯了眯眼,觉得木千青的叙述哪里不对,随即问道:“你为何知道那日我会有危险?”此话一问出,她似乎立即联想到了什么,“你是否早知公仪睿风有谋反之心?”   笑容一敛,木千青沉默一会儿才道:“对,我早知他有谋反之心。”   “为何?”空桐虽方才有些心理准备,却还是震惊了。抓在扶手上的手背青筋暴起,她漆黑的双目如同夜里的凶兽。   木千青静静地承受着空桐这样的目光,随后问出了一句话。   “空桐,你没有问我是谁。”他问。   公仪空桐忽然身上一僵,觉得木千青是谁这个问题不是她忘了问,而像是她刻意在回避,潜意识里不愿知道。   她身边的人,她都知根知底,唯独这个木千青,她对他的过往来历毫不知情。他是谁,这个问题本该是最早问的,可为什么她会觉得害怕,像是不想知道那个答案。   “空桐,我的母亲是异卉谷出来的人,擅使香料害人救人,江湖中人将她视若邪门歪道,人称天药娘子。而我的生父……”   “闭嘴!”空桐忽然站起,怒视着木千青,“我对你的父母没有丝毫兴趣,难道你还要本宫去陪你承欢膝下,尽孝道吗?”   她有一种预感,极为不好的预感,为什么木千青会自小与公仪坷相识,为何老郡王会带木千青入宫,为何乐少寒与周谨行相续被木千青劝服。   她觉得他有一件事埋得极深,本是不会告诉她的,但是今日不愿再骗她了,打算全盘托出。可是她却怕了,害怕这件埋得极深的事。   依旧坐着的木千青,一身红衣,清艳的容貌美得不可方物。他轻轻摇了摇头:“不会,母亲早就故去了,生父……并非我的亲人,所以千青没有什么长辈需要空桐与我去一尽孝道。”   “既然如此,夜深了,早点休息吧。”紧张的情绪还未完全松懈下来,空桐转身正要离开这让人发闷的屋中,却听后面的人还是用那特有的清溪涓流的嗓音说了话。   “空桐,我的生父正是公仪睿风,我的本名叫公仪尘月。”   苍白的手背,丹红的指贝,这样一双放在月下宛如鬼爪的手,放在红烛旁又是凸显新妇娇媚的手,此刻方方搭上门框,随后用力握紧,指尖仿佛要陷入木中。   刹那间,时间停止,万物不知何时才会重新开始活动。   木千青殷切地看着门前那红艳的背影,期盼她会回头要他的解释,他会告诉她,因为今夜他答应过会将一切都告诉她,无所隐瞒,这是他最后一次机会。   她让他珍视。   冷风如电,冰冷的五指扣住木千青纤细的颈项,天地旋转,他衣袂随风,重归平静的时候,他倒在床上,身上压着的人正用一双猩红仿佛染血的眼睛看着他。   “木千青,我说过这是你最后一次机会,要你好好珍视!”   “所以我告诉了你。”   呼吸并不是很顺畅,但是木千青还是强撑着回答了她。   “你的生父是公仪睿风?你叫公仪尘月?所以你这是想要告诉我,我们是堂兄妹,如今成婚结为夫妻,是一桩天大的乱伦丑事?”   她忽然响起那夜潜入东宫,欲与公仪玉敛结盟时,公仪玉敛说的一句话。他知道她想要让木千青做他的驸马,于是说:“你可知道他是谁?”   他是谁?是谁都没有关系,她只知道他是她的人,会成为她的驸马,就算她曾经恨他,说过要他生不如死,那就不如将他困在自己身边,随时折磨。   可是他是谁都可以,青楼小倌,山野小子,江湖人,红尘人,都可以,唯独,独独,不可以是公仪睿风的人!   空桐不等木千青说话,已经一手抓紧了他的衣襟,笑得诡谲森魔:“木千青,我实话告诉你,我曾说过要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如今将你困在我身边,只是第一步。堂兄弟?很好,这才更好,一举得报两个仇人,你说公仪睿风知道自己儿子娶得是自己堂妹,会是什么表情?会不会直接气死过去?”   如今的空桐毫无理智可言,一举一动,一字一句全都被怒火控制,她撕着木千青的衣服。乱伦是吗,好,那就乱吧,乱的彻底一点。   要入地狱,她也要拉着所有人一起入!   “我与你没有亲缘关系。”好不容易空桐松了手,木千青得以开口,说完,他便连忙拉住她点火的手。   “什么意思?”一道又一道雷,砸得她头晕脑花,根本不能反应如今怎么回事。   “公仪睿风与先皇并非亲兄弟,公仪睿风是丽太妃与一名侍卫通奸生下的孩子。”   木千青见空桐眸中涣散,不忍心却还是接着说道:“当初也是因为这样,公仪睿风才会动了谋反的心思,为了证明自己与公仪皇家是有关系的,与先皇是有关系的。母亲正是无意间撞破了他谋反的计划,才被公仪睿风追捕,途中又遇前来诛杀她的所谓正道,不敌而亡。” ☆、新婚冷漠风波起   启明公主大婚后,朝堂重归了往日的平静,只是百姓间的话题从原来的青楼小倌做了驸马,一跃而至启明殿下与驸马分房而睡。   这可不是一个小八卦,能够得到这一手的公主府消息,碎嘴的好事之人自然不会轻易放过。偶有闲事的人聚在一起,便免不了要嚼舌一番。   而公主府上,一片寂静,没人敢说公主的闲话,不管明着还是背地里,只是大家心知肚明公主殿下与驸马不睦,从未同房过。   清扫的女婢瞧见今日公主殿下又出门了,据说是宫中的其他公主相邀,这新婚一月不到,连着几日,公主都在外出,一点也没有新婚的模样。   女婢们对望几眼,便都知晓了对方心里所思,随即一暗笑,像是又发现了什么新八卦一样。   “你们几个在做什么?”声音尖酸,训斥的意味极重。   “嬷嬷。”方才几个婢女纷纷福身,低着头不敢抬起。这个钱嬷嬷最凶了,是启明殿下从宫里特意挑选出来的人,据说曾经是掌刑司的人。   “宫里出来的时候,没人教过你们规矩是吗?那如今我便教教你们,什么叫不能妄论主子是非!”钱嬷嬷一脸的褶皱,那双眼睛却是极亮的,亮得甚至有些吓人,“来人,将这几个都关到柴房去。”   “嬷嬷,奴婢们知错了,嬷嬷开恩,奴婢们再也不敢了。”哭泣着,被钱嬷嬷这一吓,女婢们腿都得险些跪下去。   而钱嬷嬷未见一丝心软,看着侍卫将人拖下去了,才转身去处理公主府其他事务。那主卧的方向,她是不会去的,公主交代过没什么事不得打搅驸马爷。   所以在钱嬷嬷看来,殿下是在意驸马爷的,只不过嘴上不说罢了。她在宫里这么多年,虽然以前没有伺候过启明殿下,却听得不少,知道这个主子面上喜欢的不一定真喜欢,面上不喜欢的不一定不喜欢。   总之就是一个喜怒无常,又心思深沉的主,并不好伺候,所以她自然要将下人的言行举止管好了。可千万别哪天惹怒了启明殿下,那么他们所有人都要跟着遭殃。   坐在马车中前往皇宫御花园的空桐正闭目养神,旁边伺候的婢女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空桐根本没有在意这些,而是自顾地想着事情。   马车停在宫门口,空桐又换了专门的轿撵入宫。当到了御花园后,空桐走下轿撵,望见隔了一条小溪的那边,几个衣裳华美、真正深养宫中的公主正扑蝶的扑蝶,嬉笑的嬉笑。   空桐望着这幅画面,深深觉得自己脑子一定是坏了,居然接二连三地答应赴宴。几个姑娘,送上精致茶点,一边闲聊一边品茗。   她记得自己年少那会儿,也从未如这几个公仪睿风的公主这般,娇弱天真。可是她没有分毫的羡慕,若不是必要,她恐怕这辈子都不愿与这些公主打交道。   那边已经有人发现了空桐,面露喜悦地周边姐妹道:“瞧,启明来了。”随后又对着空桐的方向道,“启明姐姐快过来啊。”   空桐嘴角一抽,最后还是僵硬地笑起,勉强撑着笑意朝她们走去。   御花园花艳鸟俊,蝶儿扑翅都能嗅到淡淡的蜜香,花团围绕中,一张石桌四张石凳,空桐坐去了唯一余下的那一张。   她刚刚坐下,便有人开口了:“启明姐姐新婚燕尔,还总是叫姐姐进宫陪妹妹们,实在是为难姐姐了,可是我们姐妹几人见识不多,拿不定主意的事便总想请教姐姐,还请姐姐不要烦妹妹们。”   空桐只是笑,就是不说话,她怕她一开口就吓晕这几个娇贵公主,虽然她自己也是公主。   淡定地喝一口茶,空桐又听一人说:“姐姐,这回啊,是那个中台令欧老先生的孙儿,姐姐觉得这个人可配得上平乐姐姐?”   上一个说话的是最小的安乐公主,这回说话的是康乐公主,而那平乐自然是最大的一个,也是即将出嫁的一个,所以这连日来,空桐被邀入宫便是为了这位平乐公主的终身大事做参谋。   也是不知道,这几个丫头从哪里听说的启明公主乐于助人又智多谋捷,第一次接到邀请的时候,空桐是懵的,随后终于知道这几位公主纯粹是闲得慌。   “欧卿岩?”空桐见三人除了平乐低着头装羞涩,其余二人点头称是,便笑了。   配不配得上平乐公主?她们该问的是欧卿岩看不看得上平乐公主才是。   据她所知,欧治阁老的嫡长孙欧卿岩是个清高至极的人,一身的惊世才华,却偏偏不入朝为官,更是拒绝承袭父亲的爵位,打算做一个逍遥散人。   只是清闲日子好景不长,大约两三年前,欧治以死相逼要求自己这个不孝的嫡长孙必须回北襄,就算是不做官,也得在北襄城里待着,承袭爵位。   于是,一身惊世才华的欧卿岩就这么成了北襄城里最清闲清高的纨绔子弟,不理正事。   “配自然是配得上的,只是平乐可曾见过这人是不是自己喜欢的模样?”空桐问道。   平乐公主疑惑地抬头:“婚配不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双方待到成婚那日才可相见吗?”其实也是可以看画像的,只是她还没来得及看。   “若是人奇丑无比,平乐日后也要与之和谐共处?纵是可以看画像,画像又怎比得真人?”空桐反问。   平乐还未说,一旁的安乐公主活跃地抢了话:“所以启明姐姐才说要燕秦最美的男人做姐姐驸马对不对?啊,姐姐竟然这么喜欢美色,看不出来哟。”   眉头一挑一挑的,活泼的安乐公主调侃着空桐。   空桐端起杯喝茶,发出一声:“唔。”算是做了回答。   随后,三女又将各个甄选出来的朝中大臣家中优秀的公子少爷一一列举了一番,让空桐好一阵头痛。   空桐走后,公仪坷便慢悠悠地登了公主府的门,听闻公主入宫了,也只是笑笑,便朝着主卧而去,寻那此刻必定在书房里窝着的木千青。   书房的门不用推开,因为它本来便是开着的。公仪坷走入,仕女图折扇此刻已经风流摇曳,桃花眼放光地望去那椅子里斜着身子看书的人。   “驸马爷好雅兴啊,新婚这一月以来不必陪着娇妻,只管在这儿看闲书便够了哈。”公仪坷说话酸酸的,有腌久了的咸菜味。   木千青闻若未闻,换了一遍歪着身子看书,只因公仪坷进来后改变了屋中光线角度,原本光线最充足的方向,此刻已经明显昏暗了。   被当成空气的公仪坷,本来应该没什么意见的,毕竟被这人无视惯了。可是这次也不知道抽了什么风,他意见大了去了。   折扇这么一收,扇尖这么一打,直接挡在了木千青的书上,阻碍了某人专注书中的视线。   不得已,木千青放下了书卷,眼依旧未抬,慢悠悠地道:“小侯爷又来公主府上,所谓何事?”   “木千青,我说你真是属木头的啊?”双手撑在桌面上,公仪坷俯视着木千青道,“这坊间对你们夫妻二人的事都传遍了,你都无动于衷?就真的这么做个活鳏夫?”   第一次,这可能是第一次木千青露出一抹嫌弃的眼神,瞥了公仪坷一眼,让公仪坷看着还觉得挺稀奇的。   “这种事不要拿去殿下面前说。”凉凉地喝上一口茶,那刹那的嫌弃已经消散,又是一副清清冷冷的模样。   “我又不傻,拿去她面前说我吃饱了撑的吗?”   “嗯。”木千青这不浓不淡的一声,让公仪坷摸不准千青是在表示回答,还是在表示他就是个吃饱了撑的人。   抿抿唇,公仪坷露出一副苦口婆心的模样:“千青,为兄告诉你,你这样是不行的,一时半会儿还好,长此以往无法满足殿下,日后殿下是要去收面首的。”   “面首有我漂亮吗?”很是随便的语气一接话。   公仪坷很是不容易地被噎住了,千青学坏了,居然会自恋了。或者说千青现在是心里舒畅了,终于如愿娶了空桐,人也就活泼了。   他是高兴千青这样的,可转念一想这二人如不早日行了夫妻之实,还是不能完全放心,于是从怀里掏出两本自己的珍藏道:“来,不要跟为兄客气,这两本收着,好好学学。若是还有不会的,自可以来问为兄,为兄必定知无不言,言……”   尚未等公仪坷兴致勃勃地说完,木千青已经起身了,朝着屋外走去,半点都没想理会此人。   于此同时,北襄城的城门口进来三辆马车,三辆马车规格不同,瞧得出身份地位差距悬殊,只不过三辆马车入城后都朝着大理寺的方向驶去。   惊人的是,三辆马车后面各拖着一副棺材,一路向着大理寺,途经的人又是好奇又是觉得晦气。   马车停在大理寺门口,其中两辆马车分别下来一对夫妻,另一辆马车下来一个妇人,总共五人相视一眼,然后面容肃穆地走上阶梯朝着大理寺的巨门而去。   五人站定大理寺门前,还未等士兵前来呵斥,便整齐地跪了下去,喊道:“大人!伸冤啊,大人!” ☆、大理寺驸马被捕   黄昏时分,公主府来了一队大理寺的士兵,领队前来的大理寺卿说请见驸马爷。   钱嬷嬷心中一突,太阳穴开始抽抽,公主尚未回府,大理寺的人又不是随意可以轰走的,于是道:“大人稍等,奴婢这便去请示驸马爷。”   大理寺卿想了想,随即点点头。   钱嬷嬷脸色凝重地朝着主卧而去,今早还想着没事就不去打搅驸马爷,这下可好,事情还真的来了,还很可能是件大事。   主卧没人,此刻木千青正被公仪坷烦得紧,坐在后院湖亭里丢馒头渣喂鱼。钱嬷嬷又问了一些婢女才来到了后院找到了驸马爷。   她急匆匆地穿过玉桥走向湖亭,木千青背对着她没有瞧见,公仪坷却是一眼便瞧见了这个嬷嬷的神色慌张。   一凝眉,公仪坷推了推木千青。木千青回头时,钱嬷嬷恰好到了他跟前。   木千青问道:“钱嬷嬷什么事吗?”   “驸马爷,大理寺来人说要求见您。”钱嬷嬷说完后又为难地补了一句,“还带了许多士兵,不过都被挡在门外,此刻府上等着驸马爷的只有大理寺卿一人。”   “哦?”木千青眼帘半垂,想了想扔了手中的馒头,道,“那便去见见吧,总不能怠慢了客人。”   他起身,旁边的公仪坷皱眉想说话,木千青却像是想起什么又问道:“对了,公主回府了吗?”   “公主来了消息,说是宫里康乐公主留她宿在未夕宫了,今夜不回府上。”钱嬷嬷说道。   “嗯,去前厅吧。”木千青睫羽颤了颤,而后离开湖亭朝着前厅而去。   公仪坷跟在他身后,本想说的话此刻也不是什么说的时候,仕女图折扇握在手里,心中有些焦虑地思考。   大理寺主审皇族案件,不得已绝不可能忽然出现公主府上,甚至带了一队的士兵。空桐多日来被宫里的三位相邀,今日更是被留宿宫中,想想这时间实在是巧了些。   怎么大理寺的人来了,空桐便被留宿了,之前的几日怎么就没见那康乐公主留人?   到了前厅,大理寺卿正端正地坐着等驸马爷,见了木千青等人进来,一眼便认出那走在前面的人便是驸马爷了,因为这人的容貌当真是绝世仅见。   而启明殿下的驸马不正是燕秦最美的男人吗?当时听到这个说法的时候,他还和同僚笑了笑,觉得实在是不知所谓。如今见了驸马人,才惊觉容貌昳丽有时候并非不足道哉。   “驸马爷。”大理寺卿起身见了礼。   木千青回礼道:“大人。”他伸手请,“大人请坐下说话。”   大理寺卿回头看了看座位,而后遗憾地说道:“坐就不必了,微臣今次前来,是想请驸马爷去大理寺协助一起案子,还请驸马爷配合。”   “大理寺卿你可瞧清楚了,这是启明殿下的公主府,你要拿启明殿下的驸马可问过自己头顶的乌纱帽了?别到时候乌纱帽丢了,还不知道去怪谁。”公仪坷挺身而出,严肃地道。   可不能真的让这个大理寺卿将千青带走,说是配合案子,最后回不回得来可就不知了。大理寺本就是审理皇家案件的地方,若是有必要甚至可以直接扣留皇室中人。   公仪坷现在恨得牙痒痒,空桐什么时候进宫留宿不好,非要今日。   “这位?”大理寺卿也不是个容易动怒的,平和地看去公仪坷问道。   “本侯你都不认识,还有本事在这里请人去查案?回去叫个眼睛利索的来。”公仪坷又道,折扇已经打开,扇着风倒不是装风流了,实在是心里有些急。   大理寺卿此刻觉得这人就是在胡搅蛮缠,皱起了眉。木千青此时将公仪坷拉下去,微笑着回大理寺卿道:“配合大理寺查案本是应该,大人莫与他计较,请大人带路。”   公仪坷听木千青这么温和,一下子急上眉梢,拉住他的手臂瞪着他,一双桃花眼都瞪成了死鱼眼,只不过比死鱼眼鲜活一些。   木千青没有说什么解释的话,只是对着公仪坷摇摇头,随后便扯开了他的手,对着大理寺卿一请,跟在了他身后离开了公主府。   马车驶离公主府门前,朝着大理寺而去。公仪坷望着,心里焦急不已,总觉得有什么脱于他预料的,可恨如今空桐收回了冥阁,他现在也没个消息来源。   折扇在手心一打,觉得还是去找空桐为好,刚刚踏出一步,又想到如今黄昏已过,他一个外臣根本没有正当的理由进宫找空桐,在宫门外等也不是办法,不到明日一早空桐也不会出来。   这么一想,公仪坷又犹豫了,觉得此刻找空桐不是最优的选择,凝眉又想此刻有何人是可以商量的,便想到了那乐少寒,教出空桐这只小狐狸的老狐狸,必定办法更多。   于是不再犹豫,朝着乐府而去。   乐家人丁兴旺,却也是旁支极多,如乐少寒这样的嫡孙却没几个,所以北襄城里,乐府虽然极大,却显得空静,虽不冷清,总有一种宁静祥和之感。   火急火燎到了乐府,跟着下人的引领到了乐少寒的院落,不用敲门便见敞开的门内对坐着乐少寒与向南枝二人。   自从空桐重新回启明公主的身份,未免引人耳目,向南枝便住在乐少寒的府上。   公仪坷急匆匆地进去,也不坐下,挥退了领路的下人便道:“不好了不好了,大理寺的人去了公主府上,还带走了千青。”   乐少寒一副淡定地看着他,向南枝也是一副从容地望着他。二人这般神色,公仪坷再急再蠢也能明白一二了,吃惊地问道:“你们知道?”   乐少寒点点头,拿出一个茶杯,倒了一杯水,放在公仪坷面前的桌上,示意他坐下慢慢说。   公仪坷坐下了,茶却没喝,又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殿下是否也是知情的?”   “几日前,殿下便推测会有今日。”乐少寒气定神闲,喝了口茶。   “知道她还留在宫里,千青如今可是她的驸马,她难道还在恨着千青?”公仪坷愤愤不平地道。   乐少寒斜瞥了一眼公仪坷:“若是空桐依旧恨着木千青,你以为以空桐的性格,真的会为了折磨他就嫁给他?”   公仪坷抿了抿唇,倒是真不认为空桐会这么做,这么吃力不讨好,赔了夫人又折兵的事,别说是公仪空桐了,就算是个普通人都不会蠢到如此地步。   “这一回也算是木千青自己做的孽,总是要还的。”乐少寒没什么笑容,说话的时候语气凉凉的,没了往日的和煦,平展的眉间却似乎藏着什么深愁。   “什么意思?”公仪坷凝眉肃穆地问,此刻他是又急又气,也没瞧出乐少寒与向南枝原本便是再商议事情的。   向南枝看了看乐少寒的神色,便知他现在必定在犹豫了,未免他分神便替他向公仪坷解释道:“多日前,空桐便接的消息,陵南都城有三户人家准备上京伸冤,三户分别是城南刘氏孀妇,富甲严氏夫妻,还有一个在发配途中死亡的青楼小倌父母。这三户上京控诉的对象便是曾经千仙阁中的木千青,如今的启明公主驸马。”   “究竟是怎么回事?”公仪坷凝着的眉不松,目中略呆滞。   乐少寒瞧了一眼公仪坷此刻的模样,见向南枝还欲替他解释,看了向南枝一眼,便自己开了口:“七年前,陵南都城城南的刘尚守死于一场久治不愈的伤风,据说是为了救木千青才落的江,死后抱着木千青送的兰草不撒手。刘氏遗孀不忍心便将兰草与亡夫一起葬了。可是几月前刘尚守的坟被挖,棺柩被撬开,刘氏孀妇上坟的时候发现里面被葬了七年的兰草依旧栩栩如生。刘氏孀妇请了人看,才惊知那兰草上染着一种奇毒。”   见公仪坷神色凝重,乐少寒又接着说:“还是七年前,溪遥被我判决发配岐北后,在途中无故死亡,随后尸体也没有运回,其父母三年前拜托到了怀梦公子那儿,时怀梦又拜托到了我这儿。我询问了沿途押送的官差也是没有答案,随后溪遥父母忽然离开了陵南都城,据说已经找到亲儿尸体。三年前,木千青第一次登台迎客,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入幕之客严远之,被观音显灵惊吓,之后卧床不起,不久也就没了。”   乐少寒调了调姿势,转而面对公仪坷道:“那严远之的事,我便不说了,之前也弄明白了他的死因是个巧合。可是那刘尚守和溪遥的死,不知道小侯爷可知道一二?”   这一次,三家人忽然一同上北襄城告发木千青,明显是有人故意为之,而最后针对的人更像是空桐,而不是木千青。   这件事空桐是知道的最完整,最早的,可是却不见她有丝毫慌乱。乐少寒因为这不在明处的敌人都愁了好几个晚上了,那边的正主还是悠悠闲闲地在人家套子里玩得不亦乐乎。   公仪坷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刘尚守的死的确是千青刻意为之,只因这刘尚守曾买凶欺侮空桐。可是千青下的香是万无一失的香,先不说这七年埋在土里依旧栩栩如生的兰草绝无可能,就算是真的,千青下的香,旁人绝对不可能查出有毒。”   懊恼地垂了垂头,闭了闭眼,他又道:“还有溪遥也的确是千青杀的,因为溪遥曾意图伤害空桐。当时的事情你也都清楚,何况十多年前,千青的母亲便是死在他曾放过的武林正道手中,所以他不可能看着一个要空桐命的人还活的好好的。”   对于溪遥的死,他当时也同样震惊难过过,可是……事实证明,他更在意的还是千青的安危,二十多年的情谊,他就算想不管都做不到。   乐少寒凉凉地侧开了眼,淡定地端起杯盏,将喝时说道:“既然两条人命都真是死在他的手上,便不能怪任何人了。”   “这是什么话?千青杀人就不行,那空桐呢?她重归梦星宫的时候,杀的那几条人命就不是人命吗?难道你我手中就从未沾过人血吗?你就告诉我,这个世道上还有谁是干干净净一尘不染的?就算是死人都做不到,凭什么如此要求千青?”   这长长一段话刚刚说完,他便被人踢飞了,踢飞他的人自然不会是乐少寒,而是虽然英俊潇洒却同样孔武有力的向南枝。   俯视着地上抚住心口的公仪坷,向南枝怒视着道:“说话之前,先弄清楚了各自的身份,你有没有这个资格去说那个人。”   “哈哈哈,好,你们都是好样的,高高在上,替你们做牛做马的人都是应该的,死了活了都是无所谓的,你们可真是高尚!”   低着头的公仪坷嘲弄地笑起,笑得眼中带着泪花,而后撑着地站起来,看也未看乐少寒与向南枝二人,袖子往脸上一擦,便冲出了乐府去。   人走后,屋中又重新平静,乐少寒瞧了一眼地上倒着的凳子,冲着神色明显松下来的向南枝道:“去将凳子扶起来。”   “哦。”向南枝乖乖地将凳子扶正了后,坐去乐少寒身边问道,“刚刚演得是不是过了点,我那一脚踢得有点狠,以后公仪坷不会记恨我吧。”   “你在意他的记恨?”乐少寒悠悠地笑起,看去向南枝。   挠挠头,向南枝为难地道:“那倒不是,可如今他也算是我们这边的人,同条船上的人怎么好翻脸呢,不是让空桐难做吗。”   乐少寒好笑地想,向来五大三粗的向少师也会有这么体贴的时候。随后他看去门外的方向,黑眸中微敛光芒,道:“他现在暂时不是我们这条船的人。” ☆、太子秦王共审理   当空桐第二日一早出宫门的时候,便瞧见了一副落魄样的公仪坷,他那蹲在宫门前,头发凌乱的模样,就像是被人抢了所有家当,眼看着就要乞讨了。   空桐只看了一眼,也没去打招呼,从另一侧登上了公主府的马车,跟随入车的其中一个女婢不忍地说道:“殿下,小侯爷似乎是在等您?”   空桐微笑着看了一眼女婢,道:“你心思很细。”这一眼看得女婢随即低下头,再不敢多言,颤巍巍地跟随入了车,也不敢再去看那个风流侯爷此刻的落魄样。   回到公主府,钱嬷嬷上来告知大理寺的人将驸马爷请走了,至今未归。空桐只是微微一愣,随后便像是什么也没有听见一样,吩咐人准备热水沐浴。   钱嬷嬷有些呆,忽然心道,启明殿下当真是不在意驸马爷的吗?被大理寺的人带走了这么大的事,依旧一副不温不火的模样,难道她以前的估量真的错了?   越来越捉摸不透殿下心里想什么,钱嬷嬷也只能打起十二分精神,没敢再去猜想殿下心里怎么想的,吩咐人准备汤浴去了。   屋中热气蒸腾,空桐身着中衣,木着表情让一屋子的人都退下,随后解衣入了汤浴中。拔下头上玉钗,一头黑发散落,垂在木桶之外,空桐双手搭在木桶上,闭着眼,仰着头。   半晌后,她轻轻地问:“大理寺那边如何?”   一人出现在空桐面对的前方,低着头,声音低柔冷漠:“启禀阁主,昨夜大理寺正卿询问了驸马后,便以涉嫌谋杀的名义扣留了驸马。”   这说话的人正是刚刚从冥司部出来的妗赤,虽然公仪坷已不是冥阁阁主,可她依旧是冥阁的死士。   空桐缓缓地睁开了眼,水雾迷蒙中,她那双铜铃目显得格外的无辜妩媚,唇角浅浅地勾起,一手撑着头,又问:“证据是什么?”   “刘尚守棺材里的不死兰草,溪遥尸骨上的黑斑,严远之不信神佛却被神佛吓得不日而亡。三个人生前不是与驸马交际甚密,便是与驸马交恶。刘氏遗孀,溪遥父母,严氏父母都认为与驸马脱不了干系。尤其是那盆带毒的不死兰草,对驸马极为不利。”   “想法倒是极好,只不过也荒唐至极。”空桐微眯着眸,幽幽地笑。黑发沾了水雾黏在她的颈项,更凸显那精致的锁骨。   公仪空桐向来给人的印象是强硬、诡谲,便很少让人瞧见如此妩媚多情的一面,恐怕就算是木千青也没有看过。   妗赤看得有一点点脸红,却被殿下一句话又惊得半点羞涩也无了。因为她想起殿下还是宫一的时候,对待严远之的那一次观音显灵。   殿下啊,您真的能说别人的计划荒唐至极吗?   空桐目中无物地望着水面上雾气缭绕,接下来的话就像是在回答妗赤心里的问话一样:“谋划这种东西,不在乎它有多精巧完美,只在乎它是否对你要谋划的人奏效。”黑眸忽然一厉,唇角邪肆地轻勾,“这背后的人不管是谁,竟然拿木千青来左右我,简直笑话。”   双手皆放入水中,空桐又闭上了目,慢慢地下沉身子,只留出一颗脑袋在水面上。   一旁静候的妗赤听她说:“下去吧。”便悄无声息地又隐回了暗处。   妗赤离开屋中后,空桐眉头微皱起,之后慢慢地整颗脑袋也沉入了水中,一头乌发落在外边,仿佛水鬼长在了这屋中浴桶里。   冒着热气的水面上冒出气泡,由大变小,最后一点气泡都没了,也不见了任何动静时,空桐才突然从水中出来,深深地呼了一口气,睫羽上凝着水珠,泛着光亮。   皇宫中,圣明殿里,大理寺正卿站在阶下,将陵南三户上京所告,以及如今所掌握的证据事实一一呈报了睿风帝。   睿风帝此刻正闭着眼,揉着鼻梁,眼下一片乌色,一副疲倦至极的模样。大理寺正卿瞧着心道,陛下的气色是一日不如一日了,明明只是不惑之年,却早显了老态。   看来陛下真的是忧思国政太多,没有注意休息。   大理寺正卿还在感慨今上仁德勤政,被宣照的太子与秦王便双双入了殿内。   “儿臣拜见父皇。”两道声音,一道肃穆无波无情,一道温煦平易近人,不用看人,光听声音便可分辩哪一位是太子,哪一位是秦王。   大理寺正卿一一朝太子与秦王见礼。   睿风帝随后睁开了目,目中无神地望去太子与秦王道:“启明的驸马涉嫌三起命案,此事想必你们也有耳闻了。朕召见你们,便是要将此事全权交与你们处理。”   “儿臣领旨。”两道差别极大的声音又是同时响起。   “太子留一留,其他人都退下吧,朕有些乏了。”睿风帝靠着身后的软垫,声音依然无丝毫波浪却很是虚弱。   “父皇请保重龙体。”秦王离开前余光看了一眼太子,随后与同样告退的大理寺正卿一同离开了殿内。   殿门关上后,连近身的太监也被睿风帝挥退,一时间整个大殿只有睿风帝与太子两个人,显得冷清无比,空荡荡的。   黑眸浑浊,此刻的睿风帝仿佛一下子老了几十岁,他也不知道是不是看着太子,只不过的确是望着太子的方向的。   他说:“你可知木千青是什么人?”   太子公仪玉敛一拱手,平静地回答:“据儿臣所知……”他还没说完,便见座上的睿风帝闭目罢了罢手,明显是不用他再说下去了。   说那些,就算是市井里的小老百姓都能够说出来的东西。   “朕知道,你知道他是谁,不然你也不会这么全力地帮启明。”睿风帝再睁目后,望去了殿门的方向,那个方向很暗,连带着他的眸色也暗淡沉浊。   随后,睿风帝又道:“朕再问你,你可知朕为何立你为太子?”   “儿臣身为嫡长。”公仪玉敛脸上没什么起伏,声音也如初的温煦,仿佛蝉鸣鸟叫声里私塾中先生的读书声。   睿风帝听后,皱起了眉心,挪了挪视线,看去自己这个从来云淡风轻的儿子,摇了摇头,道:“不是,是因为你像他。”   浑浊的黑眸唤起了深沉的回忆,那些记忆应当压在绵延万里的巍峨山峦之下,永远也不能窥见一点日阳。可是如今他日渐觉得身体不够用了,日子怕也不多了,有一些刻在骨髓里的东西便由不得自己控制地山崩地裂而出。   “你有一些地方极为像他,总是看着云淡风轻,实则万事在手,游刃有余。总是看着亲切可近,实则冷漠至极,从不犹豫。”睿风帝看着太子的眼神越来越浑浊,随后忽然停在了某个程度,眸中神色又渐渐涣散,声音也低了一度道,“可是最像他的依然是启明,还是他亲生的女儿最为肖像他,不管是长相还是骨子里的痴情。”   由始至终,太子都笔直地站着,没有打搅睿风帝独自的回忆,他就像是一块熟悉的景致在那里摆着,任由父皇睹物思人,而没有任何怨言。   “玉敛,木千青你要保住,下去吧。”睿风帝沉沉地说完,整个人已经陷进了软靠里,闭着目的脸上除了疲惫再无任何神色。   “儿臣明白。”领旨后,公仪玉敛离开了殿内。   圣明殿关上的那一刻,仿佛棺材阖上棺盖一样,杜绝了外边的阳光,收尽了里面的黑暗。   而那沉重的殿门就像一块墓碑,燕秦数百年未亡,它便数百年如一日地屹立在此。   另一边,公仪坷一身风尘,狼狈地闯入公主府的时候,空桐正在擦湿发,屋外闹哄哄的,惹得她凝眉问前来伺候的女婢:“发生了什么事?”   一个女婢出门看了一眼,随后慌张地进屋,急匆匆地道:“殿下,是小侯爷,此刻正朝这边闯来,侍卫们拦也拦不住。”   她话刚刚说完,便听到一堆的脚步声乱七八糟而来。   空桐眸中一厉,梳台上一根凤尾银钗便被她唰的一声掷了出去,力道又狠又准,直接穿过公仪坷的衣服下摆然后□□了地里。   公仪坷一个不稳,直接向后倒去,一屁股坐去了地上。   与此同时,屋中传出空桐威慑的声音:“一群人都拦不住一个疯子,本宫留你们何用?”   “殿下恕罪。”一群人齐齐跪在屋外,男声女声皆有。   “公仪坷,你若是想死,此刻便进来,本宫必定成全你。”空桐厉声训斥时,一个女婢正战战巍巍地为殿下束上最后一道外衣的系带。   屋外再没了声音,地上坐的公仪坷一副狼狈,神色愤愤,却还是老老实实地坐着。听空桐的话便知,此刻他不方便进去。   纵是他再急也还是要等,否则此刻进去冒犯了公主,别说他要求的情求不了,恐怕也要入大牢。   屋中空桐一身衣着整齐了,一头乌发只擦了个半干,便挥退了女婢,她自带厉风地走到门外,俯视着跪了一地的人,久久不语。   “钱嬷嬷,去宫里换一批侍卫来,这些人都送去军营再练练。”半晌后,就当所有人以为殿下会网开一面的时候,骤然听公仪空桐如此说道。   闻声,侍卫们都面如土色,女婢们开始侥幸自己逃过一劫,却不想空桐下一句便又说道:“这群女婢也去换一批,整日吵吵嚷嚷,烦得很,挑些清静的过来。”   “老奴明白。”钱嬷嬷答得声音有些发颤,在宫里这么多年,她还没见过哪个主子如启明殿下这样的,不出声的时候让人感到绝望,出声的时候是真的让人连一点希望都感受不到了。   从宫里出来的奴才再被主子打发回宫,可绝对是最糟糕的事,回宫后不会再有哪一宫的主子要不说,还会被发配到最幸苦的院落,做最幸苦最脏的活。   最后,钱嬷嬷以为可以领人退下了,双腿有些发麻地动了动时,又听那道冰冷的声音说:“若是再有下次,钱嬷嬷领了人回宫里,自己也不用回来了。”   空桐这轻飘飘地一说完,钱嬷嬷心里一紧,发麻的腿再不敢动,连忙呼:“老奴知罪,老奴知罪。”   “都领下去。”双腿打抖地起身,钱嬷嬷将人都带下去后,屋前地上唯有那坐着的、头发凌乱的公仪坷了,空桐看他一眼说道,“进来。”便转身进了屋中。 ☆、求情无用另寻路   二人先后进了屋中,当空桐转身坐下,公仪坷立即掀袍直直地跪在了她面前。空桐眉心一皱,眼中露着厉色。   方才在屋中伺候空桐而逃过一劫的女婢们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如今的场面剑拔弩张的,她们是很想走,可是殿下没有发话,她们的腿就算抖得再厉害也不敢动一步。   良久后,空桐看着跪着直视前方面无表情的公仪坷,对着那些胆战心惊的女婢们道:“你们都退下。”   女婢们福身退出屋中,又快步远离。   空桐一双漆黑的眸就没有离开过公仪坷的身上,而公仪坷也就是跪着,偏偏不先开口说话。又过了半晌后,空桐眸中毫无笑色地笑起,歪着脑袋问:“坷哥哥,你这是做什么?将本宫当作还神的菩萨跪吗?”   “公仪坷恳请殿下救救千青。”公仪坷说完,拜倒在地。   空桐看着他的脑袋叩在她足前的地上,眉心抽了抽,压了压脾气道:“你口中的千青可是本宫的驸马?”她笑着俯下身子,勾着公仪坷的下巴将他头抬起,看着他的眼睛道,“那么公仪坷,你用什么身份求本宫救自己的驸马?”   公仪坷觉得心口发痛,为千青而感到痛。他知道空桐的性格诡谲,自先皇后彦尘嚣死后,便是如此,作为宫一的那几年好了些,可是如今面对的人是空桐而不是曾经尚有些天真可爱的宫一。   “殿下,你可知除了严远之死于意外,千青为何会杀刘尚守与溪遥?”公仪坷的脸上灰扑扑的,一夜未眠又接着连续的奔波,下巴上都长出了一些胡渣。   空桐松开了公仪坷,向后坐去,依然笑着,一副很开心却也很诡异的微笑:“你想说他是为了本宫?”   “他的确是为了你,这七年来,不,应该说从更早开始,他一切都是为了你。为了你,想要回到曾经逃出的北襄城。为了你甘愿做一个青楼小倌。为了你打破对亡母不再用武的誓言。为了你处心积虑地谋划铺路。更是为了你甘愿赴死甘愿被囚。   你以为古又是他的对手吗?就算是你师兄玉玦公子也不可能完全胜过千青,为何他当时选择跳崖,因为想让你安心又担心你以后的安全。你以为大理寺困得住他吗?殿下,你六岁时便禁军难敌,可是他六岁的时候,整个江湖都再难寻到匹敌的对手。他如今心甘情愿地被困大理寺中,也是为了你。”   公仪坷一番话,说到痛处,险些落下泪。他的桃花眼眼轮像是染上了桃花粉制成的胭脂,唇在微颤,抑制不住自己激动的情绪。   空桐神色始终平静,就算公仪坷自认为说得多么令人动容,也没有让冷血的启明殿下晃神分毫。只见空桐慢悠悠地撑着头,望着他道:“说完了?”   就算怎样的情况都想过了,却根本想不到听完了这些,公仪空桐只说了一句“说完了?”公仪坷自嘲地笑起,方才的激动瞬间湮没,可笑自己自作多情。   不,更可笑的是木千青的自作多情,竟然为了这样一个冷血的女人,付出了自己的一切,而到了最后只得来一句“说完了?”   “说完了。”也笑完了,公仪坷答道,“今日是公仪坷冒犯,还望殿下见谅。”他笑得眼尾泛着泪光,却还是要笑,仿佛什么表情都用尽了,只有微笑还能出现。   “公仪坷告辞。”他起身,转身,走向门口。背影寥破,发不再顺,几处都打着结。   “慢!”当公仪坷一脚跨出门槛的时候,公仪空桐的声音从后面响起,“有一句话,本宫觉得还是要提醒一下侯爷,木千青是本宫的驸马,纵是侯爷与木千青情谊多深,还请记住,他,是本宫的驸马!”   他,是本宫的驸马。   公仪坷颓败垂于身侧的手握成了拳,早在转身时便敛尽笑容的脸此刻无比的愤恨,默了默,公仪坷重新起步,走得毫不犹豫。   望着空荡荡的门前,空桐的眸中幽转着暗光,她撑着脑袋的手缓缓放下,平放与桌上,指尖在轻颤,微微的,无意识地小幅度抖动。   空桐转眸,狠狠地看了一眼自己颤动的手,愤愤地一握,成拳后的手不再颤抖,只是手背的青筋因为用力过度而暴起,显得很是狰狞。   从公主府出来的公仪坷再没有地方可以去了,他寻到了一家酒楼,坐在大堂里,桌面上是七七八八的酒罐子,东倒西歪。   他人也已经面若桃花,醉眼朦胧,却还是喝完了最后一口酒后嚷嚷着要小二再送几坛子酒来。   醉得恍恍惚惚时,有一个人走到了他这一桌,似乎还跟他说了几句话,只不过他已经支持不住去辨别这人是谁,又跟他说了什么了。   头痛的睁开眼睛,公仪坷觉得自己脑袋都要炸了,他还从来没有这么醉过。扶着脑袋坐起来,公仪坷眼睛还有些充血,环顾四周,这是个陌生的房间。   推门而进一个人,看着床上的人已经醒了,微笑着问道:“侯爷醒了?”   “你是什么人?”公仪坷迷糊地问,自认从未见过这个人。而昨日在酒楼里跟他说话的便是这个人吗?   “在下子恒,昨日见侯爷醉倒在酒楼里,又不知侯爷住何处,所以才私自做主将侯爷接来了自己府上。”自称子恒的男子,模样白净,脸很小,身材也不算高大,甚至有些孱弱的样子。   公仪坷揉了揉头,感激地道:“多谢子恒兄,叨扰多时,本侯也该回去了,日后再谢过子恒兄。”   说完,他下了床,还没穿好鞋袜,便听子恒似有疑惑地道:“侯爷昨日不是要寻秦王救命吗?子恒答应侯爷引荐秦王殿下,怎么侯爷现在又要走了?”   公仪坷抬起头,更为疑惑地看去子恒道:“求秦王救命?我什么时候说的?”   子恒笑一笑,道:“想来是侯爷酒醉忘了,昨日在酒楼中,子恒偶遇侯爷,听侯爷似乎在寻人救命,支支吾吾并未说清,子恒心想不若替侯爷引荐秦王殿下。本来秦王殿下便对侯爷极是褒奖,有秦王殿下的一句话,侯爷要救的人当是能保住一命的。”   公仪坷听后,眼睛转了转,随后又问:“子恒兄与秦王是何关系?”   子恒忽地笑着拍拍自己额头,道:“瞧瞧,子恒说了半天,竟忘了介绍这个。”他双手一拱,朝着公仪坷作揖,“在下乃是□□上门生,同为陵南人士,说来与侯爷也算是同乡。”   公仪坷桃花眼眯了眯,头依然有些痛,尚不能准确的思考什么复杂的问题。可如今放在眼前一条生路,不管是天砸下来的,还是有人为图谋什么而放在他眼前的,都应该去试一试。   “若是秦王真的能救我朋友,本侯日后必定重谢子恒。”公仪坷鞋子还没有穿好,便歪歪扭扭地站起来,朝着子恒还礼道。   “侯爷客气了,只是子恒很好奇,为何驸马爷出事,是侯爷您在这四处奔波,以启明殿下的身份要救驸马爷应当不难才对。”子恒疑惑地皱了皱眉,随后又觉自己管的有些宽了,又道,“子恒越矩了,实在抱歉,只是人难免有好奇之心,子恒只是很好奇侯爷对驸马爷的情谊竟然如此深。”   公仪坷落了落眉目,神色不太好,不知是这两日劳累所致,还是昨日酒喝得太多。只不过,他想了想还是觉得既然求人办事,能坦诚的地方还是坦诚为好。   于是他说道:“实不相瞒,木千青与我自幼相识,情同兄弟,他遇难,我自然无法袖手旁观。至于启明殿下……”说到此处,公仪坷凝眉犹豫,紧抿的唇都开始发白了。   子恒瞧着,明白其间必定有为难之事,便不欲再做强迫,说道:“启明殿下的决定也非我等可以评论的,侯爷若是为难便不必说了,左右只是子恒的好奇罢了,倒是为难了侯爷让子恒很是过意不去。”   尴尬解除后,子恒唤人给公仪坷梳洗了一番,随后便带着公仪坷见到了秦王公仪玉方。世人都说,秦王公仪玉方最为肖似睿风帝,公仪坷这也是第一次面对面地与秦王交谈。   一番下来,当真有些心慌,倒不是因为公仪玉方多么的不近人情,而是他实在太像睿风帝了,不苟言笑,一直严肃得仿佛每一刻都是国之将危。   得了秦王的承诺,竭尽全力保住木千青后,公仪坷连日来的心酸心痛终于得了一些宽慰。他知道竭尽全力,便是不一定保得住,但是至少有一个承诺了。   公仪坷十分感慨地出了□□,想要去大理寺看看千青,却被拦住,不得入内。   这个时候,他才深深发觉,纵使他是千户侯又怎样,往年北襄城里的大小官员对他毕恭毕敬都是以为他还有望成为启明殿下的驸马,如今启明公主已经大婚,他于启明殿下而言就是个没什么干系的远地侯爷。   千户侯?若与当权之人没有什么过硬的交情,也不过如同一个地方官,谁会怕他。   公仪坷寥寥一笑,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回到先皇所赐的侯爷府,那个侯爷府也是因为公仪空桐的缘故被赐,他如今何德何能去住。   所以,他去了黔香阁,进了沂水室,总觉得这里尚有几分熟悉,令他安心几分。   公仪坷离开了□□后,秦王公仪玉方皱着眉不解地问坐在他旁边的子恒:“为什么想要拉拢公仪坷,这个人离了公仪空桐便如个废人一样,有何用?”   “垃圾也有垃圾的用处,就比如他知道不少我们怎么查也查不出的东西。”子恒幽幽地笑,笑容绽放在他极小的脸上,灿烂又让人心中生异。   “你是说他可能知道公仪空桐为何忽然出现,还有为何要嫁给一个青楼小倌?”秦王凝眉问道。   子恒睫羽半垂,阴翳落在脸颊上,笑容忽然昳丽,容颜殊丽,他端起一杯茶,望着门外道:“不是可能,是一定,而且他很可能知道的比我们想要的更多。”   一杯茶浅浅饮下,瓷杯放下,似乎心有成竹。 ☆、大理寺言行逼供   木千青被大理寺扣留的第三日,白日,秋日正爽,和风徐徐。   空桐让人请了北襄城里最好的戏班子在公主府后院唱戏,她便坐在后院里看着。宫里的三位睿风帝的公主,今日终于断了习惯,没有再将邀空桐进宫。   戏正演到浓时,一个侍卫到空桐的耳边说了句话,说完后便肃穆地等着,等了一会儿,才听空桐说:“请他进来。”   “是,殿下。”侍卫应声离去。   不一会儿一位玉面翩翩的公子走进了公主府后院,微笑着朝公仪空桐而去,一旁的女婢奴才侍卫都纷纷低着头,没敢多看,却都心知肚这人是何人。   来人笑得温煦带着点慈悲的韵味,坐去空桐旁边刚刚特意命人放的椅子上,望去台上的戏子。空桐首先开口说话,道:“太子殿下来晚了一些,这戏都唱到一半了。”   “不晚,刚刚好,前面的铺垫都省了去,直接看到□□不是更加激动人心吗。”太子公仪玉敛今日前来并非以太子的身份而来,改了个化名,称了玉公子。   虽然别有用心的人依然会知道他找了空桐,可是明面上太子殿下是并未拜访过公主府的。   “殿下那边如何了?”空桐悠悠地问,眼睛是看着台子上的戏,戏里是一出苦情,而空桐的脸上却是盈盈的笑容,这戏与情的反差让人感到诡异。   而更诡异的是,请戏班子来唱戏的空桐似乎没有好好看戏,可中途到来的公仪玉敛却仿佛入了戏中,眉头微微皱起,眸中泛出同情颜色。   入戏的太子殿下同时还回答了空桐的问题:“父皇着令我与秦王一同审理此案,又独留了我一人嘱咐保住他的性命。从昨日到如今,我与秦王都未曾提审过人。”   空桐眸中幽转暗色的光,若不是对着瞧,绝对是看不出的,而她面上的笑如初的盈亮,没有丝毫的变化。   此刻戏台子上的戏,正演到有情人终是劳燕分飞,从前体贴忠厚的丈夫还是舍了糟糠之妻,娶了名门闺秀。   正是无人说话的时候,公仪玉敛悠悠叹了一声:“可真是舍得。”这一声让空桐敛眸侧看,却见太子殿下喝了一口茶,又聚精会神地看去戏台子上。   原来,这话并非对她说的,空桐自嘲一笑。   “昨天,秦王的人将公仪坷请了去,看来还是太子所料准确。”空桐看着戏台子说话,“只不过,太子既然对秦王如此了解,为何要等这么多年才与他正面敌对?”   “启明,七年游历,以前看的兵书就都忘了吗?我还指望启明日后真的成为我燕秦的女将军的。”公仪玉敛笑着转头看空桐,笑容里亲切关怀。   空桐也回头看他,道:“若是要做,空桐必做燕秦的兵马大元帅,就怕太子殿下日后舍不得。”   公仪玉敛收回了眸,笑着又看去戏台子上,此刻正演到那下堂妇想不开打算投井自尽,他便温煦地说道:“若是空桐当真想做,有能力做,我自然舍得。只是空桐恐怕也不是真的稀罕这兵马大元帅的位子。”   “太子殿下很闲?这么闲,应当去处理案件的,就算是做做样子也是好的,陛下现在还清醒的很,朝堂上的一干人做没做实事都一清二楚。”   公仪玉敛笑了一声,随后又喝了一杯茶,从入公主府到现在准备离开,总共也就喝了两杯茶。离开前,他道:“今夜,秦王应当就会提审驸马了,我这个七弟手下自来是不留情的,空桐还是早些备好伤药为好。”   太子离开后,后院的声响只省下了台子上唱戏的声音,一出又一出戏已经唱完,戏班子的人正站在台上等着启明殿下嘉奖,却见殿下坐在那儿神色没有分毫变化。   戏子们面面相觑又不敢说话,还是一个女婢离空桐稍近些的轻轻唤了一句:“殿下。”   空桐回过神,却一会儿后才说话:“接着唱。”声音低沉似乎人正陷入思索中。   戏子们为难了,所有的戏都唱了一遍,难道要重新再唱一遍?这糊弄的人可是启明殿下,惹怒了启明殿下可如何是好?可是他们真的没有新戏可以唱了。   台子下的女婢们见台上的人迟迟不动,犹犹豫豫的,心中大感焦急,一个女婢瞧见殿下沉眸深思,似乎没对台子上的犹豫有什么反应,可是时间长了,就保不齐殿下不会发现后恼怒而惩戒所有人。   她乘着殿下正有些失神地看着桌前杯盏,匆匆上了台子,好言说只需重唱一遍刚才的即可,见戏子们还在犹豫,一急便要挟到得罪了殿下脑袋都不想要了吗。   生死面前,糊弄不糊弄都是之后的事,戏子们终于硬着头皮重新唱了一遍,见那台子下的华冠美裳的启明殿下神色依旧未变分毫,还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这一日在公主府唱戏的这班戏子们最后拿到了丰厚的报酬,只不过领着银子出公主府的时候,嗓子也基本报废,不歇息个几日恐怕是唱不了戏的。   晚间,大理寺的大牢里,一间干净的囚室迎来了三日来第一个提审官员。   木千青正坐在木凳上,面对着铁窗,望着那被铁栏分割成数道的弯月。月辉洒在他皎洁的肌肤上,蒙上一层薄薄的华光,琉璃色浅浅的眸中流露着倦倦情深,似乎期盼寄托给弯月。   进来的秦王看着这人的侧脸,微微眯起了目,无情无欲的面孔隐在暗处,让他整个人带着一份阴冷的气息。   木千青知道有人进来了,却没有说话。秦王公仪玉敛看了他一会儿,走过去,挡在他的面前,道:“木千青?启明的驸马爷?”   面对秦王这明知故问的问题,木千青很是好脾气地微笑道:“正是。”   “本王问你,陵南三户,刘氏,严氏,还有那溪遥可是你杀的?”秦王厉声问道。   木千青摇摇头,答:“不是。”   准确来说,刘尚守死于兰草,若是他没有喜爱到日日夜夜与那兰草相处,便不会死。严远之死于意外,他本意只是让严远之做一场温柔软香的梦。溪遥死于贪心的押送官差,他只是施了银子。   所以他否认也是有道理的。只不过非他亲手所杀,却是他一手安排的便是了。   “还在狡辩,那带毒的不死兰草难道不是你送给刘尚守的?严远之难道不是在你的栖暖室内被吓病不日而亡?溪遥尸骨泛着黑斑,毒死之症难道也不是你所为?”秦王凝起了眉。   “不是。”木千青似乎觉得秦王的指控有些好笑,笑得有些嫣然。   “死不悔改,来人上刑!”公仪玉方声色一厉,呵斥道。   牢房外的守卫犹豫了,这叫上刑的人是秦王他们得罪不得,这被上刑的是驸马爷,还是启明殿下的驸马爷,他们也得罪不得。   这外边传启明殿下的手段狠辣果决,从不给人余地,若是驸马爷当真在大理寺牢里受了什么罪,启明殿下又在乎驸马爷,那他们就要去阴曹地府当狱卒了。   虽然这已经两日,驸马爷今夜也是被扣留的第三日了,始终不见殿下来访大理寺,摸不清楚启明殿下是在乎还是不在乎驸马爷的,但是最怕就是万一一个在乎,那他们就完了。   见那些狱卒们犹犹豫豫,秦王声音忽地阴蛰:“你们都听不懂本王的话吗?”   “属下不敢,只不过……”说话的一个狱卒还未说完,便被一个同僚拉住,狱卒抬头一看秦王像厉鬼一样的双目正瞧着他,顿时什么话也说不出了。   等木千青被捆于木架上,旁边燃着一盆炭火,烧得极旺,整个刑室闷热的让人直流汗。公仪玉方挥退了刑室里的狱卒,然后才走到刑具桌上,一手负后一手轻轻地放在桌上,看着对面的木千青。   “木千青,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就算你是启明的驸马也没有用,你看启明到如今可来看过你?不过若是你另有苦衷,本王也会向父皇禀明,保你一命不成问题。”   其实此刻木千青被旁边的炭火蒸得头昏沉沉的,并不是很能听明白秦王此刻说了什么,其中的意思又是什么,他只是本能地摇摇头,道:“我没有杀人。”   “不见棺材不掉泪。”秦王神色一狠,随便挑了一把薄刀便走到木千青的面前,在他的肩肘上狠狠地划伤一个口子。   因为刀太薄,那口子过了一会儿才慢慢绽开,就像是花瓣一样慢慢地盛开,血由慢而快地淌下,露出里面的肉理,甚至依稀可见白骨。   木千青痛得险些厥过去,又万分不幸的没有厥过去。正在热血带走他身上温度的时候,一道极烫仿佛被灼烧的热度覆在他的伤口上。   白皙的肌肤立即被铁烙印出一朵牡丹图案,血流的速度又慢了下来。那模样分外的香艳,香是人肉的香,艳是红牡丹泣血的艳。   公仪玉方似乎很满意地看了一眼那漂亮的牡丹图案,然后拿开了铁烙。他扣住木千青惨白的下巴,凑近了,盯着他开始涣散的琉璃目再问:“两天三夜,你对于罪行一律否认,不该说的一个字也不说,看来也是个聪明人。那么你当知道,本王对你没什么兴趣,你只要告诉本王启明为什么忽然出现朝堂上,为什么非要嫁你不可,或者承认杀那三户全是因为启明即可。怎么样?两条路,你任选其一,本王便能保下你,你想选哪一条?”   涣散的琉璃浅眸慢慢地聚焦在公仪玉方的身上,看见那张像极了睿风帝神色的脸上此刻再没有半分的像,阴冷残暴再不是什么无情无欲如枯井无波。   “千青想选第三条路。”木千青见公仪玉方凝了凝眉,似乎疑惑,忽地笑起,“为空桐死的路,望秦王殿下成全。”   他的笑,绝艳无方。 ☆、龙体有恙秦王谋   冬月来临,白雪仿佛棉絮一样落了一些,北襄城中屋瓦在晨间会结上一些霜,不多,偶有几处折过阳光,便会耀出绚丽的虹彩。   睿风帝第一个出嫁的公主在这样的时节里盛装入了花轿,嫁与的是中台令欧治的嫡长孙欧卿岩。一双璧人,佳偶天成,不管是哪一方面都比之前成婚的启明殿下与青楼小倌木千青看起来般配多了。   可是就是这样一对受尽艳羡的佳偶成婚,却很是遗憾地少了睿风帝的出席。让围观的百姓与参与婚礼的百官都微微错愕,但是这份错愕里,又有一些无奈。   因为睿风帝并非不愿出席自己女儿的婚礼,而是龙体实在支撑不住。   不知道为何,睿风帝的身体从启明殿下大婚之后便开始每况愈下,衰败的速度极为迅猛,仿佛一夜之间摧枯拉朽,夺去了所有生机。   太医们也都束手无策,对于龙体为何忽然大恙,有两种说法争持不下。   有人说是因为陛下心绪太多导致睡眠不佳而精神萎靡,气血两亏的情况下,最终衰败了龙体。应当放下政务,好好卧床休息,修养气血。   也有人说正是因为陛下卧床太多,少有活动才导致夜眠不安,容易惊醒,最后亏败了龙体。应当多外出活动,少滞留屋中,不要太早睡,也无需太早起,调动身体机能。   这两种说法,两方太医争得面红耳赤也无一定论,最后睿风帝烦不胜烦,命大太监将之全部打入大牢,想到了法子商量好了再放出来。   众人惊恐跪地告饶,却还是无可奈何地被拖下去关押。   平乐公主府上,婚礼盛大,规模不输启明。只不过两个公主在朝堂上的分量却不是可以相提并论的,是以在平乐公主的婚礼上,大臣们显得轻松多了。   欢声笑语,热热闹闹,一派喜气洋洋的模样。   空桐也在席上坐着,同公主与宫中女眷一桌。乐少寒自然与周谨行一桌,比较有意思的是公仪坷,他坐的是秦王一桌,而秦王却没有与太子一桌。   这明显的势力区分,让人看得是胆战心惊,稍微懂得局势的人,都能从这秦王与太子分桌而坐,看出一些端倪来。   而今日出嫁的平乐公主,正是与秦王同母所出。   当一身喜服的平乐被喜婆牵出来,红绸另一边便是欧治嫡长孙欧卿岩。欧卿岩一副不甘不愿的苦瓜脸,让瞧着的人都心道,这人也真是大胆,就算再不情愿做这个驸马,也不能表现的如此明显啊。   空桐瞧着欧卿岩的模样,笑了笑,这不愿也不一定真就不愿,指不定以后就喜欢的紧。   她觉得以平乐的智慧要一个夫君倾心于己,只是时日的问题。平乐是个巧慧的女子,从她不动声色地将自己请入宫中多日,又能让康乐将自己留宿宫中,便可看出。   康乐与平乐可不是一母所生,若没点收买人心的手段,如何能令康乐如此听她的话。只不过如此巧慧的女子却有个不太明智的哥哥,否则平乐的身份只会更尊贵才是。   婚礼进入新郎留在厅中与众人饮酒,新娘回到房中静候的时候。   这才是婚礼最热闹的时候,众人争着要与驸马爷敬酒。也有人便这么想起了另一个驸马,敬酒时语气意有所指,就不知道指向的人是否在意了。   “卿岩兄,本侯敬你一杯,祝你与公主百年好合,早生贵子。”公仪坷一杯饮下,见欧卿岩爽快地喝下后眉宇微皱,拍拍他的肩膀道,“这娶公主不比娶寻常女子,卿岩兄日后好自珍重,莫要行差踏错,就算是为了心爱的人也不可,否则就算公主明知真相也不会纡尊降贵救你的。”   这作为亲哥哥的秦王正坐在一旁,公仪坷便像是酒未多饮先醉了一样,说起胡话。可是秦王还是秦王,没有丝毫的异样,脸色如常的严肃。   敬酒的人都凑了过去,身为欧治嫡长孙,公仪坷说的话究竟是说给谁听的,他怎么会听不出,随即笑道:“若是卿岩自己做错了事,怎有让公主出面为卿岩解决的道理。侯爷说的没错,公主不比一般女子,卿岩日后不仅代表了欧家,更是与皇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自当更加自律言行才是。”   公仪坷笑笑,随后让出敬酒的位子,坐下自斟自饮。时不时瞧瞧另一边什么影响都没有受的宫中女眷一桌,心中自嘲,又为木千青苦了一苦。   乐少寒正巧背对着公仪坷与欧卿岩敬酒的场景,周谨行什么话都没有说,老老实实地吃菜喝茶,也没有去敬酒凑热闹。   婚宴结束后,几位贵人在众臣的簇拥下离开了平乐公主的府上。   空桐离开前,瞧了一眼跟随秦王离开的公仪坷,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上,三更天时,书房里只点了一盏灯,昏昏暗暗。公仪玉方站在书桌前,神色极为紧张的模样,盯着书桌上的字条看了许久,像是能看出一个洞来。   良久,他才抬起头,看去那面对着门而坐,侧对着自己的子恒。那个位子正好离烛光远,地上的影子老长,子恒放下茶杯的动作在影子上的显示如同一双鬼爪幽幽地伸过去。   公仪玉方道:“父皇今日连平乐的婚礼都没有出现,看来宫里说的消息是真的。”   “陛下圣体欠安,也不是如今才知道的消息了。消息里说皇宫已经尽在太子掌握之中,未免有些危言耸听了。”子恒白皙的小脸隐在阴暗里,说话的声音却异常清晰。   “可是万一消息为真,一旦父皇有个三长两短,皇位不就……”   没等公仪玉方说完话,子恒又道:“就算太子没有控制住皇宫,皇帝一死,皇位自然是太子名正言顺地坐上去,除非控制住皇宫的人换成殿下,再矫一份遗诏,这皇位才有可能是殿下的。”   “子恒,如今情况如此危机,你怎么还有功夫说这些风凉话,你曾答应过助我夺得皇位,你忘了吗?还是你要食言?”一脸紧张的公仪玉方此刻微怒地看去那阴影里坐着的人。   静默了片刻,阴影里的人起身,走到了公仪玉方身旁,一手轻轻搭在他的肩上,那只手白皙柔小,都不像个男子的手。   子恒小巧的脸上蒙着一层昏暗的灯光,柔和的眉目仿若含情一样,他对秦王说道:“殿下这么着急,如何成就大事,皇位若是容易到唾手可得,又怎会有那么多人为了江山白白葬送性命?”   “那你究竟是什么意思?”说不急,他怎能不急,若是父皇真的崩了,太子便会立即继承皇位,自从三年前大夏国的事情开始,他就发现太子不像原来的软弱模样了。   他花了数年在朝堂建立的威严,近几年已经在太子越来越锋芒毕露下所剩无几。子恒让他不急,他如今怎么能不急,此刻当真是穷途末路的时候了。   “别忘了,我们还有启明殿下这张王牌呢。朝中大臣,掌权的就那么几个,还都是看着启明殿下长大的,多少都曾教习过公仪空桐,所以她这个公主在朝堂上的力量,可不输你与太子。”   “那又有什么用,应你之计扣了木千青在大理寺牢中,可是公仪空桐有一点反应吗?听眼线说,她甚至在府中听起了戏来。本王看她根本不在乎那个木千青。”   “就是一点反应都没有才最奇怪。”子恒收回了搭在公仪玉方肩上的手,捻着一缕发,双目发怔地望着烛辉,“木千青可是她自己要嫁的驸马,就算不是怎么喜欢,也不至于做到不闻不问的地步。殿下别忘了,启明公主当初是个多么霸道的人,可不是几年修生养息就能改掉的,若是改掉了,又怎会亲手杀了梦星宫挡路的宫婢,又怎会一个不快就将整个府的奴才全换了。”   “说到她那次将整个府中的奴才全换了,本王就不快,好不容易安□□去的细作,如今就只剩下一人。”公仪玉方愤愤不快地道。   子恒听罢后,瞧着秦王的脸色笑了笑,也不知他的笑意里究竟什么意思。随后他才又说道:“殿下有何好气的,那些细作就算是待在公仪空桐的身边也了解不到任何消息,留着也不过是个隐患,如今被她这么一番处理掉了,不是方便了我们吗?”   “可是,你说公仪空桐有用,如今她对于木千青被困牢中无动于衷,公主府上又没有足够的人手让我们获取消息,这人要怎么用?”   “殿下莫急。”子恒又笑着为气愤不已的秦王抚背,“要想用公仪空桐这样的人物,自然要徐徐图之。她既然要表现无动于衷,对木千青毫不在意的样子,所幸我们便让她装个够。这件事子恒已经派人去处理,殿下稍安勿躁。这里还有一件事,需要殿下做决策的。”   “什么事?”愤愤的表情还在,公仪玉方听了子恒的话又疑惑了,侧目看去他,见那小巧白皙的人像一只小狐狸一样让人看着心动不已。   “殿下,南周那边已经部署完毕了,既然殿下担忧太子控制皇宫,一旦陛下驾崩,一切都回天乏术,何不先发制人,到时候殿下也有足够的筹码与太子对抗。”一遍替公仪玉方顺气,子恒一边慢慢地说道。   公仪玉方听后,沉目想了很久,他自然明白子恒的话事是什么意思,这件事本来他们便筹谋许久。最后,公仪玉方点了点头,从后方书架的暗格中取出了两件东西,一齐交付子恒手中。   “这两件东西子恒都当收好,本王只相信子恒,这件事还当子恒亲自去办为好。”公仪玉方郑重其事地说道。   子恒接下后,冲着公仪玉方笑了笑:“殿下放心,君臣再见,希望那时子恒能唤殿下一声……陛下。”   黎明将至,城门为一人而开,开门的城卫毕恭毕敬,想必是什么大人物。只是那人物背影清瘦,戴着一方帷帽,遮去了全部容貌。 ☆、风流公主有新欢   今日的阳光很好,空桐用了早膳后,懒洋洋地又回房睡了一个回笼觉。女婢们在门外静候,觉得这几日的殿下实在是好伺候多了,不似之前那般喜怒无常,骇人得厉害。   一阵寒风吹响了窗棂,屋中安然睡着的人悠悠地睁开了眼,眼帘如扇轻轻扇了几下后,人便起了身。   屋外的人听见了动静,连忙进来,反手关上门,不让冷风吹入。女婢走到空桐身边,问道:“殿下醒了?”   “嗯,什么时辰了?”空桐迷蒙地问道。   “巳时刚过,殿下可要再睡一会儿?”女婢回答着。   “不必了,出去走走。”空桐慢悠悠地起身,又进来几个女婢,伺候她将衣服穿戴好。   本想出门的空桐最后还是没有出成,左右不知道去哪儿,便在公主府中晃悠了起来。她一路走着,没有目的地闲逛,走到后院时瞧见前方草丛里有人说话。   “前面什么人在争吵?”空桐皱眉询问,那方的声音低低的,但是明显不是一道人声。   “奴婢去看看。”贴身婢女说完,便朝着那方走去。   好一会儿后,婢女回来,还带了两个人,一男一女,皆是低着头。空桐的贴身女婢道:“殿下,方才便是这二人在草丛中说话。”   空桐点点头,近身伺候的女婢便退到了空桐身后,空桐问向那二人道:“你们在争论什么?”   那名女子抬起头来,道:“回禀殿下,奴婢是负责后院打扫的,刚刚见这人在草丛中鬼鬼祟祟的,是以呵斥了几声。”   “哦?”空桐双目微眯,眼尾上挑一笑,挂起一分笑意道,“是吗?”   “殿下,小人方才只是在寻东西,没有做什么鬼鬼祟祟的事啊。”男子彷徨地跪下,在空桐质问之前辩解道。   空桐转眸又看去那跪地的男子,见他的衣着轻佻,布料也不是府中奴才的料子,想了想,笑着问他:“你叫什么名字?抬起头来说话。”   男子战战兢兢地抬起了头,双目含着泪,朱唇紧抿,好一副绝色容貌,女婢们都微微惊叹,竟与驸马不相上下。   空桐瞧见他容貌的时候,不由地愣了愣,随后缓慢地蹲下,指腹在他下眼睑滑过,为他划去了盈满眼眶的泪水。   男子还没来得及回答空桐的话,便被她这样暧昧的动作惊到了,瑟缩着不敢动弹。空桐这次耐性可谓极好,又问了一遍:“你叫什么名字?”   “在下青衣,是上次来公主府上唱戏的班子里的人。上次唱完了戏回去,青衣发现自己的玉镯不见了,所以才央了人进来寻找。殿下,青衣真不是什么鬼祟之人,还请殿下相信青衣。”   男子诚惶诚恐地说完,又匍匐去地上,不敢对视空桐。方才说这男子鬼祟的奴婢眼见殿下对他如此和善,有些担忧地道:“殿下,这人方才在草丛里的模样,的确鬼鬼祟祟的,殿下相信奴婢。”   空桐笑了笑,慢慢地起了身,黑亮的眸一会儿看看男子一会儿看看那奴婢,最后她还是看着跪在地上的男子道:“你那镯子长什么模样?本宫派人去打造一副新的给你可好?”   “殿下,那玉镯是小人母亲的遗物,若是……若是真的无法寻回,小人也自当认命,不敢求殿下赏赐,只求殿下让青衣再找找,指不定……指不定一会儿就找到了。”   青衣的声音很是温和,又有一些柔弱,让人不自禁地想要怜惜。空桐身后的贴身女婢都有些动容了,可是她们也都知道殿下的事,她们最好是一句话都不要插嘴。   否则,不安分的后果,前几个月不就出现过吗?   “絮儿,你去找一队侍卫过来,帮青衣找到玉镯。”空桐平静地吩咐道。   而听见殿下如此命令的众人都呆了呆,没想到这个青衣竟然能得殿下如此青睐。絮儿,也正是方才去草丛里看发生了什么的女婢道:“是,殿下。”   絮儿去叫侍卫后,空桐又俯身将青衣扶了起来,然后仔细端详了他一番,见他低着头,怯怯地似不敢与她对视,不由地笑了笑道:“本宫命人帮你寻镯子,你便一句话都没有吗?”   “谢……谢谢殿下。”声音轻若蚊子叫,青衣依旧低着头,羞羞答答的模样,仿佛一个含羞待嫁的闺中女子一般。   空桐觉得好笑,瞧见他衣袂裤腿上都是灰扑扑的,又说道:“跟本宫去换身衣服吧,等会儿镯子找到了,他们自然会送来。”   青衣听命地跟在空桐身后,进了公主府的主院,又入了空桐的房中。再出来时,已经换了一身干干净净的华服。   空桐左右瞧了瞧他的模样,觉得甚是满意,又领着他在院中喝茶静候侍卫们把镯子寻来。其间送茶点茶水的女婢们都好奇地打量着青衣,就想看看这人是哪里特别如了殿下的意。   左右思索后,女婢们不约而同地认为,是这人的美貌。想当初,启明殿下让木千青做驸马,不就是认为他是整个燕秦最美的男子吗?   而如今再看这青衣,与驸马爷相比,似乎也逊色不了多少,若说驸马爷的气质更佳,仿若谪仙旅世,可这青衣身上的亲和力却更强,让人由衷地想要靠近,想要与他说说话。   “青衣是哪里人?”空桐看着他道,黑眸中缱绻温柔,没有任何往日的厉色。   青衣放下茶杯,才恭恭敬敬地回答:“青衣原是蕲州人,十岁时随父亲到了北襄城,十二岁便加入了现如今的戏班子。”   “青衣有没有想过离开戏班子,另寻谋生的出路?”空桐听完他的话后,默了默又问道。   有些慌乱地看了看空桐,青衣刹那又垂下眼帘,随后连忙道:“青衣一无所长,只会唱戏,离开了戏班子,怕是会活活饿死。”   “青衣别怕。”见对面的人慌了神,空桐笑笑,伸手将他鬓角散落的发别去耳后,又轻声安抚,“本宫对青衣一见如故,又怎会让青衣活活饿死呢?有本宫在,青衣无需担忧。”   可偏偏,如此温柔的启明公主最是骇人深重,一旁伺候的女婢们都惊得眼睛不敢乱看,直视前方,拼命压着狂跳不已的心跳。   而青衣,此刻是震惊了,千算万算也算不到,不过是回公主里捡个镯子,就捡出了个桃花债。这启明殿下可是已经成婚的女人,虽然贵为公主,也不可能一女事二夫啊。   所以,殿下这是要养着他当面首吗?   若是他没有记错,正经的驸马爷这会儿似乎正牵扯着人命案子,在大理寺的牢里待着呢。这件事在坊间都传遍了,所以殿下对驸马爷的心思,也如坊间所传那般吗?   根本毫不在意?   正在这一片尴尬异常的气氛里,那在后院里寻玉镯的一队侍卫过来了,走在最前面的领队,率先跪在空桐面前,道:“殿下,属下搜遍了后院每一个角落,都未曾寻获青衣公子的玉镯。”   “哼,一个玉镯都寻不到……”空桐轻蔑地一笑,而话还未说完,一旁诚惶诚恐的青衣连忙开了腔:“殿下,既然翻遍了每一个角落都未寻到,想必是青衣遗失在了别的地方,还请殿下不要怪罪侍卫大人。”   好样的,这小公子竟然还敢在殿下面前求情,要知道当初千户侯前来求情都是失魂落魄而走的,如今也不知道殿下会如何对待这个刚刚还青睐有加的青衣公子。   侍卫长此刻也是汗如雨下,本就做好了被责罚的准备,却没有想到现如今还有人敢在殿下面前求情的。   可是,没有想到的是,空桐悠悠地侧目瞧了求情的青衣一眼,随后笑了,笑得甚是和善,道:“既然青衣求情,那么便暂且饶过你们这次,下不为例,下去吧。”   侍卫们叩谢后,背上已经湿漉漉一片,离开了都还是不敢相信,殿下就这么因为一个刚认识的人放过了他们。   之后,青衣公子被启明殿下留到了很晚才离开,离开前还被殿下邀请明日再来公主府赏花。虽然不知道这个时节有什么花是可以赏的,但既然是公主所邀,青衣自然不敢不从。   晚间,一身中衣的空桐,墨发披了一背,直直地覆盖了半个身躯。她房中掌着一盏灯,就在她身旁,手肘撑在桌上,她手掌托着下巴。   空桐看着自己今日让那个青衣为自己染得焉红指甲盖,幽幽地问身后阴影处的人:“说吧,查的怎么样?”   “如殿下所料,那个青衣并非蕲州人士,而是忽然出现在北襄城的人,冥阁传来消息恐怕这个青衣是别国人。”妗赤在阴影中如是说道。   “嗯。”空桐笑一笑,摸了摸鬓发,“往南周方向查了吗?”   “已经派出人去查询,应该明日便有消息。”   “记住,查归查,必定不可打草惊蛇。”空桐幽幽地笑着,望去了屋外,屋外空空无人,她晚间安睡的时候不喜人守夜,都是将人遣退的。   “属下明白。”   “……下去吧。”空桐皱了皱眉,最后还是只说了这三个字。 ☆、秦王再访大理寺   启明殿下对一个叫青衣的戏子厚礼相待的消息,第二日便传得人尽皆知。   一身轻裘缓步朝凤仙楼二楼而去的乐少寒便听见那些议论声,推开厢房的门,见两个早就到了的人。乐少寒来不及喝杯茶歇歇,连忙拱手道:“微臣来迟,望太子殿下恕罪。”   “乐大人唤我一声玉公子即可,不必如此多礼。”公仪玉敛请乐少寒入了座。   周谨行首先说道:“不知玉公子邀在下与少寒来所为何事?”   乐少寒双手接过太子递上来的茶,才听太子道:“空桐如今青睐戏子青衣,我不便到公主府拜访,所以才相邀两位大人,想要询问一下空桐那边安排的如何了?”   周谨行与乐少寒对视一眼,随后由乐少寒答道:“殿下派去的人应该已经到了北境,玉公子不必担忧。”   公仪玉敛笑着摇了摇头,说道:“我担忧的并非是这个。”顿一顿,他似乎觉得有些事问这二位还是不能问清楚的,“罢了,空桐应当自有斟酌的。”   他端起一杯茶,悠悠地喝着,丹凤眸中清浅,却似乎在想着什么。   乐少寒与周谨行不甚明了,便又听公仪玉敛道:“如今空桐寻得新欢的消息众所周知,老七近日必定按捺不住,若是你们有机会寻得空桐说话,便告诉她一声,木千青那里,我会帮着一些,但是她也要适当给彼此留些余地。”   周谨行默了默不是很能明白太子的话所谓何意,乐少寒略微沉眉,想了想,结合之前太子的担忧,便想明白了。   果然啊,世间事,最难不过一个情字。   他也是听向南枝说当初空桐听闻木千青死讯时的反应的,随即乐少寒应道:“少寒在此替殿下多谢玉公子。”   公仪玉敛笑得绕有深意地看去乐少寒,随后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举着杯没有喝下,道:“对了,还有公仪坷那里,当初乐大人与向少师的戏演得太深入人心,加之后来千户侯又在空桐那里受了挫,日后幡然醒悟必定无比难堪。乐大人若是无事的时候,也想想日后如何安抚侯爷吧。”   周谨行这么一听,又是似懂非懂的,少寒与南枝在公仪坷面前的戏,他是知道的,但是怎么太子的语气有些古怪的感觉。   可是,本性的谨慎还是让他没有开口,静静地听着。   “少寒明白。”乐少寒脸色有些难看地开口道,可心中却是在想,那家伙生性放浪不羁,怎会因为这么点事就心生嫌隙。   应当……不会的吧。   几日后,无月的夜里,大理寺寂静地仿佛没有活人一样。   潮湿阴冷的地牢,不再是上一次的整洁干净。公仪玉方看见的时候,很是满意,觉得听命的狱卒应该好好奖励奖励。   他笑得很阴森,一双狭长的眼睛看着草垫上侧卧的木千青,双手负后地走过去。   “这么多天过去,你可想明白了?”问完,许久没听见应答,公仪玉方也不恼,坐去草垫上,一指轻轻拂开散在木千青侧脸上的发,瞧见那发下一张惨白的脸,“啧啧啧,瞧瞧被誉为燕秦最美男人的驸马爷,如今这么狼狈的模样,也不知道启明瞧见了是否会心疼。”   阴阳怪气地说完,木千青依旧不动不出声,公仪玉方也不急,过了一会儿后,手背抚过木千青惨白的脸又道:“啊,本王忘了告诉你,如今启明正宠信着一个戏子,每日腻味在一块儿,如胶似漆的,恐怕顾不上心疼你。”   终于感受到手背下那张脸上起了一点动静,公仪玉方抿着唇又笑得妖邪了一分:“怎么?难受了?也是,自己在这里为她守口如瓶,受尽了折磨,可是心爱的她却令寻了新欢。据说那戏子长得不错,与你不相上下,启明最初不就是要燕秦最美的男人做自己驸马吗?你说她会不会舍了你,另嫁他人呢?”   一直紧闭的眼帘掀起,琉璃色的浅眸无波无澜,淡淡地直视着前方的昏暗,他干燥蜕皮的唇轻启,声音沙哑得不像是他的:“殿下多虑了。”   “多虑?”公仪玉方轻轻地重复,然后忽然阴狠地扣住木千青的下巴将他的头掰过来,盯着他那双浅琉璃色的眼睛,“你怎么就这么不识时务呢?明明她对你没有半点情分,你还为她做这么多做什么?倒不如乖乖听本王的话,早日出了这大牢,这外边还有人是真的为你焦急的。”   “……比如,那个公仪坷。”公仪玉方又笑起,笑得很是骇人。   木千青艰难地撑起身子,一手轻轻拂开扣住自己下巴的手,忍着浑身的痛,挪动靠去了墙上。他轻喘着气,抬起头,凉凉地看着公仪玉方道:“殿下处心积虑,构陷于我,拉拢千户侯,不过就是想要得知七年未出梦星宫的启明殿下为何忽然出现,是否与你跟太子的夺位之争有关,对吗?”   “没错,现在你要告诉本王了吗?”公仪玉方有些吃惊木千青居然会与他这么说,难道是忽然想通了?   木千青垂了垂眸,扯了扯唇角,似乎是笑了笑:“那么千青想知道,千户侯告诉殿下了吗?殿下从千户侯那里得到自己想要的消息了吗?”   公仪玉方忽地眸色一沉,正准备回答,“自然……”却还没有说完,木千青便接过了他的话说下去,“自然没有,否则王爷又怎会大费周章地再来询问千青。”   笑意尽敛,秦王公仪玉方忽然又恢复了几分睿风帝的神态风姿,他现在开始怀疑从木千青下手真是一招错棋,因为从这步棋开头之后每一步都走得如此艰难,而木千青在受了他那样的酷刑对待后,依然云淡风轻得不透露半分。   “王爷是不是开始后悔从千青这里下手了?”蜕皮苍白的唇笑起,木千青在这样狼狈污浊的环境下还是那般的美,“只不过,王爷就算从哪一方面下手恐怕都没什么用。”   “因为启明的出现是必然的,她,才是那个具有最纯粹公仪皇族血脉的人,才是皇室真正的主人。”木千青淡淡的眸色幽暗,看着公仪玉方时在笑,笑得很温柔。   “你这是什么意思?”狭长的眸眯起,公仪玉方声色严肃。   “王爷若连这话什么意思都不知道,要拿什么与太子殿下争?不管启明出不出现,王爷恐怕都注定是要败给太子殿下的。”浅色幽暗的眸光微敛,木千青声音很沙哑,莫名的让人心惊。   骤然,公仪玉方一把抓住木千青的头发,将他的头狠狠地压在草垫上。枯草划伤了他的脸,苍白的肌肤上显出几条血痕。而这骤然的动作也扯动了他浑身的鞭伤,痛苦地闭上眼睛,额上冒起了冷汗,而他却不能反抗。   若是反抗了,之前的隐忍就都前功尽弃了,若是反抗了,空桐那里的部署也将会被打乱。他虽不知道空桐怎么准备的,准备做什么,可是他知道他如今要为了空桐隐忍下来。   哪怕再痛,哪怕再屈辱。   “木千青,你是以为自己身为启明的驸马,本王便不敢杀你吗?”公仪玉方阴蛰地在木千青的耳畔说话,“别忘了,本王刚才便告诉你,启明如今有新欢了,据说今日二人还亲密地一起作画呢。你呢?身为启明的驸马,与她这么亲密过吗?本王原本以为你是个聪明人,怎么知道你居然这么不识时务。”   他抓着木千青的头发,又将他整个人提起来,看着木千青痛苦的闭着眼,额上的汗流到了眼尾,他又说:“本王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告诉本王启明忽然出现到底与太子有何图谋。只要你告诉本王,本王保证放你安然无恙地离开大理寺。”   痛得满额是汗的木千青仿佛没有听见公仪玉方的话一样,除了因吃痛而颤动不停的眉心,再无其他动静。   公仪玉方一恼,只觉这人简直敬酒不吃吃罚酒,所幸不要跟他客气。正在脑中构思着如何折磨这人,忽见他喉间窜动,白皙的颈项仿佛丹鹤一样绝美,还有那清晰的锁骨。   秦王此刻双目微眯,脑中浮现一个词,尤物。   忽然,他狞笑着将木千青又压回了草垫上:“敬酒不吃吃罚酒,既然你这么维护启明,那本王倒想看看一个被男人强了的驸马,高贵的启明还要不要。”   他的话音刚落,布满污血的衣服从后襟撕裂,随着这声锦裂,木千青从刚刚一直闭着的眼骤然睁开,双手成拳,他此刻脑中浮想起空桐还是宫一时的一句话。   “不管那一样东西我多喜欢,不管那个人是不是为了我而牺牲掉自己,我绝对不要被别人染指过的。”   电光火石,这一刹那,锦裂声,木千青成拳的手,空桐曾经的一句话,还有公仪玉方狞笑的表情,都停在了另一人温煦的嗓音中。   仿佛换了地界,从阴冷潮湿的地牢,到了春暖花开的私塾。   “老七这是在做什么?若是让父皇知道你如此对待启明的驸马,怕是不妥。”   此时此刻,北襄城另一边的启明公主府上,公仪空桐正执着画笔,在灯下的白宣上描摹着轮廓,从记忆中搜索细节,再用手中笔一一勾勒。   妗赤站在那灯光照不到的地方,正为空桐禀报着古又那边的情况。   “古又自来话少,两位将军可听得明白?”空桐问道。   “古部主将殿下的话,原封不动地背给了两位将军听,再加上太子的半块虎符调令,两位将军并未迟疑。”妗赤如此说着,却不由地想既然知道古部主寡言少语,说话总是一个词一个词地说,让人听得头大,又为什么要派古部主去呢。   “只希望路上不要出岔子便好。”空桐又下了一笔,视线落在画上,极为专注。   妗赤站在原地,静静地候着阁主其他吩咐,半响后才听空桐道:“没事了,下去吧。”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开了新文,所以从明天开始这篇文就每日一更啦…… ☆、太子来救兄弟情   大理寺监牢里,隔着一道铁门,太子公仪玉敛笑容清明,手上一招呼,便有胆小怕事的狱卒抖着手中钥匙将铁门打开。   进入这阴冷潮湿的牢房后,公仪玉敛皱了皱眉,看了一眼意欲逞凶未成的秦王,见他凝着眉,扭头看自己,手却依然没有松开那黑发。   视线在公仪玉方扣着木千青黑发的手上停住,公仪玉敛笑得丹凤眼折出寒光道:“老七,你可还记得父皇令你我二人一同审理此案?”   “本王当然记得。”公仪玉方笑笑,表情很是阴险,扔开了手下扣住的脑袋,“所以本王如今便是在履行父皇交代的任务,皇兄认为本王做的有什么不妥吗?”   “那老七可还记得本宫还是东宫太子的身份?”公仪玉敛微微笑,笑得寒意森森。   这剑拔弩张的气氛,让门外候着的狱卒们都感受到了,只盼着这两位龙子能够好好说话,就算是要弄事,也千万不要在这儿弄,他们一个也违抗不了啊。   公仪玉方笑着没有说话,而那笑得狭长眼中阴狞异常,没有半分善意。   见了秦王这个模样,公仪玉敛落了落神色,用着一种苦口婆心的语气道:“就算父皇命你我二人同审此案,二人之间也有个主次之分,老七可也是如此认为的?”   公仪玉方听后,阴着眸子勾了勾唇角,负后的双手朝前伸来,理了理自己的衣袖后说:“皇兄既然想要单独提审人犯,本王岂有阻止的道理。”   勾着那抹让人心中不舒服的笑容,公仪玉方最后再看了一眼床上趴着的狼狈人,然后才不屑地离开了牢房之中。   秦王走后,公仪玉敛挥退了门外候着的狱卒,走到草垫前,目中有些伤感地看了看木千青雪白的背上,蛛网一样密布的鞭伤。   脱下自己的外袍,盖在他的背上,听见他虚弱无力的声音道:“谢谢。”   太子有些寂寥地笑了笑,转身走去矮桌旁,丝毫不嫌弃地坐下,望着床上的人,说道:“你我多少年没有这么说过话了?”   这似乎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久得他现在都不太记得了,只记得这个孩子以前是个很漂亮的娃娃,一双眼睛就算没有笑的时候也是莹莹亮的。   当初公仪睿风还没有发疯嗜兄夺位,还是祁亲王时,木千弦时不时也会带尘月回王府小住,王府中没有多少人在意这对住在偏僻小院中的母子,也没人知道这个粉雕一样的小人是祁亲王的孩子。   可是,他的母后是知晓的,母后薛氏尚未及笄便嫁与父皇,多年共处,对于很对事情的了解自然比旁人多得多。   比如那个一身清冷的女子,是江湖人称天药娘子的亦正亦邪人物,是公仪尘月的生母。   而公仪尘月还有另一个名字,木千青。   “兄长。”身披公仪玉敛的外袍,木千青觉得这么躺着说话很是不礼貌,遂忍着身上的痛,爬了起来,公仪玉敛刚想让他停下,不必如此为难自己,却已见他靠着墙直起了身躯。   那胸膛前开满的牡丹红烙,还有一道从心口出发斜向左侧的深深狰狞刀痕,让公仪玉敛忽地如鲠在喉,说不出半个字来。   还是低估了老七的狠毒。   “你为她所做,希望她能明白。”公仪玉敛皱起眉心,沉沉地仿佛叹息地出声。   “没关系,我只想看见她好。”木千青微微地笑起,温和的仿佛一身的伤都是旁人的幻觉。   公仪玉敛紧了紧喉,心疼地看着自己这个不被承认的弟弟,道:“我没有想过,多年未见,你对她的感情竟然越来越深。”   “兄长对太子妃亦是如此。”木千青笑笑,有些羞涩的意思,让公仪玉敛瞧着仿佛又回到了从前相处不多的时候,真的十分让人怀念。   他还记得当时粉雕的尘月皱着可爱粉白的眉头,小手托着脸,一副沉思的模样。他那日凑巧去了偏院,瞧见了,便问他发生了什么。   小粉人看他一眼,悠悠地又叹了一口气,然后软软的声音糯糯问他道:“兄长,你说若是终日思念一个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小玉敛当即傻脸了,他家小弟才多大,八岁有吗?居然就懂得相思的滋味了?不得了不得了,必须问清楚那人是哪家的姑娘。   不!应该先问清楚是男孩还是女孩,平日里缠着小弟的男孩实在是太多了些,而且一个个满脸的垂涎,真是让他太不放心了。   “小弟这是……”一边说一边斟酌着用词,小玉敛还没将一句话问完,便听小尘月说道,“哎,尘月真的很想她啊。”说完,小脸扬起,惆怅地望着碧蓝碧蓝的天空。   一朵绵云飘过,小玉敛终于问出了口:“……那个他……是男孩还是女孩呢?”   小尘月甚是疑惑地看去兄长,嘟着嘴想了半天才说道:“他穿着男装……”   小玉敛脑海中天雷滚滚……   “……不过应该是个女孩。”转而,小尘月又捧着脸,看着地上搬家的蚂蚁,幽幽相思。   吓死人了!小玉敛抚抚心口,觉得小弟这一番话真是让他吓得不轻啊。随后又开始思考,为什么尘月说穿着男装又是个女孩这个深奥的问题。   “兄长,你常常进宫吗?”小尘月此刻又仰起了头,看着碧蓝碧蓝的天空。   “也不常,怎么了?”看去尘月粉雕一样的脸庞,一双琉璃色的眼睛清澈得仿佛山涧溪水,盛满了整个世界的澄清。   “哎,如果兄长常进宫就好了,就可以带尘月进宫去见见她了。”小尘月惆怅地叹惋着。   进宫……见她?那个身着男装的女孩是宫里的人?   等等,宫里能够不守规矩穿着男装的女孩似乎大概应该必定只有一人才对……公仪空桐?!   那个混世魔王?!   小玉敛十分震惊于小尘月如此的审美,再看可爱到人见人怜的小尘月一副痴迷不已的表情,他决定必须要好好地告诉尘月什么样的女子才是可以喜欢的,日后好娶的,什么样的女子只能远观,不可近识的。   于是,小玉敛非常牺牲小我,解救小弟地述说了自己与萧落情的纯真唯美爱情。   然后……小尘月似有不解地问道:“落情姐姐答应嫁给兄长了吗?”   “……”   那时候的一番对话,便在小玉敛的沉默中宣告结束。   而此时,阴冷潮湿的地牢中,相视而笑的两人都不复当初孩童模样,都变得温和谦逊,成了心中自有城府的人,相对着也不一定便完全相信对方。   只是都知道那份难得的兄弟情谊还在,只是都知道若是哪日敌对了也是各有苦衷,无需多做解释。   “今日之后,老七应当不会再来,你可以放心些了,等会儿我便让人给你换间牢房,只是苦了你还需要在牢中忍耐一些日子。”公仪玉敛有些愧疚地说道。   木千青笑笑,没什么所谓地道:“没关系,她能放心安全地做事便好,这点伤,我还受得住。”逞强的话刚刚说完,腹部的鞭伤便是一阵抽痛,皱眉忽地低下头去忍耐。   公仪玉敛见状要上前询问,只见木千青一手止住,半晌后慢慢抬起满额薄汗的头,苍白地笑了笑,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浅色的眸有些幽幽地问道:“她,不,那个戏子会武吗?会伤害到她吗?”   原本紧张的表情被木千青这怪怪地吃味模样逗乐了,公仪玉敛无奈地笑笑,心道尘月如今不如以前坦率了,至少以前想念了便大大方方地说想见,如今是吃醋了却要死撑成关心。   “放心吧,就算那戏子会武,就算空桐绝世的武艺也不敌,还有个更为厉害的不像人的向南枝在暗中保护着。尘月不用担忧。”公仪玉敛负手站在木千青的眼前,温煦地看着他。   而某个躲在屋瓦上忍受了多日风餐露宿,只为保护不孝孽徒的曾经少师,向南枝大人忽然打了个喷嚏,搓搓手臂,深觉这次事件完了,必定要空桐想个办法把他弄到明面上去保护。   夜夜如此,实在太折腾他这副老身板了。   “……是吗,那就好。”木千青眼神躲闪,明知道公仪玉敛是在故意不告诉他他真正想知道的,却还是不好意思直接问。   “只不过,空桐今日的确是很宠爱那戏子,据说几日前还为了那戏子饶过了一干办事不利的侍卫,让人实在惊讶。”公仪玉敛略带调戏地看去垂着头有些落寞的木千青。   他见他不再说话,又过了好一会儿才觉得差不多了,道:“只不过据我从其他地方了解到,空桐正利用这个戏子的出处,顺藤摸瓜查到了南周去。看来这个戏子在空桐眼中,也不过是个饵罢了。”   余光再看去垂着头的木千青,果不出所料地瞧见了他唇角细细勾起的笑意,轻咳一声“咳咳”提醒人自己差不多要走了,就别沉浸在男女私情里,快送送兄长吧。   木千青回神,笑得脸色至少红润了一些,抬头望去公仪玉敛,温和地道:“兄长慢走。”   公仪玉敛温煦地点点头,心中其实有些不舍,因为不知道日后还有没有这样的机会与尘月对话,朝着铁门走去,手刚刚碰上门,他又忽然停住,想起了什么回头看去一直望着他的木千青。   他道:“对了,尘月,韩贵妃数月前从家弟韩横秋那里得到的安眠香,可是得你的引荐?”他有这一问,也算是突发奇想。   因为那安眠香他找人看过,没人瞧得出这香有什么特别的,而他却觉得这香必定有奇特的地方,否则不会让长久失眠,用过各种办法也不见效的睿风帝一闻此香便陷入深睡。   而尘月的娘是天药娘子,小时候并不知道这个名号如何特别,如今的他自然知道天药娘子是个使香用药的绝顶高手,而尘月作为天药娘子的独子,也必定是会一些的才是。   是以,他才想到了问尘月。   木千青一愣,随后明了地笑笑,冲着公仪玉敛用沙哑的声音轻轻地说:“看来尘月多此一举了,兄长早有准备。”   公仪玉敛闻言,也冲着木千青一笑,笑得温煦,双方都读懂了彼此的笑意为何,之后公仪玉敛不再说话,安安静静地离开了大理寺地牢,离开前嘱咐了狱卒为驸马爷换一间干净舒适的囚室。   坐在马车中,公仪玉敛托着下巴,幽幽地想父皇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渐渐夜不能眠的,而他又是从多早之前开始如尘月所言开始准备的。   想了许久,公仪玉敛承认,已经想不起来了。   又或许,只是不愿想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之后开始,每天都是下午七点更新一章啦 ☆、曾经叔侄今仇敌   将近年关,户户喜气洋洋,却正是在这时,南周发难。   睿风帝已经近一月没有上朝,皇宫被白雪覆盖,秦王公仪玉方面容肃穆地踩在软绵的白雪之上,一步一个深深的脚印,一路延伸至圣明殿。   “父皇可在殿内?本王有急报上禀。”脸色极为不好的秦王看着守住殿门的大太监,拿着那拂尘悠悠闲闲的模样。   大太监尚未搭腔,身后便传来一道温煦的声音,可这道声音深深地令公仪玉方厌恶。   “老七是要找父皇商议南周犯境的事吗?”公仪玉敛微笑着踏上台阶,厚重的披风加身,更显得他文弱如书生。   公仪玉方回头,似笑非笑,狭长的眼微微透着狰狞的颜色:“看来皇兄也是为此事来寻父皇?”   公仪玉敛摇摇头,轻声道:“不,本宫来是因为想要告诉七弟,父皇如今不在圣明殿内,并且太医嘱咐,父皇的病不宜再劳神。”   秦王脸色一凝,手上重重一挥:“荒唐!国之将难,岂有隐瞒御前的道理。”   太子公仪玉敛不以为意,稍稍低眉一笑后才道:“本宫并未说要隐瞒父皇,而是说父皇那里,本宫已经禀报过了。”   秦王脸色刹那白了,目光一沉,觉得公仪玉敛刚刚分明是在玩弄他。   “既然皇兄已经禀明了父皇,不知父皇对此事有何决策?”压住心中的恼怒,公仪玉方强撑着酷似睿风帝古井无波的神色说话。   公仪玉敛依然是笑,一副对自家晚辈极其无奈的表情道:“刚刚,本宫不是说了吗?太医嘱咐,父皇如今不宜劳神。”   “你!”秦王气得脸色又由白变红,公仪玉敛这分明是在戏耍他,“皇兄,你不要欺人太甚,如今父皇病重,本王身为人子本就有探望的权利,更何况如今南周犯境,今日本王必要见到父皇不可!”   文弱太子见对方已经完全破了平静,不能再装着那副无情无欲的嘴脸,双手负后,笑得眉目清朗:“本宫也一再强调了如今父皇病重,不宜劳神。”   “公仪玉敛!你不要给脸不要脸!”秦王此刻狭长的眼睁裂,眼白处猩红,仿佛一只即将发动攻击的野兽。   而太子却悠悠地抬起了头,微笑停在一个弧度上,丹凤眼中清澈的光落在愤怒不已的公仪玉方脸上,须臾间,周遭似乎被寒冷的空气压抑住,谁人都不敢大喘气。   “秦王。”先是慢慢的一声,“你可知当众辱骂储君是何罪?”   私塾里诲人不倦的声音从太子的口中缓缓而出,圣明殿外似有两股气流冲撞,一道刚劲张狂,一道温煦缓和。   两人对视并没有多久,可是旁边的太监们都额冒冷汗,深觉这短短的一刻简直像一年一样久。   “来人,请秦王回王府,出言不逊,闭门思过一月,不得外出。”   话音落尽,太子人也已经离去。听命的禁军上前,面无表情地请秦王回府。   公仪玉方愤然推开请在自己身前的手,根本不能想象公仪玉敛竟然真得敢禁他足。   于此同时,一道召见的圣旨从韩贵妃的寝宫出来,捧着圣旨的太监神色严肃一路出了皇宫便朝着启明公主的府上而去。   空桐领旨之前,那戏子青衣正在旁伺候着她写字。临摹的是前朝一代大儒,笔锋锐利张狂,与她平日的性情一样。   女婢进了屋中,朝着空桐一福身,道:“殿下,宫里来了传旨的内官,正候着殿下去前厅接旨。”   “嗯,知道了。”空桐平平淡淡地应道,连头都没有抬起。   女婢应声,没什么表情地退出了屋中。青衣在一旁磨墨,见启明殿下依然故我地描字,仿佛刚刚女婢进来说的不是传圣旨,而是随便的一个什么人物送了一封信罢了。   “青衣为何如此看本宫?”空桐没有抬头,但是不代表感受不到他的视线。她轻轻地笑着,收了最后一笔,才将笔放下,动作缓缓地看去他。   “青衣只是好奇殿下对圣旨一点都不……”没找到好的措辞,青衣顿在了此处。   空桐笑得铜铃目莹莹,唇上勾着一个温柔的弧度:“一点都不敬畏,对吗?”好心地为他将一句话补齐。   青衣低下了头,弱弱地不敢再开腔,虽然知晓启明殿下对自己特殊,但是他也自知不可滥用这份特殊,否则最后惹来杀生之祸的必定是他。   “青衣这是在怕本宫吗?”伸手抚摸在他的脸上,空桐幽幽的黑眸瞧着青衣此刻躲闪的神色。   空桐的手一点都不冷,青衣的脸也不凉。两道不同的肌肤相触,她瞧见了青衣慢慢红起来的脸色,忽然便想到了另一种触感。   那是一冷一热的相碰,她自然是暖的那个,而冷的那个人,身上带着淡淡的甜香,她十分喜欢,至少作为宫一的时候是的。   “走吧,陪本宫一同去领旨。”笑容未变,她放下了手,绕过桌边的青衣走出门外。   青衣跟在公仪空桐的身后,入了前厅,一位神色焦灼的公公瞧见了公仪空桐,立即起身拜礼。   “公公可别坏了规矩,您可是来传旨的,一举一动都代表着陛下呢。这一拜,启明怎受得?”空桐悠悠地止住他的动作。   那太监也机灵,一听便明白,随即讪讪地笑着骂自己糊涂。   圣旨宣读完毕后,空桐起了身,默了默,才笑着对传旨太监道:“那公公请吧。”   “殿下请先行。”太监笑得极尽谄媚,弯着腰背伸着手请。   空桐瞧着那太监笑了笑,便不再推诿,命人送戏子青衣回去,而后便登上了去往皇宫的马车。   第一次入韩贵妃的寝宫,若不是有人带路,她恐怕都不知道如何走。前面的十二年,父皇的后宫只有母后一人,许多宫宇闲置虚设,她也没有闲得发慌将每一个地方都去走一遍。   后来的七年,有四年在陵南都城,三年在北襄城,却是失忆的四年和三年。   “启明拜见陛下,望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空桐跪倒在韩贵妃寝宫的床榻之下。   床上半卧的睿风帝忍不住咳了几声,疲态尽显的双目只看了空桐一眼,略微吃力地抬起手挥退了静候一旁的韩贵妃与近身太监。   屋中沉静,只有两个人。两人都没有开口说话。   空桐跪的腿有些麻了,脸上的神色却丝毫未变。公仪睿风又看了地上跪倒的人一眼,再撇开眼,目视前方的时候,他才缓缓说道:“你可恨我?”   “启明不知陛下此话何意。”空桐声色不变地反问道。   “以前你总叫我皇叔,叫得很是亲切。皇兄还曾因为这样吃过醋,觉得自己唯一的女儿都被我抢去了,暗地里折腾得我够呛。”   公仪睿风回忆着以前,也不管空桐愿不愿意,他便这样说着。脸上甚至萦绕着一丝丝的幸福,像个孩子。   都说人老了便如同孩子,可是睿风帝如今刚越四十,实在不能用老字来形容。   空桐面朝地面的脸上没有丝毫异动,只是那放在地上的手悄然握紧。这一刻的紧绷,实在不巧,被疲态尽显的睿风帝瞧见了。   然后破天荒地,睿风帝笑了,笑得很温和,甚至亲切,却落了尾处又让人觉出一点苦涩来。   “桐儿,在这个世界上,叔叔最崇敬的便是你的父亲,我的兄长。”最在意的,也同时是那个时而诡计多谋,时而天真活泼的人。   “可是我最敬爱的兄长是死在我的手上。”他笑得很欣慰地看着地上依旧跪着不动的空桐,“你的父亲是死在我的手中,我亲手用刀捅进了他的腹部,看着鲜红的血液喷涌而出。然后他倒在了龙椅上,闭上了眼。”   这一刻,空桐应该有什么反应,近半年的假装,假装两个人是亲密的叔侄,假装彼此都不知道对方已经知道了最核心的秘密。   然后,此刻,公仪睿风自己说了出来,仿佛已经到了最后一刻。   慢慢地,空桐直起身躯,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仿佛一个木偶人一样看着床上半卧着的公仪睿风道:“陛下这是临死前的忏悔吗?”   “不是。”公仪睿风依然挂着笑容,仿佛是这一生的笑容都集中到了这一日。他否认了,否认后又温柔地说:“若是再来一次,我还是会杀了兄长夺位,又有什么好忏悔的。”   空桐目中忽的恨极,脸上已经褪尽血色,苍白得像个地底下爬出来的死人。   “还有,还有你的母亲。”公仪睿风扬起了头,望去高高的房梁,“你应当也已经知道了,彦尘嚣也是死于我的安排之下。”   垂在身侧的手早就麻木了,袖下手背上应该已经全是青筋。空桐心腔压着一块巨重的石头,压得她呼一口气都是痛不欲生。   “桐儿,彦尘嚣死在你面前的时候,吐得黑血必定叫你生疑了吧。”温厚的声音,全不似往日的睿风帝,“只不过七年前不管怎样你都查不到确凿的证据指证我,现在呢?可查出了真相,查到了确凿的证据?”   “皇叔。”空桐的声音暗淡,周围的光色也似乎暗了好几度,然后慢慢地笑,“你对父皇存着情爱之意?”   “混账!”公仪睿风愤怒地坐起,又因体力不支险些摔回去,双手撑在床边,怒视着空桐,“朕对兄长是敬爱!你怎可这样侮辱你的父亲!”   “我没有侮辱,而是公仪睿风你对父皇所存的心思让人觉得恶心!”邪狞的笑容又变作愤恨地怒视,空桐实在是觉得自己叫了十二年皇叔的人恶心的让人作呕。   “父皇专情母后一人,你便暗地支持大臣联名奏请父皇充盈后宫。父皇不答应,充盈后宫行不通,你便给母后下慢性□□,导致母后早逝。父皇所爱不在,你以为作为父皇亲弟的你必定更受父皇重视,怎知父皇因母后的死从此一蹶不振,对你的在意更是少。”   空桐笑得像鬼,白脸上是红唇勾出的笑容,黑眸极深不见丝毫清澈澄明:“到了最后,你甚至发现自己根本不是公仪皇家的人,连父皇的亲弟都不是,连博得父皇在意的资格都没有。”   “闭嘴!”地震一样的咆哮,自睿风帝的口中而出。   可是空桐怎么可能乖乖闭嘴,她神色依旧古怪如鬼魅,续着之前的语气,接着道:“得不到,就连得到的资格都没有,你要做什么?杀了父皇,夺了公仪家的江山,依旧姓着公仪的姓氏,如此便能证明你是公仪家的人?就可以证明你与父皇还是有着一层不可磨灭的关系?”   “我叫你闭嘴!闭嘴!”一边咆哮,公仪睿风一边像个疯子一样地爬下床,冲着空桐而去,眼中凶狠万分,杀机毕露。   空桐看着这已经不似人样的睿风帝朝着自己匍匐而来,心中诡异地升起喜悦之情。当公仪睿风与她只有半个手臂的距离时,空桐骤然出手,点晕了此刻早没了理智的人。   又看了好一会儿,她才收了骇人的笑意,做出一副惊恐万分的表情,高呼道:“来人啊,陛下昏倒了,来人啊!” ☆、神秘工匠范师傅   从皇宫出来已经是黑夜,马车被空桐遣回了府上,她独自一人走在从皇宫回公主府的路上。   月色莹莹仿佛天宫正盛宴欢歌,街上默默好似人间空寂百事已休。   她自然清楚公仪睿风为何召她进宫,为何说出那番话,他是想要她冲动之下杀了他,让他解脱,又能顺带除掉她这个心腹大患。   怎么可能这么容易。   月光将她在地上的黑影拉得老长,空桐一步一步,不紧不慢地前行。脑中想起数月前从禽风寨返回北襄城的路上,她折返了陵南都城。   那一天,她不仅在栖暖室院内发现木千青埋的酒不见了,从而知道他假死。那天晚上,她还去了一个地方,破巷深处的破门之内。   “范师傅,多年未见,近来可好?”空桐看见白胡子老头时,笑着问候。这隐没于市井的宅子还是三年前的模样,一点都没变。   老头笑得老眼微眯,鸡爪子一样的手摸着自己的胡子,旁边还是站着那个粗狂的大汉,空桐至今都不知道大汉的名字,却已经知道了范师傅不仅姓范。   他还姓樊。   樊恒,皇陵的领队工匠。   “小公子多年不见又生得俊俏了。”樊恒跟她客气。   空桐笑笑,道:“樊恒,睿景帝元年开始主领皇陵修建工程,睿风帝元年殉葬皇陵之中。樊,范,范师傅的技艺的确是令人惊叹,怪不得能够将一座大宅建在这破门之内,从来无人能够察觉。”   “如今,宫一小兄弟不就察觉了吗?”听完空桐的话,化名范师傅的樊恒老头只是摸胡子的手顿了顿,然后便笑着回答,没有丝毫惊怖。   旁边的善信却怕了,他神色焦急,身上一动还未出手或者说话,便被空桐抬头看住,看得他仿佛被下了定身术,再也动弹不得。   “这位可否先出去?我有要事与先生详谈。”空桐如此温和不带丝毫恶意的说。   善信犹豫了。犹豫时,听见师父在旁轻声对他说:“去吧,宫一小兄弟若是想要害我,也不用这么大费周章。”   若是想要害,只需将他的身份告诉衙门的人,上禀中央,呈到御前,在他们还不知道的时候,便可将他们抓住,然后死罪难逃。   善信明白,于是凝重着一张脸出了屋中。   空桐看着樊恒,问道:“先生可知我是谁?”   樊恒摇摇头,道:“我只知道你不是小公子,而是小丫头。”   樊恒是真的不知道眼前人便是启明公主,他一个修皇陵的人,成日上山下地,就是没怎么入过皇宫,更不要说见过居在后宫中的公仪空桐了。   “先生所修的皇陵,住的……正是我的父亲。”空桐如是说道。   “你……”从看到空桐进门便一直很淡定的樊恒终于不能淡定了,他一手颤抖再也抚不了胡子,睁大了眼睛,实在是难以置信。   但是浑浊的老目仔细瞧去,又觉得这个扮作男装的女子的确有几分先皇的神态。心下慌张不已,这件事实在太过出人意料。   “……启明殿下,你为何……”为何三年前会出现在陵南都城,当时的她不是应该如睿风帝所言深居北襄城的梦星宫中吗。   难道……千思万绪,这个难道还未想完,樊恒又想起,若真是启明殿下,他此刻应当行礼才是,而不是如此多的问题。   匆匆欲起身跪拜,空桐连忙止住,道:“先生莫要多礼,我既然居于民间,便自与先生一样,有不得已的难处。先生还是如之前一样将我看做宫一便好。”   樊恒明白过来,定了定心神,再坐下,想了想道:“启……宫一方才说有要事与在下详谈,不知是何事?”   “皇陵既是先生修建,不知先生可曾……可曾见过父皇的遗体。”空桐神色忧愁。   樊恒怪了怪,却不敢多想,当初只道这小丫头是个有秘密的丫头,如今才知道,这秘密大得让人惊舌。启明殿下没有如睿风帝所言修养于梦星宫中,便意味着新帝撒了谎,至于为何撒谎,便不是他可以猜测的了。   “殿下应当知晓,皇帝棺椁入皇陵安葬礼仪,不是我等可以随意瞻仰的。”樊恒回答。   空桐心中早有所料,听后笑了笑,本是愁容,笑了后竟然有些晚霞落日的殊辉,她道:“你看,是我糊涂了。那么不知先生是否能够将皇陵密道告知于我?”   樊恒沉默片刻,先不说这个自称启明殿下的人是否是真人,便是真人在此,他也不能轻易将皇陵的出入密道告知。   空桐话一说完,并未等多久,便又说道:“先生应当知道秘密一旦被第二个人知道,便不再算是秘密了,为了一个不算秘密的秘密陷自己于危险之中,并不是个合算的事,你说对吗?先生。”   樊恒苦笑,最后不得已还是将密道告诉了空桐。空桐听得很认真,听罢后,她道谢:“多谢先生相告,为了先生的安全,我会派人在暗中保护先生。若是密道无错,先生一生都无需再过躲躲藏藏的生活,启明保证。”   此话一出口,樊恒一惊,后知后觉地庆幸自己方才没有故意说一个错的密道,否则那启明殿下口中保护他的人,便要成为了索他性命的黑白无常。   这番心思,果决大胆,樊恒终于有些知道睿景帝尚在的朝野上下,为何会分为两党,一为力保启明殿下居东宫之位,一为力荐帝王充盈后宫早生皇子。   都是一个原因,启明殿下太适合那个位子了。   之后回到北襄城,空桐按照樊恒所述,入了皇陵,见到了父皇的棺椁。她知道打搅安逝的父皇是大逆不道,是不孝。   但是,她需要真相。   当阔别七年,再见父皇时,尸身竟然保存的完好如同活人。英俊的模样没有一丝改变,肌肤剔透白皙竟然比活着的时候还要好。   空桐凝眉,看了好一会儿后才开始检查。   检查的结果,让她心痛,也同时让她无措。   漆黑的北襄城,月光莹亮,将她落在地上的黑影拉得老长,拖在身后仿佛一双手将她拉住,去不了任何地方,只能徘徊于此间寸丈。   从思绪中回过神,空桐左右瞧瞧,发现这不是熟悉的路,她怎么走到这条路的,她自己都说不清。望着前方百米处,大理寺的门,空桐想:“你是否知道?知道父皇在生前便自己服了慢性□□,一面想要留在人世照顾我,一面想要死去找母后。”   你是否早就知道?   铁窗外,月色如洗,木千青坐在床上靠着墙,身上没有动,只有浅色的琉璃眸在颤动,因为美极了冷极了的月光。   他想念空桐了,成婚一月,他们如同陌路,之后大理寺的人便来了,他立即了解了大致,明白了空桐为何会应宫里的邀约。   算算,已经半年,半年来,他们没有好好说过一句话。   那日大婚,他告诉空桐,公仪睿风不是她的亲叔叔,他与她没有丝毫的血缘关系。而空桐只是笑,笑着对他说:“无所谓,是与不是都好,总之一切都不会改变。”   他还没分清楚空桐口中的不会改变是她对公仪睿风的仇恨,还是对他的……仇恨。   而空桐已经一身红衣离开了屋中。   那是他们的新婚之夜,是他们的洞房花烛。   红烛刚燃,新妇已走。   如今一切都快要结束,他出去后空桐会如何对他。这是他此刻最为惶恐不安的,一旦升起这样的思绪,便痛过浑身的鞭伤。   这样的夜晚,忧思的人太多。   得知秦王被太子禁足,公仪珂心中害怕,毕竟如今千青还在牢中,秦王不能理事,他还能寄希望于谁去救千青?   他匆匆去了□□,却被告知秦王如今不能见客。   失望而去,公仪珂忽然觉得这座北襄城当真是冷得很,他寻了一家酒肆,要了热酒想暖身子,却发现越喝越是觉得冷,越冷越是止不住地想要喝。   一直喝到了夜深人静,酒肆即将打烊,公仪珂依然在喝。   乐少寒找到他的时候,那人已经伶仃大醉,根本分不出人来。   皱眉上前去扶人,心道:“那个自称冥阁死士的女人怎么回事,事先怎么不说她家前阁主喝得烂醉如泥,他也好提前找人帮手啊。”   心中一边埋怨,一边将帐结了,乐少寒这才扶着人出了酒肆,极为费劲地朝乐府而去。   “混蛋,全他妈是混蛋,公仪空桐是混蛋,那个秦王也是混蛋!公仪家就没有一个好东西!”喝醉的公仪珂忽然叫嚷着,还好附近无人。   乐少寒连忙捂住他的嘴,低声责备:“小声点,要骂人也小声点骂。”   然后,某人真的小声了,小声地骂道:“乐少寒……”乐少寒惊一下看去他,以为他醒了正叫自己,哪知那人含含糊糊接了一句,“乐少寒是最大的混蛋,全天下最大的混蛋。”   苦笑,乐少傅忽然很想将人甩下,独自离开。 ☆、王府密谋反心见   王府上,刚刚接到密报的公仪玉方凝目想了想,最后眼中乍现一抹狠绝的光色,找了个人来低头吩咐了几句。   那人听后神色严肃,应了公仪玉方,夜间从后门悄悄出了王府。正当那人左右环顾,偷偷摸摸地离开后,黑夜下的屋檐上,一道黑影快速闪过。   启明公主府上,公仪空桐正面无表情地给画上色,一头的黑发未束,身上穿得也很是单薄,这样的严冬时令,她却似乎一点都感受不到寒冷。   烛光照不到的地方,阴影昏暗处,一人出现,站的姿势静默,开口的声音冷酷柔凉:“阁主,秦王已经开始行动。”   空桐提笔上色的手上一顿,那一块颜色便重了些。她不满意地皱起眉,搁置了手中笔,盯着画悠悠地道:“既然狼都开始准备猎食了,我们也该准备一下火把了。”   “去东宫,告知太子殿下,该去王府拜访了。”双手撑在桌上,下方是那幅画,废了这么多精力,还是不能让她觉得满意,就算忽略方才那一笔重色。   这幅画,依然不能表现那人半分神/韵。   “是。”妗赤听命,后离去。   人走后,空桐又看了桌上的画好一会儿,才转身走去窗前,推开窗户,看去外面无月无星的夜色,冷风呼啦啦地灌入,灌得她衣襟鼓起,整个人仿佛身处气旋之中。   黑发飞扬,打在脸上,是痛。寒风刮过肌肤,像刀,是冷。公仪空桐仿佛一点都不觉得冷,一点都不觉得痛。   她便这么站着看着,想着。   第二日,依然是晚上,王府中多了许多人,多数是扮作下人打扮混进来的,除了王府上,还有其他一些臣子的府上挑灯沉重。   青衣站于秦王身侧,听秦王对着诸位说道:“本王昨夜接到南周的消息,大军已经攻破边城。如今父皇被太子禁锢宫中,本王又被太子禁足王府,这分明是一副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架势。”   “殿下有何打算,尽可直言,我等既然敢乔装而来,便是抱着生死追随殿下之念。”说话的人不算年轻,不过眼眸却是亮的,还没有想要休息的念头,还想要争一争,还想要搏一搏。   “张大人所言甚是,殿下尽管直言,我等必定全力以赴,助殿下夺得尊位。”   其余人等纷纷附应。   “既然如此,本王便不多说废话。”公仪玉方凝重地说,“本王想今夜便攻入皇宫,杀他公仪玉敛一个措手不及!”   众臣震惊,没有想到秦王今日是已经打算动手了,根本不是找他们商量的。   可震惊惶恐的人中,也有理智明白的人,那第一个声言生死追随公仪玉方的张大人,听完秦王的话,心中一惊之后便升起了崇敬之情。   因为他明白公仪玉方的这份果决是多么的难得,不拖泥带水,大胆细致才是一个能者的模样。   他又是最先开了口:“臣等但听殿下调遣。”   方才公仪玉方说完话,便开始仔细观察在场人的表情,直到张大人起身朝他一拜说话,他才停止了观察,笑了。   随后,公仪玉方一阵沉默,便又有一些人相续起身,同张大人说辞一样,甘愿听凭他的调遣。   公仪玉方笑容又盛烈了一分,直到再无人站起,他才起身负手,对着身侧的青衣道:“都瞧清楚了吗?”   “瞧清楚了。”青衣漂亮的脸上泠然。   “那便动手吧。”   秦王公仪玉方话音刚落,一道倩影快速闪过,霎时间,只听几道短促甚至来不及完全发出的尖叫,随后又是数声闷响。   头首分家,也不过就是刹那。   厅中血腥味弥漫,地上鲜红一片。那杀完人的戏子青衣已经又站在了秦王的身侧,漂亮的脸蛋上依然是冷冷的神色,衣服上没有一点污浊。   被杀的几人都是最后起身的,众臣不解又惊恐万分,不能明白秦王为何痛下杀手。   几个文官,从没见过死人的,此刻已经有些腿抖了。不过好在都是敢于谋上的人,装装镇定的能耐还是有的,并无人惊慌尖叫。   “诸位不必害怕,本王只杀有异心犹豫之人,不会去杀真心忠于本王的人。此事关系重大,既然这几位大人心中犹豫,又已经知晓了我们的计划,便是留不得的。你们说是吗?”   公仪玉方笑着说,笑容何样的阴狠毒辣。   张大人额上冒了些冷汗,心中彷徨失措,他是觉得秦王此举没有大错的,但是如此心狠手辣,往后真的称帝,他们这一干为他卖命,做过许多污秽事的人,还能不能安度晚年就不好说了。   而与此同时,北襄城中,其余几家朝中要员的府上,同一时间出现了刺杀的黑衣人,正当剑要刺向心口的时候,只听铮的一声,另一道光挡住了刺向心口的寒刃。   劫后余生的要员惊慌失措,指着两个纠缠一处的黑衣人:“你……你们什么人?”又高声尖叫,“来人啊!来人啊,有刺客!”   刺杀者面对要员的呼喊无动于衷,面对另一个黑衣人的纠缠,却如何也甩不掉。此次的命令是杀死得到秦王消息却不去王府的朝中要员,可是刺杀者怎么也没有想到,中途会杀出另一个黑衣人。   分神之下,刺杀者不敌,本想着就算被活捉也要咬破牙中□□自尽,却没有想到对方根本没有想要活捉他,而是抱着必杀之的意念。   解决了刺杀者,黑衣人没有多留,飞身离去。屋外明亮一片,当是府中家丁闻声而来。   被刺杀的要员被家丁扶起来,浑身发软,想起刚刚一幕胆战心惊,细细一想便明白了是谁要杀他,只是不能明白那救他的人又是谁派来的。   “老爷,这个……”家丁指着地上的死人。   喘口气,被刺杀的要员吩咐道:“收拾下去,不得宣扬。”   “是。”家丁们三下五除二地将屋中尸体与血迹都收拾了干净。   那要员望着外面的夜色,亮得耀眼的月亮高高悬挂,深觉这样的夜色极为不祥。   另一边,正当□□中举事安排初定,王府一个小厮匆匆赶到大厅,噗通一声跪地喊道:“王爷,不好了!府外被大批官兵包围了!”   “什么!”公仪玉方惊怒,一脚踹飞了小厮。那一脚真狠,小厮趴在地上吐了两口血,便两眼一翻昏了过去,都来不及多说些情况。   公仪玉方也悔了自己方才的冲动,如今小厮晕过去,更是不知道府外情况了。他站在大厅出门处,望着外面,听不见外面一点声音。   青衣上前,看着焦急不已的秦王道:“王爷,青衣出去看看。”   秦王点点头,凝眉嘱咐一句:“小心。”   青衣颔首,出了大厅,拐过院墙。过了许久,大厅中安静地让人害怕,戏子青衣依旧没有回来,有人开始不安,看去秦王又见秦王面色肃穆让人不敢开口。   又半晌后,公仪玉方终于等不及了,起身便要出去,却被张大人拦住:“殿下,此时外面情况不明,殿下还是在王府中等候为好。”   “等?本王已经等了这么多年了,还要怎么等,本王的王府,便不信有人真敢做出什么。”他如今尚未起事,就算公仪玉敛真的包围了他王府,也没有任何证据指证他。   无所畏惧的秦王大步朝着王府外走去,却尚未走上两步,院墙后绕过一队人,站定在大厅外,天井下。   一队带刀禁军。   禁军一人道:“王爷请随我等走。”   “你是什么身份,竟敢擅闯王府!”公仪玉方已经知道如今情况,可是不愿乖乖束手就擒。   “太子殿下命我等带话,王爷若是配合,我等必须以礼相待,若是不配合,只需将人拿下即可。”说话的同时,一队禁军纷纷将手放在刀柄上。   “你们敢!没有父皇的圣旨,就算是东宫储君也没有资格拿下本王,他公仪玉敛以什么名义拿本王?”公仪玉方愤不能直接杀了公仪玉敛,取而代之,成为东宫储君名正言顺地继承皇位。   “那么,我等就不客气了。”说完,带刀侍卫拔刀相向。   同时,公仪玉方一声呵斥,王府内涌出一群黑衣人,与禁军相抗。正当公仪玉方决定从后门逃离,留得青山在的时候,一箭带着赫赫风声直入他足前三寸地上,箭羽尚在颤动。   公仪玉方一惊抬头,发现王府屋檐上竟布满了弓箭手,再看那厅前两拨交战的人,黑衣人已经倒了一半,多数都是箭穿胸膛而亡。   王府外,黑压压的一众人,两人距离一个火把,一众人前是两匹大马,鬃毛齐整坚硬,眼睛黑而明亮,马上坐着的正是太子公仪玉敛与启明公主公仪空桐。   禁军统领陆天奇也骑着一匹马在太子侧下方,初始见一起行动的启明公主,心中格外异样,毕竟他追杀了七年的人,一转身便成了自己的同伙。   真是天意弄人。   “启明,如此静守只会害了更多人无辜丧命,你在此等候,本宫进去劝降老七。”凝眉不忍的公仪玉敛说完,便下马,预备进入刀剑声惊人的王府中。   空桐听罢,笑了笑,也是翻身下马。她此时一身劲装,外披唯一御寒的斗篷,带着帽子,一张脸大半都在阴影里。   “启明?”公仪玉敛正欲起步,便见空桐也下了马,疑惑道。   “太子殿下,你进去便能劝降一心要夺皇位的秦王吗?”空桐目视前方,这样问道。   公仪玉敛落了神色,片刻后道:“至少本宫了解他。”虽然知道他为了皇位是连死都不怕的人,所以要劝降谈何容易。   “哦?那启明就真的很好奇殿下的了解是否有用,殿下不介意启明跟去瞧瞧吧。”空桐微笑。   “你明知里面凶险,若是你我二人都进去,有个万一……”   “若是殿下在里面与秦王真有个万一,这皇位……殿下是想让启明来坐?”空桐笑得很是淘气,用一种调笑的口吻说着一件一直都有可能发生的事。   公仪玉敛正想说不是不可时,空桐又开口了:“可是启明对这皇位并无兴趣。”她笑得极为坦荡,连方才神色紧张的陆天奇都不认为她在说假话。   “为何?”公仪玉敛眸微眯,他记得小时候的空桐并非一个无意皇位的人,甚至有种天下在手,谁能与之相争的壮志。   “不为何,无意便是无意。”空桐不再多说,示意身旁的人将方才出来便被擒下的青衣带上,率先入了凶险不明的王府中。 作者有话要说:  我好疑惑啊,为神马□□三个字会被屏蔽……?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入了王府中,站定大厅前,黑衣人纷纷执剑护在公仪玉方身前。禁军举刀站在公仪玉敛与公仪空桐前面。   弓箭手已经停下,只是羽箭在弦,弓身绷紧。   只待秦王人马稍有异动,箭羽便刹那而至。   “老七,收手吧。”公仪玉敛带着抹痛色看去厅内的秦王。   厅内除了秦王还有众多官员,此时那些官员纷纷吓得腿软,知道自己的官途也就交待在这晚了。只是不知道是否能够躲过灭族之祸,只盼罪行都落在他们自己身上便好。   “收手?太子殿下,本王做了什么需要收手的事?”双手背后,公仪玉方没有丝毫胆怯,直视着对面的公仪玉敛。   “老七,这么多年来,隐藏自己的本性去讨好父皇,你便真的一直都甘愿吗?”公仪玉敛问,狐毛襟领上他的面庞白皙温和,丹凤眼中的痛惋之色甚重。   “甘愿?什么甘愿不甘愿,什么隐藏不隐藏?公仪玉敛你不要以为自己什么都看得极透彻。你根本什么都不懂,一出生便是嫡长子,受尽众人的呵护,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里照顾,你能知道旁人的感受吗?能吗?”   狠厉地看着公仪玉敛,秦王双目像是燃着一团火,以恨意为柴,烧得极为旺盛。他自认从小什么都不输给他,可是不管他做得再好,最后得到最多奖励,得到最大赞扬的人一定不是他。   是公仪玉敛,是这个不过比他早出生几年,不过由薛后所出的人夺走了他所有应该拥有的东西。   “你说的没错,我一出生便是嫡长子,受尽众人的期望的同时得到所有人的呵护。可是这便是事实,你若是不服,便可争,争便要懂得忍,可是你看看你忍了吗?”   站在公仪玉敛旁边的空桐本以为他还要用一种好兄长的口吻去劝解公仪玉方,却不想,这人变脸的速度比翻书还快。   上一刻还是“你乖,兄长心疼你,别抵抗了。”这一刻便成了“你运气不好是事实,事实你就要认,不认又失败了?你怪谁?”   空桐有些惊喜地侧头看去公仪玉敛,觉得这人真是有趣,八面玲珑都不及他的九孔心思。   “老七,你做人做事都应当量力而行,若是你没有这个能力,便不要去做这件事。你可以不服,可以夺位,可是你要成功了才能算作枭雄,若是失败了……”   公仪玉敛笑笑,然后将挡在公仪玉方面前每一个黑衣人都扫了一遍,那些人经过刚才的一番激战,早就受了伤,衣服褴褛,此刻看着极为狼狈。   那笑笑的模样,再加上轻慢的扫视,恰到好处地体现了一种俯视的轻蔑感。看得旁人一阵心塞,看得公仪玉方怒火焚心。   公仪玉方一手扒开身前挡着的黑衣人,怒视着公仪玉敛道:“少说废话,有本事你便让人一箭杀了本王,可是公仪玉敛你要怎么向父皇交代弑杀亲王?怎么向百姓交代毒害兄弟?”   公仪玉敛负手而笑,似乎觉得公仪玉方的话真的很好笑,道:“这种事,还需要什么理由吗?”   然后,他看去公仪玉方的身后,那一众臣子都被他看得胆战心惊,听他喊道:“钱大人,李大人,还是张大人,都很巧啊,大晚上的一起聚在老七这里是喝茶吗?”   光这结党营私又拒不受审便可以做一个解释,便说秦王负隅顽抗,刀剑无眼下,秦王伏诛。   公仪玉方神色凝重,怎会不知太子此刻什么意思。可他依然不会就此妥协,暗自思揣如何应对。正此时,公仪玉敛身旁的空桐似乎是看够了戏,准备加入戏中。   她从斗篷里伸出一只白皙的手,轻轻招了招,一人从他们的身后走了出来,神色内敛。   公仪玉方一瞧,正是方才出去看情况的青衣,只是他为何站在了公仪空桐的身后,还如此听命于她。   “青衣,你瞧瞧秦王到了如今地步还是冥顽不灵,怎像你如此识时务,懂得变通。你说是吗?”空桐笑得森寒,讽刺意味极重。   那青衣全不似之前的灵越,此刻看着人似乎心事重重,迟疑了一会儿后竟顺从地点点头。   空桐看完了对面公仪玉方的震惊,很是满意地侧身面对着青衣,从斗篷下伸出手来,抚摸上青衣漂亮的脸蛋,无限柔情地道:“青衣模样生得这么好,之前跟在秦王的身边做事,真是委屈了你的这副容貌。”   她这番话让人哭笑不得,好好一场凝重的气氛被她这么一搅合仿佛成了场笑话。可是在众人还笑不出来的时候,一道寒光从空桐那斗篷下发出,扫过青衣的漂亮的脸庞。   这寒光倏忽而起,像是流星般一闪而过,或者比流星更快数倍。   最终,这不是一个笑话,而是一场真刀真枪,带血会伤人死人的战场。   空桐那一只依旧抚摸着青衣脸的手转移到了他另一侧脸颊,指尖轻轻地沾了沾那道伤口上的血,然后抹去了他的唇上,瞬间朱唇如樱。   “作为戏子,时刻都应该注意自己的容貌衣着是否符合这场戏的氛围,青衣今日可不算敬业啊。”空桐幽幽地笑着轻声责备。   她这话听得秦王公仪玉方身后的官员像是见了鬼一样,快跌倒地上。   这启明殿下实在太喜怒无常了,前一刻还能捧着你的脸,说你漂亮说你好,下一刻便能划破她说漂亮的那张脸,毫无惋惜之意。   “青衣,去劝劝秦王,别再做做皇帝的春秋大梦了,是时候该醒醒了。也去告诉他,你家主子从来没有真的想过助他登基,不过是利用他脱离质子的身份,早日归国罢了。”   空桐笑着拍拍青衣的脸颊,像是在看一个孩子一样随意,只是那笑容很是鬼怪,很是森寒。指尖上的血在干净的另一侧脸上也染上,一侧血流不止,一侧血指印凌乱。   青衣眉头一皱,又一松,像是抽了一下,然后他转过身,麻木地朝着秦王走上两步,像木偶一样对着秦王说:“公子从未真心想过助你夺位,只不过利用你回到南周,利用你取得燕秦兵防分布。”   “青衣,你这是怎么回事?”秦王犹自不愿相信,他与子恒的情谊十数年,若是骗他的,他怎会一无所察。   何况如今的青衣情况诡异,就像是没有了灵魂,听凭别人的指令办事的木偶,就连说话都没有起伏,照本宣读。   “怎么回事?”空桐在青衣身后冷笑,随即月影从斗篷下而出,垂直插入青衣的肩头,再狠狠压下去,将这人满脸的麻木都逼成了痛不堪言,“与秦王你一样,不甘心地垂死挣扎呗。”   在月影刀下,不堪压力渐渐跪去地上的青衣额上满是汗水,眼中有了痛苦的情绪。空桐俯视着他,很是不耐烦地道:“或许没有人跟你说过,本宫很讨厌别人在本宫面前耍心机玩手段。”   “想让秦王以为你是被逼无奈才投诚这边的?”空桐厉眸中笑意幽然,“不过也没错,你本就是因为你家公子在本宫手中,才被迫听话。可是这听话便应该更乖一些,做出一副木偶的样子,是想让秦王以为本宫让你说的都是假的,让秦王依旧受骗于你家公子,日后还有机会将你家公子救出吗?”   “什么意思?”对面被排除戏外的秦王忍不住怒吼问道,什么叫子恒被她抓住,什么叫子恒骗他,还有什么叫青衣方才宛如木偶是用来骗自己的?   这都是什么意思?   “秦王。”空桐声如空巷里一声轻唤,拔出了青衣肩头的月影刀,在斗篷上擦了擦,抹去血迹,“到了如今都不敢相信那个人在利用你,欺骗你,自欺欺人真的这么让你愉快吗?”   “我问你是什么意思!”暴怒的秦王又朝着他们的方向大步走去,被黑衣人拉住,又将黑衣人推开,他如今必须知道她口中的子恒骗他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空桐慢悠悠地抬眸看去他,瞧见彼此的距离,看清他身后黑衣人,倏忽间出手,竟快过她手中的月影刀。   由盛怒到眼前一片漆黑,秦王还不能明白那一瞬间发生了什么,甚至连对空桐武艺当真如此卓绝的感叹都不能发出。   黑衣人本有机会抵御,却因秦王的暴怒,走出了他们的防守范围,加之在公仪空桐出手瞬间,黑衣人的身后也出现了一个人,注意力全放在公仪空桐的骤袭上,忽略了背后的黑衣人三两下就被解决了。   看着地上歪七扭八的黑衣人,向南枝很是得意地笑笑,然后看去空桐正想邀功,却在看见那张寒冰一样的脸后,恹恹地止住了话。   空桐越来越不可爱了,小时候多顽皮有趣了,现在天天板着个冰山脸,就算笑的时候也是像要吃人一样,真有点像第二个公仪睿风了。   不,比公仪睿风更可怕。   手抓住被自己击晕的公仪玉方衣领,空桐皱了皱眉,有些嫌弃地将之扔给了向南枝,随后便木着一张脸朝王府外而去,路过青衣的时候,竟一眼也未瞧。 ☆、功败垂成被逮捕   三日后,皇榜昭告天下,秦王勾结南周意图颠覆燕秦,罪不可赦,斩首示众,□□满门充做官奴,发配苦寒之地。   第四日,北襄城已经热议滔天,启明公主府上却依然平平静静。这日,公仪空桐又让人请了戏班子,还是原来那一班人,只是少了台柱子青衣。   没人知道青衣去了哪里,新的台柱子是个清瘦的白面男子,唱起戏来,婉转动人,若是卸了妆容必定也不比那青衣差。   空桐坐在台下看,妗赤没再隐藏暗处,就站在了她的身旁。   “人都安排妥当了吗?”空桐喝了一口茶,悠然地问道。   “南周质子已经交由太子殿下安置,至于青衣公子,殿下没有交代,太子殿下便做主,将之与南周质子子恒安置在了一处。”妗赤回答。   空桐点点头,然后撑着脸颊,一副心不在焉地模样看着台子上的戏。   戏正唱到凄婉处,一名侍卫来到空桐跟前,说一句话。空桐眉头皱起,默了默后点点头。侍卫颔首离开后院,不久后便领了一个人来。   那人一身厚重的狐裘,领上细细的狐毛衬得人脸净白,净白上的一双丹凤眼极为明艳,笑意淡然,组合一处便让人仿佛瞧见了绿水青山艳阳天。   一阵舒畅。   而空桐并未想看,便也就没看到,等到那人坐去了空桐身旁,深深地瞧了一眼无视自己的空桐后,自嘲地开了口:“启明这回又是为什么阻挡别人的拜访,就连我都被拒之门外。”   “殿下若是以太子的身份上门,又怎有人敢阻?”淡淡地开口,空桐心不在焉地看着台子上的戏。   公仪玉敛撑着脸颊,侧看着空桐笑说:“原以为你会亲自去牢里接人出来,却没想到启明也有近乡情怯的时候。”   冬日日阳明艳,亮晶晶的光粒落在睫毛尖上,空桐眼微眯,漆黑的眼眸若寒,仿佛没有看任何人,包括台子上的戏子。   良久不见空桐回应,公仪玉敛也只是笑笑,最后抬眸看去台子上,一出戏唱到了尾声,也不见任何人说话。   直到另一阵乐起,空桐才慢慢地开口道:“启明答应殿下的事已经办妥了,不知殿下如今还上我府上所谓何事。”   “作为启明的堂兄,无事前来自然是为了关心启明的。”难得带些挑逗的笑容,公仪玉敛却发现空桐根本没有注意自己,那悠悠的神情始终不知是为了什么。   公仪玉敛笑容不收,丹凤眼仔细地瞧着空桐又道:“半年前,你与我定协议之前,并不知道千青的真实身份才是,难道那时起,你便为了他……”   “殿下如今似乎还不是闲的时候,不管是秦王的余党还是南周质子,此刻殿下都不是掉以轻心的时候。”未等公仪玉敛将话说完,空桐便皱着眉将话语抢过。   愣了愣,公仪玉敛僵完后笑了笑,摇摇头很是无奈地道:“好,启明不愿提不愿说,我便不说好了。如今事情的确没有完全解决,那么我便先走了。”   空桐没有看,没有回话,深皱的眉宇不见松。   公仪玉敛站起了身,双手负后又看了看静默的空桐,走前忍着笑意还是说了最想说,而空桐最不愿听的话。   他道:“既然早在得知他身份之前就已动情至深,又何必装作一副全然不在意的模样委屈自己,又伤害了他呢?之前还可以说是为了大局而牺牲小我,如今事情已经平息,何必再强撑着不去关心呢?”   没等空桐望来的眼神,公仪玉敛说完便清闲地离开,背影很是清瘦,却透着一股柔软的刚毅,让人越瞧越觉得所藏极深。   空桐便看着公仪玉敛这样的背影,直到背影的消失。   从头到尾,妗赤都站在空桐的身后,自然将二人的这一番互动看进了眼中,看得是心惊胆战,深怕殿下一身的冷气忽然让周围都冰封起来。   空桐慢慢地收回视线,忽视了周围人因她而紧张的模样,只是很不愉快地想起了半年前,她从陵南都城回到北襄城,决议反用狸猫换太子之计的那一夜。   那一夜与乐少寒等三人商议完毕后,她说要再确认的一人正是公仪玉敛。这个瞧着温煦无能的太子,实则深不可测的东宫。   东宫主卧,无灯空幽,潜入后,她首先点了太子妃的睡穴,为了方便她之后与公仪玉敛的对话不被人打搅。   冷眸起身,护住身后沉睡的萧落情,公仪玉敛瞧着眼前的黑衣人,问:“你是何人?”   并未想过掩饰,空桐摘下了自己面上的黑巾,笑得黑眸晶亮:“四五年罢了,玉敛堂兄就不认识启明了吗?”   “启明?”公仪玉敛皱眉,身上白色中衣凉凉的。疑问的语气并未承认这人就是启明。   “是,启明回来了,玉敛堂兄可欢迎?”空桐大方地对视公仪玉敛,没有一丝一毫的躲闪。   她说四五年而非六七年,便是在承认度支郎中木宫一便是她。也是她抱有极大诚意的体现,因为接下来她希望公仪玉敛答应的事,也需要他的极大诚意。   “启明一直都在梦星宫中,怎有回来一说?”公仪玉敛依旧不松口,仔仔细细地打量着眼前人。   空桐笑,笑得晴日静好:“南柯一梦,一梦数年,神游九州,俗体遗存,如今启明的真魂回来了,玉敛堂兄可还欢迎?”   听罢后,公仪玉敛终于松了几分神色,笑了笑,有些浅薄,道:“有时候人们习惯了一具行尸走肉便不能习惯原来的活人了,你应当知道。”   空桐笑,笑得眉目带着暗光:“可是活人能够帮太子殿下巩固地位,而行尸走肉却不行。”   公仪玉敛慢慢地站起了身,瞧了一身黑衣的空桐一会儿,道:“没有旁人的相助,本宫也能做到。”   “说来说去,玉敛堂兄也只是无法信任启明。”空桐乖巧地说,“若是启明说回来的第一件事便是嫁人,嫁一个无权无势的人,如此堂兄可放心了?”   说到底,先皇独女的身份,曾经有望成为燕秦第一个女太子的启明还是让人忌讳了些,所以她主动说明那条路自己一定不会去走。   因为她要嫁一个对她毫无帮助的人,一个与皇权毫无干系的人。   “哦?”公仪玉敛笑得很亲和,“就不知这个幸运的人是谁?”   屋外的夜风呼啸作响,屋中漆黑没有灯燃,漆黑一片里只有淡淡的月色透过窗户落进来,让彼此都看清彼此的朦胧模糊神色。   空桐便用那双漆黑的眸看着公仪玉敛温润的丹凤眼道:“黔香阁木千青。”   她说得如此自信,也不知道是对这个理由必定能够说服公仪玉敛而自信,还是对决意嫁木千青这个人的举动而自信。   良久,公仪玉敛没有从空桐的黑眸中瞧见一点狡黠的光,暗自惊讶诡计多端的空桐也有对人真心的一刻,却想到那个人,忍不住问道:“你可知他是什么人?”   “知道,青楼小倌。”空桐答。   “既然知道,你还是要用启明公主的身份嫁他?”对于空桐来说,这特殊的环境,特殊的经历,她完全可以不用真实身份嫁给木千青。   他相信以空桐的手腕与能力,想要让木千青永远留在她的身边,绝非难事,并不一定要做出这么大的牺牲。   驸马的位置,对于一个有野心的公主而言是一把利刃。而空桐竟然为了木千青毫不犹豫地放弃了这把利刃,当作木剑来使?   “这不是为了让玉敛堂兄安心吗?”空桐笑得坦然,“启明嫁给一个青楼小倌,从此以后与那个位子便再无可能,这样的启明与堂兄合作起来,才能叫堂兄心安啊。”   公仪玉敛丹凤眼中深浅不明,他其实还想问,便只是为了让他心安吗?便真的没有其他的理由了吗?可是他没有问,有些事当局者迷,就算旁观者清也提醒不了当局者。   很多事情,还是要自己亲自去体会才会知晓。   知晓舍不下,理智纵使再强悍,感情说舍不下便会真的舍不下。   启明公主府上,后院里戏曲声昂然,空桐漆黑的眸朝着戏台子的方向,只是眸中空洞让人瞧不出一点认真看戏的意思。   妗赤中途离开了一会儿,再回来的时候,凑近了宛如失神的空桐耳畔,道了一句话。   无焦点的眸渐渐聚光,空桐缓慢地直起身子,没有说一句话便冷漠地离开了后院。   一众女婢侍卫彷徨无措,不知是不是哪里惹殿下不悦了。一台子的戏子面露焦急,害怕是唱得不好,让公主怪罪。   然而,众人等了许久,也没等来公仪空桐的发落,只等来了一个女婢说让戏子们都领了赏钱散了。   从后院而出的空桐走在路上,没在袖中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双唇紧抿,双目发直。妗赤紧随在她的身旁,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走到主卧门口的时候,空桐停了下来,没有转身,便这么看着门板对身后的妗赤道:“你该做的都做完了,想去谁哪里便去,本宫不喜欢强留人。只不过离开冥阁,也依然要记得冥阁对于背叛者从不姑息。”   “妗赤明白。”低头,妗赤没有想到阁主会这么早就放她走。   没再多做话语,空桐推开了门,进了屋中,门从内关上。妗赤瞧了房门一会儿,才转身离开,离开时瞧见树下仿佛鬼魅的人,朝着他点点头,算作告别。   刚刚从边境回来的古又,默然地点点头,随后不再看气质完全不同了的妗赤,重新望回了公仪空桐此刻所在的房屋方向。   忽然,妗赤笑了,这是她第一次微笑,虽然没有人瞧见,她却觉得感觉很好。   这样很好,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坚守,每一个人都如愿待在自己最想待的位子。而她要去追随那个人,她一直以来都追随着的人。   从余晨的府上出来,公仪珂在门口与余晨话了别:“多谢余兄连日来的照拂,天下无不散之宴席,本侯也该回陵南了。”   “小侯爷便不多留几日?怎么样也该与师父他们道别才是,何况驸马爷今日刚刚从大理寺牢中出来,小侯爷不去探望一下吗?”   余晨有些惊讶,那日乐大人将酒醉的公仪珂扶到他的府上,便惊了他一下,如今木千青刚刚从牢里出来,公仪珂一向对木千青关心至极,这次却看也不看便要离开,又更惊了他一下。   公仪珂嘲弄地笑了笑:“不探望了,有殿下在,本侯的关心只是多余而已。”沮丧的话刚刚说完,先不习惯的人便是他自己,“好了,余兄不必送了,本侯告辞。”   说罢,二人相续抱拳,公仪珂乘上黑马,哒哒地朝着城门而去。   此时,北襄城城门口已有一匹黑马等候良久,见公仪珂从远处而来,黑马上的人默默一笑,那笑容有些凉,仿若秋风扫地,却让人心中温暖。   公仪珂没有想过最后送自己的人会是妗赤:“殿下允你来送我的?”   妗赤笑着摇摇头,她本面容娇媚,只是平日从来不笑,如今一笑便让人觉得此女甚是静美。   “如今身为冥阁阁主的是殿下,你应该服从的人也是殿下,怎可在没有命令的情况下便妄自行动。”公仪珂皱眉,语气里难得严肃。   妗赤再笑,笑得公仪珂眉宇更深刚想再说的时候,她才笑着开口:“华镜早回陵南,侯爷一路无人保护,妗赤便来了。”   她说得理所当然,仿佛天地道理本该如此。   公仪珂反而愣了愣,不知如何反应,最后呐呐地道:“妗赤……你……”   “侯爷,妗赤已经不再是冥阁中人,殿下许诺妗赤可以跟随想要跟随的人。”皓齿朱颜,妗赤眉目柔和,低下头,“请侯爷允许妗赤保护在侯爷身旁。”   还是愣在那儿,公仪珂好半响后才笑了起来,白皙的脸上似乎被冬日照得红了些,从怀中掏出一把折扇,递给妗赤道:“扔了吧。”随后率先驾马,出了城门。   妗赤看了看那终年不离公仪珂身的仕女图折扇,温柔地笑着将之收入了怀中,驱使黑马追上了公仪珂的路。 ☆、东风无力百花残   碎粒一样的阳光透过窗洒落在屋中地面上,莹莹亮仿佛湖面波光。床上的人侧卧着,一头的乌发很是凌乱,浅浅的呼吸带动着肩膀的微动。   空桐只是站在门口,便像是被施了定身咒,再也多动不了分毫,只是直愣愣地看着那个侧卧的背影,仿佛成了一块石头。   木千青在睡,牢中尽两个月,从未好好睡过,如今睡的床上有爱人的气息,他终于可以睡得安稳。没有发觉有人进来,竟然疲惫到了这个地步。   忍了忍,空桐还是朝着那个方向而去,轻手轻脚,害怕惊扰了睡梦中人。她站在床前再停了停,这才慢慢坐下,眉宇皱成了丘壑,黑眸里再也掩不住心痛。   苍白的手颤巍巍地抚上他的发,轻轻地将之撩开,瞧见了那睡梦中都凝重的一张脸,一张本来极为温和漂亮的脸,此刻却在梦里都带着痛和警惕。   空桐觉得唇有些干,抿了抿却没有想要舔舐,冰凉的指尖缓慢移动,移到他的衣襟处,曲指勾住衣领,想要掀开看看里面的模样。   却被一只更冷的手握住。   那沉睡不安的人睁开了眼,琉璃色的浅眸淡淡得浑浊着,目中尚无焦点,握住空桐柔荑的手缓缓握紧,转过头来,他看着她。   微微笑起,木千青说:“我回来了。”   空桐觉得脑中忽的一痛,仿佛一根粗针直直从她的太阳穴扎入,疼得她眼中酸胀像是要哭出来。   而分明是不想哭的。   “回来便回来,有什么特别……”不经大脑的一句话被她自己哽住,随后被他握住的手反握紧他,咬着牙恨恨地看着他那笑得莹亮的琉璃眸。   “空桐,在牢里我一直都很想你,想着尽半年了都没有好好和你说话,想着出来后我们会怎么相处,想着日后的日子我们是不是可以和和睦睦的。”   他此刻沙哑的声音一点都不适合述情,空桐却听得莫名心痛,在泪腺奔溃前,她慌忙俯下身咬住了他的唇,不允许他再出口说一个字。   木千青是惊讶的,却也是惊喜的。他捧着空桐的侧脸,这是身为公仪空桐的她第一次吻他,他希望记住这个感觉,记住空桐也是在意他的。   当空桐直起身,复杂的眸瞧着面带喜悦的木千青,半响后,她道:“我给你上药。”声音冷漠,并没有丝毫的情爱。   木千青呆了呆,视线专注地落在空桐的身上,听话的任由空桐将他身上的衣服除掉。   冷着一张脸的空桐麻木地为木千青身上的伤口涂着药膏,对于那仿若繁花盛开的伤痕没有一点动容,指上的动作轻盈。   等到伤处都上好了药,空桐将药膏归于原处,背对着木千青道:“你好好休息,会有人来照顾你的起居。”   随后不管身后人是否起身想要留住她,不管木千青是否还有话要说,空桐不带一点留恋地离开了屋中。   看着紧闭的门,木千青寥落的笑了,忽然觉得自己方才一定是做梦了,居然认为空桐对自己无限温情,居然感受到空桐吻了他。   躺回床上,闭上眼,眼尾处滑落一滴晶莹,苍白的脸色剔透。   一方竹林,修在公主府深处,竹林中没有闲杂人等,寒风声赫赫。月影仿佛一道流光窜动于修竹之间,空桐神行凌冽,每一招都带着骇人的杀气。   乐少寒与向南枝来的时候险些被这杀气寒气所伤,索性向南枝武艺极高,率先抓住乐少寒肩,将之带离数丈。   空桐的月影不停,像是自己发现了猎物,竟然直直地朝着向南枝刺去。那刀尖划开风绸,劈向向南枝的气势如虹。   向南枝没想到空桐会这么不管不顾地朝着自己劈来,愣了愣后,心情不好了,徒手劈了身旁一节竹,勉强当作武器与空桐对招。   两方相抗,向南枝是留足了余地,可空桐却是分毫都不管,直接当作仇人来砍。这下向少师更不开心了,边打边皱着眉头呵斥:“你个欺师灭祖的小王八蛋,又来欺负你师父是吧?”   空桐不答。向南枝又接着教训:“嗐,让让你还真就上劲了,让你看看为师的真本事,好教教你什么叫适可而止!”   话音一落,向南枝手中的竹棍便像是长刀一样带着凌冽的寒风,扫过的地方,落叶成灾。   乐少寒在向南枝的后方气定神闲地看了一会儿,一会儿后觉得甚是无聊,便侧了侧身看去远方的碧蓝天空。   双手负后对于后方的寒风硝烟无动于衷。   这场临时兴起的对决最后以空桐的败北结束,向南枝耀武扬威地舞弄着手中竹棍,笑得像个黄鼠狼一样。   空桐坐在地上,低着头,额上是热汗,双手搭在膝头,月影握在手中。她的目光有些呆滞,仿佛失了魂魄。   向南枝得意洋洋的模样没能维持多久,因为本该对他五体投地的人此刻对他视若无睹,略微慌乱地收了架势,看去早已转过身来的乐少寒。   他支支吾吾地不知道如何问,乐少寒却没多理会他,皱了皱眉看着失魂落魄的空桐。   乐少寒一手端在前方两指摩擦,一手负在身后,过了良久的尴尬气氛,他才尝试着问出口:“空桐,你当真决定这么做了?”   “答案很明显。”低沉的声音自空桐的口中发出,她漆黑的眸混混沌沌地看着坑洼地面。   默了默,乐少寒再问道:“若是以后的发展不如你所愿,你可会为今日的决定后悔?”   空桐听后,凉凉的笑了笑,撑着地面站起身,小巧的瓜子脸上一双黑眸尤其明亮,而笑容更是凉薄:“不会不如我所愿,公仪睿风没有改姓,公仪玉敛日后也不会改,千秋万代,公仪皇族还是公仪皇族。”   不管其子孙是否留着公仪家的血,不管燕秦能够撑过几个千秋多少个万代,公仪皇族依旧姓着公仪,这便够了,世人不会知道□□,没人会想要知道那无用的□□。   乐少寒沉默地看着空桐,向南枝有些紧张地看了看乐少寒又看了看空桐。   空桐迎着乐少寒的目光,没有丝毫的退缩躲闪。过了许久,又或许不过须臾,她听乐少寒说:“本以为最后我能称你一声陛下,本以为你会是公仪皇族最大的骄傲。却没有想到,真正的公仪血脉便这么葬送在了你的手中。”   他的语气很是失望,神色里都是恨铁不成钢,虽然理解,却不能认同。   空桐笑笑,并未过多在意,转过身本想就此离开,却还是留下了一句话:“少傅如何肯定真正的公仪血脉还留在空桐的身上?毕竟……在不久之前,你我都不知公仪睿风本不该姓公仪。”   说完,她人便不带一点留恋的离开,徒留乐少寒震惊地站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   乐家世代忠良,辅佐过不少帝王,公仪皇族对于他们而言,宛如天神的存在。而空桐方才的话,如同一道雷电,劈得乐少寒彻头彻尾得懵了。   这是一个极其荒谬的假设,但是这个假设并不是完全没有可能。有公仪睿风的例子在这里,仿佛她那个假设便更有成立的可能。   乐少寒背脊开始发寒,他乐家世代效忠的到底是不是真正的公仪皇族,他效忠的又到底是谁?   是公仪皇族?   还是公仪空桐?   谨行不与他一同来询问空桐,是否因为他明白自己效忠的人不是皇族,而是空桐本人,所以对于空桐的任何决定都不会怀疑干预?   这是第一次,乐少寒发现一个令他极为迷茫的问题,就算阅遍群书也无从解决。   向南枝瞧见乐少寒越来越不对劲的脸色,犹豫了一下将手搭在他的肩头,轻声询问:“少寒?你没事吧。”   乐少寒摇摇头,脸色惨白了好一会儿后,问:“向南枝,你为什么护在空桐身旁?”   “因为她是公仪空桐啊,是我从小看到大的丫头啊。”向南枝没有犹豫,很爽快的回答,回答完了还觉得奇怪,以少寒的聪明,为什么会问自己这么蠢的问题。   “因为她是公仪空桐吗?”乐少寒幽幽地重复,忽然觉得自己一直以为的同路人很可能从不是一条路上的人。   他望着空桐走离的方向,望了许久才挪动了僵硬的步子,转过身朝着来时的路回去。   向南枝依旧跟在他的身后,此时风波已过,空桐的身边不用他照顾,他还是宿在乐府的。看着少寒不安宁的神色,向南枝有些担心。   回到主卧门口,空桐月影刀已经收好,她站得姿势如同一棵悬崖边上生长的松柏,迎风挺立。双手负后地看着房门,空桐没有丝毫推开门进去的想法。   仿佛站在门口这么看着,便能够让她安心。   这一站,便站到了黄昏,女婢端着木盘送来了晚膳,见着了立在门口如同石像的殿下,敛住神色行礼:“殿下。”   空桐点了点头,女婢犹豫一下才起身,重新朝着房门而去。刚刚踏出一步,却被如同静石的空桐叫住:“等等。”   女婢依言停住,低着头,等着空桐的吩咐。却并没有等来吩咐,而是等来了手上的一空。   “下去吧。”说完这句话,空桐朝着房门而去,步伐有些沉重。   “是。”女婢轻声应诺。 ☆、一曲新词酒一杯   启明殿下驸马的案子已经过去一月,孟春之后,公主府一派祥和,启明殿下一月来没有发过火,驸马爷与殿下之间也可谓之相敬如宾。   空桐今日穿着细致,妆容淡雅,发髻婉约,一身淡湖色带着微微笑容走向书房中的木千青。   “尘月。”空桐轻轻地唤他。   木千青忽的停住手中笔,抬头看去门口处逆光的空桐,正错愕她对自己的称呼,便见人已经缓步走到了自己面前。   “今日陪我去求名楼坐坐可好?”她走到他的身旁,挽袖将他手中的笔拿下搁在一旁,温柔地看着他。那双铜铃圆目是从未有过的平和淡然,让木千青一时反应不过来这是空桐。   “好吗?”见他久久不回应,空桐微笑着再问。   木千青点点头笑,神色还有些茫然,笑后清淡地道:“好。”   两人相携出门,空桐淡然微笑中的默契仿佛他们是恩爱多年的夫妻,木千青时不时侧头看一眼这样的空桐,脑中忍不住地想此刻是不是假的,此刻是不是梦中。   求名楼里用饭的人不多,因为此时并非饭时,空桐选了一个角落坐去。小二上来擦桌子,空桐只点了两壶酒,再不点其他。   木千青尚不明白空桐今日是为何,却始终依从地看着空桐。   “尘月,我们成婚也已经半年了,今日似乎是第一次这么心平气和得坐下来聊聊。”空桐微笑着为自己倒酒,又将一杯茶送去了木千青的面前。   这不是他第一次看着她喝酒,而自己喝茶。可这是第一次让他这么慌乱,觉得这样平和的空桐后面说的话会让他伤心,会让他难过。   他低着头,没有答话,他想:“原来空桐还是不能忍受与他共同生活下去,还是不能原谅自己之前的欺骗与逼迫。”   心里是苦笑,面上却很平静。他平静地听着空桐说,平静地握上自己面前的茶杯。   “尘月你对我小时候的印象应该只有……只有那场英雄救美吧。”空桐微微扭曲了一下眉头,觉得自己说起自己儿时的糗事真是一件考验定力的事。   木千青抿着唇,点点头,琉璃色的浅光水眸澄清得映着她此刻的怪模怪样。空桐挪开视线,避免看进这样的眼中,整理了一下思绪。   她饮下一杯酒,玩着空杯:“小时候啊,我不是只爱胡作非为的,对待下人也像是对待朋友一样,很多人都很喜欢我的,没有像现在这样对我敬而远之。”   瞧见木千青一副很奇怪的模样,空桐紧张地又重复了一遍:“真的。小时候,真的很多人喜欢我的。”   最终还是没忍住,原本心中郁郁的木千青噗呲一声笑了出来,他方才奇怪的模样不是不信,而是没有想到空桐今日邀自己出来喝酒,是要与他聊儿时的事。   难道是他太过敏感,空桐……她并非是想要与自己划清界限,相反,是想要与自己坦诚相待吗?   “我知道,我相信。”   木千青温柔至极地笑着回应,心中却还加了一句不敢脱口的:“因为我也喜欢空桐啊。”   得到回应的空桐柔柔地笑起,然后开始跟他细数儿时的英勇事迹,捉弄向少师,给乐少傅使绊子,逼迫冷静的周少保。   总之所有她能说的不能说的,都一股脑儿说给了木千青听。   木千青听得出空桐是在将全部的自己展现在他的面前,迫不及待地展现给他看。他心中正狂喜,觉得这是个好兆头,空桐不避讳自己,要将自己当做最知心的人来对待了。   说到尾声时,空桐顿住,笑意暖暖地将木千青看着。看得正喝茶的木千青一阵古怪,觉得莫非自己脸上有什么古怪的东西。   正想伸手查看自己脸上是否有怪东西的时候,空桐温柔地说:“儿时的很多人,要么就是走了,要么就是你已经看过的,唯有这么一个,待我仿佛亲女,我亦将她当作母亲对待的人,你还未见过。今日特意要来求名楼,除了这青梅酒,还因为想让你见见她。”   这番话还未说完,木千青便已经知道空桐是要给他引见谁了。其实在空桐还是宫一,他们刚刚到北襄城的时候,他便知道了这个人的存在,只是一直都没有机会拜见罢了。   此刻听空桐说要见,他忽然有些紧张,仿佛女婿要见丈母娘,害怕自己不能让丈母娘满意,可他明明已经与空桐成婚了,而那个人也并非空桐真正的亲母。   “别紧张。”玩笑地握住木千青放在桌上的手,空桐道,“她会对你很满意的,因为她一向对我的认定是支持的。”   木千青被空桐拉着起身,朝着掌柜的方向走去,那站在账台里的女人原本目不转睛看着空桐他们来的方向角落,此刻见他们起身朝着她的方向走来,又忽然低下头,慌乱地擦东西。   抹布漫无章法地在台上擦着,险些擦去账本上,幸亏一道甜腻的声音适时阻止:“丽娘见了我,瞧都不愿瞧一眼吗?”   这道声音里的甜腻参合了许多嗔怪,女儿家撒娇一样的怪罪,让人觉得可爱,可从启明殿下的口中而出,却是要让人胆寒的。   丽子没有胆寒,只是红了眼,哽咽着更是不能好好说话了。拿着抹布的手停在账本的边上,手指曲着却在颤抖,微微的,一阵一阵的,没有规律节奏,是不由自己控制的。   “丽娘。”空桐放轻了声音,手覆盖在丽子颤抖的手背上,“我带自己的夫君来看你了,母亲早逝,如今也只有你能替母亲看看桐儿为母亲选的姑爷好是不好。”   “好,好,自然是好的。”丽子的声音一起一伏,如同她现在的心情,一会儿高山一会儿深谷,激动得不能好好将一个好字表达清楚。   空桐笑得得意看去身后的木千青,道:“你瞧,我就说丽娘对于我的决定从来都是支持的。不像你,总是反对我的决策。”   对于空桐的娇嗔,木千青很是受用,一手轻轻搭在空桐的肩上,柔柔地望着她道:“日后我也全听你的。”随后他又望去满心满眼都是空桐的丽子,“多谢丽娘往日对空桐的照顾。”   “不不不,丽子承受不起。”从悲喜交织中回过神,丽子想起自己面对的不止是一个自己奶大的孩子,还是一个公主一个驸马。   她连忙将手抽回,又被空桐抓住,红着的泪眼瞧见空桐有些怪她的神色说道:“丽娘有什么承受不起的,桐儿都要称您一声娘,他作为桐儿的夫君,谢您一声,您是一千个一万个承受得起。”   这顽皮的话语,听进丽子的耳中,让她觉得顷刻间回到了多年前,那时候她还没有出宫,还是殿下的奶娘,常常听见殿下说一些没有尊卑的话,常常瞧见殿下宛如民间的孩子一样玩耍。   丽子心中酸痛难忍,最终不去强迫自己,回握住空桐的手,哽咽不能言语,唯有用一双充满慈爱的眼看着她。   无比的欣慰她如今活得这么好,无比的庆幸她又有了家人。   从求名楼中出来时,丽子将他们二人送到了门口,瞧着他们拎着两坛青梅酒已经离得远了,还是依依不舍的站在门口瞧着。   空桐挽着木千青的臂弯,笑得像一只鸣歌的鸟儿扑着翅。他们在街市上用了晚膳,两碗阳春面,吃得满脸通红,就连面汤都喝得顶朝天。   直到夜幕降临了,空桐又拉着他走到开皇街的尽头,那时桃花节,她在这里猜中了一个灯谜,得了一枚回纹玉佩,此刻正挂在木千青的腰间。   空桐从木千青的臂弯中抽出手,撩起那玉佩,瞧得极为仔细,然后笑着问他:“哥哥一直都不离身吗?”   这声哥哥,让木千青有一瞬间的错愕,以为是他的宫一回来了,可是他清楚,最真实的是空桐,宫一……那不过是他强留的一个幻影。   “不离。”木千青垂眸看着空桐的发顶,那发上没有多余的饰品,只是简单的一根凤尾玉钗,她的发又黑又亮,如今再不是他第一次为她梳发时枯草一般的模样。   空桐笑着抬起头,又看了一眼木千青,笑容里极尽狡猾,随后执起他的一只手,袖子被她推上去,露出皓洁的玉腕以及……那一枚血镯。   “这个……哥哥也一直带着。”这回她没有问,而是幽幽地说着,说完后,轻轻地吻在木千青的手背上,然后是手腕,然后……才是那凉凉的血镯上。   月下,木千青剔透如凝脂的脸上泛起红晕,眼神飘忽,不知该看哪里。   “哥哥脸这么红,莫不是醉了,可哥哥还没和空桐喝酒呢,怎么能先醉了。”佯装怪罪,不开心地皱起眉心,空桐看去木千青。   “我……我……我陪你喝。”慌不择言,被空桐挑逗一下,便忘了自己是个一杯倒的酒量。可是就算是他说完的当下,他都没有反应过来,自己不该这么说的。   “好,哥哥陪空桐喝。哥哥之前陪宫一喝过,却没有陪空桐喝过,如今一杯可不行,哥哥必须喝上两杯才能倒下。”空桐拉着木千青朝前走去,走到了烟色湖边,一片未开的桃花林中。   空枝头上是圆月繁星,圆月繁星下是木千青抱着一酒坛子为难地面对着同样抱着一酒坛子的空桐。   空桐先是晃了晃酒坛子,笑得狡黠地看了木千青一眼,随后率先揭开封口,灌入一大口,酒液醇香泠泠而下,一些顺着她的脸颊滑去下巴,又由下巴顺着颈项滑入衣领中。   木千青刚想让她慢些,却被空桐抢话道:“该你了哥哥。”   无奈,木千青舍命陪心上人,皱着眉喝了一口,一口后已是脑中混沌,却在混沌中听见空桐的声音:“哥哥,还有一口呢,你可不能再骗空桐哦。”   强撑着一丝清明,木千青又喝上一口,随后再撑不住,什么意识都已失去,眼帘一合,直接不省人事。   接过醉酒不醒的人,空桐柔情地拂开挡在他脸上的黑发,这一头黑发如漆似银河星汉,她却独独盯着发下的这张脸出了神,指尖轻柔地抚弄在他的轮廓上。   她瞧得仔仔细细,脱口一声沧海情深:“尘月。”   一声唤罢,她低头吻在他的唇上,唇上还有酒香四溢,她却没有伸舌舔舐,只是这么停着,闭着眼,仿佛在竭尽所能记住这一份感觉。   良久后,空桐直起身,手背依旧抚摸在他的脸上,低低沉沉地说:“古又,此后你需护在他的身旁,片刻不离,若是他有任何闪失,你便不用再认我为主。”   身后半晌没有回应,空桐厉声又道:“你可明白!”   “古又明白。”黑暗中,古又无法拒绝公仪空桐任何的命令。   “带他走吧。”   双手接过空桐怀中的木千青,古又没有再犹豫,抱着人隐入黑暗中离去。   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空桐望着一个方向,那个方向顺着烟色湖远去,似乎到了泗水江而止,又仿佛从泗水江而起,汇入乌江才停。   她只是望着那个方向,用只有一个人可以听见的声音说:“你才说过,日后全听我的,可不能再食言了,否则我必定不会再原谅你。” ☆、关山汉度草燕飞   七月流火,茂密树林中,烈日当头,一队队异服士兵在树林间穿梭,手中拿着长矛,神色凝重。   一处隐在几株大树之后的山石后躲着两人,一人手握短刀,黑眸如同夜鹰一瞬不瞬地看着前方一队队南周士兵。   “殿下,你别管我,赶紧逃,军中不能没有殿下。”史良宪脸色苍白,腹部一处正流血不止。   他们已经在这仿佛迷踪幻影的树林里三日,三日来没有进过一口食物,清晨饮叶上露水解渴。不敢生火,不敢有大的动静,因为这附近都是南周的巡逻士兵。   “我再说最后一遍,不管什么时候,你都没有资格对我发号施令。”空桐月影握在手中,脸色也不太好看,虽然没有受重伤,但是一些小伤还是有的。   她此刻的手臂上便缠着布带,那是昨夜敌对山洞中的猛虎所伤。这一次计谋是她疏忽大意了,才会让他们落入这样被动的地步。   不过只要躲过这一波巡逻士兵,再行上半日便可到戚城军营,只要到了军营,她有绝对的把握用这几日掌握的消息大获全胜。   史良宪眼前昏花,连着三日未进食,光饮露水加之身上重伤,就算武艺再强也是无济于事。   “就是现在!”正当树上几声鸟鸣脆亮响起,空桐一手抓住史良宪的胳膊朝着一个方向迅速移动。   这是南周士兵固定巡逻的位置,只要没有特殊情况便不会改变,此刻那队人刚刚走过,一段时间内便不会再往这个方向而来。   空桐把握住这等了三日的机会,用最快的速度拖着史良宪朝着军营而去。当二人疲惫不堪的到了戚城脚下,史良宪已经双腿发软,头昏脑涨,仅凭着一股意念支持不倒下。   看见城门上的士兵匆匆下来开城门,空桐扶着史良宪,冷静地说道:“史将军,我们到了。”史良宪也不知听没听见,只是这句话后,他便无力地倒了下去。   士兵开了城门,连忙迎上,接过空桐手中的史良宪。   “传军医,史将军身中刀伤,必须马上治疗。”   “是。”   士兵将史良宪抬下去后,空桐才转向一脸紧张的贺凌驰:“回军营再说。”   “是,殿下。”一众人跟在空桐身后,入了城中。   到了营帐里,空桐瞧见一桌子的饭菜还有那一旁张罗着的向南枝,忽然觉得向少师像极了老妈子,却很是感动还是少师大人了解她啊。   随意净了面和手,空桐坐下便开始端起碗筷大快朵颐。贺凌驰一脸惊讶,错愕得以为自己在做梦,这是什么情况,刚刚进城门的时候还威风凛凛的启明殿下怎么忽然就像个……   ……像个三辈子没吃过饭的叫花子一样?   “等殿下吃饱喝足了再谈,不然我怕你们受不了。”向南枝好心地拍拍贺凌驰的肩,心疼地看着吃得狼吞虎咽的空桐。   他心道:“当初就应该抵死要求跟空桐去探消息的,瞧瞧那些南周人将空桐虐待的。哎……”   向南枝心里叹气,安慰了一下目瞪口呆的贺凌驰后,走到桌前伺候起他家徒儿喝水。一杯茶刚刚倒满便被空桐夺去,一口饮尽,饮尽后又开始大口大口地吃饭嚼菜。   终于等到启明殿下茶足饭饱了,一个士兵上来将桌子上的饭菜收拾干净,贺凌驰才一愣一愣地坐去桌前,看去上首的空桐。   “殿下……”见识了殿下惊人的吃相后,贺凌驰忽然不知道怎么和这个尊贵无比的启明殿下相谈了。   “南周那方的情况我已基本查明,今夜便会制定详细的计划,明日一早叫众将都到这里来听命。”空桐此刻心情不错,食指轻轻敲在桌面上,“我要让南周精锐在一月内溃不成军。”   她轻轻笑起的样子像是一只慵懒的狮子,让莫名不知情况的贺凌驰不敢怀疑,只能起身拱手称是。   “贺将军先去为我准备一百只家犬,再抓数十只猫头鹰。”空桐微笑着吩咐,笑容有些骇人。   贺凌驰虽然疑惑却不敢违背,听命后便出了营帐,嘱咐人去抓猫头鹰,再向城中百姓征集家犬。   留在营帐里的向南枝见空桐气定神闲地喝茶,神色悠然自得,想必是对这场战事成竹在胸了。他双手抱在桌上,蹙着眉头看着她。   “做什么?”被向南枝盯得心里毛毛的,空桐放下杯盏,问道。   “我说……”舔舔唇,向南枝深深觉得像他这样五大三粗的人问出这样的问题实在不妥,但是几方压力下他不问不行啊,“我说你是不是铁石心肠啊?”   “哦?怎么说?”空桐饶有兴致地凉凉笑起,侧身对视上向南枝疑惑探究的眼神,黑眸中尽是令人望而发寒的颜色。   “咳咳。”被空桐这么一看,向南枝又觉得自己有点胆怯了,却还是硬着头皮说道:“七个月来,你除了专心于战事便是只听北襄城皇宫的消息,其他事情一律不过眼。”   “不然我还应该关心什么?”微微眯起双目,空桐勾着笑意端起杯盏,未喝下时,眼角余光略过向南枝为难的神色,心下起了一丝疑惑。   “那个……那个……哎,我老实说吧,其实是公仪珂修书给我,大骂你无情无义,冷血无情。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他说你和木千青好歹也有半年的夫妻情义,七个月前,你说把人灌醉送走就灌醉送走,一点都不念及夫妻之情。”   “我与他未曾同房。”冷静地回答,空桐面上没有一丝波澜,方才心中起的一丝疑惑,也因公仪珂这三个字而消散。   对于公仪珂来说,木千青的确是能让他上下跳脚的人,所以当初,她才会选择将木千青送回陵南都城,因为在那里,公仪珂的地盘上,他一定是安然的。   “啊?”脑子不太转弯,听完空桐的话,向南枝有些不明了。想了想后才明白过来,空桐这是在否认她与木千青之间存在夫妻情义。   挠头,这下不好办了,空桐这个油盐不进的性子,他的智慧似乎不足以引发她的愧疚之情,更做不来那种八面玲珑的媒婆牵线的活。   “没事了吗?”空桐低着眉目问。   “啊?啊,没事……”其实是有事的,只是他不知道怎么说这事情。   “那便走了,我困了。”说完空桐起身朝着帐外而去,准备回自己的营帐休息。   向南枝吃惊地追在后面叫嚷:“我说你怎么吃了就睡,睡了就吃呢?你知不知道这样很像……”接着空桐悠然转身,笑问:“像什么?”   “没什么……”眼神闪烁,打死他也不敢说出心里话。   空桐不再理会烦人的向南枝,伸了个懒腰朝着营帐而去。   第二日,空桐在主营帐中交代了一番事,众位将领听后是一头浆糊,没有一个弄明白殿下这是在做什么的。   可是碍于七月前殿下初来戚城便雷霆手段将延误军机,不听从军令的人一刀斩首,如此威慑之后,再无人敢对启明殿下的命令迟疑一分。   “若是听明白了,便下去准备吧,最多二十天,二十天后便要开始行动,所以你们每一个人都只有二十天的时间准备好我方才吩咐的事。”   “属下听令。”众将回应。   出了营帐,贺凌驰想了想还是决定去寻正在军医那里疗伤的史良宪问问,毕竟他随殿下一同去密林的另一边打探情况,必定更能了解殿下的用意才是。   怎知,榻上躺着动弹不得的史良宪听完了贺凌驰的话后同样一脸茫然,捉摸不透殿下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   可他默了默后,坚定地回答贺凌驰的话是:“不管殿下吩咐什么,我们只要照办就好,正因为殿下的心思不是常人能够猜透的,才能出奇制胜。”   贺凌驰点点头,随后嘱咐照顾史良宪的小兵仔细些,便离开去依照殿下的安排训练家犬去了。   晚间,月黑风高,空桐穿着单薄的衣服坐在帐外的大树下,手里拿着一个水袋,只不过从水袋里飘出的醇香是可以醉人的。   “皇宫里怎么样了?”空桐平静的声音不起一丝波澜。   黑暗中一人融入夜色,站得宛如一枯树:“陛下身体日渐衰败,如今已经是药石无灵,太医们都胆战心惊害怕帝王驾崩的那一刻。”   空桐轻笑,暗淡的月辉下,那笑容更是冷漠至极:“驾崩了,他们怕什么,又不会让他们殉葬。朝中再无与太子相争的人,东宫那里可有什么动静?”   “东宫如今正烦恼着祁东旱情,还有北边骚动,除此以外并无其他异样。”   “嗯。”空桐听后轻轻地应一声,然后目光涣散地看着手中酒袋,过了好一会儿后又问,“古又那里……可有消息传来?”   “古部主每半月便会送一次消息来,无一例外都只有四字,一切平安。”   “好了,你下去吧。”轻颦眉,空桐微微扬起了头,看着被乌云遮蔽的月轮。   黑暗中那宛如枯树的人仿佛微微垂了下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酒袋抬起,灌了一口,这军营里的酒多烈,一口便能呛得人双眼泛红,空桐喝了七个月,如今终于对它是无动于衷了。   一整袋酒饮下去,还能面不改色地去跟一干糙汉子商量军机战务,脑子一片清明。   七月底,正是夜间一阵舒爽秋风吹起于林间,随后响起嘈杂的碎步声,凌乱不堪,不知是人还是野兽,只不过除了这频繁的碎步声,再没有多余的声响。   警觉的巡逻南周士兵眉头狂跳,感觉极为不好,可是又没有发现什么更值得警惕的事情,便只以为是风大作祟。   不一会儿,后方精锐军营中传来呼号:“不好了!着火了!着火了,救火啊!”   主营帐里出来的南周将领,手握刀柄,大刀别在腰间,粗眉皱起,呵斥道:“谁人妖言惑众,扰乱军心,立即拿下,斩首示众!”   领命的士兵还未离开,便匆匆跑来一个狼狈的人,衣衫凌乱,头发几处烧焦的迹象:“将军,后方几处营帐都无故起火,如今士兵们都在紧急救火,可是周围草木太多,火势汹涌,怕是根本救不过来。”   “怎么可能?”粗眉将军疑惑不已,他们的警戒是最严密的,不可能让燕秦的人有机会来纵火。他刚想朝着那士兵所说后方起火的地方走去,便又有一个士兵从另一个方向而来。   “将军,左翼军营中出现刺客,我等已经将人拿下,一共十人都是弓射好手。”这士兵话未说完,又有一个士兵从另一个方向而来。   “将军,右翼军营出现燕秦弓箭手,此刻正在与我军对抗。”   “将军,前方忽然从天而降许多油罐子,还有许多口里叼着火折子的狗冲了进来。同时还出现了弓箭手,将军,前方一片混乱急需将军调遣指挥。”   一个接一个,四面八方没有一处是平息的。南周将领此刻极度头痛,除了想不透燕秦人怎么会潜得进来,更是难以抉择此刻应该先解决哪一边的情况为妙。   而远远的密林另一头,戚城中用猫头鹰传信的士兵将南周那边的消息呈到了营帐中,正双手撑在桌上,看着地图的空桐面前。   空桐展开纸条,简单的几个字昭示着他们如今的完胜局面,可是空桐看完后却皱起了眉:“不够,这样还不够。”   一旁的向南枝不解,如今的情势一片大好,就算不能将南周兵力土崩瓦解也能逼迫他们提出和解投诚,为何空桐还说不够。   “向南枝听命。”收起纸条,空桐双目炯亮得看着桌上地图,严声道。   “属下听令。”   “立即带一队千人骑兵前往密林西面包抄可能逃离的南周将领。”双手撑在桌面上,空桐的语气森然。   向南枝瞧了一眼空桐,没有问为什么,心里也不再疑惑为什么:“属下听命!”声罢,掀开帐帘,长刀腰间,翻身上马,领着一队千人骑兵,便朝着密林西面而去。 ☆、尘埃落定大结局   九月,南方传来战捷,南周主将被我军生擒,据说那英勇的将士正是殿下当初的少师向南枝。北襄城得到这样的捷报,自然满城惊喜不已,齐呼公主殿下威武。   从戚城回北襄城的路上,空桐坐在盛大的马车中,手中正拿着一幅画,她自己亲手画的画,有一处色着重了,可是就算没有那失误的一笔,这画上的人依旧难及真人的万分之一。   她指腹抚摸在画上,动作温柔至极,神色却十分冷静。恰在此时,车帘被掀起,进来的向南枝神色为难,像是有话要说。   空桐淡定地将画收起,向南枝也没对那幅画有什么好奇的反应,毕竟不是第一次看见空桐盯着这画发呆了,只不过空桐从未给任何人看过。   “有事?”空桐毫不跟向南枝客气,目光穿过向南枝看去车门上,完全将他当作透明的。   “有事……不,没事。”空桐看了一眼扭扭捏捏的向南枝,心里觉得有些稀奇,但是也没有太多的疑惑,便推开了车窗看去了外边景致。   向少师有些沮丧,但是再沮丧还是要说些什么,不然回去他必定要被少寒说到死不可。再三思量措辞,向南枝便像是长在了空桐的车里,空桐也不急,气定神闲地等着。   等到马车在最后一个驿站停下,空桐换上黑驹,向南枝还是犹犹豫豫地说了出来:“空桐啊,如果……我是说如果,你看见了自己不想看见的人,会怎么处置?”   空桐挑着眼尾瞥去向南枝,心道:“向南枝有什么不想见的人?按照他的脾气不想见却非见不可,必定是直接将人打走才是,怎么会犹犹豫豫地问她的意见。”   心中一阵思量,空桐忽然有不好的预感,轻佻的眼眸忽的射出冰刀一样的眼风,这样的眼神扫过向南枝,让正常衣着的少师大人忽感一阵寒风彻骨。   “没,没什么,我不就问问你的意见吗?我……我自己拿不定主意,对,拿不定主意。”颤巍巍地说完乱七八糟的解释,向南枝手上一抖,缰绳甩开,身下骏马一马当先朝前冲去。   士兵们瞧见了向南枝驾马英姿,齐呼少师大人威风。   空桐扯着缰绳,脸色极为不好地看着向南枝策马而去的方向,直到身后的史良宪与贺凌驰两人提醒,她才回过神,慢悠悠地驱动黑驹朝着北襄城而去。   陛下病体抱恙,一切事务转移东宫处理,空桐安顿好了士兵,与史良宪、贺凌驰等人来到东宫受封领赏。   半年不见的公仪玉敛没有一丝变化,瞧见空桐等人凯旋归来,露出欣慰的笑容,温煦的气质如初的让人觉得亲近,只是多了眼下一丝疲倦让整个人更显得文弱了些。   参与南周战事的有功之臣,公仪玉敛都一一封赏,没有一个拉下。史良宪与贺凌驰等人领赏后先行退下,太子独留了空桐一人叙家常。   “启明,这半年来,辛苦你了。”公仪玉敛起身走到空桐的身前,与她平视而立,没有一点即将登基的帝王架势。   半年前,他们虽早有所料,可依然抵不过南周的早有所备,史良宪与贺凌驰早被拿着半边虎符的古又调遣前往南周,也依然抵挡不了南周的来势汹汹。   南边颓败的战事急需一个振奋军心的人物前去,皇室中人便是最好的人选,可是皇室中能去的并无几人,秦王被斩,太子必须坐镇北襄城,其余皇子年幼根本撑不起,唯有公仪空桐。   这个特殊的公主,虽是女子,却比任何一个皇子都能振奋军心。且,空桐熟知兵法,善用诡计,对付狡猾奸诈的南周人,再合适不过。   但是这一去,便可能要很久才能回,公仪玉敛明白空桐的忌惮,因为他同样知道父皇身上并未留着公仪皇族的血脉,也就是说,他,同样没有留着与空桐一样的血。   空桐最后会同意去往南边戚城,他是感激的,同时更为敬佩她的胸襟。   “护卫国土百姓,本就是身为公仪皇族的使命,启明并不辛苦,殿下言重了。”空桐神色冷漠,没有一丝笑容。   公仪玉敛眸中温柔,丹凤眼下是淡淡的乌色,叫人一眼便看出他为国操劳的疲惫。他垂了垂眼眸,轻轻地道:“别太绷紧了自己,你并非一个人。”   对上空桐怀疑的眼神,公仪玉敛还是笑容温柔,轻拍了下她的肩,仿佛想要卸下她一身的沉重,诲人不倦的声音又道:“回府吧,好好休息。”   从皇宫出来的空桐神思不宁,她已经大致猜到了接下来她要面对的是什么,可是她却不知道怎么去面对。   回到北襄城前,向南枝问她:“你看见了自己不想看见的人,会如何处置?”   她当如何处置,她真的不知道。   抬头看着公主府的门匾,门口的侍卫已经让开了道,等着她回府,但是她一步都没有动,似乎地上有什么藤蔓将她缠住,动不了分毫。   “殿下?”领着一众女婢前来迎接空桐的絮儿,瞧见呆呆站在门口就是不进府的空桐,错愕了。   “只有你们?”空桐茫然地问道,也不知道自己这么问的意义何在,明明……她并不希望他来的。   女婢絮儿想了想空桐的问题,随即微笑着道:“驸马爷正在正厅中等着殿下,今日知晓殿下凯旋归来,驸马爷亲自下厨为殿下做了一桌子菜呢。”   “他亲自下厨?”空桐转眸看去絮儿,轻皱的眉心让人看不出喜悦之情。   絮儿有些不明了,心中只道殿下这是心疼驸马爷吧,撑着笑意又点了点头。   随后空桐未再问话,提起步子大步沉稳地朝着府内而去,直直地走到了正厅,站在天井下,望着厅中瞧见她后站起身的人。   木千青今日穿着天青色的宽袍缓带衣衫,墨发梳理得一丝不苟,那腰间依旧佩戴着一枚回纹玉佩。   回纹,富贵不断头,又指情意绵绵,长长久久。   两人相望无话,一旁的女婢也不敢开口。空桐神色依旧肃穆,冷漠得像一把冰刀,稍稍靠近的人都能感受到她身上的寒气,可只有她知道,她的心不是冰的,而是酸的。   酸胀疼痛,让她费了好大的劲才忍住落泪的冲动。   木千青笑容依旧那样温和动人,精致漂亮的琉璃浅眸泛着疼爱的光色,险些让落进他眸色湖光中的空桐丢盔弃甲,一败涂地。   “殿下,这些东西应该放去书房还是您的室内?”公主府小厮从空桐的马车中取下行囊,唯有这两样被随殿下回来的士兵嘱咐必须小心对待。   一卷画,一坛酒。   画他可以理解,酒他就理解不能了,随军打仗,殿下为什么大老远地从边城带一坛酒回来,难道是戚城的酒很有名,有名到让殿下如此小心对待?   空桐分神看去身后询问的小厮,刚想开口,便有一道清溪潺潺的声音替她回答了:“都送去房中,两样都送去。”   木千青一边说一边朝着空桐走来,笑容温柔得能让人溺死其中。   小厮在公主府中待的时间不短,知道启明殿下的脾气,之前有一阵他们还怀疑过启明殿下一点都不喜欢这个驸马爷,虽然自从驸马爷从大理寺的命案中无罪释放回来,殿下与驸马爷便相敬如宾。   但是这公主府里,最大的,最有权的始终是启明殿下本人。是以,木千青虽然发了话,那小厮依然站在原地,等着空桐的命令。   却不料,他这乖巧衷心的表现得来了空桐阴冷的笑容,随着一句话:“驸马的话,在你们耳中都是风吗?”   “不,不,小的不敢。”小厮被空桐那笑容看得胆寒,连忙低下头,捧着两样东西小心翼翼地朝着空桐与木千青福身退下。   小厮刚走不远,木千青已经走到了空桐的面前,当空桐再回正头的时候,正巧看见木千青展开双臂将她抱入怀中。   脸颊贴着颈窝,木千青低喃:“空桐,我好想你。”   空桐心中一颤,半晌后开口的话依旧冷漠,却不似对旁人的冰冷:“一月时,求名楼里你说过从今以后什么都听我的。”   木千青头歪在空桐的颈窝里,空桐很明显得感受到他笑得身上轻颤。   “是,我说过。”闭上眼,抱着空桐的感觉让他感到极度的安心,“但是你没有说过让我离开,我只记得宫一曾说过要我一直陪着你,却不记得空桐说过让我离开你。”   “……你,你不可能看不出我的用意。”空桐的语气分明软了下来,却还是僵硬着身子,强撑着一股倔强说着违心的话。   木千青微微起身,一手捧着空桐的脸,拇指指腹在她的脸颊上抚摸着,眼中满是心疼:“我不想看出,不想看出你要我远离皇权,不想看出你为了护我今后安然无恙,不想看出……你心疼我在大理寺受的伤。”   空桐深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垂下头,不愿睁开,不愿开口,害怕睁开后抢先一步的是泪,害怕开口后声音会无比的舍不得,无比的眷恋。   “空桐,我不想看出你为了保护我而强忍着不舍送我离开。”他抚摸空桐脸颊的手移去了她的发上,那半年多前已经柔顺靓丽的发如今又变得枯草一样,“你明明是那么霸道的人,怎么能够忍受将最想得到的人亲手送离自己,我不想看见你心痛,所以我自己回来了。回来告诉你,不管日后会遇见怎样的风雨,我都不会离开你,不愿离开你。”   木千青的一字一句都像是针细细地扎在她的心头上,扎在她脑海记忆的最深处,让她没有半分喘息的机会,痛得浑身战栗不止,扑入他的怀中。   紧紧地环着他的腰,空桐深深地吸气,强忍下哭意的同时闻到了自己最喜欢的味道,淡淡的甜香,似兰似莲,如春如夏。   “今夜便将两坛桂花酒开封,我都忍了好多年了。”   “好。” 作者有话要说:  文章完结了其实还有点舍不得,感觉还有很多要写的。 但,一是思路整理起来,文可能会非常长。二是我不得不承认,故事发到了网上,没有人看还是会沮丧,会没有什么动力的。 为了不把故事写得更长更烂,只能在这里结束了。 如果以后有小天使喜欢这里面的某个人,或者想看番外的话,作者会考虑回来写个番外,或者开个相关文的。 在此,特别感谢收藏的几个小天使,虽然你们没有说话,但是作者还是很开心能有人收藏啊。 然后,欢迎小天使戳作者已经在连载的文:《哀家变成自己情敌(重生)》,太后重生到被自己杀了的女配身上,跟女配的备胎谈恋爱的故事。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布受天下】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